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一百零八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這裏講到另一位傷心嬤嬤,也叫憂戚嬤嬤,又名堂娜羅德里格斯

據西德·阿麥特說,堂吉訶德見貓爪傷已經癒合,深感繼續在城堡待下去,有違他奉行的騎士道準則,決定請求公爵夫婦允許他動身前往薩拉戈薩。慶典日期臨近,他有心贏得一副獎給比武優勝者的盔甲。一天,他和公爵夫婦在餐桌上,正打算提出自己的想法,徵得同意,不巧從廳門外面走進兩個人來(後來才知道是兩個女人),從頭到腳嚴嚴裹着喪服。其中一個走到堂吉訶德面前,整個身子往下一趴,長長地匍匐在他的腳下,雙唇緊緊貼住他的腳面,連串的哀嘆聲,凄厲而悠長。耳聞目睹這情景,大家頓時不知所措。公爵夫婦起初還以為僕人們又在出什麼新花樣戲弄堂吉訶德,可是見那女人起勁兒地悲嘆、哀鳴、啜泣,心裏便疑惑起來,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堂吉訶德見她可憐,上前扶將起來,請她摘去面紗,露出淚漣漣的容顏。她依從了,結果真是出人意料,原來露出來的竟是府上的嬤嬤堂娜羅德里格斯的那張臉。另一個身裹喪服的是她女兒,就是被鄉下闊佬兒子騙了的那位。凡是熟悉那嬤嬤脾性的人無不感到驚訝,公爵夫婦自然更不用說。大家知道她傻呵呵的,沒什麼心眼兒,可也不至於瘋癲到這種地步。

且說堂娜羅德里格斯對男女主人說:

“求二位貴人恩准,我想跟這位騎士講幾句話,只有他能幫我一把。有個無法無天、黑了心腸的渾蛋給我出了個大難題。”

公爵說可以,她有什麼話,儘管跟堂吉訶德先生講就是了。於是她又轉過臉去對堂吉訶德開了口:

“威武的騎士,前些日子我給您詳細講過了,那個可惡的鄉下佬是怎麼欺負、坑害了我的寶貝疙瘩女兒,就是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您當時就答應要為她出力,伸張正義。可我忽然聽說,您打算離開城堡去找上天給您的好運。我求您在自己一路順風之前,先跟那個村野蠻人決鬥一場,逼他跟我女兒結婚。他當初為了和我女兒睡覺,原本是答應好要娶她的。我可指望不上主人公爵大人為我主持公道,那簡直是找榆樹討香梨。我已經私下把其中的緣由告訴您了。就這些,願天主保佑您健康,也順帶把我們照看。”

聽完這番話,堂吉訶德一本正經地答道:

“好嬤嬤,請珍惜淚水吧,或者乾脆擦乾它,也不必長吁短嘆。我負責來為您女兒想辦法。她其實不該輕信多情郎君們的海誓山盟,那大多數都是說起來輕巧,做起來犯難。那我就在此請求公爵大人恩准,我要馬上去找這個沒有心肝的小子,見了面就跟他挑戰決鬥,他膽敢推三阻四,拒絕履約,我就殺了他。干我這一行,首要準則就是寬待謙卑的人,嚴懲狂妄之徒;也就是說,扶助弱小,剷除強暴。”

“我看這樣吧,”公爵回答,“咱們的好嬤嬤告發的那個蠻人,您就不必費心親自去找了;您也不必求我准許您向他挑戰。咱們就算您已經挑過戰了,由我去通知他,叫他應戰,前來城堡決鬥。我給二位提供安全場地,嚴格按這類場合的規矩和慣例行事,對雙方絕對一視同仁。凡是在自己領地上為別人提供決鬥場地的王公貴族都有義務這樣做。”

“既然大人已經恩准,而且做了擔保,”堂吉訶德決定,“那我不妨宣佈,這次暫且放棄紳士身份,降格和那個低賤的罪人平起平坐,權當我與他同等,好叫他有資格跟我作戰。儘管他本人不在場,我還是要正式向他提出決鬥挑戰,理由就是他欺負了這個可憐的女子,害得她不再是姑娘了;他必須履約娶她為妻,否則我就叫他在決鬥中喪命。”

說著,他摘下一隻手套,往大廳中央一丟。公爵上前撿了起來,並說,他已經講過,他代表自己的屬民應戰,決鬥日期就定在六天以後,地點就是城堡前的廣場;武器則是騎士們常用的長矛、盾牌和鐵網盔甲,以及其他各種附件;而且要經現場裁判檢查認可,不得使用任何暗器、符咒和魔法。

“不過還有一件頭等重要的事情:首先我們的好嬤嬤和她那不檢點的女兒得聲明她們委託堂吉訶德先生一手為她們主持公道。沒有這一條,什麼也甭想做,挑戰也就不算數了。”

“我可以聲明。”嬤嬤回答。

“我也可以。”她女兒趕緊接茬,說話時羞愧交加、淚痕滿面。

一切手續齊備,公爵也想好了這件事該怎麼辦,裹着喪服的母女二人便離開了。公爵夫人還傳下話去,從那兒往後,不能再把她們當作府上的僕人,而要看成登門求助的雲遊女子。因此,為她們安排了特別的住處,給予女賓待遇。別的女僕難免有些大驚小怪,不知道堂娜羅德里格斯和她那個背時的女兒打算恣意胡鬧到什麼田地。

正在這節骨眼上,又有了供飯後茶餘消遣的新話題。原來給桑丘·潘沙總督的女人特萊薩·潘沙捎去信件和禮品的小廝返回了。公爵夫婦見他進來真是歡喜極了,他們正急於知道這趟差事辦得怎麼樣哩。小廝對他們問話的答覆是:當著這麼多人,三言兩語也說不清,請求二位大人允許他以後私下稟報;不過,眼下不缺解悶的:他帶回來兩封信,說著便掏出來交到公爵夫人手裏。一個信封上寫着:呈不知何處的公爵夫人;另一個信封上寫着:煩交我丈夫桑丘·潘沙,扒拉塌日軋海島現任總督,願上帝保佑他比我長壽。公爵夫人看信心切,急得火燒眉毛似的,趕緊拆開默讀了一遍,知道大聲念出來也不礙事,就念給公爵和其他在場的人聽了。信里說:

特萊薩·潘沙給公爵夫人的信

我的好夫人,收到貴人寫給我的信,真把我高興壞了。說實話,我早就盼着這一天呢!那串珊瑚珠子真是太棒了,我丈夫的獵裝也不賴。聽說夫人閣下封我那口子桑丘當了總督,村裏的鄉親可高興了,可就是沒人信,特別是神父、理髮師傅尼古拉斯,還有參孫·卡拉斯科學士。別人說什麼我才不操心呢,只要事情是真的就行了。不過,講心裏話,要不是送來了珊瑚珠和衣服,我也不信哩!村裡人都說我丈夫是個笨蛋,管一群羊還差不離,他們不知道管別的他怎麼能行。看在他還要撫養兒女的分上,但願上帝成全他,給他引個道兒。親愛的夫人,我呢,反正是拿定了主意,只要您說聲行,我就把這大好的運氣鎖在家裏,大搖大擺坐上馬車去京城逛一趟。我知道有人氣不忿,偏叫他們紅紅眼!所以還求夫人吩咐我丈夫給我捎點錢回來,得不小的一筆呢!京城裏的開銷可大啦:麵包一雷阿爾一個,肉三十文一磅,簡直嚇人!要是他覺得我不該去,及早給我打個招呼。反正我腳板痒痒得直盼着早點上路呢。我的街坊鄰居都說,要是我和女兒風風光光地去京城走一趟,其實到頭來,是我叫他出名,不是他叫我出名。明擺着,不少人要問:這車上的太太們是誰呀?我的聽差就說:是扒拉塌日軋海島總督桑丘·潘沙的夫人和女兒呀!這麼一來,桑丘出了名,我也有了身份。到了羅馬,要啥有啥。

我心裏真是難過得沒治了!我們村今年橡樹子兒沒有收成。不過我還是想法給貴人您捎去半升,都是我去山上挑了又挑,撿回來的;我找不到更大的了。我真巴不得它們個個都像鴕鳥蛋那麼大!

勞駕風光貴人別忘了給我寫信,我一定仔細回信,說說我是不是還硬朗,還有村裏的大事小事。我求上帝保佑您這位大夫人,也別忘了照看我。我女兒桑奇卡還有我兒子吻您的手。

要是不光能給您寫信,還能見到您就好了!

您的僕人

特萊薩·潘沙

大家聽完特萊薩·潘沙的信,覺得有意思極了,公爵夫婦尤其高興。公爵夫人問堂吉訶德能不能把寄給總督大人的那封信也拆開看看,她猜想一定也是妙不可言。堂吉訶德回答說,只要能使二位盡興,折開也無妨。拆開一看,裏面是這麼說的:

特萊薩·潘沙給她丈夫桑丘·潘沙的信

我心裏老惦記着的桑丘,你的信我收到了。我這個篤信基督的天主教徒敢向你發誓擔保,我真是高興得差那麼丁點就要瘋了。老夥計,你猜怎麼著?我耳朵里聽着你當了總督,全身舒坦得我簡直想當下倒下去死了。你想必知道,人們常說,冷不丁兒地碰上大喜大悲的事都會要人的命。你女兒桑奇卡更是高興得沒治,尿水都淌出來了,她還不知道哩!眼前是你捎來的那件衣裳,脖子上掛着公爵夫人送來的珊瑚珠,手裏捧着兩封信,送信人就在身邊,眼裏看的、手上摸的都是真的,可我總覺得、總琢磨着自己是在做夢!本來嘛,誰能想到一個放羊的會當上海島總督呢?老伴,你還記得我媽媽是怎麼說來着?“要想見識廣,就得活得長。”我的意思是,我想多活些年,好多長些見識呀!我要一直活到見你當上征糧官和收稅官。雖說當這種官,弄不好就得去見鬼,可不管怎麼說,錢來錢往的,手裏老攥着銀子!公爵夫人會把我想去京城的打算告訴你的。你好好琢磨一下這事,給我說說你的想法。我打算給你露露臉,坐馬車去。

神父、理髮師傅、學士還有教堂司事怎麼也不相信你當上總督了,說這都是胡扯,要麼就是魔法搗的鬼;你東家堂吉訶德盡興這些名堂。參孫還說要去找你,打消你做官的念頭,治好堂吉訶德腦袋裏的毛病。我只是在自己肚子裏笑笑,瞅着我那串珠子,籌劃着怎麼把你的衣服改成給女兒穿的。

我給公爵夫人捎去一點橡樹子兒,要按我的心愿,真巴不得個個都是金子的。要是你那島子上時興珍珠項鏈,就給我捎回幾串來。

再告訴你幾件村裏的新聞:貝儒埃卡那娘兒們把女兒嫁給了一個蹩腳畫匠。那人是來村裡找活乾的。村長叫他把國王陛下的徽章畫在村公所的門上,他張口就要了兩個杜卡多。人家提前給他開了工錢,他忙活了整整八天,末了什麼也沒畫出來,還說他才畫不來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呢,不過工錢倒是退了。饒這麼著,人家還是仗着大工匠的名分娶了那丫頭。只是這會兒他早就丟下畫筆,拿起鋤頭,天天神氣十足地下地幹活。佩德羅·德·羅波的兒子得了一個教會的差事,已經剃光了一圈腦袋頂,打算當教士了。明戈·西勒瓦托的孫女明吉亞一聽說這事,就告了他一狀,說他們倆已經訂了婚。還有人風言風語地傳,說那姑娘懷上那小子的崽兒了。可男的梗着脖子說沒這回事。

今年橄欖收成不好,全村連一滴醋都找不出來。有一連當兵的從村裡過,順路帶走了三個姑娘;我就不說是誰了。說不定她們還會回來,到時候也許有人才不管她們名聲好壞,照樣娶她們當媳婦。

桑奇卡會織花邊了,每天凈賺八文錢。她都扔進撲滿里,也總能多攢點嫁妝錢。眼下她是總督大人的小姐了,你自然是要給她籌劃的,何必叫她自個兒費勁兒。廣場上的泉眼幹了,鐘樓頂讓雷給劈了;瞧,壞事全湊一塊了!

我等你回信,告訴我該不該去京城。好了,上帝保佑你比我長壽;最好咱倆一樣長壽:我可不想把你一個人丟在這世上,自己先走。

你的妻子

特萊薩·潘沙

兩封信亦莊亦諧,時而引起讚歎,時而引起嘩然。好像是有意湊趣,這時候郵差送來了桑丘寫給堂吉訶德的信,於是馬上當眾拆開宣讀。大家聽了,一時更加弄不清楚這位總督是傻是精。公爵夫人趁這工夫帶着小廝走開,去探問他在桑丘家鄉的見聞。小廝一一詳盡稟報,點滴不漏,然後取出橡樹子兒,外加一塊特萊薩奉送的上好乳酪,據說比特容瓊出產的還強。公爵夫人滿心歡喜地全都接在手裏。讓我們暫且撇下她,去看看海島總督中的精英和楷模、偉大的桑丘·潘沙是如何結束他的任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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