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尤利西斯》(32)
譯後記
文潔若
經過一千五百多天緊張的奮戰,我們終於把《尤利西斯》譯完了。繼一九九四年的三卷手裝本之後,兩卷精裝本也於一九九五年春與讀者見面了。夙願終於實現了,我們自是感到無限欣喜。
譯文之外,我們還在註釋上下了很大功夫。全書十八章共加了五千八百四十條註釋。這是本書獨特的寫作方法所決定的。有不少注是供研究者參考而加的。作品寫的雖是十八小時內發生的事,內容卻無比龐雜。作者猶如天馬行空,浮雲流水,想到哪裏寫到哪裏,還信手引入他過去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全書有的章節寫音樂(第十一章),有的寫天文(第十七章)。許多典故出自《聖經》、荷馬史詩《奧德修紀》、莎士比亞戲劇以及不經見的典籍。還夾雜着大量俚語和歌曲片段,而且涉及三十多種語言。如果不一一加註,讀來必然摸不着頭腦。
先談談本書一種特殊的註釋:“呼應注。”例如在第一部第三章末尾,斯蒂芬曾看見“一艘三桅船……駛回港口”。當時正是十一點鐘。及至第二部第十章中,再度提到這艘船時,才點明它是“從布里奇沃特運磚來的”。這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到了半夜(第三部第十六章),斯蒂芬和布盧姆在馬車夫棚里遇見了一個水手,他說自己是“上午十一點鐘進港的”,乘的是“從布里奇沃特運磚來的三桅帆船羅斯韋斯號”。原來書中前兩次提的都是此船,而且是為水手登場作鋪墊的。我們在第三、十、十六章中都各加了個注,指出它的連續性。
又例如女主人公摩莉之母。在第十八章中,摩莉五次提到她的母親。第一次說,她和布盧姆訂婚之前,布盧姆對她的母親毫無所知,“不然的話,他是不會那麼容易把我搞到手的”。
那麼,摩莉的母親究竟是個什麼人?她何以會對摩莉的婚姻形成不利條件?摩莉第四次提到母親時,才有答案。原來她有猶太血統:“我猜想那是由於我的母親,有着猶太女人的容貌。”
布盧姆本人是個匈牙利裔猶太人。所以摩莉有猶太血統,對他來說本是半斤八兩。可是對摩莉來說,在猶太族受歧視的愛爾蘭,這一血統對她卻是個不利因素,這也是她之所以嫁給布盧姆(一個沒有固定職業、靠為報紙拉廣告為生的人)的緣故。鑒於第十八章只分作八大段,全章正文統共只有兩個句點,我們就在摩莉每次想起她母親的地方分別加個“呼應注”,以引起讀者的注意。全書接近尾聲時才知道,摩莉小時她那個名叫露妮塔·拉蕾多的母親就丟下她出走了。
我們還加了一些關於版本的注。這主要是供我國的《尤利西斯》研究者參考的。由於喬伊斯有在校樣上改動的習慣,又因此作最早是由不諳英語的法國工人排版的,所以有不少誤植。他的朋友們在幫助勘誤的同時又留下一些新的疑團,致使《尤利西斯》的版本問題越來越複雜了。我們最初根據的是英國文化委員會提供的倫敦伯德里·海德出版社所出的一九八九年版,是經過德國慕尼黑大學教授漢斯·華爾特·加布勒協同沃爾夫哈德·施特普和克勞斯·梅爾希奧修訂的。但是鑒於美國的基德博士自一九八五年就向海德版開展了曠日持久的標點符號戰,並且聽說即將由W.W.諾頓出版社推出新版本,我們卻不可能等到該版本出版后再譯此書,就只好改由根據莎士比亞書屋一九二二年版翻譯,並參照奧德賽一九三三年版,海德一九四七年版、一九八四年版和一九八九年版以及美國蘭登書屋一九九〇年版的辦法,並在注中逐一做了說明。這裏可以舉兩個例子。
據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三章中,斯蒂芬想起他舅舅里奇說過“坐下來散散步”這麼一句話。我們查閱了另外四種版本,均無此句。經向幾位愛爾蘭朋友請教,才用註釋的方式把這句話補上了(見第三章注37)。又如在第十五章中“我還參加了褐色肩衣組織”之句。也是除了海德版,諸本都沒有的。“褐色肩衣”是天主教徒當作保持貞操的護身符,而說這話的是個妓女,唯其如此,她才更急於表白自己當年曾經貞潔過。於是我們把此話補譯進去,但標上了[]號,並在注中加了說明(見第十五章注439)。
另外還有一些注是為了指出原著中的謬誤或前後不符。例如第十七章有這樣一句話:“倘若斯蒂芬繼續活下去,在公元三〇七二年達到這個歲數,布盧姆就已經是八萬三千三百歲了,而他的生年按說是紀元前八一三九六年。”“達到這個歲數”指前文中的“一千一百九十歲”。我們根據堂吉福德等合編的《〈尤利西斯〉註釋》,加註說明,“一千一百九十歲”是“二萬零二百三十歲”之誤。此注長達二百字,因為必須演算出這個數字才能說明問題(見第十七章注64)。在第十八章中,摩莉說她當年能隔着直布羅陀海峽望見“摩洛哥,並且幾乎能眺望到白色的丹吉爾灣和矇著雪的阿特拉斯山”。這裏,我們也根據《〈尤利西斯〉註釋》加註說明,晴天用望遠鏡固然看得見摩洛哥,但丹吉爾海灣被岬角遮住了,而阿特拉斯山根本就在視線之外(見第十八章注271)。
《尤利西斯》中還經常提到《都柏林人》和《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中的人和事,這必然為那些沒讀過上述兩本書的讀者造成困難。所以我們不得不加註說明。
例如在第十八章中,摩莉兩次提到凱思琳·卡尼,認為“那些小黃毛丫頭”的唱腔比她差得遠呢。凱思琳就是《都柏林人·母親》中的一個人物,曾在音樂學院深造,其母卡尼太太千方百計為她安排鋼琴獨奏會。
又如第七章“你能勝任!”一節中,主編正跟斯蒂芬說著話時,斯蒂芬的腦子裏忽然浮現出這麼幾句話:“從你的臉上就看得出來。從你的眼神里也看得出來。你是個懶散、弔兒郎當的小調皮鬼。”一般讀者讀到這裏,也會感到茫然。其實喬伊斯本人小時曾因打碎了眼鏡而無法完成作業,教導主任就粗暴地對他進行過體罰。這件事在他的心靈上一直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創傷。他不但在《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第一章中詳細描述了此事,又在《尤利西斯》第七章中重述了教導主任的話。又如在第十七章中,斯蒂芬還從布盧姆跪在地下替他生火一事聯想起米高修士、西蒙·迪達勒斯和巴特神父曾怎樣替他生過火。凡讀過《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的人,就會記起這些段落出自那部作品。
全書中使用《聖經》的典故,就更是不勝枚舉了。愛爾蘭原是個信天主教的國家,作者又在耶穌會辦的學校里受過幾年教育,一度曾立志想當神父。雖然後來對宗教起了反感,但全書中處處留下了天主教的痕迹。第一章剛開頭,勃克·穆利根就來上一句:“這是真正的克里斯廷:肉體和靈魂,血和傷痕。”為了講明這短短十八個字組成的句子,我們只好加了一條二百五十個字的注,才把它的原意解釋清楚。
作者曾對人透露要把奧德修斯的家鄉伊大嘉作為十七章的題目。此章中個別段落也確實令人聯想到《奧德修紀》回家園后的遭遇。例如布盧姆從室內兩把椅子的擺法聯想到妻子怎樣與情人在這裏幽會,接着就點燃了松果。這有點兒像奧德修斯殺死向妻子求婚的那幫人後,用硫黃熏屋子的場面(見第十七章注210)。
《尤利西斯》被稱作“天書”,一個原因是由於作品使用了三十多種外語,插進了一些古語、俚語和作者杜撰的詞,此外還有不少文字遊戲。這種地方均需加註說明。為了讀者閱讀的便利並減少排版上的困難,我們一律採取先譯成中文,然後再加註說明的辦法。英語以外的原文,凡是原著排作斜體的,譯文一律用五仿,以示區別。但有五六十個外來語,原著未排作斜體,譯文中也就沒變字體,僅在注里說明原文用的是什麼語言。
經過半個多世紀來眾多學者的研究和爭議,《尤利西斯》至今還留有不少謎。第十七章末尾的黑點和第十八章開頭處的*,究竟指的是什麼,研究者至今也不能確言。隨着對喬伊斯和《尤利西斯》的研究工作進一步發展,我們希望國內還會有更成熟的譯本,但願我們這個譯本和註釋能起到一定的拋磚引玉的作用。
翻譯過程中,我們曾參考了堂吉福德教授與羅伯特·J.塞德曼合編的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尤利西斯〉註釋》(UlyssesAnnotated,NotesforJamesJoyce’sUlysses,DonGi-ffordwithRobertJ.Seidman,RevisedandExpandedEdition,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89),其中較重要者均已在注中分別寫明出處,謹此由衷表示感謝。
一九九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