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2章

01.

*七年後*

距離博特可西峽谷四千公里遠的S市。

夜幕低垂,闌珊燈火影影綽綽,車流如游龍般在一座座高架橋上穿梭涌動。天上雲層厚重,看不見月亮也沒有多少星星,暗沉得讓人發悶。

男人伸手進口袋裏,掏出了一盒煙,取出一支拿在手裏把玩,身體靠在身後的黑色阿斯頓馬丁上,淡淡一皺眉,S.T.Dupont打火機在夜色中短暫地亮了一下,煙被點燃。

清淺的煙霧飄起,纏繞在他的指尖,透過這層輕煙可以看見男人眼底那抹薄涼中略帶一絲凜冽的目光。

很快,他的耳邊就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個栗色頭髮的年輕男人從商廈里走了出來,西裝筆挺面容英俊,看起來比正在抽煙的男人更親切友好些,遠遠地就朝他打了個招呼:“葉少,我還以為你肯定不會去了。”

葉昭之只是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夏正河死了算件大事,得去。”

“也是,畢竟也是在S市裡叱吒風雲半輩子的人物。”蘇淳希聞言,點了點頭,雖然還有幾分遲疑,但也不再廢話,走上前去直接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我家寶貝被我爹扣了,你來的正好,讓我搭個順風車唄。”

葉昭之沒有異議,收起打火機上了車,一張臉一直維持着和天氣一致的陰鬱。

蘇淳希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葉昭之的表情——看起來真不像去參加哀悼會的,倒是像去找人家尋仇的。

於是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阿昭,如果你不願意去就別去了。七年前夏嫣那麼對你,現在夏家和葉家關係又這麼僵持不下的,於情於理你都可以不去。”

葉昭之一只手扶着方向盤,目光微微眯起,聲音冷得像冰:“我就是想看看,她能不能躲我一輩子。”

目光鋒銳,如同寒刀的刀尖折射出的光線那樣刺眼。

雖然蘇淳希是葉昭之在圈子裏碩果僅存的一個朋友,但是有時候還是會被葉昭之身上那股子狠勁鎮住。

他忍不住在心裏為夏家人捏了把汗。

誰都清楚,葉昭之是葉家的二少爺,他的母親是葉氏董事長葉勝華的續弦,上頭還有個原配生的哥哥。

原本他在葉家的地位一直不尷不尬,直到三年前他從國外學成歸來進入葉氏工作,硬是從一個小小的部門經理開始做起,靠立了數次大功爬到了現在和葉家大少爺葉恆之分庭抗衡的這個執行副總的位置。

在他們這群富二代的圈子裏,他絕對是個不可複製的神話。也是現今S市商圈裏大家最不想招惹的人物Top1。

他就像一隻沒有天敵的孤鷹,總是能又狠又準的嗅到獵物的氣味,然後一招致命。不少曾經輝煌的企業,因為他侵略而土崩瓦解,一敗塗地。

但是,葉昭之也有一個少有人知道的軟肋——夏家獨女,夏嫣。

蘇淳希一直以為葉昭之會對夏家動手,但是七年過去,兩家關係雖然已經惡化,卻彼此相安無事,葉家對夏家沒有多少動作。

大約,他始終是長情。

******

另一頭,S市某處常年無人的爛尾樓內,荒廢已久的地下停車場。

空氣中瀰漫著潮濕腐敗的味道。

因為樓盤爛尾,樓內還沒有鋪設電路,所以整棟樓都沒有燈,停車場自然也籠罩在一片讓人毛骨悚然的黑暗裏,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最角落的樓梯間門前有隱約的燈光在晃動,只不過在如此深的黑暗裏,這點燈光顯得那麼脆弱而無用。

三個拿着手電筒的人一邊搓着手,一邊顫抖着相互看了一眼,一個穿着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吞了口唾沫之後開了口:“你們剛才都看見了嗎?王老伯死狀那個慘啊……肚子被鋼筋戳了個窟窿,腸子都流了一地。我都勸過他多少次了,讓他別惦記這房子了,他偏不聽……”

“是啊,我都不忍心看了,第一個發現他的小王已經去外面吐了。”另一個保安打扮的中年男人接下了話茬,說完之後還忍不住用驚恐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似乎突然覺得很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其實我一直都聽人家說,這棟樓好像不太乾淨……”

“我也聽說了,之前的老闆因為虧空捲款潛逃了,本來要偷渡去美國,但是半路突然就車禍死了。後來就一直也沒人接手,這麼大的樓盤,地理位置也好,居然沒人要,你說奇怪不奇怪?”藍衣男人忍不住給自己點了支煙,劣質的土煙味道聞起來有些嗆人。

旁邊一直默不作聲、頭髮花白的老人,一隻手提着煙桿,聽完他們的話,才冷冷地笑了一下:“那是因為這樓在施工的時候驚動了那種東西,當時就出了人命,開發商和上頭的人都不敢聲張,把那人的屍骨合著水泥攪了填進地基里,現在早就沒人敢動這房子了……”

老人話一出口,前面的兩個人都沉默了,一聲都不敢再吭。

警察和法醫還在樓梯間裏勘察現場,一時間停車場內安靜得有些詭異,氣氛凝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藍衣男人和保安的額頭都滲出了冷汗,慌得眼睛亂瞄,似乎恨不得馬上就撒腿跑出這個鬼地方。

樓梯間裏一開始還傳來警察和法醫細微的談話聲,後來聲音越來越小,他們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整個停車場在手電的映照下顯得更加陰氣森森。四周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住了,現在就算一根針掉在地上聲音也能把他們嚇出一身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啪嗒”的一聲腳步聲,不輕不重,卻正好嚇得藍衣男人手一揚把手裏的手電筒都給扔了出去。

手電筒掉在地上,滾出去很遠,只見燈光一晃,一隻腳突然踩在了手電筒上。

他們順着手電筒的方向看了過去,就看見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長發女人,正歪着腦袋低着頭看向腳下的手電筒,在手電燈光的映照下,她那張蒼白的臉從漆黑的長發背後隱約顯露出來,嘴角似乎還帶着一絲駭人的獰笑。

她出現之後,藍衣男人和保安再也綳不住了,嚇得一下跳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朝另一個方向的出口瘋狂地奪路而逃。

徐詩黎一臉莫名其妙地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手電筒,看向兩個人瘋狂逃跑的背影,笑容僵於嘴角:“我就是想問問這手電筒是誰掉的啊,你們至於嗎?”

剩下的那個老人抽了一口旱煙,嘴角露出一抹壞笑:“這年頭的小年輕,真是不經嚇。”

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似的,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徐詩黎身上:“小姑娘,這裏不是你來的地方,小心嚇着你。”

徐詩黎卻只是輕鬆地一笑,指了指那個樓梯間:“我是來工作的。”

老人有點驚訝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徐詩黎,看她穿着裙子背個小包,面容嬌俏帶幾分秀麗的樣子,怎麼都沒辦法把她和命案扯上關係:“你是做什麼的?”

徐詩黎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秘密。”

走進樓梯間內,現場確實有些慘烈,王老伯的腦漿都蹦出來了,到處都是粘稠的紅色和黃色混合的液體。腹腔破裂,腸子從腹部翻了出來,手臂和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翻卷的傷口,每一道都是那麼的猙獰可怖。

法醫和警察已經對現場勘查完畢,是路警官給徐詩黎打的電話,因為合作過幾次所以早就是熟人了。

他有幾分感慨地朝徐詩黎笑笑:“徐小姐,這次就麻煩你了。王伯的兒子聽說他死得慘覺得晦氣,不肯過來,讓我幫忙處置後事。我跟王老伯也算相識一場,想他走得體面點,不過看他傷成這樣真的經不起搬挪了,所以只能請你親自過來一趟。”

旁邊正在收拾工具的法醫有點詫異地回過頭來看了徐詩黎一眼:“這小丫頭片子的能行嗎?這次的死者在我經手的屍體裏都算慘的,她一個小姑娘別嚇哭了。”

路警官卻只是莫測地一笑:“張法醫,你就瞧好吧。這姑娘能耐着呢,搞不好你都比不上她。”

徐詩黎沒有搭腔,只是放下自己的背包從裏面取出消毒口罩戴上,然後又拿出一隻橡皮筋把頭髮簡單地扎了起來。她其實不常披着頭髮,只是這些天館裏事情實在太多,她已經有三天沒有洗頭了,她只能在臨出門前抽出一點時間在館裏洗了頭,沒想到因為這樣嚇到人了。

把頭髮紮好之後她就走到王老伯的屍體面前,動作嫻熟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然後又從背包里取出鑷子、消毒水先為他清洗傷口裏的雜物和碎屑。

她清理得很仔細,目不轉睛的樣子就像是雕刻家在精心雕琢自己的藝術品。

這種形容本來聽起來是形容一個人專註敬業的樣子,只是放在這樣的場景里就顯得有些可怕了——一個女人目不轉睛地盯着一具醜陋可怖的屍體,還能神態自若地從傷口裏取出雜物,精細地一點點清洗翻卷的腐肉,最後還把流出來的腸肚放回腹腔里,怎麼想都讓人覺得恐怖。

就連張法醫看着她有條不紊處理屍體的樣子都忍不住往後站了站:“這姑娘到底什麼來頭?”

路警官回頭對法醫笑笑,嘆了口氣:“我第一次跟她合作的時候也不敢相信,不過現在我算是服了,我還真沒見她怕過什麼東西。”

張法醫縮了縮脖子,感覺脊背發涼:“嘖,這麼大的膽子,得什麼樣的男人才能鎮得住她?”

路警官聳肩笑笑:“所以一直單着呢,再多男人都被她這一身手藝給嚇跑了。”

雖然路警官和張法醫都在議論自己,但是徐詩黎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清理完了傷口就取出醫用針線,針線被她拿在手裏飛快地在傷口上穿梭,就像一條靈動的游龍,把原本猙獰的傷口漸漸縫成了一道平整細緻的痕迹。

接着她又跟路警官要了一桶清水,認認真真地把王老伯的身體擦洗了一遍。

擦洗完畢之後她才取出化妝品,給王老伯上了個底妝,遮蓋了一些傷痕,還塗了眉,抹上顏色自然的口紅。

王老伯原本佈滿死氣的一張臉居然漸漸開始有了活人的氣息,猙獰的死狀也在她的一步步清理之下漸漸變得安寧祥和。

最後她取出了準備好的壽衣,在路警官和張法醫的幫助下給王老伯換上,接着回頭對路警官道:“劉叔就在門口,你們把屍體抬出去就可以直接送殯儀館了。如果要安排靈堂可以跟老沈商量。”

路警官點了點頭:“好,辛苦你了。”

徐詩黎只是一笑:“這是我分內的事。”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又轉向了王老伯,“死者的死因是什麼?排除他殺了?”

路警官從口袋裏摸了只煙出來,嘆了口氣:“剛才我和林法醫已經看過了,他應該是在下樓的時候突發腦梗,這樓梯沒安護欄,他直接從十二樓的空隙摔到負一層。致命傷應該是他的腹部被鋼筋堆里的兩根斜插的鋼筋穿透,內臟受損當場斃命。手上這些傷是他在下落中自救的時候,被台階邊緣的鋼筋稜角割破造成的。人都已經走了兩天了,要不是隔壁工地的工人偷鋼筋的時候發現了他,估計真的要等到屍體爛了才有人知道。”

“……”

“哎,王伯修了半輩子的鞋,攢的錢就只夠這麼套房子。本來說給兒子結婚用的,結果沒想到錢交了,開發商老闆卷錢跑了,這樓也沒消息了。他兒子的女朋友掰了,那混賬東西把賬算到了王伯頭上,兩年都不來看他了。所以王伯只要一沒事,就往這樓跑,天天盼着重新動工。”路警官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一絲不忍,拿出打火機點上煙,狠狠地抽了一口。

“……”徐詩黎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隨身攜帶的一張白色皺紋紙,拿在手裏擺弄着。

“我之前是負責這個案子的,王伯經常來問我案子的進展,但是涉案的開發商後來車禍死了,錢的下落徹底查不到了。我都沒敢跟他說錢已經找不回來了,一來二去的我倒是跟他熟悉了……真是挺可憐的,他一直覺得只要這房子能建好,他的兒子就能回來看他。”

徐詩黎靜默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朝王老伯的遺體鞠了一躬,她手裏的白色紙花也疊好了,她走上前一步,神情莊重地把紙花放在王老伯的胸前:“王伯伯,一路走好。”

有時候,死亡可以讓人看到這世間的險惡無情,如王老伯的兒子。

也有的時候,死亡可以讓人看到這世間的情誼溫暖,如路警官。

入殮師這個職業有時候對於徐詩黎來說就是一個打量這個世界的窗口,因為死亡可以剝開一切虛偽的表面,讓人看到其中最真實最直白的靈魂。

王老伯的事情剛處理完,徐詩黎就接到了館長沈萬從的電話,老沈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有點急:“阿屍,你今晚再加個班,我剛接了個大單,我想來想去還是只有你能勝任。”

“說重點。”徐詩黎才不吃他那套,每次都是一邊誇她一邊把臟活累活都丟給她。

“我們市那個全國都有名的古董商夏正河你知道吧?就是‘夏氏煌城’的老總。他今天早上車禍過世了,等會兒你和劉叔把路警官的活兒送回來之後就直接過去,我把地址給劉叔。”

“好,不過加班費得翻倍,再外加一頓飯。”徐詩黎的聲音平靜地跟老沈討價還價,一點都沒有老沈那樣的激動。對於她來說,死了一個富商,和死了一個窮人,都是一樣的。她的職責只是送死者光鮮體面地走完最後一程,至於他們生前是什麼身份,她倒是不太關注。只是她沒有想到,後來這個夏家,會和她有着那麼深的淵源。

“行行行,任務完成得好,請十頓飯都行。”老沈在電話那頭滿口答應。

02.

一座仿老北京四合院的院落坐落在S市的市郊,在愈漸深沉的暮色里顯得越發肅穆。

這裏本來地處市郊,一貫人跡罕至,但是今天卻格外熱鬧。

各色豪車在院門前排起了長龍,身穿黑色禮服的男女神色各異地摩肩接踵走入院內。

這是S市首屈一指的古董商夏正河的喪禮,前來弔唁的都是S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門前羅列的豪車隊伍就像在辦豪車的車展。

本來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但是一輛突然從夜色里衝出的銀灰色皮卡打破了本來的秩序。

皮卡車的車速很快,車身看起來有些破舊,有些地方已經被蹭掉了漆,和周圍的豪車形成鮮明的反差。它一路精準地避開了所有排在前面的豪車,朝着夏家宅院的院門殺了過去。

與此同時,院門前的另一條路上駛來了一輛黑色的阿斯頓馬丁。

皮卡車沖得蠻橫,阿斯頓馬丁也開得霸道,按照這個車速,眼看又要釀成慘劇——夏正河就是車禍死的,在他的葬禮上又出一起車禍,還真是邪門而諷刺。

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候,灰色皮卡突然一個利落的轉向甩尾,在地上掃起一陣嗆人的塵煙,然後穩穩地停在了距離阿斯頓馬丁十米遠的位置。而阿斯頓馬丁也終於踩了剎車,最終兩車的距離不到一米。

如果這是一場汽車特技表演,現在周圍應該都是掌聲。不過這顯然不是一場表演,車上的人也都不是特技車手,所以剛才那場面着實讓在場的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一直到塵煙落定,灰色皮卡車主駕駛的門才被人打開,一個背着白色書包的姑娘從車上跳了下來,一邊還朝着身旁副駕駛位置上坐着的中年男人擺了擺手:“劉叔,這次真的趕時間,下不為例。”

“臭丫頭!開車路子那麼野!下次你跟老沈說一聲,再有外出的活兒你就自己開車好了。”司機劉叔在副駕駛上拍了拍胸口,一口氣還沒喘勻。

另一邊,黑色阿斯頓馬丁的車門也被人打開了,葉昭之從主駕駛的位置上走了下來,眉心深鎖,抬眸朝那個開車的女人看過去。他還沒有見過誰敢在他的面前把車開得如此猖狂。

原本,他只是因為對方開車魯莽而有點着惱,但是在看清那個女人的面容之後,他眼睛裏那點怒氣瞬間就有了燎原之勢……

徐詩黎下了車之後就想直奔工作主題,但是她又想到剛才自己生生逼停了人家的車,有點過意不去,所以猶豫了一下她又頓住腳步打算先跟阿斯頓馬丁的車主道個歉。

結果,一回頭她就撞上了那雙凝視着她的眸子,目光冰涼中透出一絲怒意。

第一反應是,這個男人,似乎長得有點眼熟……

她原本想邁出去的右腳停頓了一下,默默收了回來。

在腦海里努力過了一遍和這張臉有關的信息之後,徐詩黎的腦袋裏響起了一個震徹山谷的聲音——“我要殺了你!”

一時間,她的小臉變得煞白。

徐詩黎終於打從心裏體會到了“冤家路窄”這四個字的具體含義。

從男人的神情和目光來看,他應該是已經認出她來了。

在博特可西的時候,她蹦極結束還特地選了一條比較偏僻的山路避着他走,成功躲過一劫。

本來她覺得世界這麼大,哪有那麼容易再遇到。

結果沒想到,事情就有這麼巧,闊別七年,在距離尼泊爾四千多公里遠的S市他們又狹路相逢了。

葉昭之的目光一直鎖在她身上,一聲不吭地朝着她走了過來,原本俊美的一張臉此刻看起來有幾分死神般的冷峻味道。

他走到徐詩黎面前站定,一米八幾的個子以碾壓式的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聲音冰涼涼的,似乎不帶任何情緒,卻莫名得讓人心生膽怯:“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徐詩黎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不迫:“對不起,你可能是認錯人了。剛才趕時間逼停了你的車,不好意思。”

葉昭之皺起眉頭看着她,似乎想從她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絲撒謊的端倪,但是這個女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他。

“裝傻?”他的一雙眼睛能夠直接看透她表面的淡定,看到她眼底的心虛,話音落定,他又朝她進了一步。

徐詩黎感覺自己的脊背都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徐詩黎,你再不接電話我就要詐屍啦——!”

這是老沈特別給她“定做”的手機鈴聲。

因為她原本的鈴聲太普通了,有時候忙起來就算鈴聲響了她也有可能會忽略掉,老沈打的電話她都沒接到。老沈一生氣,就給她錄了這個喪屍尖叫的鈴聲,只要手機一響,效果絕對拔群,就算她不接,周圍人看神經病一樣看她的目光也會迫使她第一時間拿出手機接電話。

今天是她第一次覺得這個鈴聲那麼可愛,她終於找到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避開葉昭之的目光,低頭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徐小姐是嗎?約好的時間都要過了你怎麼還沒到?”

“我已經到了門口了,馬上就來。”徐詩黎利落地掛掉了電話,然後轉身朝葉昭之抱歉地一笑,“你真的認錯人了。我還有急事,先走了……”

葉昭之看着那個嬌小玲瓏的身影動作利落地撒腿跑出了他的視線,脫兔似的躥進了夏家宅院內,目光輕微漾動了一下,沒有去追。

畢竟,他還沒有無聊到在這種場合跟一個女人斤斤計較。

這時候,蘇淳希從副駕駛上走了下來,嘴角彎着一抹饒有趣味的笑,朝葉昭之走了過去:“葉少,剛才那個小姑娘是誰啊?你對人家很感興趣嘛……”

葉昭之冷冷一挑眉,淡淡道:“在博特可西峽谷,推我下山的那個。”

原本還想八卦一下順便充當紅娘的蘇淳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只能訕笑着打了個哈哈:“看不出來,這姑娘膽子挺大。”

葉昭之沒有回答,只是抬步朝夏宅走去,表情始終都像結了一層冰。

蘇淳希聳了聳肩,選擇閉嘴。

葉昭之身邊的人都知道,葉大少發怒的時候,身邊的人還是少說幾句為妙。

葉昭之在靈位前上完香,他的目光已經在周圍的人群里轉了一圈,但就是沒有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

明明是看着她躥進來的,結果一眨眼,她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種感覺讓他心裏很不痛快,亦如七年前她賊笑着推他下山的時候那樣不痛快。

葉家的二少爺,行事作風是出了名的霸道,商場上運籌帷幄,情場上少逢敵手,他喜歡掌控一切的感覺。

七年前,是他為數不多的一次挑戰自己的極限——他有很嚴重的恐高症,這是他沒有辦法克服的弱點。但是那個女人卻把他的恐懼盡收眼底,還在把推他下山之後就逃之夭夭了……

想到這裏,他略微活動了一下指節,指骨咯咯響了兩聲。

可恨……

蘇淳希此時也上完香朝着葉昭之走了過來,一隻手懶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他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了搜尋着什麼,以為他是在找夏嫣,於是嘆了口氣道:“阿昭,說真的,你心裏是不是還記掛着夏嫣?七年前就因為她,你居然跑到尼泊爾那種鬼地方去蹦極。現在夏正河出事,你還來祭拜……”

葉昭之淡淡看了蘇淳希一眼:“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

“她為什麼要走的答案。”葉昭之的聲音不重,淡淡的,冰涼涼的。

蘇淳希當然知道,要從葉昭之嘴裏撬出點心裏話簡直比登天還難,於是只能無奈道:“夏嫣今天是不會出現了,我聽葉家的長輩說,她還在國外,暫時沒有回國的打算。”

“……”

“不過夏家也是厲害,為了躲個婚約能把夏嫣送出國藏起來,至今連她在哪個國家都沒透露,真了不起。”

葉昭之沒有說話,一個人走出正廳,在門外又抽了一支煙。其實他不常抽煙,只有心煩的時候才會抽一支,尼古丁的味道能讓他安靜下來,大腦的思路也會更清晰。

夏嫣是他的初戀,相戀三年,他們的感情一直不算熾烈,但是很穩當,就是奔着結婚去的。那時候,他身邊的女人還沒有那麼多,想事情也簡單,順心合適就好了。

夏嫣的家教很嚴,總是怯生生的,只有在他面前的時候才敢撒嬌耍賴,他經常也都依着她的性子來。他們從未大動肝火地吵過架,更不用說鬧分手了。

兩家也就這樣訂了親準備聯姻。

但是七年前,就在他們準備舉行訂婚宴的時候,她留給他一張寫着分手放她自由的字條就消失了。夏家的人讓他不要再追問夏嫣的下落,有傳言說她一直喜歡着一個家境平凡的男人,而葉昭之只不過是她用來遮擋夏家長輩耳目的煙霧彈罷了。

於是極怒之下他去了尼泊爾,結果遭遇了徐詩黎,因為她那一推,徹底記住了她。

03.

從回憶里抽回思緒,夏家幾個旁系的叔伯正在招呼賓客到偏廳休息,晚上還有一場喪宴。

葉昭之本來要走,但是夏家人卻執意挽留。

最近夏家和葉家因為夏正河生前堅持從和葉家合作的項目里撤資,鬧得很不愉快。現在夏正河這一走,叔伯們當家,自然還是想挽回葉家這個大宗,葉昭之無疑是最好的突破口。

夏家叔伯硬拽着葉昭之在偏廳內側的茶室里談了半個小時。

其實葉昭之一直都是一言不發的,夏家兩位叔伯費盡口舌說得口乾舌燥,葉昭之最後也只是淡淡一笑:“葉氏還是那個態度,拿夏家百分之十的股份出來,合作的事情很好商量。”

夏正國臉上露出一絲為難的神色:“葉少,不是我們不願意把股份拿出來,實際上夏家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還在正河手裏,我們這些人零零散散湊在一起都不夠百分之十的股份,你要我們拿,我們真拿不出來……”

“夏正河已經死了,夏氏的股份終歸要有人繼承的。”

葉昭之說得輕描淡寫,但是那兩人卻都明白他話里的深長意味。

“……”夏正國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夏正威。最後還是夏正威嘆了口氣,接了這個話茬,“我們知道你還對夏嫣難以釋懷,但是現在她還不想回來,我們也不能逼迫她不是?不如我們還是換個條件,夏氏可以再跟進百分之十的資金。”

葉昭之搖了搖頭:“葉氏不缺那點錢。”

然後,他就站起身來,走出了偏廳。

給他們半個小時的時間已經是他忍耐力的極限了。

他的前腳剛踏出偏廳的門,就看見徐詩黎背着她的白色小包從正廳走了出來,手裏拿着管家給的糕點,一邊吃一邊點頭稱讚:“你們請的師傅手藝不錯。”

李叔手對她笑了笑,手裏提着一隻食盒:“桂花糕就剩下這些了,徐小姐要是喜歡都帶走就好了。”

徐詩黎兩隻眼睛馬上投射出渴望的目光:“真的可以?那我就不客氣了。”

對於美食的誘惑,她一向沒什麼抵抗力。她這輩子除了工作和極限運動之外還有一大愛好就是吃,碰到好吃的,她就走不動路了。

比如說剛才她吃的那塊桂花糕,一口咬下去先是桂花清新的香味噴湧出來,再咀嚼一下酥軟粘糯的口感讓人心情舒暢,吃完咽下之後嘴裏還會留下一股子淡淡清甜回味。

在她享受的同時,她無比滿足的神情也被葉昭之盡收眼底。

他頓住腳步站在原地饒有趣味地看着她,略微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不明意味的笑。

然後,他就轉身對還想挽留他的夏正國道:“你們準備的桂花糕好像味道不錯?”

夏正國聽到葉昭之這麼說,立刻會意,連忙喊來李叔:“廚房還有桂花糕嗎?拿點來讓葉少帶回去吃。”

李叔有點為難:“剛才殯儀館的徐小姐也說好吃,剛才最後一點桂花糕已經送給她了……”

夏正國一聽有點不高興了:“徐小姐是什麼人?能比葉少面子大?”

李叔雖然有點為難,但還是走上前去攔下了徐詩黎,簡單解釋了一下原由。

當時徐詩黎已經拿出了一塊桂花糕想吃,結果聽到李叔這麼說,雖然有點捨不得,但也不想讓人家為難,只能原樣放了回去。

李叔反覆道了幾次謝,然後才提回食盒,交到了葉昭之手裏。

徐詩黎本來為了趕這趟活晚飯都沒吃上,肚子正餓,到手的桂花糕又飛了,心情有點低落。

就在她一臉愁雲慘霧的時候,葉昭之就提着原本屬於她的桂花糕從她身邊走過,還隨手拿一片出來,咬了一口,甜糯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勾得她胃裏的饞蟲直鬧。

他的視線在徐詩黎身上輕微停留了一秒,那神情真像是一隻看見獵物的狐狸,邪性又狡黠。

但是,他只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一大半又放回了食盒裏,皺眉對身旁夏家的傭人道:“太甜了,喂狗吧。”

“……是。”傭人戰戰兢兢地接過食盒,一臉的不明就裏。

徐詩黎一邊在心裏吶喊暴殄天物,一邊努力讓自己忍住上前理論的衝動,黑着一張小臉怨憤地瞪着葉昭之,恨得牙痒痒。

葉昭之看見她惱恨的眼神,覺得心情總算舒暢了些,末了還補充道:“一定要喂狗。”

徐詩黎在心裏怒吼——這個禽獸!

但是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看他開的車和夏家人對他的恭敬態度就可以看出來他地位顯赫,不是普通人,她鬥不過的。而且他們還有積怨在前,這種時候她還是知趣點早點走人比較好。

於是,她只能按住咕嚕慘叫的肚子,黑着臉悶不吭聲地走出了夏宅的大門。

這個時候蘇淳希也告別了一眾夏家的長輩正往外走,他和葉昭之不一樣,蘇家和夏家是遠親加世交,所以他的門面功夫必須做足。

本來他還以為以葉昭之的個性應該早就走了,結果一出來就看見葉昭之好像又和那個背白色小包的姑娘杠上了,於是就帶點好奇地走到葉昭之身邊,看着徐詩黎遠去的背影道:“阿昭,你不會是想報當年的一推之仇吧……”

葉昭之收回視線,淡淡道:“我像是會計較這種事情的人?”

“不像……”蘇淳希頓了一下,嗤笑着補充了一句,“你就是。”

要說記仇,誰比得上葉家二少。

葉昭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蘇淳希再次選擇閉嘴。

不過,片刻之後蘇淳希似乎想到了什麼又一次開了口:“哦,忘了告訴你,我知道那姑娘是來幹什麼的了。”

“……”葉昭之沒有回答,只是冷着臉微微抬眼,示意他在聽。

“她是夏家請來的入殮師,剛剛幫夏正河入殮完。聽說挺有水準的,夏正河可是車禍死的,腸穿肚爛死狀可慘了。那姑娘愣是面不改色把腸子塞回去,再把屍體縫合好,聽說縫補手藝還挺不錯的,縫完之後就和活人一樣了……嘖嘖,早知道應該去見識一下的……”

蘇淳希的話音剛落,就看到葉昭之臉色瞬間變得灰白。

徐詩黎是入殮師……

她剛剛給車禍完的夏正河入殮……

她用入殮完畢的手碰了那隻食盒並且還拿了一片桂花糕,最後又不得已而放了回去。

而他,奪了她的桂花糕,還咬了一口。

“阿昭,你的臉色怎麼那麼差……”

葉昭之的目光凜冽如冰:“這個女人!”

剛剛走出夏家大門的徐詩黎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徐詩黎回到殯儀館之後又接了個急活,一直熬到半夜十一點才喘口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因為被迫放棄了那份桂花糕,她的晚飯就是一碗泡麵,一個人慘兮兮地對着屍體一邊痛訴葉昭之的可惡,一邊心懷不甘地咽下泡麵。

用老沈的話來說,她就是殯儀館奇女子,面對屍體非但沒有半點畏懼,還能對着噁心的屍體淡定自若地吃東西,還吃得挺香。

但是也因為這樣,她太忙了。

殯儀館人才凋零,入殮師本來有五個人,但是一年前其中一個成功轉型成化妝師,就愉快地和沈萬從saygoodbye了,沈萬從哭掉了三包紙巾也沒留住人家。剩下三個大男人不是手藝不精,就是膽量不夠,所以大部分累活和細緻活都歸了徐詩黎。

老沈看着累得就剩下一口氣的徐詩黎,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臉器重:“阿屍,這個月我要給加薪發獎金,外加月底請你去泰國菜館搓一頓!”

徐詩黎終於打起了一點精神:“好啊,我要吃大蝦。”她伸出無根手指,“五盤不能再少。”

老沈笑容僵於嘴角:“我說你胃裏裝的是銀河系吧!”

徐詩人拋媚眼:“瞎說,明明是全宇宙。”

看着徐詩黎滿滿自豪的樣子,老沈選擇沉默。

徐詩黎真真是個奇人,胃口大,吃得還特別雜,別的女生看着會尖叫的所有事物,她看着都能高興到跳起來。

比如之前她給前台歡歡看她去東南亞旅遊的照片,有一張照片是她在一個簡陋的路邊小餐館裏,面前放了一臉盆的油炸大蜘蛛。

就是那種黑色的,長腿的,一般女生看着都會臉色慘白掉頭就跑的大蜘蛛。畫面里她吃得津津有味,歡歡看着照片被嚇得魂飛魄散,從此以後跟徐詩黎說話都說不利索。

徐詩黎有時候也覺得,大概她這輩子是沒法在國內找到同類了。

和老沈道別之後,徐詩黎拼了老命才趕上最後一趟公交車,輾轉了四五站路,終於回到徐遠境最近買的那棟二層小洋樓。

其實她爸徐遠境也是個做玉器生意的小老闆,算是個有錢人,她還算的上是半個富二代呢。

但是,在她十八歲生日那天,徐遠境就給了她一張存了大學學費的銀行卡,剩下的生活費部分,她就得自己掙了。

美名其曰培養她獨立自主的良好品質……

但是徐遠境一邊培養她獨立,另一邊卻把徐媽慣成了十指不沾洋蔥水的小公主,早上連牙膏都幫徐媽擠好,弄得徐媽四十多歲的人了,生活技能還不如她這個小年輕。

04.

從回憶里抽回思緒,徐詩黎身心俱疲地在玄關處換室內拖鞋。

結果一進門就發現小兩口正窩在沙發上看電影呢,文藝愛情片,徐媽依偎在徐爸懷裏哭得稀里嘩啦的,就像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徐爸笑得一臉寵溺地拿着面巾紙幫她擦眼淚,一邊還柔聲安慰。

徐遠境這個老男人,雖然人過中年,但是保養得很好,走在路上有時候別人都會以為是徐詩黎的哥哥,放韓劇里那就叫帥大叔。

徐媽就更不用說了,一直被徐遠境捧在手心裏,這輩子都沒為生活操心過,而且還長了一張童顏,偶爾化個妝都會被認成徐詩黎的妹妹。

這樣的兩個人看起來真的是一對璧人,般配得讓人妒忌。

徐詩黎看着他們結婚二十幾年依然在她面前花式秀恩愛,而自己卻還是戀愛都沒談一場的孤家寡人,真有點悲從中來。

徐媽看見徐詩黎進來了,擦了一把眼淚,一臉擔憂地看着徐詩黎:“阿屍,趕緊找個男朋友吧……剛才這個電影裏女主角的朋友實在是太慘了,好好的一個姑娘就因為做了法醫,最後孤獨終老,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媽,以後不要再看這種電影了,三觀扭曲。”徐詩黎充耳不聞打算回房間洗澡休息。

徐媽聲淚俱下的控訴:“不行,你得開始相親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變成老姑娘……”

徐詩黎頓了一下腳步,有點頭疼地朝徐遠境看了過去:“徐遠境,你快管管你老婆。我才二十五歲,人生正精彩呢,為什麼要急着嫁人?”

徐遠境朝徐媽溫柔一笑,又瞥了徐詩黎一眼:“我老婆說什麼都是對的。”

徐詩黎舉雙手投降,有氣無力地轉身走回房間。

對這對無恥秀恩愛的小夫妻,她一向只能秉持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

其實讀大學的時候,她身邊的追求者也不少,畢竟長相不差,畫畫又好。但是,所有追求者都敗在了她的愛好和夢想面前。

有誰能接受一心想當入殮師,大半夜看解剖縫合視頻資料的女朋友?

徐詩黎覺得,這輩子大概是找不到一個和她臭味相投的男人了,也真的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打算。只不過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感覺心裏有那麼一丁點空落落的。

洗完澡之後,在薄荷味的沐浴露香氣籠罩下,她整個人清醒了一些。本來累得打算直接去睡覺,但是在路過電腦前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略微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打開了電腦,點開保存在桌面的網頁。

網址加載出來之後,映入眼帘就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白髮蒼蒼的老人正在慈眉善目地微笑,目光沉靜而溫柔,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睿智平和。

這是一張帖子,內容是一份尋人啟事。

“姓名:徐鴛,失蹤時年齡:60歲,職業:入殮師。外出入殮時失蹤,失蹤時身穿黑色工作套裝……”

很多人都好奇為什麼徐詩黎一個美術系的學生最後畢業了會選擇做一個入殮師。他們猜不到她是從小就學習入殮的。帶她入門的是奶奶,她會喜歡上這一行,也許也是因為徐家的血液和宿命。

只是現在,她真的成為入殮師了,奶奶卻不知道是否機會能看見。

距離奶奶失蹤,已經有七年了。

徐詩黎快速滑動鼠標,瀏覽着這個她已經看過無數遍的帖子,但是並沒有新的回復,最終她只能嘆了口氣,關掉了頁面。

******

葉氏集團總部大樓。

夜色漸深,整棟樓大部分的燈光都已經熄了,只有頂層最內側的一扇窗戶還露出隱約的光。

葉昭之坐在辦公桌前,手裏擺弄着一支鋼筆,目光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他一向信奉今日事今日畢的原則,絕對不會留着到隔天。所以,手頭的項目一多,要看的文件成山,有時候他需要到凌晨兩點才能出公司。

助理孟路端着一杯咖啡走了進來。

葉昭之頭都沒有抬一下就道:“放邊上。”

孟路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在葉昭之左手邊二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這個位置是固定的,如果偏離太多,就有可能讓葉昭之心情不好,讓葉昭之心情不好,孟路就有可能成為今年第四個被葉昭之開掉的助理。

如果要排列一個全集團最難伺候的主子,葉昭之絕對首當其衝。

他有嚴重的強迫症,幾乎辦公室里的每一件東西都有固定的擺放位置,如果有人弄錯了,那接下來絕對是噩夢。而且他對工作的要求異常嚴格,甚至是嚴苛,先前他的某一任助理好像就因為拿錯了一份文件,就被外派到窮鄉僻壤的子公司去坐冷板凳了。

孟路是經歷了數場面試,層層選拔,才最終進了葉氏得到這個助理的位置。他一點都不想輕易丟掉,所以只能每天苦逼兮兮地跟着葉昭之加班熬夜。才工作一個月,他的黑眼圈已經和熊貓無異了。

眼看葉昭之已經看完了最後一份文件,孟路鬆了口氣,正想出門收拾一下東西準備下班。

沒想到剛剛合上文件夾的葉昭之突然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喊住了孟路:“對了,還有件事。”

孟路頂着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有點欲哭無淚,但是還是勉強讓自己保持恭敬的微笑:“葉總,還有什麼事你儘管吩咐。”

“幫我查一個人。”葉昭之站起身來,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披好,然後把鋼筆收進了口袋裏,“名字不清楚,職業是入殮師,今天替夏正河入殮的入殮師。”

“入殮師?”孟路愣了一下,一時間有點沒回過神來,“有人去世了?”

葉昭之皺了皺眉頭:“讓你查你就查,那麼多廢話。”

“……要查哪些信息?”

“越詳細越好。”

孟路連忙點頭:“好,那我明天就去查,什麼時候需要結果?”

“明天。”葉昭之留下這風輕雲淡的兩個字就面無表情地走出辦公室門外。

孟路的表情只剩下死灰一樣的絕望……

最近公司每個人都忙得幾乎屁股都不挪地方了,他要怎麼抽出時間來去查那個混蛋入殮師的詳細信息?

******

位於S市的市郊有一間慈善醫院,由一棟獨棟的五層樓房和一個秀氣簡單的小院子組成。

院樓的外表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牆漆脫落了一大片,院子裏沒人打理的爬山虎恣意地生長着,順着院樓的外牆朝樓頂攀登。

時值周末,中午陽光正好。

樹上的知了還在拼勁入秋前的最後一絲氣力鳴叫,但是聽起來並不讓人膩煩,反而能讓人感受到一種閑暇的味道。

院子裏有零星的老人相互攙扶着晒晒太陽,聊天散步,享受生命尾聲的愜意。

徐詩黎每周的周日都有一天假,她沒有男朋友,就連朋友也少,基本沒有人約她吃飯看電影。所以索性就拿這天假期來這家慈善醫院免費為這裏去世的老人入殮。

現在不管醫院裏有沒有老人去世,她都會抽時間過來看一眼,有時候也會陪那些沒有子女陪伴的老人聊聊天。

可能是從徐奶奶失蹤以後,她對周圍的老人就越來越好。也許是抱着一種期望,期望如果徐奶奶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也能被人照顧。

今天她又和往常一樣拎了水果來了醫院,看起來心情不錯,走起路來腳下生風,笑得甜甜的,一邊走一邊跟院子裏散步的老人打招呼:“秦爺,感覺你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了,這是我買的香蕉,你嘗嘗。”

秦爺接過香蕉,沖徐詩黎一笑:“還是我們小徐懂事,每次來都帶東西,其實我還是比較想吃蘋果。”

徐詩黎白了他一眼:“想吃蘋果也得看看您老的牙還剩幾顆?要不下次我帶杯蘋果汁給你喝吧。”

“你啊,就知道埋汰我。”秦爺雖然這麼說,但是動手剝香蕉的動作還是很利落,三下五除二一隻香蕉就開開心心地吃完了。

她一來,院子裏的老人都圍聚過來,一袋子香蕉橘子很快就被瓜分完了。徐詩黎還想跟他們多聊會兒天,就聽見前台護士小周站在院樓門前喊了聲:“阿屍,別光顧着聊天了,今天你有事兒做了。”

徐詩黎聞言,收住了笑容,略微嘆了口氣。

她有事兒做就代表着醫院裏又有人過世了。

她抬步走進院樓內,一邊回頭問小周:“今天……是誰?”

“還能是誰,林大爺唄。上個禮拜就搶救了三次,昨天晚上還是沒救回來……”小周說到這裏,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對徐詩黎道,“老頑固和林大爺的關係好,現在在停屍間裏替他守靈呢。老頑固那個脾氣,又不喜歡你,你等會兒過去小心點……”

徐詩黎點了點頭,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老頑固姓陳,人出了名的固執脾氣差,而且非常封建迷信。他和他的妻子宋老太是去年年底進的醫院,宋老太中風,兒女都不在身邊,老頑固就負責照顧。

他們雖然是夫妻,但是性格迥異。宋老太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老頑固性格卻特別惡劣,不僅經常對醫護人員發脾氣,還經常對宋老太發脾氣。他對徐詩黎更是痛恨到骨頭裏,覺得她天天都跟死人打交道。

晃神間,徐詩黎已經走到停屍間前了。

徐詩黎推開門進去,老頑固就悶不吭聲地坐在病床邊,一抬頭看見是她,臉色瞬間一沉,二話不說站起身來就往門外走:“晦氣。”

“……”徐詩黎略微皺了皺眉頭,沒有回應老頑固的話,直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她也沒有好脾氣到對一個討厭自己的人笑臉相迎。

索性老頑固也無心戀戰,只是避瘟神一樣的離開了停屍間。

徐詩黎苦笑了一下。的確有很多人對入殮師這個職業存在誤解,覺得常年接觸死者就會帶來厄運。但是這個職業和其它任何職業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大部分職業都是服務活人的,而她是為死人服務的。

人總是會死的,總需要有人送他們乾淨體面地上路。

05.

與此同時,醫院門外。

“葉氏慈善醫院是葉老先生年輕的時候創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改善這個片區窮人的就醫條件,到現在也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了,每年集團都會有一筆固定的慈善基金用來維持醫院的運轉。”一隻手提着公文包,一隻手拿着文件的孟路撐着純黑的太陽傘小心翼翼地跟在葉昭之身後,一邊闡述醫院的概況,最後還補充了一句,“那位叫徐詩黎的入殮師幾乎每個周日都會來這裏。”

孟路怎麼也沒想到,葉昭之讓他去查的入殮師居然是個女人。

“……”葉昭之下車之後皺着眉頭打量了一眼那棟舊樓,陽光下的院樓彷彿是個苟延殘喘的老人,散發出一種瀕臨垂暮的腐舊氣息,讓人不快。

徐詩黎嗎?

聽起來文靜的名字,誰會想到是那樣一個女人。

看見葉昭之皺眉,孟路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又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才接下去說道:“因為這塊地一直都比較荒僻,所以集團內部幾次大改革都沒動過這間醫院,不過市裡規劃文件已經下來了,新的經濟開發區離這裏不到兩公里,也就是說,在將來這間醫院的地皮可能擁有絕佳的地理優勢,所以才籌劃了這個醫院改建商場的項目。”

“……”葉昭之還是沒有回應,不聲不響地把周圍的環境都粗略地看了一遍。

“葉總……醫院的負責人已經在裏面等着了,我們現在進去?”葉昭之長時間沒有回復,孟路也揣摩不透他究竟幾個意思,站在旁邊已經是汗如雨下。

葉昭之略微把頭一點,徑直走進了醫院。

一走進院樓內,消毒水的味道就撲面而來,他的表情也隨之更加深沉肅穆了幾分,目光森寒。

這種味道似乎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某些不好的回憶。

葉昭之和孟路進了醫院之後就直接乘電梯去了頂層的會議室,但是從他們進入醫院開始引,住院部就集體騷動起來了。

葉氏已經很久沒有派人來管理這間醫院了,今天突然來人,似乎是印證了之前一直在醫院內部流傳的葉氏要拆掉醫院的傳聞。

這家醫院的患者已經習慣了接受醫院的救濟,低廉的藥費和尚佳的醫療條件讓他們這些付不起大醫院高昂醫療費用的人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拆掉醫院無疑是要了他們的命。

所以,葉昭之出現之後,整間醫院都人心惶惶的。

“如果葉家人真的要把這樓拆了,先從我這把老骨頭身上碾過去再說!”老頑固剛剛走出停屍間就聽說了要拆醫院的消息,於是直接來了前台抗議。

小周閑閑地拿着化妝盒給自己補妝,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了一句:“陳大爺,這些事您跟我們這些下面的人吆喝也是沒用的,有膽量的跟上頭的人吵去啊。”

“你別以為我不敢去!”老頑固氣得發抖,臉色由白變青。

小周見他真的氣極,於是放緩口氣勸了兩句:“其實這家醫院本來就是慈善性質的,他們繼續出錢,是情分。不出錢了,也不能逼着人家是不是?不如把你們兒女找來,醫藥費有了,老太太也有人照顧。”

兒女兩個字似乎戳中了老頑固的痛處,他臉色一暗,表情緊繃著,嘴上仍然一點都不讓步:“我不管,他們只要敢把我們轟出去,我就跟他們拚命!”

但是小周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繼續擺弄小鏡子補妝。

老頑固見和小周說沒用,於是陰沉着臉,轉身朝樓梯口走了過去。

小周也沒太在意,老頑固也不是今天第一個來鬧的了。自從醫院要改建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抗議的聲音是一波接一波。但是院長那裏也沒給個準話,她都懶得應付了。

她現在腦子裏裝的都是今天來醫院裏的那個被稱作葉總的男人。那長相,那身板,扔到T台上就能跟模特一起走秀了。聽說他就是葉氏的二公子,如果能得到他的垂青,她就不用在這個小醫院裏窩着,領着這點薪水過日子了。

想到這裏,她又拿出梳子擺弄了兩下頭髮,對着鏡子看了兩眼,在心裏盤算着,等會兒上頭的人開完會下來,她是不是應該抓准機會跟那位葉總說兩句話。

半個小時后,醫院五樓會議室的門終於被人從裏面打開,葉昭之第一個從裏面走了出來,但從表情上看不出來喜怒。

會議廳內的會議結束的時候,院領導和孟路都是面色凝重。

孟路抱着一摞資料跟在葉昭之身後:“葉總,董事長不是怎麼吩咐的啊……”

葉昭之卻只是輕描淡寫道:“他說的是這個項目交給我對吧?”

孟路點頭。

“那就聽我的。”葉昭之淡淡下了結論。

孟路欲哭無淚。如果有一天他能知道葉昭之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就算是功德圓滿了。但是沒等他想明白,葉昭之又一陣風似的走遠了。孟路只好嘆了口氣,趕了上去。

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們剛剛搭乘電梯來到一樓,葉昭之才走出一樓電梯的門沒多遠,忽然就感覺全身一涼。

“嘩——!”

兜頭一桶髒水從二樓傾瀉而下,一滴都沒有遺漏地全潑到了葉昭之身上。

醫院的前廳部分一樓和二樓是打通的,做成了樓中樓的格局。而此時,老頑固就提着那隻空桶,顫顫巍巍地站在二樓的走廊邊上,瞪圓了一雙憤怒的眼睛:“你們要想拆醫院,先拆了我這把老骨頭!”

一瞬間,整個醫院大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里,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用驚恐的眼神朝着葉昭之看了過來。

原本化好妝準備好好在這位葉總面前表現一下的前台小芳見狀瞬間又如同縮頭烏龜一樣躲回了櫃枱後面。

孟路孟路拿着資料呆立了兩秒,連忙跑了過來:“葉總,您沒事吧?”

葉昭之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陰騭得駭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後才道:“沒長眼睛?”

孟路縮了縮腦袋,一時間有點慌了神:“要不您先去衛生間裏換套衣服?”

“我還沒有隨身攜帶換洗衣物的習慣。”依然冰冷的聲音,依然是那種在看白痴的神情。

孟路感覺到自己的助理職業生涯大概是岌岌可危了,但是他也沒有處理過這麼棘手的狀況啊,誰知道來醫院開個會自家主子就被潑成這樣了,這裏離市內又遠,連服裝店都找不到一家。

索性跟在後面的院長見狀,趕緊朝葉昭之走了過來:“葉總,一樓有個更衣室,我放了兩套衣服在裏面,不如你先去換套衣服再說?”

葉昭之略微皺了一下眉頭,他有潔癖,穿別人的衣服對於他來說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也正因為他有潔癖,所以淋了一身拖地的髒水讓他迫切地想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掉。

權衡了一下,他才終於略微把頭一點:“在哪?”

院長指了一下右手邊的走廊盡頭,然後拿了只鑰匙遞給葉昭之:“最裏面左手邊就是,1號櫃。”

葉昭之接過鑰匙就徑直走進了過道里,臉色陰沉得好像被墨染過。

走進更衣室,葉昭之直接脫掉了衣服甩在旁邊的椅子上,瘋了一樣拿紙巾把頭髮揉和身上擦乾,勉強感覺好一些了才拿鑰匙打開了一號櫃。

裏面果然放着兩套衣服,葉昭之隨手取了件襯衣打算穿上。

就在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林阿姨我已經處理好了,明天館裏忙,來不了,出殯前替我給她上柱香。”

然後就是門把轉動的聲音。

徐詩黎毫無防備地推門走了進來,結果就看見葉昭之上半身一絲不掛,下半身也只穿了男士平角內褲,手裏拿着一件襯衫,目光落定在她身上。

一般情況下,此處應該有尖叫聲。

但是徐詩黎只是愣了一秒,略微有些詫異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算是閱屍無數了,所以現在就算她看見男性的裸體也能臉不紅心不跳氣定神閑。

葉昭之看見徐詩黎表情也是一滯……這個女人為什麼總能在他最窘迫的時候出現。

但是他也只是淡淡地一挑眉:“和你有關係?”

徐詩黎乾咳了一聲,淡定自若地走進了更衣室,她還急着回殯儀館,老沈剛才連打了三個電話來催她,如果再不回去估計她的月末泰國菜大餐就要泡湯了。只能暫時先把之前兩個人的過節放到了一邊。

反正和他結的梁子都是小恩小怨,他也不至於還記仇到現在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好像看到葉昭之一張白皙細嫩的臉上飄了兩朵淺淡的紅暈。

話說回來,葉昭之的身材是她看過的肉體裏最好的一個,完美的倒三角,人魚線和腹肌的線條就像是出自名家手筆的雕刻。手臂肌肉紮實勻稱又不過分誇張,大腿和小腿粗細也很均勻,不是特別壯,但是看起來就特別有力量。有點像她高三備戰藝考時期畫過無數遍的大衛。

普通女生一般看到這種肉體都會想入非非,但是徐詩黎腦海里徘徊的念頭卻是——這樣的肉體如果能用在解剖課上就好了,切割起來一定特別有手感,還能照着它畫出一幅完美的肌肉結構圖。

葉昭之被她的目光看得用力咬了一下牙,耳根已經紅透,聲音冷到了極致:“出去。”

徐詩黎只好收回自己垂涎的目光,走向另一側的儲物櫃,一邊對葉昭之道:“我換完衣服馬上就走。”頓了一下她又補充了一句,“其實這間更衣室是男女共用的,一般只用來存放衣服和更換外套……你這種情況,我們一般都會去衛生間。”

葉昭之聽出了她話里略帶一絲嘲弄的味道,表情變得更加森寒逼人。

徐詩黎倒是沒在意自己用了什麼口氣,只是徑直走向另一側的儲物櫃,準備拿衣服。

就在她打開櫃門的時候,突然有一隻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還沒回頭,整個身體就被人硬生生地翻轉了180度,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另一隻手就按着她的肩膀直接把她拍在了身後的儲物柜上!

葉昭之扣着她的肩膀,目光死死咬着她不放,聲音低沉中透着一絲喑啞:“知不知道獨處一室的時候惹火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會有什麼後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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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入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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