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4
桑丘·潘沙如何被帶去上任以及堂吉訶德在城堡里的奇特遭遇
據說讀過這部傳記原稿的人都知道,西德·阿麥特寫的這一章,譯者並沒有逐字翻譯,而是略去了摩爾人一些後悔莫及的話;無非是抱怨自己不該動手寫堂吉訶德傳這種單調枯燥的故事,來來回回只能講主人公和桑丘,不敢越雷池一步、穿插別的更富教益、更有意思的情節。作者還說,他不得不束縛自己的才情和手筆,始終只寫一個題目,只通過有限的幾個人物的嘴巴說話。這實在是一件得不償失的苦差事。他為了彌補這個缺陷,在本書第一部別出心裁地插進了幾個故事,比方《死乞白賴想知道究竟的人》和《戰俘上尉》。兩者多少有些跟本傳脫節,不過書里講到的其他故事卻都是堂吉訶德的親身經歷,自然是非得記載不可。他還說,他早就預料到,許多讀者只關注堂吉訶德的事迹,根本不願理會附加的故事,不是匆匆翻過去,就是嗤之以鼻,哪裏還會領略其中文筆之優美和構思之奇巧。就是說,這些故事如果單獨出版,不跟堂吉訶德的瘋癲舉動和桑丘的可笑言行糾纏在一起,或許更能引人注目。所以,他決定在本書第二部不再添加零七八碎的故事,只收集那些看來似乎離題、實際上卻是本傳母題所派生的枝節,而且盡量做到言簡意賅,用幾句話說明就打住。作者儘管有足夠的才情和技巧去囊括整個宇宙,可他卻把自己嚴格地限定在傳記主幹的範圍之內,因此他懇求切莫小看這一良苦用心。如果說行諸筆下的已足夠得到讚美,那麼他更希望人家頌揚那些不得不忍痛割愛的部分。然後他接着把故事講下去。
午飯吃畢,堂吉訶德把當日給桑丘的忠告筆錄下來,下午便交給了他,讓他以後找人去讀。可是桑丘沒接住,紙條掉下來落在公爵手中。大人當即便和夫人一起讀起來,兩人再一次感嘆不已,沒想到堂吉訶德是既瘋癲昏聵又聰穎過人。他們已經決定把玩笑接着開下去,當天下午便送桑丘去那個他滿心以為是海島的鎮子,還指派大隊人馬陪同。原來陪同隊伍中領頭的是公爵的一個管家,腦子機靈,喜歡逗樂(腦子不機靈的人是不會逗樂的),就是前面說過,把三尾裙伯爵夫人扮演得惟妙惟肖的那位。這樣一個人,再加上事先又經男女主人的精心調教,知道如何應付桑丘,結局果如所料,人人心歡。我還得說明,當時桑丘看到這位管家,覺得他的臉面很像三尾裙嬤嬤,便轉向主人說道:
“老爺,我可是個正派的教徒,您得對我發誓,公爵的這位管家的長相跟傷心嬤嬤一模一樣,不然就讓魔鬼把我從這兒帶走。”
堂吉訶德仔細盯着管家端詳了一陣,最後覺得看清楚了,就對桑丘說:
“桑丘,魔鬼沒必要把你帶走,不管你是不是正派的教徒。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傷心嬤嬤的臉確實就是管家的臉,可這並不等於說管家就是傷心嬤嬤。真要是那樣的話,事情可就全攪亂了。這會兒也沒時間追究清楚,那會叫咱們鑽進迷魂陣的。老兄,聽我的沒錯,咱們最好還是誠心誠意地禱告我主,求他幫咱們驅趕居心不良的巫漢和魔法師吧!”
“老爺,我可不是說著玩的。”桑丘回答,“我聽見他說話了,那聲音傳進耳里簡直就是三尾裙嬤嬤的腔調。不過算了,我不再啰唆。可是從今往後我得留點神,也許早晚能抓住一星半點,證明我的想法是對還是錯。”
“這就對了,桑丘。”堂吉訶德告訴他,“不論在這件事上你發現了什麼,還是你的公事進展如何,都及時給我捎個信兒。”
由大隊人馬陪同,桑丘終於上路了。他一身文官裝束,最外面是一件寬大的獅棕色駝毛外套,帽子也是同樣料子的,騎着一頭高鞍短鐙的騾子。依照公爵的吩咐,他身後緊跟着灰驢,披綢掛緞,驢鞍鋥亮。桑丘不時回頭瞅瞅他的毛驢,有這個夥伴跟隨,他十分心滿意足,哪怕跟德國皇帝對調一下,他也未必答應哩!
他跟公爵夫婦告別,親吻了他們的雙手,然後又接受了主人的祝福。當時堂吉訶德熱淚盈眶,桑丘也抽抽搭搭差點哭出來。
親愛的讀者,就讓我們的桑丘平靜安穩地上路吧。等着看他怎麼當官,準備捧腹大笑。如今,且來關注一下他主人當晚的遭遇。聽過之後,即使你不笑出聲,也準會像猴子齜牙一樣,張開雙唇的。總之,堂吉訶德的經歷不是出人意料,就是引人發笑。
書上說,桑丘剛走,堂吉訶德就覺得寂寞難耐,差一點想更改初衷,撤銷他的官職。公爵夫人看出他很憂傷,就問他為什麼無精打采,是不是因為身邊缺了桑丘;不過她家有的是侍從、嬤嬤和使女,照樣能把他侍奉得心滿意足。
“您說對了,尊敬的夫人,”堂吉訶德回答,“的確是由於桑丘不在身邊,不過這並不是我憂愁的主要原因。至於閣下的種種殷勤款待,我十分感謝您的一片心意,但是我只能接受並挑選其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我在房間裏的起居種種,還望夫人恩准允許我自己處理。”
“可是,堂吉訶德先生,”公爵夫人說,“這怎麼行!還是讓我手下四個像花一樣漂亮的使女伺候您吧。”
“就我而言,”堂吉訶德回答,“她們並非跟花似的,而是像扎在我心上的刺。她們不該進我房間,就是她們插翅飛起來,也甭想。假如高貴的夫人打算繼續抬舉不才,那就請您由我自便吧,讓我關起門來自己處理起居事宜。我要在自己的情慾和操守之間築起一道壁壘,不能因為夫人慷慨好客放棄這一長期恪守的準則。一句話,我寧肯和衣而卧,也不允許別人給我脫衣裳。”
“好了,好了,堂吉訶德先生。”公爵夫人應允道,“就我而言,我一定做好安排,一隻蒼蠅也不許飛進您的房間,更不用說一個使女了。按我處世為人的規矩怎能毀壞堂吉訶德先生的清白人品呢!我已經多少揣摩到了,在您的諸多美德之中,最光彩奪目的莫過於您的操守了。您儘管隨時、隨意、隨便自己穿衣脫衣吧,不會有人打攪您的。凡是閉門安睡的人所需的容器,您在屋裏都能找到,無須開門外出去處置與生俱來的各種需要。祝願偉大的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千年萬載與世長存,讓她的芳名在普天之下廣為流傳,因為她有幸得到如此勇敢而堅貞的騎士眷顧。同時也祝願慈悲的上帝在我們的總督桑丘·潘沙的心中注入勇氣,促使他儘快完成笞刑,好讓世人重新領略這位傑出小姐的花容月貌。”
堂吉訶德聽了便說:
“高貴的夫人真是金口出玉言,像您這樣的名媛貴婦說的話自然無隻字惡語。杜爾西內亞必將在世間福星高照、名聲大振,因為她有幸得到您的讚譽;普天之下恐怕沒有比這更令人信服的讚譽了。”
“就這樣吧,堂吉訶德先生。”公爵夫人說,“該吃晚飯了,公爵想必正等着呢。請吧,咱們一起去吃晚飯。您得早點休息,昨天出遊坎大亞一趟,看來路途遙遠,您一定累得腰酸腿疼了。
“我一點也不累,夫人。”堂吉訶德回答,“我敢向閣下擔保,像喀拉圍賴鈕這樣溫順安詳、步伐平穩的牲口,我還是生來第一次騎哩。我不明白,麻狼怖蠕挪怎麼忍心捨棄如此精良輕巧的坐騎,隨隨便便就把它燒了!”
“不妨這樣設想,”公爵夫人告訴他,“他一定是悔恨交加,因為他不僅傷害了三尾裙夫人和隨從,還有其他人;在他的巫漢和魔法師生涯中沒準還犯過別的許多惡行,所以最後他決心毀掉自己行當的所有器具。其中最主要也是最使他問心有愧的就是帶他四處奔忙的喀拉圍賴鈕,自然該首先焚毀。焚后的灰燼堆和那張記載此事的告示,將永遠傳揚偉大的堂吉訶德·德·拉曼卻的威名。”
堂吉訶德又一次謝過公爵夫人。晚餐用畢,堂吉訶德隻身回到屋裏,不允許任何人隨他進去服侍,生怕一不留心,被誘或者被迫喪失他對杜爾西內亞小姐應有的忠貞。此時此刻,他牢牢銘記的就是遊俠騎士的精華和明鏡阿馬迪斯的美德。他隨手關上房門,藉著兩支燭光脫下衣服。在他褪下襪子的時候——唉,真糟糕,實在有失他這種人的體面!——不是說他不經意冒出了什麼聲響,或者發生了什麼類似有損他整齊清潔癖好的事情,只是他襪子上有二十來根絲線斷了,露出窗格子似的窟窿。我們這位莊重的紳士真是難受極了,他多麼希望手頭上能有幾把綠絲線呀!他情願拿出一盎司白銀!我之所以說綠絲線,是因為他的襪子是綠色的。寫到這裏,貝嫩赫里不禁感嘆起來,他寫道:
“窮困呀窮困,我不明白那個偉大的科爾多瓦詩人[1]怎麼想起來說你是:
神聖的饋贈,卻無人感恩!
我雖然是摩爾人,可是長期與基督徒的交往使我懂得一個道理:聖德之基在於慈善、謙卑、信仰、恭順和清貧。縱然如此,我還是要說,只有幾乎成神者才能安貧樂道,否則,只能安於那種清貧,借用一位傑出聖徒[2]的話說,就是:擁有一切吧,但卻彷彿一無所有[3];這叫作心不為物累。可是還有第二種清貧,正是我現在要說的,為什麼它偏偏碰在出身清白的紳士頭上,而不去找別人?為什麼逼得他們非得往鞋上塗煤炭?為什麼他們衣服上的紐扣有的是絲線盤的,有的是鬃毛編的,有的是玻璃磨的?為什麼他們的領子經常總是皺巴巴的,而不能筆挺地張開呢?”(由此可見,把衣領漿得筆挺張開的習俗古已有之。)
他又接着寫道:
“可憐呀,出身清白而又好面子的人!他們躲在屋裏喝清湯,根本吃不到一丁點塞牙的東西,卻要裝腔作勢走到大街上用牙籤剔牙!我還要說:可憐呀,那些提心弔膽怕丟人現眼的人!總以為別人在一萊瓜之外就能看出他們鞋上有補丁,帽兒上有汗漬,衣衫襤褸,飢腸轆轆!”
這一切都在襪子開綻的堂吉訶德身上再現了。不過他見桑丘給他留下一雙上路用的靴子,心裏才稍稍平靜了一些,打算第二天穿上。末了,他憂心忡忡地躺下去,一來是思念桑丘,二來對那雙倒霉的襪子實在一籌莫展。哪怕手頭有點別種顏色的絲線呢,他也可以將就縫幾針。不過這將是拮据困頓的紳士在他漫長的生涯中又一個潦倒的標記!他吹滅了蠟燭,可是天很熱,無法入睡。於是他從床上起來,把帶鐵護欄的窗戶打開一點,窗下是一個漂亮的花園。開窗的時候,他好像覺得有人在花園裏走動和說話。他便待在那兒靜靜聽着。這時候下面的人提高了嗓門,他於是聽到這樣的對話:
“我說艾梅壬西亞,別死乞白賴叫我唱了!你該知道,自打這個外鄉人走進城堡,我一眼盯上了他之後,我就再也不會唱歌了,只會哭。再說,女主人睡得不沉,很容易驚醒。你就是拿出全世界的財寶來,我也不願她發現咱們在這兒。可是那個人說不定睡得很死,怎麼也醒不過來,那我唱也是白唱,反正他是睡死了,不會醒過來聽我的歌。我說的是那個轉世的埃涅阿斯,就是他跑到咱們的地界來折磨我。”
“別管這些,阿勒提西多拉,我的好朋友。”另一個聲音答道,“公爵夫人和這房子裏所有的人肯定都睡著了,除了那個主宰你的心靈、喚醒你的愛情的人。就這會兒我好像覺得他正在打開房間的護欄窗戶,他準是醒着。唱吧,我的小可憐,彈起你的豎琴,低聲輕輕唱吧。即便公爵夫人聽到了,咱們就說,都怪這天氣太熱了。”
“要緊的倒不是這個,艾梅壬西亞,”那個阿勒提西多拉說,“其實我是不願意別人從我的歌兒里猜出我的心思來。有些人不懂得愛情的力量有多大,還會以為我是個任性輕浮的姑娘哩。不過,管不着這些了:心裏有疙瘩,丟臉怕個啥!”
說著,就聽見飄起了輕柔的豎琴聲。這一切堂吉訶德都聽在耳里了,頓時痴獃呆地定在那兒。數不清的這類艷遇在他腦子裏翻滾起來,什麼窗前、欄外、花間,什麼悠悠琴聲、喁喁情話、暈厥倒下,全都是他在那些昏話連篇的騎士小說上讀到過的。接着他便想到,可能是公爵夫人的某個侍女愛上了他,可是又害羞,無法傾訴衷情。他生怕自己動心,暗中念叨一定要自持自重。他滿腔虔誠地祈求意中人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竭力保佑,然後定下心打算聽聽歌兒里要唱些什麼。為了讓對方知道他在那兒,便假裝打了個嚏噴。兩個姑娘一聽,自然欣喜異常,她們正巴不得堂吉訶德快出來。阿勒提西多拉調好了琴弦,開口唱出一首民謠:
你躺在床上倒清閑,
雪白的鋪蓋挺柔軟。
伸直了兩腿呼呼睡,
一覺醒來到第二天。
拉曼卻騎士數不清,
哪個能比你更英勇。
阿拉伯金子純又精,
你忠厚可靠更實誠。
可憐的姑娘對你說,
她出身清白命運惡。
你兩眼睜開像日頭,
大火燒焦了她心窩。
你四處闖蕩八方游,
偏偏叫別人把罪受。
你不管不顧傷人心,
也不想法摸摸刀口。
威武雄壯的美少年,
上帝該叫你意綿綿。
你是利比亞的沙漠?
哈卡冰冷的石頭山?
是喝長蟲的奶長大?
還是要怪你的奶媽?
像亂崗子長滿尖刺,
像雪山上掛着冰碴!
杜爾西內亞真走運!
壯姑娘力氣使不盡。
她一定高興又得意:
居然叫老虎動了心。
她的名字四處傳揚,
順着河水流到海洋,
東西南北誰人不知?
大川和小溪嘩嘩響。
真想跟她來個對調,
哪怕搭上一件小襖!
花哨衣服我有的是,
白底上面鑲着金道。
要麼倒進你的懷裏,
要麼在床頭陪着你。
撓一撓你的頭皮屑,
也是我的一片情意!
胡思亂想心氣太高,
我哪配你待我恁好?
知道自己身份下賤,
還不能為你搓搓腳?
我送你貴重的頭套,
鑲銀拖鞋也正合腳,
細麻披風包你稱心,
外加綢緞褲子一條。
光潔滑潤一串珍珠,
比魚眼還大圓鼓鼓,
世間無二天上難尋,
人們管它們叫孤獨。
你扔火種把我燒着,
還爬上高塔看熱鬧。
不愧拉曼卻的尼祿,
火上澆油你好狠毒!
小小年紀我是嬌娘,
沒有過到十五歲上;
滿了十四又三個月,
上帝擔保我沒說謊。
周周正正不瘸不拐,
兩隻胳膊也都全在;
長長頭髮拖在地上,
百合花兒一樣潔白。
嘴巴伸出像只老鷹,
塌塌鼻子不算毛病,
兩排牙齒顆顆黃玉,
姣好容貌天也動情。
我的嗓音你聽仔細,
最甜的歌喉也難比。
問我的個頭有多高?
比中等身材略顯低。
我的長處還多着哪!
被你的利箭全射殺。
我就在這家當侍女,
名叫阿勒提西多拉。
傷透了心的阿勒提西多拉唱完了民謠,輪到勾魂兒的堂吉訶德感嘆不已了。只聽他長長喘口氣,自言自語說;
“我這個遊俠真是不幸啊!隨便哪個姑娘看我一眼,怎麼就都會愛上?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真是沒有福分!為什麼不能讓她獨享我這堅貞不渝的愛情呢?你們這些王后,想要把她怎麼樣呢?你們這些女皇,幹嗎老不放過她呢?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們哪,你們何必老跟她為難呢?饒了她吧!饒了這可憐的人!叫她獲勝,叫她獨享,叫她得意吧!是愛神給的機緣,要由她來征服我的心、攫取我的魂兒。聽着,你們這一大幫害相思的女子:只有對杜爾西內亞我才柔順得像甜麵糰,對其他人我就是一塊石頭;我是她的蜜糖,是你們的苦膽。在我看來,只有杜爾西內亞最漂亮、最聰明、最聖潔、最優雅、最高貴;其他所有的個個醜陋、愚蠢、輕浮、下賤。造物主把我拋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叫我歸屬於她,而不是任何別人!阿勒提西多拉,你就哭吧唱吧!還有那位害得我在摩爾法師城堡里挨了一頓揍的小姐,干著急吧!油煎也罷火烤也罷,普天下的魔法師都來搗亂也罷,我也永遠清清白白、規規矩矩,也永遠是杜爾西內亞的人。”
說完砰的一聲關上窗戶,氣鼓鼓、沉甸甸地一頭倒在床上,彷彿遇到了多大的倒霉事。咱們暫且丟下他不管,因為了不起的桑丘·潘沙正準備上朝理政,忙不迭叫咱們去哩!
[1]指西班牙詩人胡安·德·梅那(1411—1456)。
[2]指聖保羅。
[3]這句話原文見《聖經·哥林多前書》第七章三十節:“……置買的,要像無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