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一百零六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究竟是哪些狠心的魔法師先是毒打嬤嬤,接着又擰又掐堂吉訶德;以及小廝如何給桑丘·潘沙的老婆特萊薩·潘沙捎信

西德·阿麥特對這部真實傳記的每個細節都寫得一絲不苟。據他講,堂娜羅德里格斯離開自己房間去堂吉訶德卧室的時候,跟她住在一起的另一個嬤嬤覺出了動靜。嬤嬤們一概都是耳朵長、鼻子尖,什麼全要打探,於是這位便悄悄地跟在後面,滿腹心思的羅德里格斯毫無知覺。嬤嬤們沒有不搬弄是非的,眼下這位當然不願打破常規,一見前面的那個鑽進堂吉訶德屋裏,馬上跑到公爵夫人那裏去嚼舌根,說堂娜羅德里格斯如何待在堂吉訶德卧室不出來。公爵夫人又告訴了公爵,問是不是能叫她帶着阿勒提西多拉去看看那嬤嬤找堂吉訶德幹什麼。公爵答應了,於是她們主僕二人小心翼翼、躡手躡腳走到房間門口,貼着門縫把裏面的談話聽了個真着。公爵夫人一聽,連她那兩個優雅的小噴泉也給抖摟出來了,這還了得!阿勒提西多拉也氣得夠嗆。兩人頓時火冒三丈,決定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撞開門就撲了進去,狠狠地抓撓了堂吉訶德,重重地毒打了嬤嬤,這在上文已經講過。虛榮的女人一聽到別人貶損自己的容貌,肯定暴跳如雷,決不饒人。公爵夫人把這事告訴公爵的時候,他真是笑壞了。

公爵夫人打算把玩笑接着開下去,拿堂吉訶德取樂。她打發一個小廝去給桑丘的女人特萊薩·潘沙送信,順帶捎去她自己寫的一封,還有一串珊瑚念珠做禮品。這小廝就是裝扮杜爾西內亞的,當時還宣佈了為她驅魔的好辦法。可是桑丘·潘沙一心撲在公務上,早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書上說,那小廝又機靈又乖巧,正巴不得討好男女主人呢,興沖沖地上路去找桑丘家住的那個村子。他在村口的河邊看見一大幫洗衣服的村姑,就問她們村裡是不是住着個名叫特萊薩·潘沙的女人;她丈夫就是那個桑丘·潘沙,給名叫堂吉訶德·德·拉曼卻的騎士當了侍從。聽他問這話,一個正在洗衣服的丫頭站起來說:

“這個特萊薩·潘沙是我母親,您說的那個桑丘是我的父親大人;那位騎士呢,就是我家的主人。”

“太好了,姑娘!”小廝說,“帶我去見見你母親,我給她捎來你這位父親的一封信,還有一包禮物。”

“那敢情好啊,先生!”那丫頭回答說,看樣子也就是十四五歲左右。

她把洗了半截的衣服交給旁邊的女伴,不包頭巾也不穿鞋,披頭散髮,光着兩腿就蹦到小廝的馬前,對他說:

“您跟我來;我們家就在村口。父親大人好久沒音信,我母親正在家發愁呢!”

“我這回可是給她帶來了好消息,”那小廝說,“她得好好謝謝上帝。”

姑娘蹦蹦跳跳,一路跑着,很快就進了村,到了家。她站在門外大聲喊着:

“特萊薩我的媽媽,快出來,快出來呀!快點!我老爹托一位先生捎來了信,還有別的東西!”

她母親特萊薩·潘沙聞聲跑出門外,手裏還不停地紡着一縷粗麻。她身上那條深灰色的裙子顯得太短,簡直沒法遮羞;上面的內衣和敞胸短襖也是深灰色的。她年紀不算太大,可看起來有四十齣頭了。她腰板很直,筋骨結實,膚色黝黑。見她女兒陪着一個騎馬的小廝,就問:

“丫頭,怎麼回事?這位先生是誰?”

“鄙人願為堂娜特萊薩·潘沙太太效勞。”那小廝搭茬說。

話剛出口,他就翻身下馬,畢恭畢敬地跪倒在特萊薩夫人面前說:

“堂娜特萊薩太太,扒拉塌日軋海島正式總督堂桑丘·潘沙大人唯一的合法夫人,請允許我親吻您的雙手。”

“哎呀呀我的老爺!快起來,別這樣!”特萊薩回答,“我又不是什麼大官太太,只是個不起眼兒的鄉下女人,父親是個刨土坷垃的,丈夫是個瞎游侍從,哪裏是什麼總督喲!”

“夫人聽我說,”小廝告訴她,“您丈夫是個當之無愧的大總督,您是他當之無愧的太太。您只要看看這封信和這件禮物就知道了。”

說著小廝從口袋裏掏出那串珊瑚念珠,兩頭還鑲着金扣子。他把念珠套在她脖子上說;

“這封信是總督大人寫來的;我帶來了另一封,還有這些珊瑚珠子,是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打發我來送給您的。”

特萊薩頓時驚呆了,她女兒也一樣。可那姑娘還是開了口:

“我敢拿命擔保,準是咱們東家堂吉訶德一手操持的。他答應過好多次了,這回總算給了爸一個官職、一塊領地。”

“正是這麼回事,”小廝回答,“全靠堂吉訶德先生的面子,桑丘先生如今才當上扒拉塌日軋海島總督。看完這封信就全明白了。”

“就請您這位小公子念給我聽吧,”特萊薩求他,“我只會紡麻,大字不識一個。”

“我也不識字。”桑奇卡插嘴說,“不過,請等一會兒,我這就找個人來念,不是神父本人,就是參孫·卡拉斯科學士。他們很想打聽我爸的消息,一叫准來。”

“不必去找人了。我不會紡麻,可我識字,聽我念啦!”

於是小廝便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信里的話前面已經提到過,這裏就不贅述了。接着他又掏出公爵夫人那封信,原來裏面是這麼說的:

我的朋友特萊薩:你丈夫桑丘,人心那麼好,腦袋那麼靈,叫我不能不求我丈夫公爵大人挑一個海島交給他去管,我們封地上有的是!聽說他跟個老鷹似的,抓得挺緊呢。我這就放心了,我丈夫公爵大人也一樣。我這次舉薦他當總督算是做對了,真得好好謝謝老天!特萊薩太太想必知道,要在這世上找個像樣的總督實在太難。但願上帝助我,叫桑丘當個好總督!

親愛的朋友,順便捎去一串鑲金紐扣的珊瑚念珠。我當然巴不得那是一串東方明珠,不過,扔來骨頭一根,也是救命之恩。早晚有一天咱們倆要見面認識、經常來往;上帝自會安排。代我問候你女兒桑奇卡,先替我給她打個招呼,就說不定哪天我準會給她找個上好的女婿。

聽說你們村的橡樹子兒結得挺大,請給我捎上二十來個。我一定稀罕得不行,因為是你親手侍弄的。盼你給我寫一封長長的回信,希望你安康如意。你要什麼只管開口,你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上帝保佑你!

你的知心朋友

公爵夫人

於敝庄

“我的媽!”特萊薩聽完了信就喊起來,“這位太太多好!多和氣!一點不拿架子!跟這樣的太太們在一起死了我也情願!村裡那些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可好:以為自己是少奶奶,就連風也碰不得她們了!瞧她們去教堂的時候那副神氣:個個跟王后似的,好像看一眼我們這些鄉下女人就丟了她們的身份!瞧這兒這位太太多了不起:自己是個公爵夫人,可管我叫朋友,就像我跟她一樣身份!在我眼裏,她簡直就跟拉曼卻最高的鐘樓一樣!說到橡樹子兒嘛,先生,我要給夫人捎去五升,個個又肥又大,保准招得大伙兒去看稀罕。桑奇卡,趕快動手好好犒勞這位先生,把馬安頓妥了,從馬房裏取出雞蛋,再切一大塊肥腌肉,咱們得把他伺候得像個王子似的。他給咱們帶來了喜信兒,臉蛋又長得那麼俊,該當的嘛!我趁這工夫把咱們的稱心事告訴左鄰右舍,還有神父老爺、尼古拉斯剃頭師傅,他們倆打一開頭就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媽媽,我這就去。”桑奇卡回答,“可你得把那串珠子給我一半。我不信公爵夫人會那麼傻,整串都送給你一個人。”

“這一串都給你,孩子。”特萊薩告訴她,“不過,先讓我在脖子上戴幾天。說實在的,心裏真是太高興了。”

“二位還會更高興的,”小廝說,“我那包里還有一件細呢衣裳,總督就是打獵的時候穿了一天。這衣服是給桑奇卡小姐的。”

“他真該活一千歲!”桑奇卡說,“給我捎來衣服的先生也一樣:他要是樂意,兩千歲也行!”

這時候特萊薩已經拿着信出了門,脖子上是那串念珠。她還一路敲打那封信,彷彿那是面手鼓。她迎面遇上神父和參孫·卡拉斯科,就手舞足蹈地說起來:

“我敢打賭,家裏從此再沒窮人了!我們也管上一方百姓了!叫那些闊人家的少奶奶再碰碰我,有好瞧的等着她們呢!”

“怎麼回事,特萊薩·潘沙?這是發的哪門子瘋啊?這些紙片是什麼?”

“我沒發瘋。這些紙片是公爵夫人們和總督大人們寫來的信,我脖子上戴的是上等珊瑚珠;往後念出的‘萬福瑪利亞’和‘吾父天主’都是金不換的了!我現在是總督太太了!”

“只怕上帝也聽不懂你的話!特萊薩,我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們自己瞧瞧吧!”特萊薩說著就把信遞了過去。

神父大聲讀起來,為的是讓參孫·卡拉斯科也聽到。聽了信上的那些話,兩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驚呆了。學士問信是誰帶來的,特萊薩就請他們一起家去見見捎信人,說是個帥極了的小伙兒,還捎來了禮物,可值錢了!神父從她脖子上摘下珠子,翻來覆去端詳了半天,最後斷定是上等貨色,就更是吃驚了。他說:

“我憑這身教士袍起誓,又是信又是禮物,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什麼好!我親眼看見、親手摸到一串上等珊瑚珠,這公爵夫人又在信上討要二十來個橡樹子兒!”

“先把橡樹子兒如數備齊,”卡拉斯科說,“這會兒咱們去看看那位捎信人,他也許能幫咱們解開這個難題。”

就這樣,特萊薩帶着他們回家了。只見那小廝正在給他的馬篩大麥,桑奇卡也忙着切肥腌肉,準備裹上雞蛋煎過之後給小廝吃。兩人見那位客人模樣秀氣、裝束考究,心裏甚是歡喜,便客客氣氣跟他打過招呼,對方也回了禮。參孫求他談談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的近況,說是他們雖然讀了桑丘和公爵夫人的信,可還是有點稀里糊塗,怎麼也不明白那桑丘的官職是怎麼回事,再說地中海里的幾乎所有島嶼都是屬於國王陛下的呀!小廝聽了便告訴他們:

“桑丘·潘沙先生當了總督,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至於他管轄的是不是海島,這種事我不想摻和,反正那地方有一千多口人呢!說到橡樹子兒嘛,我可以告訴二位,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為人和氣,不擺架子,甭說問鄉下女人討要橡樹子兒,她還打發人去借過鄰居的梳子哩!二位想必知道,阿拉貢的夫人們,不管出身多麼高貴,待人都很和氣隨便;不像卡斯蒂利亞太太們那麼神氣十足、窮講究!”

幾個人正說著話,桑奇卡兜着一包雞蛋,躥到跟前問小廝:

“請問先生,父親大人如今當了總督,是不是也穿鎖眼褲呀?”

“這我可沒留心,”小廝回答,“不過我想是吧。”

“哎呀我的天哪!”桑奇卡喊道,“真不知道我爸爸穿上緊身褲是什麼模樣!我自打小時候就盼着爸爸穿上鎖眼褲,你說怪不怪?”

“來日方長,你能見到的東西還多着呢。”小廝告訴她,“上帝保佑!再當上兩個月的總督,他準會戴上擋灰的面罩呢!”

神父和學士一眼就看出那小廝顯然是在打趣,可是那串上等珊珊珠子和桑丘捎來的華貴獵裝(特萊薩已經給他們看過了)又是那麼不容置疑。不過他們還是覺得桑奇卡的想法很可笑,而且更荒唐的是特萊薩說的一席話:

“神父先生,勞駕幫我留心打聽着點,要是有人去馬德里呀,托萊多呀,就托他給我買件帶裙撐的禮服,做工得講究,樣子得時興,得挑最好的。實話實說吧,男人當了官,我要想方設法給他爭面子。不管多麻煩,我也得坐上馬車去京城逛一趟;官太太們都這樣。如今我丈夫是總督了,手頭置備一輛馬車不在話下!”

“說得是呢,媽媽!”桑奇卡趕緊接茬,“上帝保佑,今天能行別等到明天!那些人一見我跟母親大人坐上了馬車,一準會說:‘瞧這丫頭那副神氣!她爹不過是個滿嘴蒜臭的鄉下佬,她怎麼就大搖大擺地坐上馬車啦?簡直像個女教皇!’叫他們的兩腳去踩泥吧!我可要待在馬車上兩腿抬得高高的,叫世上那些嚼舌根的整年整月不得自在!只要我身上熱乎乎,別人說啥不在乎!媽媽,我說得對嗎?”

“太對了,丫頭!”特萊薩回答,“這些福氣算什麼?還有更好的呢!我那好桑丘早就給我許下了。瞧着吧,閨女,不讓我當上伯爵夫人他是不會罷休的!交這點好運不過是剛開頭罷了。你那個老爹還是成串俗話的老祖宗呢;我總是聽他說:有人給你小牛,牽起韁繩就走;有人叫你當總督,趕緊答應;有人給你爵位,抓住別放;有人嘴裏‘花兒花兒’地叫你,可手裏拿着厚禮,先塞進口袋再說。千萬不能迷迷瞪瞪,耳聽着好運和福氣叫門,連理也不理!”

“我知道人家見我美滋滋的張狂勁兒會說什麼,”桑奇卡講,“還不是:狗脖子上套麻繩……[1]那一套。我才不在乎呢!”

神父聽了半天,終於開口了:

“我算是服了!看來潘沙這家子人,都是一生下來就裝了滿肚子的諺語。什麼時候一開口,都能順着嘴裏往外出溜!”

“沒錯!”小廝說,“總督大人桑丘先生也是一張嘴就出來,常常用得不是地方,可怪有意思的。公爵夫婦十分誇獎他。”

“怎麼?這位先生一口咬定這些都是真的?”學士這時候發問了,“桑丘真的當了總督,世上也真有那麼個公爵夫人捎來了禮物、寫來了信?可我們兩人,禮物也摸了,信也看了,就是沒法相信!我們猜想,這准都是我們那位老鄉堂吉訶德琢磨出來的,他的那些事都是魔法在作怪。不瞞您說,我真想好好摸您一下,看看您這個送信人究竟是個魂靈兒呢,還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二位先生,叫我怎麼說呢?”小廝回答,“我的確是個活生生的送信人,桑丘·潘沙先生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總督,封這個官,我主人公爵夫婦還做得到,而且確實做到了。我還聽說,這位桑丘·潘沙先生辦事的魄力大着呢!至於這當中有沒有魔法,二位自己去定奪。反正我說的都是實話,而且可以憑我父母的名義起誓;他們還健在,是這世上我最心疼和看重的人了。”

“您說的也在理。”學士承認,“不過,聖奧古斯丁亦惑也[2]!”

“誰愛疑惑就疑惑吧。”小廝回答,“可事情畢竟還是我說的那樣,謊話瞞不住實情,就像水漫不過油。再說,你們縱然不信我,也當信這些事[3]。哪位不妨跟我走一趟,耳聞為虛,眼見為實嘛。”

“這回輪到我去了,”桑奇卡說,“您只要把我捎在瘦馬鞍子後面就行了。能見着父親大人,怎麼都好說。”

“總督大人的千金怎麼能這麼簡便地上路呢?得配備馬車轎子和一大堆隨行。”

“上帝明鑒!”桑奇卡喊道,“我才不在乎騎驢還是坐車!你們當我那麼嬌貴嗎?”

“丫頭,別胡說!”特萊薩訓斥她,“你懂得什麼呀?這位先生說得對,光景不一樣,章程得跟上。他是桑丘,我就是桑奇卡;他是總督,我就是夫人。我說的是個理兒吧?”

“特萊薩太太把她心裏想的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小廝回答,“快給我吃點東西,趕緊打發我走,我想晚半晌就到家。”

這時神父對他說:

“先生還是跟我家去吃頓便飯吧。特萊薩太太當然很願意犒勞您這位貴賓,只怕她有些力不從心。”

小廝推辭了一番,最後一想這樣更好,就答應了。神父滿心歡喜地領他走了,盤算着如何仔細打聽堂吉訶德的種種業績。學士自告奮勇要幫着寫回信,可是特萊薩嫌他好耍弄人,不想讓他摻和自己的事情。她找到一個會寫字的教堂侍童,拿出一個甜麵包和兩個雞蛋。那孩子就幫她寫了兩封信,一封給丈夫,另一封給公爵夫人。兩封信都是她想好了口授的,在這部偉大傳記里,不能算是文筆低劣的。讀下去便知分曉。

[1]完整的諺語是:“狗脖子上套麻繩,老相識也叫不應。”

[2]原文為拉丁文。

[3]原文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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