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還能怎麼樣呢,他拿她毫無辦法
第33章還能怎麼樣呢,他拿她毫無辦法
高悅顏以銷售助理的身份入職田氏集團。
流程跟當初進康盛時差不多,不過少了員工培訓,多了一個辦飯卡的環節。田氏有自己的員工食堂。所有流程都是田氏的秘書陪同辦妥,田氏的秘書姓周,三十歲上下,非常善於交際,一見面就關心地問她怎麼過來的,來的路上是不是很堵。不是人事而是秘書親自接待,想必田德之前早有交代,而字裏行間,悅顏聽不出她有一點好奇。
流程走完,周秘書又帶她回辦公樓,二樓整個平層都是銷售部的辦公室,裝修得有點像IT公司,灰白色調,中間幾排長桌,椅子呈T字形擺放,座位之間沒有隔板。長桌對面就是田德的辦公室,她分佔了他辦公室的一個小間,中間就隔了一堵透明的玻璃牆。
“你的工牌已經在做了,一些產品的資料就放在這個文檔里,你有空可以了解下,其他工作會由田總跟你對接,”說到這裏周秘書笑了笑,目光暗含深意,“歡迎你,加入田氏這個大家庭。”
一個上午悅顏都在熟悉自己分內的工作,說是銷售助理,其實有點像打雜的文員,諸如處理客戶的訂單,統計銷售業績,處理客戶投訴以及退換貨之類。
之前在康盛的時候有過經驗,不過是換了個系統,本質還是一樣,悅顏很快上手,點完了OA任務后,她轉而開始研究田氏的產品,他們產品科目不像康盛這繁雜,緊固件也做,粘合劑也做,田氏的主營業務圍繞氣動和軸承兩塊,像其他一些螺母螺釘墊圈等的小配件則直接外包給下游公司。客戶源由田氏提供,田氏從中收取提成。
悅顏這才明白為什麼康盛的業務壓力這麼大,訂單這麼難拿,田氏的拿貨名單上大部分都是國企或者政府相關部門,市場基本已經由田氏蠶食完畢,而這個公司已成規模,像龐大的機器,不需要銷售在廝殺搶奪市場份額,只要維繫好原有客戶,就足夠支撐這家公司的運營。
如果她是沈子橋的話,她想,她永遠不會跟田氏成為競爭對手,寧可退出,然後另起爐灶。
撐着腮,悅顏對着電腦屏幕陷入沉思。
頭頂一記男人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驚醒:“喜歡小李啊,下回我介紹他給你認識。”
悅顏瞬間回神,抬頭看清來人後,根深蒂固的稱呼不過腦子先從嘴裏出來:“田伯伯。”
田德一愣。
屏幕定住的地方是一張男人的照片,對着鏡頭款款而談,身前放着一隻立式的麥克風,應該是某個項目的宣傳照。
田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跟她笑了笑,溫和地說:“這裏是公司,這麼叫被人聽到不好,以後你跟周秘書一樣要叫我田總。”
她仰頭看他,原本堆在肩上的頭髮順着動作滑下,探出清水荔枝一樣乾淨的臉孔,目光水水的、潤潤的,毫無防備。
田德停住,過了幾秒才接着剛剛的話往下講:“公司第一天還習慣嗎?”
悅顏點了點頭,沒說話。
她有點冷又有點傲的樣子其實不適合職場,換做別人田德理都不想理,不過在悅顏身上卻好像再合適不過,他覺得這小姑娘年紀小小能有這種氣質挺難得的。
“有什麼不懂的來問我,以後我就是你的直繫上屬,你的工作直接跟我彙報。”
人站在面前,悅顏免不了留意一番對方的穿着,他上身一件翻領的皮夾克,高領靛藍色毛衣,很少見他穿西裝扎領帶,除非去見政府方面的要員。偏愛的色系也不是中年男子慣會選的黑灰,相反藍色居多。
或許跟他交往的女朋友有關,那天帶她去見田致遠的時候悅顏還有印象,是一個姓施的女人,溫婉素雅,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
悅顏略一笑:“知道了,田總。”
田德也笑,走前彎腰拾起一支滾下桌的原子筆,插回她手邊的筆筒里。
她在田氏名義上負責售後這一塊,但是大部分時間都跟着田德在走,跟着他開早會、例會、夕會,跟着他跑客戶、談合同、視察生產線。
對他身邊突然多出的這個女人,不是沒人好奇,不過周秘書口風緊,想從她嘴裏挖料一點都不容易。公司上下對她的態度都是疑惑中夾雜着客氣,一口一個高小姐的叫,生怕這人大有來頭。
田氏每個月中發薪,除基礎底薪外還有油貼、季度獎金、過節費等等,她有兩份補助,一份銷售部的績效提成,一份跟着周秘書一其從行政這塊領,七七八八加起來,竟然是從前在康盛時的兩倍有多。她不過一個小小助理,有點被稅後的薪水嚇到,以為田氏確實如傳聞中財大氣粗,直到年末公司集體申辦出國護照,她幫忙拉了公司所有同事的流水對賬單,才知道其實並不是,一個去年入職、有五年銷售經驗的同事,才堪堪拿到悅顏這個水平的工資。
當然錢是一回事。
年末的會尤其密,田德不愛開電話會議,那天也是臨時召集開部門總結會,結果佈置會議室的小姑娘沒有連好投影儀,一連換了幾台筆記本都搞不出畫面,台上插拔電源的兩個同事滿頭大汗,台下田德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們忙活,整間會議室的氣氛尷尬到不行,其餘人等都低着頭按手機,假裝很忙的樣子。
悅顏想到售後那邊還有兩台空的筆記本,想去問他們借,她才起身,田德就把她叫住了。
從她入公司的這小半個月裏,他對她還算客氣,雖然有時候也會不輕不重地罵她兩句,但是有點跟其他人一樣,從來只喊她的姓。那次也不知道是急了還是被那兩個投影儀都弄不好的給氣的,脫口叫了她聲顏顏,讓她去辦公室把他自己用的筆記本拿過來。
所有人佯裝沒注意,把這個略顯親昵的稱呼一字不差地被聽進了耳朵里,心下又驚又疑。
流言蜚語像是無根的浮萍,並不需要確實的土壤,只要給足養分,就能漫無邊際地生長。
養分就來自衛生間、茶水間那些閑言碎語。
連悅顏都聽過好幾種版本。
有說是侄女,又說是情人,還有說是田德的私生女,一個比一個頭頭是道、板上釘釘,悅顏也懶得解釋。處理完分內的事後,她就把大半時間都消磨在資料室,翻看田氏歷年的合同以及招標書,要麼就跟在老員工身後,跟那群人套近乎,了解公司內幕。
田德不可能一無所知。相反,悅顏的那些伎倆在他面前頗有班門弄斧的意思,他甚至不介意主動向她提供一些涉及到公司內部私隱的資料,這種坦然或許來自他的自信,或許他想借用這種寬大為懷的方式告訴悅顏,他沒有把她當成對手,他也從來沒有對她的父親下過手。
說是對手,悅顏可能都沒有資格。
她像個跳樑小丑一樣,甚至連她的活動範圍,連別人能夠透露給她的內容,都是經過他的默許。
調查的結果不是不讓悅顏氣餒。就她目前所了解到的資料,田氏內部確實存有一些經營上的問題,比如低價傾銷,它在某一兩種產品上採取低於市面同行價格的方式,但這種擦邊球的營銷方式,哪個公司或多或少沒有一些,一旦捅出去,或許會招來市場監督管理局的警告,但最後十有八九都會以罰款的方式解決。
有時候從公司忙了一天回來,看着頭頂滿天的繁星,看着身後通亮的工廠,悅顏經常會有一種精疲力竭的感覺,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也不知道前面的路該怎麼往下走。
搬出來后她有回沈家一次,取上次忘記拿走的兩件衣服。沈馨兒心細,洗乾淨后又叫周阿姨給燙的平平整整,一直掛在她房間的衣櫥里,就等她來取。
等她到了,沈馨兒拉她去客廳說話,聊到近在眼前的預產期,沈馨兒盡量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但悅顏知道她的擔心,她想不出辦法安慰,只好盡量勸她放寬心。
話沒說兩句,周阿姨托着一個衣裳架子從二樓下來,說就一件毛衣,沒找着另一件羽絨服放在哪裏。
沈馨兒欠身:“兩件衣服吊一起的怎麼會沒有,周阿姨你再找找。”想了想又站起來,“算了,我自己去看看。”
周阿姨給她倒上茶的工夫,沈子橋剛打完球,大汗淋漓地從外面進來。在玄關換鞋時看見在客廳坐着的悅顏,兩人目光相觸,都不約而同地往旁邊避了一下。
難得見他穿成套的衛衣和運動短褲,衣服的前襟被汗濕出了一個倒三角形。他低頭換上拖鞋,車鑰匙隨手撂一邊,沾汗的劉海垂在額前。
彷彿時間錯亂,開門進來的是剛打完籃球的十六歲男孩。
他慢吞吞地往後捋了一把濕發,一張臉孔立體清透,又看了看她,沒話找話地:“來了啊。”
悅顏坐在沙發里,聲音不算大地嗯了一聲。
他去廚房開冰箱拿了瓶冰水,繞着沙發後背從客廳走過,一邊喝一邊說:“你坐,我去換件衣服。”
“嗯,你去忙好了。”
他洗澡的時候,沈馨兒跟周阿姨也從二樓下來,都沒找到悅顏的那件羽絨服,兩人都有些疑惑,好好一件衣服,哪能說丟就丟。
悅顏剛想說算了算了,沈馨兒福至心靈,忽然扭頭問了周阿姨一句:“今早韓芳跟他哥出去的時候,穿的什麼衣服啊?”
周阿姨搖頭:“不記得了。”
沈馨兒沒來由的冷笑了一聲。
前兩天,韓震最小的一個妹妹,在江蘇念大一的韓芳來杭州過寒假,因為沈馨兒臨近生產,一樓的客房改做了嬰兒房。韓芳就住之前悅顏住的那個房間,要說掛在衣櫃裏的衣服突然會不見,准跟她有關。
也是巧,這邊廂她剛有懷疑,韓震就帶着韓芳大包小包地從外面採購回來。
一開門,韓芳就舉着手裏的購物袋歡天喜地朝客廳喊:“嫂子,你看我們買了啥?”
沈馨兒看眼她身上就什麼都明白了,那件不翼而飛的羽絨服去了哪,可不就穿在韓芳身上。
心照不宣地跟周阿姨對看了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沈馨兒似笑非笑:“反正你哥哥有錢,儘管給他花。”
韓芳心無城府地咧着嘴傻笑,眼烏珠一轉瞄到一邊的悅顏,有些疑惑,看了看她。
韓震帶上大門,也走了過來,大包小袋都堆到客廳的茶几上,招呼悅顏:“悅顏來了啊。”
“姐夫。”悅顏起身。
韓震推着韓芳給她介紹:“這是我小妹妹,叫韓芳,沒見過吧?韓芳,快叫姐姐。”
韓芳臉圓圓,皮膚微黑,扎了一個高馬尾,叫姐姐的聲音響亮清脆。
悅顏跟她笑笑:“你好。”
韓芳拎起袋子,雀躍地像只小小鳥:“哥,我去試新衣服了。”
沈馨兒才說:“韓芳,一會兒記得把身上這件脫下來,給你悅顏姐姐帶回去啊。”
韓芳低頭,看了看自己穿了一天的羽絨服,撅嘴:“嫂子,這不是你給我買的啊……”
“不是,是顏顏落在這裏的。你要是喜歡,回頭讓你哥去商場再給你買。”
她撒嬌:“我穿都穿上了,嫂子,杭州多冷啊,再讓我脫下來說不過去吧。”
沈馨兒這時候也不說話了,瞄了韓震一眼:看看你的好妹妹。
韓震接收到老婆的意思,硬着頭皮只好上:“那個,韓芳,這個就不對了啊,不是你的衣服怎麼問都不問拿來就穿?”
韓芳牽着韓震的衣袖來回晃:“哥,我都沒衣服穿了。”
“不是給你買新衣服了嗎?”
“新衣服還沒洗,不知道多少人試過,多臟啊。”
想想也對,一件外套而已,悅顏不也常穿沈馨兒的衣服嗎?韓震就跟悅顏商量:“悅顏,這件就當送韓芳了,姐夫給你錢,回頭自己去專櫃再挑兩件,行不行?”
悅顏剛想說算了。
沈子橋換了一套灰色的休閑服,濕着頭髮從二樓下來:“挑什麼?”
他確實高,身板又挺直,走起路來跟棵萬年青似的,基本所有人都得仰頭看他。韓芳興奮之狀溢於言表,尖起嗓子喊了聲子橋哥哥,一把撥開面前的人,呼嘯着衝上前去,手腳並用地撲在了他身上,去勢太猛,害的他因為慣性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站住。
耳邊是韓芳一疊聲的哥哥哥哥,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到杭州都有兩天了,怎麼今天才見到他。
沈子橋平舉着雙手,語氣不溫不火:“你先下來。”
韓芳搖頭,馬尾在他胸前亂掃:“我不,就不,我已經長在哥哥身上了。”
沈馨兒起了一身雞皮,韓震無奈地笑。
“你下來。”聲音有點冷,音量也比剛才重。
韓芳撅嘴鬆手,雙腳先落地,人才跟着滑下來,乖乖地低着頭立在他面前。他把目光轉向沈馨兒,經過悅顏時也沒有停。
沈馨兒把事情大概說了下。沈子橋看了眼她身上,難怪她撲過來的時候覺得這麼眼熟。
他說:“穿別人衣服幹什麼?自己沒衣服穿了嗎?去換掉。”
悅顏其實不那麼敏感,不過是因為他的話,所以聽的分外用心。別人兩個字像刺一樣,深深地扎進心裏。
她從未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裏是如此的多餘。
韓芳像是挺服這個大哥哥的,誰說不管用,沈子橋一句話就聽進了心裏,看着悅顏吐舌頭,笑得古靈精怪的:“姐姐,對不起啦,你跟我來,我換好給你。”
悅顏跟上她腳步,經過沈子橋身邊時嗅到他身上一股淺淺的沐浴露香氣,竟然是她一直在用的那個牌子。她再裝出不經意,心也像被人用指甲蓋輕輕掐了一下,交錯而過之際,他低頭掠了她一眼。
然後兩人同時想起了辭職那天的對白。
韓芳換了件外套出現在門口,換下的羽絨服裝在手提的購物袋裏,拎過去給悅顏,尾音長而拖沓地叫她姐姐:“不好意思哦姐姐,弄髒了你的衣服,還住了你的房間,聽嫂子說,你過年還要回來住,真的好對不起。”
“沒事的。”悅顏搖了搖頭,轉身要走。
“姐姐。”
她回頭。
韓芳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她,那神情要多無辜就有多無辜。
“你有看過我們家的鞋櫃嗎?”
悅顏搖頭,目中有不解。
女孩歪着臉,倚着門邊,皮膚緊實飽滿,一臉的天真無邪。光看外表的話,她其實更像韓震多些,比溫婉的韓玲多了幾分嬌憨的感覺,連跟人說話都帶點撒嬌的聲口,因為做慣了妹妹。
“姐姐,你要是看過就知道了,鞋櫃裏面擺着好多好多的鞋子,有我哥的,嫂子的,子橋哥哥的,還有我姐的,連周阿姨的鞋子都有。可是姐姐誒,裏面沒有一雙屬於你的拖鞋。”
悅顏一動不動,聽着一個小自己好多歲的女孩的奚落。
越是涉世未深的少女,越能說出惡毒鋒利的句子,因為她從未遭遇過命運的身不由己,也不知道設身處地是何物。
未成年人的惡意永遠對陌生人蠢蠢欲動。
韓芳幽幽道:“姐姐,你這個人真的好奇怪哦,你沒有自己的家嗎,為什麼要來別人的家裏住?你是孤兒嗎?沒有自己的哥哥姐姐嗎?你為什麼要叫我的嫂子姐姐呢?為什麼子橋哥哥會是你的哥哥……”
沈子橋眼神冰冷地射向韓芳,韓芳撇了撇嘴,才沒有繼續說下去。
悅顏看着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到了飯點,悅顏被沈馨兒強留下來吃晚飯,餐桌上,韓芳又成了那個心無城府的小妹妹,用她特有的活潑語調講述自己在學校里遇到的好玩的人、有趣的事,還特別喜歡跟沈子橋搭話,一口一個哥哥地叫,口頭禪是,“你知道那個誰誰誰嗎?那人可好玩了……”
沈子橋全程都沒搭理她,偏偏韓震還在旁邊打趣她:“韓芳這個嘰嘰喳喳的性格,也只有子橋才受得了她。”
說的倆人好像緣分不簡單似地。
今天韓玲不在家,她有朋友從外地過來,要她去招待。
悅顏低頭夾菜,沈馨兒只顧盯着手機看,對桌上的對白充耳未聞。
看到什麼中意的東西,沈馨兒把手機推到悅顏這邊,兩人低聲交流,沈馨兒含笑道:“怎麼會老氣,是男人都會喜歡這種款式的……”悅顏說:“可是有點貴啊。”沈馨兒道:“生日一年就一次,給男朋友買當然要挑貴的,就這個了啊,我給你下單。”
韓芳喋喋不休,正說到什麼關鍵的地方,連着叫了好幾聲子橋哥哥,沈子橋才回過來神,看她:“你說什麼?”
韓芳興緻不減:“你猜我跟我哥購物的時候碰上誰了?”
他隨口來了句:“誰?”
“葉姐姐!”韓芳興奮地都快坐不住了,“葉姐姐現在越來越漂亮了,打扮得像電影明星一樣,她還記得我呢!跟我問起子橋哥哥來了,她真好關心你。子橋哥哥,她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沈子橋輕描淡寫地帶過:“好好吃飯,別瞎打聽。”
韓芳把嘴一撅,老大不高興。
終於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對面,悅顏跟沈馨兒低聲說笑,心裏沒來由地升起一股煩躁。
韓震探頭看她們手機,也有些好奇:“你們姐妹倆處理什麼國家大事呢?”
沈馨兒要笑不笑:“怎麼,領導,要跟你彙報嗎?”
吃過飯,水果都沒切好,沈馨兒就說累了,直接回房間去休息。走前瞄了韓震一眼,韓震心領神會他們夫妻間的小暗號,隔了一會兒也跟了過去。
門一關,沈馨兒扭頭沖他丟過來一隻抱枕。韓震眼疾手快地接住,撣了撣灰,又放到了床上,有些好笑:“怎麼了夫人?又在生誰的氣?”
“你妹!”
“好好的,別說髒話,影響胎教。”
沈馨兒冷笑:“我說的是你親妹妹,韓芳韓芳韓芳!”
韓震不解:“又怎麼了?”
沈馨兒把白天在樓梯口聽到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一句地複述給了韓震聽。一邊講,一邊自己就氣的不行:“這是小姑娘說的話嗎,你聽聽,你自己聽聽,一口一個孤兒,這嘴巴是有多毒啊!”
韓震臉色也有些嚴肅:“這確實過分了,回頭我給你好好說說她。你啊也別老是什麼都往心裏去,想想韓芳才多大,過了年才滿十八呢。”
“孩子小才要教,小樹不修不直溜,你別覺得她小,一個人小的時候說的話做的事才能反映她的本性,現在嘴巴就這麼厲害了,將來那還得了。你自己上網看看,有多少殺人犯都是未成年!”
韓震哭笑不得:“你也扯的太遠了,這怎麼了就殺人犯,頂多就是倆小孩拌嘴,過過嘴癮罷了。你想想韓玲,當姐姐的,蠻大的人了吧,一言不合還要跟韓芳干架呢!”
沈馨兒吸了口氣,一雙眼就定定地看着韓震,就這麼一眨,然後兩滴淚啪嗒啪嗒滾了下來。
這是夫妻間的秘密武器,只要沈馨兒一哭,韓震就沒招,立馬舉手投降:“好了好了,我錯了錯了,我這就下去說她。”
“你現在說還有什麼用,”沈馨兒抹着眼淚,“我就是心裏難受,一想到當年韓芳生病花的三十萬還是顏顏爸爸出的錢,我就咽不下這口氣!”
韓震嘆了口氣,摟住她肩,讓她靠在自己肩頭,語氣溫存:“我知道,我一直記着。能幫的都幫了,咱們都儘力了,不是嗎?”
“幫什麼了?我什麼忙都沒幫上!”
韓震笑:“怎麼沒幫上?你不為了她每天跟我吵架嗎?”
沈馨兒掐了他腰一下,破涕改笑:“又來,哪有每天。”頓了頓,她才接著說,“韓震,我想給顏顏買套房子,不用太大,就讓她回杭州有個落腳的地方。”
“行,”輕輕撫着妻子的孕肚,他若有所思,“你也要想好了,你想送,悅顏未必肯要。”
“我知道,我不在想嘛……反正我跟你說好了,你不準忘了。”
“知道,不會忘,都快生了的人了,成天還哭。”
手機提示有微信進來,是條39秒的語音,悅顏點開放在耳邊,走到窗邊去聽,是陳思恆的,問她晚上的安排。劇院有新戲要上,他想約個時間跟她一起去看。
等回完他的消息回來,沈子橋也在客廳跟人打電話,來來回回地走着,手插在褲袋,語氣溫存親昵,明顯跟個女孩在通話,兩人纏纏綿綿,道不盡的相思意。悅顏很少見到沈子橋臉上的這種表情,縹緲的微微笑意,彷彿很寵溺的樣子。
“嗯,你也是,早點睡……”
悅顏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經過,她的身上一直有股椰子一樣淡而清的香氣。
他拿着手機,心神似有一晃,抬眼,月光從落地窗外引入,霜似地鋪了一地。輕紗輕輕晃動,像一個欲言又止的夢境。
她離開客廳,去了二樓的衛生間。
把他和自己的聲音丟在客廳。
“子橋,你還有在聽嗎?”
“嗯,在,你說。”
“你怎麼了,沒事吧?”
“沒事,有點累。”
“那你要多注意休息,訂單的事情我跟爸爸說好了,有空一道吃個飯啊。”
“好。”
他走到窗邊,看見了一輛停在門口路邊的Polo,車窗降下一半,有條胳膊支在外面。
看着看着,心裏像是硬塞進來一團棉絮,他冷笑了一聲。
沒一會兒,有人噠噠噠地從二樓下來,沈馨兒跟在後面送她:“你讓小陳進來嘛,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又不是頭回見。”
“不了姐,太晚了,也不方便。”
她在玄關跟人道別:“我走了啊姐,姐夫,我先走了。”她朝里叫人。
韓震從廚房出來:“誒,那你路上當心。”
沈馨兒有意無意地隔在她和沈子橋中間,充當某種緩衝的媒介。目送她出門的並非她一人,落地窗邊,沈子橋看着男人下來車,繞到副駕駛座替她開了車門。她按着裙擺坐了進去,側過頭來跟那個男人笑了一下。
沈子橋把她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看的清清楚楚,像是自虐一樣,一眼都不錯過。任她撕扯着他的心,因為愛,肆無忌憚;也因為愛,才委曲求全。還能怎麼樣呢,他拿她毫無辦法。
沈馨兒的預產期是在正月十二,因為滿七個月做不了飛機,家裏老人老思想,媳婦如何都算外人,兒子不回老家過年算什麼新年,遠的近的親戚可都在這邊。百般催促之下,韓震於是決定先跟沈子橋一起回四川過年,初五再回杭州陪沈馨兒待產,怕不放心,還把兩個妹妹留在杭州陪懷孕的沈馨兒。
別人家的妹妹再好到底也是別人家的,沈馨兒又把悅顏叫回家裏陪她住,房間也不用收拾了,就睡沈子橋那屋。
年前田氏又派利是,田德祖籍廣東,年終獎是一回事,老闆自己掏腰包發紅包是另一回事,金額不大,三十五十,多不過幾百。悅顏數了數自己的,差不多三千左右,她不清楚公司以往情況,以為自己拿的跟別人沒差,結果旁邊幾個同事瞄見厚度立刻就炸了,逢人就說小高有三千,然後越傳越走樣,傳到後來就成了小高到手毛一萬。
再然後有人就在公司說,小高高悅顏其實是田總的私生女,聽到好幾次她私底下叫人家爸爸。
悅顏聽了當下冷笑不已。
八卦能傳到悅顏耳朵里,自然能傳到周秘書和田德那裏,不過他並沒有出面澄清,大有任流言蜚語自生自滅的意思,悅顏反倒捉摸不透田德什麼意思。
但是悅顏也沒精力操心這些邊邊角角的八卦,因為高志明的事。
在父親出事的頭一年裏,每次站在父親的病床邊,悅顏總有一種無止境的下陷的感覺,四周黑黢黢一片,哀嚎呼救,誰都聽不見。
但是這近一年了,這感覺再也沒有出現,她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提住衣領,一點點拔出泥淖,迎來光明和可供呼吸的空氣。
因為沈子橋,也因為這個從寧波千里迢迢趕到杭州的老師傅。
師傅姓喬,每隔一個禮拜時間都會來杭州一趟,給高志明針灸。效果顯著,十幾天過後,就能察覺他的腿微微抽動,摸上去不再是從前那種軟塌塌、揉皺了宣紙的感覺,有了韌勁和重量。有此悅顏給高志明擦身,她注意到他的眼皮快速彈動,像是有什麼話要跟她說,悅顏當下喜極而泣。
父親會好起來的,變得跟從前一樣健康、強壯,這種信念支撐着悅顏把眼下的路繼續走下去。
不過每次田德問起她父親的情況,悅顏總是有所保留,田德也不知道真信還是假信,每每都會嘆口氣:“不能急,要慢慢來,只要不變壞就是好消息。”
悅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助理端了開水進來,茶罐放在沙發邊的小几上,放下后助理就離開了辦公室,總不能讓田德自己去泡茶。悅顏翻了一隻乾淨的陶瓷杯,撥了點茶葉進去,背對着田德往裏注水,等水快到杯口還有兩厘米的時候才停下,茶葉在熱水之中上下翻滾,片葉一脈脈舒展開來,香氣四溢。
她放下開水瓶,往後退了一步,兩肩撞在某人胸口,她愣住回頭,發現田德就站在她身後,微微垂着眼,聲音略低:“怎麼這麼不小心?”
她站住,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突然出現。
田德也沒說什麼,側身繞過她,自己取來杯子,話鋒一轉問起她的私事來:“聽周秘書說,前陣子一直有個男的來公司下接你。”
那段時間因為搬了家,碰巧住的地方跟陳思恆單位挺近,他乾脆順道接她下班,去外面吃飯,兩人的戀情就在這一頓頓飯里有條不紊地發展下去。
田德看看她:“男朋友?”
悅顏沒迴避,就嗯了一聲。
田德笑:“姑娘到了年紀,是該處對象了,男朋友做什麼的?”
“公務員。”
“公務員好啊,穩定。”
田德端着茶杯回到辦公桌後邊,又跟悅顏聊了些工作上的事,就讓她忙自己的去。
新年越來越近,沈子橋想必也忙,悅顏漸漸開始習慣沒有他的生活,也會在極偶然的情況下突然想起,他們似乎有一段時間沒再聯繫。
倒是陳思恆有此提起,說他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遇到了沈子橋,陪一個女生在逛街。
悅顏忍不住想,估計是他的女朋友。
生活被時間推動,無視其間人的感受,漸漸慢慢往前走。
每個人都開始了各自的生活,自己交往了待她溫柔真誠的男友,沈子橋也會有受他寵愛,被他仔細呵護的女孩。
他不總是會在原地等她。
說到沈子橋時,氣氛陷入了有些膠着的沉默,陳思恆陪她在河堤散步,兩人暫時無言地向前走着,護城河上的冷風輕輕吹過臉頰,很乾又很冷,他的圍巾裹在她脖子上。
陳思恆突然跟悅顏說,他媽媽想見見她。
到了這個年紀,悅顏也明白,一對年輕男女談戀愛不可能只是兩個人的事,遲早要牽扯到雙方的家庭。
悅顏也沒有拒絕,她悄然問:“那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陳思恆也呆了一下,講:“不,不用吧。”
她還是拎了兩箱水果登門,在新年的最後一個雙休日。
張淑芳來應門,一早就聽過兒子這個交往的對象,暗中上下打量了她個遍,只見她膚色白皙,模樣秀氣,真是越看越滿意,滿臉帶笑地將他們讓進來。
他們家不算大,不到一百個平,目光能看的到的角落全堆滿了書、教材、課本,罩着防塵絲巾,很有九十年代的風格,但是不顯得擁擠雜亂,因為擺放有序,這個家被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條。
說是便飯,也顯出了家常菜之外的隆重感,張淑芳新近從餘杭探親回來,拎來滿滿一後備箱的應季特產。
進來時陳思恆的父親陳平正在客廳剝豆角,剝出了一地的殼,見悅顏進來,忙不迭拿來掃帚把地掃乾淨,一邊還幽默道:“真叫客來掃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張淑芬進來送切好的水果塊,一聽便道:“小高不算客。”
悅顏一下就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看看陳思恆,臉忍不住紅了一下,陳思恆也偷偷看她,見她並不往心裏去的樣子,也放了心。兩個年輕人本來是有話聊的,如今坐到父母面前,彷彿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陳思恆訕訕地去把電視打開,找到遙控遞給她,悅顏沒反應過來。一個要給她遙控,一個不知道去接,做母親的在旁邊看着,撲哧一聲就笑了,又怕他們小年輕鬧尷尬,按着膝蓋站起來:“思恆你陪小高坐坐,我去做飯了。”
收拾完陳平就跟進來廚房幫忙,一邊洗菜,一邊低聲跟張淑芬笑說:“剛進來的時候,聽到小高悄悄在問思恆,你媽媽為什麼一直對我笑。”
張淑芬把魚下鍋,含笑道:“這孩子白白凈凈,挺斯文的。”
“就是看着有點呆。”
張淑芬一樣壓低了聲音:“呆怎麼了?太厲害的你兒子也拿不住。”
“聽說很小就沒媽媽。”
“那爸呢?”
“沒聽兒子說過。”
張淑芬推他:“有空你去問問兒子。”
陳平不悅:“問什麼?真有什麼問題兒子會不跟我們說?要麼就是他昏了頭,他要是昏了頭你怎麼勸都沒用。兒子喜歡就夠了,將來也是小兩口過日子。”
“就讓你問問。”
“不問。”
兩夫妻在廚房裏說話,悅顏忽然探了半個身子進來,扶在門邊問:“叔叔阿姨,要我幫忙嗎?”
張淑芬趕忙堆出笑臉來:“不用不用,你跟思恆去看電視好了,思恆,”她往外叫人,“把上次你小姨送的進口零食拿出來給小高嘗嘗。”
悅顏走了。陳平慢條斯理地瀝干青菜,頗有先見之明地講:“你看看,多尷尬。”
張淑芬推了他一個肘子。
飯桌上,張淑芬頻頻給悅顏夾菜,對這個準兒媳她是越看越滿意,長相出挑,膚色白凈,又有禮貌,一看就是那種好人家裏出來的姑娘,她暗想自己真是沒事找事,去問人家爸爸,孩子就是父母的影子,帶了這麼多年學生,一個學生天性如何本質怎樣,看一眼她就知道,悅顏這孩子心是軟的,陳思恆也不是強勢的性格,以後這兩個組成家庭,無論遇到什麼困難總能有商有量、相敬如賓,這樣就夠了。
一頓飯下來,陳思恆從父母的態度和言語中基本能夠確定,他們對悅顏是認可的。這給他的滿足感遠超過其他,他想別人都知道悅顏的好,尤其是親近的家人。
愛情友情親情,究其本質都是一種情感上的共鳴,他覺得自己一個人來愛悅顏這還不夠,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跟他一起來愛她、保護她,甚至於他想把自己的媽媽給她當媽媽,自己的爸爸給她當爸爸,就算將來不能結婚也沒有關係。
悅顏能感受到,她當然能,她一樣也在竭盡所能地對他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