第一百一十八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一百一十八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神奇人頭像的故事和其他不得不提及的零七八碎

堂吉訶德的東道主名叫堂安東尼奧·莫熱諾,是個富有而精明的紳士,很喜歡時不時開點玩笑,既無傷大雅,又不傷和氣。他見堂吉訶德住進自己家裏,便開始琢磨,怎麼既叫眾人見識一下他的瘋病,又不過分作踐他。玩笑不能傷人心,逗樂須知有分寸。

他首先命人幫堂吉訶德卸下盔甲,只剩下那件我們多次詳細描述過的緊身麂皮上衣,然後引他去陽台上亮相。下面就是城區主要的繁華街道之一,來往的大人小孩都能跟觀賞猴兒戲一樣看個一清二楚。那一夥兒穿軍服的騎士再一次從他面前策馬馳騁,彷彿他們恭候已久,專待貴客露面,而並非特意應召來湊趣逗樂。桑丘自然十分開心,以為不知不覺又趕上了另一個卡馬卻的婚禮,又走進另一個堂迭哥·米朗達的公館,又踏入另一個公爵城堡。

當天,堂安東尼奧邀請一些朋友吃飯,大家把堂吉訶德尊為上賓,給予遊俠騎士的禮遇。他當然是揚揚自得、喜形於色、樂不可支。桑丘更是妙語連珠,招得府上的下人和所有在場的賓客都眼巴巴等着他開口。席間堂安東尼奧對桑丘說:

“桑丘老兄,我們聽說你特別愛吃雞脯糰子和肉丸子,常把剩下的揣在懷裏留到第二天吃。”

“老爺,不對,不是這麼回事。”桑丘回答,“我這人不是那麼貪吃,還很愛乾淨。我主人堂吉訶德就在眼前,他很清楚,我們倆常常不是一把橡樹子兒就是一把核桃,一混七八天。當然,要是趕上好事,有人給你小牛,牽起韁繩就走。我是說,我趕上什麼吃什麼,好光景也決不錯過。有人說我饞得要死,還不愛乾淨,那我可得告訴他:沒有的事!這話其實還可以說得更不客氣些,看在席上各位貴人的面上,算了!”

“確實如此,”堂吉訶德說,“桑丘吃東西很仔細,很有節制,這簡直可以刻上銅碑,百世流傳。不過老實講,他餓極了也會狼吞虎咽,不光吃得快,還大口大口地嚼。可要論乾淨,那是不帶一點差池的。他任總督期間,甚至學會了斯文人的吃法。吃葡萄用叉子不說,連吃石榴子也用。”

“怎麼?”堂安東尼奧說,“桑丘還當過總督?”

“是的,”桑丘回答,“在一個叫扒拉塌日軋的島子上,我大刀闊斧地理了十天事。最後弄得我煩透了,總算明白世上什麼官職都沒意思,就從島上跑出來。半路掉在深坑裏,我以為自己完蛋了,結果還是活着出來了,真神!”

堂吉訶德把桑丘當總督的經歷細細講了一遍,大家聽得有滋有味。

飯後,堂安東尼奧拉起堂吉訶德的手,把他引進一間背靜的密室。屋裏陳設全無,只有一張大理石獨腳桌子,上面擺着一尊似乎是銅鑄的雕像,跟羅馬皇帝的塑像一樣,只有齊胸的上半截。堂安東尼奧領着堂吉訶德在屋裏走來走去,繞着桌子兜了幾圈,最後才開口:

“堂吉訶德先生,我現在放心了,沒人偷聽咱們說話,房門關得嚴嚴的。我想告訴您一件少有的怪事,也可以說是一樁難以想像的奇聞,不過您得答應,聽過之後,把它深深埋藏在心底。”

“我可以發誓,”堂吉訶德回答,“為了更加保險,我甚至打算蓋上一塊石板。這麼說吧,堂安東尼奧先生(他已經知道主人的名字了),跟您交談的這個人有聽話的耳朵,可沒有說話的舌頭。您不用擔憂,心裏有什麼事儘管往我的心裏擱,全當丟進靜悄悄的深淵。”

“您既然做了擔保,”堂安東尼奧說,“那您就留心看,仔細聽吧,準會吃驚的。這個秘密我悶在心裏,跟誰也不敢說,真把我憋得難受。這回總算找到人吐露一下,可以舒口氣了。”

堂吉訶德見他那麼小心翼翼,納悶他究竟想要幹什麼。這時候堂安東尼奧拉起他的手,讓他摸摸銅像的腦袋,又把大理石桌面和支撐在下面的桌腿摸了個遍,然後說:

“堂吉訶德先生,這尊頭像是世上少有的頭號魔法師和巫術家設計製造的,聽說他祖籍波蘭,他的師傅就是被人們說得神乎其神的名人埃斯克迪約。我把那人請到家裏,給了他一千埃斯庫多的工錢,他就為我做了這個頭像。這東西本事很大,湊到它耳朵上問什麼,它都能回答。那魔法師測定了方位,看好了星象,畫出了符咒,終於造出這尊十全十美的頭像,明天咱們就知道了。今天是星期五,它不開口,要叫咱們等到明天。您可以趁這段時間琢磨一下想提些什麼問題。我曾經試過,知道它句句都能答准。”

堂吉訶德聽說頭像有這等本領和性能,甚為吃驚。他有點不信堂安東尼奧的話,可是眼看用不了多久就能親自試試了,因此不願多嘴,只是說十分感謝主人向他披露這麼重大的秘密。兩人離開密室,堂安東尼奧鎖緊了屋門,一起回到大廳其他客人中間。這期間,桑丘已經給大家講述了他主人經歷過的好多冒險和奇遇。

當天下午,他們帶堂吉訶德出去轉悠。他沒有披戴盔甲,只是一身出門裝束:穿了一件棕紅毛料的對襟長袍;在那種季節里,足夠把一大塊冰捂出汗來。府里的下人聽命跟桑丘周旋,設法把他穩在家中。堂吉訶德這回騎的不是洛西南特,而是一頭步履穩健的大騾子,裝點得十分鮮艷奪目。別人給堂吉訶德穿長袍的時候,趁他不備,在後背縫上一張羊皮紙,上面大字寫着:他就是堂吉訶德·德·拉曼卻。他們一上大街,所有來看熱鬧的人都眼睜睜地盯着那塊招牌,見寫的是:他就是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堂吉訶德沒想到所有與他相遇的路人都認識他,而且叫得出名字,便轉過臉對身邊的堂安東尼奧說:

“遊俠騎士真是與眾不同,幹這一行的個個名揚四海、享譽天下。堂安東尼奧先生,如若不信,就請您看看,連這裏的孩子們,雖說從未見過我,可都認識我。”

“可不是嘛,堂吉訶德先生,”堂安東尼奧回答,“火是包不住也捂不嚴的,賢德之士遲早要為人所知。比起別的行當,習武的勇士更是光芒四射,分外耀眼。”

堂吉訶德正在那伙兒閑人的注視下一路前行,突然有個他的卡斯蒂利亞老鄉看了背後的招牌,高聲嚷嚷道:

“叫你這個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去見鬼吧!怎麼搞的?你渾身上下挨了數不清的棍子,還沒送命?居然跑到這兒來了!你是個瘋到家的人,要是你自個兒待着,關起門來發瘋,也就罷了。可你偏偏本事不小,凡是跟你來往打交道的人,都能叫你給折騰得瘋瘋癲癲。不信,就瞧瞧這些陪着你的先生吧。你這個渾蛋還是趕快回家照看自己的財產和妻子兒女去吧!別再這麼無聊地胡鬧,耗幹了腦汁,毀壞了才幹。”

“這位大哥,”堂安東尼奧告訴他,“走你的路吧!人家又沒討教你,幹嗎訓人?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先生腦子很清楚,我們這些陪他的人也不是傻瓜。賢德之士不論走到哪兒,都該受到尊重。你這個晦氣鬼快給我走開!少管別人的閑事!”

“見鬼!你說的也對,”卡斯蒂利亞人回答,“規勸這位老兄簡直等於把蹄子往釘子上踹。不過,說是這麼說,我還是太可憐他了。聽說這個渾蛋在別的事情上還算明白,都是叫他那些遊俠騎士的名堂把腦漿子給掏光了。照你說的,我是個晦氣鬼,連我的子孫後代也倒了霉!從今往後,哪怕我能活到瑪土撒拉的歲數,即使有人討教,我也再不會進忠言了!”

那個好心規勸的人走了。他們一夥兒接着溜達,可是跑來看那塊招牌的大人小孩越來越多,擠得一團糟,堂安東尼奧只好假意兒給堂吉訶德撣灰,趁機給摘了下去。他們天黑才回到家裏,還約集了一幫女賓唱歌跳舞。堂安東尼奧的太太是位生性快活、漂亮精明的貴夫人。她邀請了自己的一些女伴來拜見貴賓,拿他的瘋癲舉動取樂。客人們到了,用過豐盛的晚餐,夜裏十點鐘左右,舞會開始了。有兩位夫人特別精於捉弄人的俏皮把戲。她們雖說都是正派女子,可是要論搞點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那才不在乎呢。她們你爭我奪地請堂吉訶德跳舞,直到折騰得他筋疲力盡。瞧瞧堂吉訶德那副模樣真有意思:細長,乾癟,面黃肌瘦,衣服狹窄,身板僵直,笨手笨腳,一點也不靈便。年輕太太們假意跟他眉來眼去,他也假意裝聾作啞,最後終於受不了糾纏,不得不大聲喊道:

“冤家在此,務請迴避[1]!夫人們,讓我安靜一會兒吧!你們這是枉費心機,打錯了主意!我心頭的女王是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她決不允許別人佔據我的心靈,折服我的意志。”

說完便往大廳中間的地上一坐;這陣沒完沒了的腿腳舞動累得他腰酸背疼,散了架子。堂安東尼奧命人把他抬回床上,桑丘頭一個搶先拉住他說:

“我的老爺,您真是悖晦!跳的哪門子舞啊?您以為勇士都能蹦躂,遊俠騎士都會踢踏嗎?我是說,您要是這麼想,可就大錯特錯了。有人膽大敢殺巨人,可走花步不行。要論踢踏兩下,我桑丘滿可以替您。跳起踢踏舞,我還是挺出眾的,可是踩別的步子我就不中用了。”

桑丘東一句西一句地逗得舞會客人大笑不止。他最後把主人扶上床,蓋嚴實了,讓他去發散跳舞跳出來的一身冷汗。

第二天,堂安東尼奧覺得該把神奇的頭像顯示一番了。他請了堂吉訶德、桑丘、他的兩位朋友,還有舞會上折騰過堂吉訶德的兩位夫人。她們留宿在府上,是跟堂安東尼奧的太太一塊過的夜。一夥兒人走進安放頭像的密室,緊閉屋門。主人介紹了塑像的特性,囑咐大家切勿外傳,又說這是頭一次驗證神奇頭像的妙處。除了堂安東尼奧的兩位朋友,別人誰也不明了此種怪事的奧秘所在。而且如果不是主人事先向他們透露過,他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感到驚奇的。這也理所當然,因為那東西是經過精巧設計才製造出來的。第一個湊近頭像耳朵的就是堂安東尼奧本人。他柔聲細氣地提出問題,不過大家還是聽見了。他說:

“頭像,顯示一下你具有的本領吧,請說說,我這會兒在想什麼?”

並未見頭像的嘴唇翕動,卻發出清晰可辨的聲音。大家都聽見它說:

“我不評說別人的心思。”

一下子大家都目瞪口呆,四周看看,整個密室之內和桌子近旁並沒有外人答話。

“我們這兒有多少人?”堂安東尼奧又問。

同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你和你的妻子,你的兩個朋友,她的兩個女伴,還有名叫堂吉訶德·德·拉曼卻的著名騎士和他的侍從,名叫桑丘·潘沙。”

又是一片驚嘆聲,人人都瘮得發梢直豎。於是堂安東尼奧離開頭像,說道:

“這足夠讓我放心了:把你賣給我的那個人並沒有騙我。你真是個聰明的頭像,會說話的頭像,有問必答的頭像,奇妙無比的頭像。再來一個,隨便問它什麼都行。”

女人們通常都沉不住氣,又愛打聽事情,這回搶先走上去的便是堂安東尼奧妻子的一位女友。她提出的問題是;

“請告訴我,頭像,我怎麼才能讓自己漂亮起來?”

答覆是:

“要自尊自愛。”

“我沒別的問題了。”提問的女子說。

另一個女伴走過來說:

“頭像,我很想知道丈夫是不是真愛我。”

那聲音回答她說:

“看他怎麼對待你,就一清二楚了。”

那位太太走開的時候說:

“這還用問嗎?!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當然透露出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接着堂安東尼奧的一位朋友過來問道:

“我是誰?”

回答他說:

“你自己清楚。”

“我問的不是這意思,”那紳士說,“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認識我。”

“當然認識,”那聲音回答,“你是堂佩德羅·諾瑞茲。”

“我不問別的了。頭像啊,這足夠證明你無所不知。”

他退下去,另一個朋友上來問道:

“說說看,頭像,我的大兒子心裏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說了,”那聲音回答,“我不評說別人的心思。不過呢,我還是可以告訴你,你兒子一門心思要埋葬你。”

“沒錯。”紳士趕緊搭腔,“這叫作:眼裏都看着,還用手指戳?”

他沒再問別的。於是堂安東尼奧的夫人過去說:

“頭像,我真不知道該問你點什麼。我只想從你這兒打聽一下,我這位好丈夫能不能長久地陪伴我?”

她得到的答覆是:

“他會一直陪伴你的。他身體健壯,起居有節,准能長命百歲。短命鬼都是些不知節制的人。”

接着堂吉訶德上去問道:

“你既然有問必答,那就請告訴我:我在蒙特西諾斯洞穴的那段經歷究竟是真的還是在做夢?我能指望桑丘用鞭子抽打自己嗎?這確實能幫杜爾西內亞驅魔嗎?”

“洞穴的事說來話長,”那聲音回答,“真假都有一點;桑丘的笞刑得慢慢來;給杜爾西內亞驅魔的事嘛,功到自然成。”

“我不問別的了。”堂吉訶德說,“一旦見到杜爾西內亞擺脫了魔法,我就心裏有數了:那等於我能指望的一切好運紛至沓來。”

最後一個提問的是桑丘,他的問題是:

“頭像,勞駕告訴我,我還會當官嗎?我能不再干侍從這樣的苦差事嗎?我還能見到老婆孩子嗎?”

那聲音回答說:

“你將當家理業;一回到家,就能見到老婆孩子;丟下伺候人的差事,你就不再是侍從了。”

“上帝呀,太棒了!”桑丘·潘沙說,“這我也知道,分明是大實話嘛!”

“你個畜生!”堂吉訶德罵他,“你想叫人家怎麼回答?你問什麼人家答什麼,不就行了?”

“行是行,”桑丘說,“我可想要它多說幾句,講得更清楚一些。”

問答到此結束,可大家還猜不透是怎麼回事,只有堂安東尼奧的兩位朋友清楚箇中奧秘。於是西德·阿麥特·貝嫩赫里便親自出面加以說明,免得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以為那頭像里藏着個巫師或者別的什麼古怪機關。他說,原來堂安東尼奧·莫熱諾在馬德里見過一個圖片商做的頭像,便回家命人仿製一個,用它來戲弄調理不知底細的人。頭像是這麼製作的:桌面其實是塊木板,然後塗漆上色弄得跟大理石一樣,撐在下面的桌腿也是木頭的,還安上四隻鷹爪來加固。仿照羅馬皇帝頭像製造的腦袋塗成古銅色,內里中空,再把它嚴絲合縫地安在桌面上,不露一點痕迹。桌腿也是中空的,上通頭像的胸部和脖子,下連頭像密室底下的另一個房間。一根鐵皮管子插進桌腿、桌面、胸部和脖子,直達那個貌似銅像的腦袋,而且安裝巧妙,誰也看不出破綻。回答問題的人就在正對密室下面的房間裏,他像使吹箭筒一樣,嘴巴緊貼管口,於是話音便清晰可辨地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傳送起來。這種騙人把戲自然很難被人察覺。堂安東尼奧有個上學的外甥,是個精明的機靈鬼,便充當了答話的人。事先舅舅已經給他交代過,去頭像密室的都是些什麼人,所以聽到第一個問題,他馬上對答如流,又快又准。其他問題就連猜帶蒙,反正他腦袋機靈,很會隨機應變。

西德·阿麥特還說,這個稀奇把戲也就存活了十一二天,因為消息傳遍全城,人人都知道堂安東尼奧家裏有一尊神奇的頭像,問它什麼都答得出來。主人擔心我們那些長了順風耳的衛道士有所風聞,就連忙跑到宗教裁判所的老爺們那兒去自首。人家叫他把那東西毀了,別再玩下去了,免得市井上的糊塗蟲們大驚小怪。不過在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看來,那尊頭像確實神了,有問必答。當然比起桑丘,堂吉訶德尤為滿意。

城裏的紳士們,一來想討好堂安東尼奧,二來也十分情願接待堂吉訶德,好讓他當眾出出洋相,便安排六天以後舉行抽籤比武,可是事沒辦成。什麼原因,下面就知道了。堂吉訶德突然來了興緻,想隨意去街上走動走動,為了避免頑童們跟他搗亂,就沒有騎馬。他帶着桑丘和堂安東尼奧指派給他的兩個僕人出門去散步了。走到一條街上,堂吉訶德偶爾一抬頭,看見一扇門上有個大字招牌:承印書刊。他十分欣喜,因為他還從來沒見過印刷作坊,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領着幾個隨從跨了進去,只見一處在印,一處在校,這兒在排字,那兒在修版。總之,大印刷作坊的整套行當都齊全。堂吉訶德走近一個木架,問那是幹什麼用的,師傅們便給他解釋一番。他感嘆了幾句,接着往前走。他又走到另一個人面前,問他在幹什麼。那師傅回答說:

“先生,眼前這位紳士,”說著,指了指一個身材勻稱、面貌俊秀、神情莊重的人,“把一本意大利語的書翻譯成了咱們的卡斯蒂利亞語。我正在排版準備印出來。”

“書名是什麼?”堂吉訶德問。

譯者回答說:

“意大利原文叫《巴嘎特勒》。”

“在咱們卡斯蒂利亞語裏‘巴嘎特勒’是什麼意思?”堂吉訶德又問。

“‘巴嘎特勒’嘛,”譯者說,“就相當於咱們卡斯蒂利亞語裏的‘小玩意兒’。別看書的題目不起眼兒,可是裏面內容充實,很有教益。”

“我也會一點意大利語,”堂吉訶德說,“常在人前背誦幾段阿里奧斯托。不過尊敬的先生,我想再請教閣下一事;我倒不是有意摸您才學的底,只不過是好奇罷了:您翻譯的時候,碰到過‘皮尼亞塔’這個字嗎?”

“碰到過好多次呢。”譯者回答。

“您怎麼翻成卡斯蒂利亞語呢?”堂吉訶德問。

“還能怎麼翻?”譯者告訴他,“就是‘糖果罐’唄。”

“我的老天!”堂吉訶德讚歎起來,“您還真精通意大利語!我敢下一大筆賭註:凡是意大利語裏的‘皮亞切’,您一定是翻成卡斯蒂利亞語的‘喜悅’,凡遇到‘皮烏’,您肯定是說‘更’,‘蘇’就是‘上面’,‘咎’是‘下面’的意思。”

“對了,我是這麼翻譯的,”譯者回答,“這些字的含義就是這樣的。”

“我還敢打賭,”堂吉訶德說,“您在世上一定是默默無聞;世人就是討厭褒獎聰明才智和傑出成就,真不知埋沒了多少能工巧匠,湮滅了多少聰明才智,冷落了多少賢德之士!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對翻譯還是有些看法的。我覺得除了希臘、拉丁兩種古典雅言,其他任何兩種語言之間的互譯,都好比是反面觀賞弗蘭德斯掛毯,圖案倒是都能看見,可是被亂七八糟的線頭弄得模糊不清,不像正面那麼平整光滑。至於相近語言之間互譯,更不需要什麼才情和文筆,就像把一張紙上的東西抄到另一張紙上一樣。當然我不是說干翻譯這一行有什麼不好,人間有的行當更糟糕,收入更少!不過,有兩位譯者不在此例,一個是翻譯《忠實的牧人》的克里斯托瓦爾·德·費蓋羅阿博士,另一個是翻譯《阿明達》的堂胡安·德·哈烏熱吉。他們精美的文筆簡直使得譯文和原著難以區分。再請問一件事:您是本人出資印書呢,還是把版權賣給書商了?”

“我是本人出資印書,”譯者回答,“第一版就有兩千冊,我想至少可以賺回一千杜卡多。每本定價六雷阿爾,轉眼就能售出。”

“這筆賬您倒算得很清!”堂吉訶德說,“可我覺得您好像並不熟悉書商之間你來我往、牽扯不清的名堂。我可以給您擔保,早晚有一天您得自個兒扛着這兩千本書,壓得腰酸背疼,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您那本書真有點撩人的味道,那就更虧了!”

“照您的意思,”譯者問,“我該把它交給書商,三四分錢把版權賣掉,還得千恩萬謝他們的慷慨嘍?我現在印這本書並不是想在世上出名;我已經有不少成名之作了。我如今要的是收益,否則,那點名氣分文不值。”

“但願上帝保佑您財運亨通!”堂吉訶德對他說。

他接着走到另一個木架旁邊,見那兒正在修改一張校樣,書名是《心靈之光》[2]。他立即說道:

“這種書才是應該印的,雖說出得已經不少了,可是如今作孽的人太多,需要無數的明燈來照亮這懵懵懂懂的世界。”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見有人在校對另一本書。他問書名是什麼,人家告訴他叫《奇思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德·拉曼卻第二部》,作者是托德西利亞斯的一位居民。

“我已經聽說過這本書了,”堂吉訶德聲明,“說實在的,如此荒唐的東西,我心裏琢磨着,怕早就一把火燒成灰兒了。不過,凡是豬,都會趕上它的聖馬丁節[3]。虛構的故事越是逼真,就越有教益,越能引人入勝,而紀實傳記則越真實越精彩。”

說完,他滿臉不悅地離開了印書作坊。當天,堂安東尼奧安排他去海邊觀看海船。桑丘對此歡欣雀躍,因為他生來還沒開過這眼呢。堂安東尼奧通知艦隊司令,下午他打算帶自己的貴賓、鼎鼎大名的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去觀看海船。艦隊司令和全城居民早已久聞其名了。海船上的見聞有待下章詳述。

[1]原文是拉丁文。

[2]《心靈之光》原書全名是《驅散愚昧盲從的基督徒心靈之光》,作者是位教士,名叫菲利普·德·梅內塞斯。

[3]當時西班牙民間多在聖馬丁節宰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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