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樣就夠好,他不可以太貪心
第31章這樣就夠好,他不可以太貪心
三天的度假轉眼即逝。
他們在傍晚登車返家。
短暫的放鬆過後,同事們很快進入了工作狀態里。競標的日子眨眼就至,康盛這次是沈子橋親自帶隊,每組只允許兩人入場。悅顏沒有通行證,就在大廈一樓的休閑區等他們,裏面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反而更加緊張。沒過多久,就看見田德帶着他的銷售團隊從電梯裏出來,烏泱泱地一群人眾星拱月,簇擁着為首的田德,跟送他們下來的工作人員一一握手道別。
悅顏低頭看手機,假裝沒注意他們那邊的情況。
然而很快,一雙鋥亮的皮鞋出現在她低垂的視野當中,深色襪子,連着一小片垂感十足的西褲。
無形的壓迫逼她揚起臉來,絲滑的秀髮分開滑下兩邊,從中探出的小臉如清水芙蓉一樣皎潔。
她目中戒備明顯。
田德卻彷彿一點不覺,手負在腰后,彎下腰來笑着跟她說話,彷彿面對他最為愛惜的晚輩:“等子橋啊?還沒下來。”
他的司機跟助理就站在旋轉門旁的盆栽后抽煙、說話,等着他,卻一眼都沒往他們的方向看,訓練有素。
悅顏敷衍地點了點頭,並不想跟他多說什麼。
即便只是高志明的關係,她也不該跟他有過密的接觸。悅顏有些懊悔之前的冒然舉動。
田德單手解開西裝最下一粒紐扣,姿態瀟洒地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
“我還在想這幾天什麼時候有空去看看你爸,顏顏,你要去之前給我打個電話,我叫我司機順道送送你。”
悅顏淡漠地說:“不用。”
她的抗拒並未超乎他預料。
田德豁達地聳肩,並不在意,想起了什麼,從褲袋裏掏出一個紅色絲絨小盒子來,開口向她地推到悅顏面前:“上個月去蘇黎世出差,相中一個小玩意,我聽你爸爸說你喜歡水晶。”
她還是不動。
他替她把盒子打開,裏面是個純水晶製成的Elsa,手掌大小,通體晶瑩,連一根髮絲都雕得栩栩如生。午後陽光照進窗,在面前的矮桌切出一個長條,它躺在長條里閃着細碎的光芒。
悅顏只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移不開的趨勢。
他是個真正老道的商人,永遠最快抓住人心底的慾望。
田德姿態放鬆地倚在沙發上。他沒逼她接受,只是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顏顏,不能這麼沒有禮貌的,是不是?”
厭棄與憎惡同時登頂,她猛然抬起頭,望向跟自己一桌之隔的這個男人。
臉龐堅毅,下頜緊實,帶着一種跟年齡不符的緊繃感,他的臉上有閱歷積澱的沉穩和持重,這大概就是男人味的源頭。
她隱忍地拒絕:“謝謝,但是我不能要。”
田德笑了:“是不能,還是不敢?顏顏,它不會咬你。”
悅顏並不避諱另一個關鍵事實:“我不會答應你的條件。”
田德語氣減緩:“有時候送人東西,未必是想得到什麼,只是想讓收禮的人感到高興,這個社會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現實。況且,能用錢啊禮物換來的東西我一眼都不會多看,因為那往往會給人惹來麻煩。”
悅顏忍不住問:“那你要什麼?”
他笑而不語,走之前都沒給她明確的答覆,只是說:“有空一起吃個飯。”
悅顏看着他離開,步履倜儻,走到旋轉門處,抽煙的幾人連忙碾熄煙頭,圍攏過來。
黑色的轎車開到酒店門口,他微微低頭,欠身按住西裝的下擺,坐了進來。
又過了半個鐘頭左右,沈子橋才從電梯裏出來,身後跟着提着筆記本的錢寧,從兩人神色里悅顏多少猜到,這次恐怕凶多吉少。
司機候在大廈台階下,即便心事重重,沈子橋仍記得為她開門。
她在後視鏡里瞥見他一雙憂色重重的眼。
這次定向投標,從最開始傳出的風聲就沒聽說田氏會參與,所以幾家公司包括康盛都準備了很久,自認信心滿滿就此一搏,不成想中途會殺出一個田德。田氏電機制配一直佔據龍頭,這個項目由政府出資,一旦拿下就是招牌,他不會這麼傻輕易讓別人來分自己的一杯羹。
最後競標的結果也確實如此。
這次的打擊對沈子橋而言不可謂不小,因為這或多或少影響到他對自己的判斷。他曾孤注一擲要領公司往開疆擴土發展,卻不曾想過走去的地方也會是懸崖峭壁。
他太魯莽。
他該記住,他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他的肩上有幾十個人要靠他吃飯。
下屬犯錯,會有上級責罵,罵過也就過了。
那麼一把手的失策呢?
無人監督、無人掣肘,只能任負罪感被無限放大。
中標名單下來的那個晚上,沈子橋一個人在自己的辦公室待到很晚,晚到關燈走時,他們這一層樓只亮着一處小燈。
周圍漫開無邊的暗色,女孩枕在臂間,睡得香甜。
心下酸軟,如羽毛輕輕拂過,輕而又輕地帶上身後辦公室門,沈子橋走上前來看她。秀髮彎在頸邊,她的側臉被手臂擠壓,作用力讓嘴微微嘟起,唇瓣是少女天生的瑩潤,唇紋很淺,像沾了蜜。
沈子橋一笑,不光為她可愛的睡姿,也有為她臂下壓的一張白紙,大概等的太無聊了,她用水筆在上面畫了個卡通版的美少女,大眼睛長睫毛,頭髮像劍一樣飛出去,被筆用心的全部塗黑。
大概就是在塗黑的過程中睡着的。
他沒有叫醒她,伸手拉來了隔壁工位的一張滑椅,坐下后又用腳勾來一張,舒舒服服地把腿翹上去,抬手枕住了後腦勺。
而累還是累,身體的疲倦還是其次,最難排解的是心底的孤倦。
月光從外射入,如輕紗覆在辦公傢具上。他的目光一寸寸在房間裏移動,銷售部的辦公室全部打通,視野不受阻礙,這裏每一毫每一寸,都是他赤手空拳搏下來的,可是徹徹底底屬於他嗎?他敢打包票,他一朝落勢,這屋裏的東西就像張了翅膀一樣,招呼都不打地飛光。
除了她。
只是一個瞬間的閃念,就讓他的心溫柔到無可救藥。
他將目光投向燈下安睡的少女,她發如濃雲,積在肩上,不帶一絲的重量感。她睡得好香。
沈子橋閉上眼,呼出口氣,跟自己講:這樣就夠好,他不可以太貪心。從小到大的寓言故事都在告訴他,貪心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
一陣猝不及防的手機鈴聲闖入這片靜謐空間。他不動,確信自己已經設置靜音,伏在燈下的女孩慢一拍地直起身,撥着頭髮,溫吞地接起了電話。
“嗯,在公司……還沒下班,對的,好啊,有空約。”
太好猜了,這麼自然的對話,不像對沈馨兒這麼親密,但自有一種脈脈的溫情。
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煩躁,像一團灰雲硬塞入胸膛,讓他無法呼吸。
他故意製造了一起動靜。
他指揮腳下的椅子撞向隔板,發出很沉悶的一聲咚。
驚得她立馬回頭,眼中是小小的被嚇到的驚惶,手壓在胸口:“你嚇到我了。”
沈子橋並不着急應答,他仍舊坐在用兩把椅子拼就座位當中,像個虛張聲勢的聯邦國家首領。
她沒跟他解釋電話那邊那位,當然她沒有這個必要。
但她沒有介紹。
他看着她,眼睛裏亮着什麼,她不會看不懂。
“誰啊?”他動員唇周肌肉,擠出一個笑。
“一個朋友。”
她回答的時候,避開了他的目光。
臨近放假,陳思恆主動約她出來幾次,他沉穩周到,敏感如她,也察覺不出一絲一點的異樣。
她懷疑他的父母或許也聽說過她的存在,他為她帶的兩次煲湯,都有紅棗,有增補氣血的功效。
但奇怪的是,兩人相處的時間不算短,但誰都沒有想過往愛情那方面發展,或許他過於正直,而她又總是心不在焉。相處總是愉快的,她的朋友圈太小,她的同學們不是結了婚就是遷去外地發展,聚起來實在困難。
她當他是救命稻草,兼有玩伴的功效。
陳思恆也很有分寸,帶悅顏出去吃飯,專門找那種人聲鼎沸生意奇好的餐館,一點浪漫因子都不帶。就一次,陳思恆接她去他單位附近一家川來香,剛被服務生領到位置就坐,就見到旁邊一桌的人齊齊向他們行注目禮。她不明所以,卻也心知肚明,順手將小包放在一邊,轉而研究起這家的招牌菜。
這麼隆重的關注不可能是因為她。陳思恆讓她稍坐,起身過去招呼那一桌,聲音不算響亮,但仍有幾道目光朝她射來。
那些都是他局裏的同事,她不可避免地還是被認了出來。
自從家裏出事,她漸漸明白過來,她是會給人帶來麻煩的,或者說,她本身就是麻煩的一部分。
陳思恆從那邊回來,神色如常。
他沒多此一舉地給她介紹,她也不需要。
隔了幾天,陳思恆依舊打來電話,電話中語氣尋常。悅顏不是沒有鬆口氣,她的關係沒有影響到他,起碼他還是願意跟她做朋友。
他們說了點公事,聊了點私事,最後說到她的父親。悅顏的語氣恢復高昂,語調輕快地說起高志明正在好轉的種種表現。
有幾次悅顏跟他說話,注意到高志明急速顫動的眼皮,她當下喜極而泣。
陳思恆聽了也替她高興,知道她人在醫院后,約了她在醫院碰頭。
等他下班到時,悅顏正在替高志明擦臉,做基本的復健,一番勞作過後,額上掛着細密的汗珠,臉也紅撲撲的。
老實講,進病房之前陳思恆下意識地屏了一口氣,他有點怕會在這裏碰見那個陰魂不散的沈子橋,每次接收到他的目光,陳思恆都能從中感受到一種嘲弄。
幸好今天他不在。
陳思恆放下花和水果,將目光投向床上的中年男子。
頭髮被剃得很短,面龐鬆弛,皮膚呈一種灰色的白,他判斷不出這是否好轉。白色的被褥下,肢體平展,呼吸均勻安靜。
單論外表,她不太像他的爸爸,大概更像媽媽一些。
悅顏見他望着高志明,輕聲說:“爸爸出事後瘦了整整三十斤……有時候替他擦身體,我不敢相信這是我的爸爸,大腿我一隻手都能握過來……”
語調發顫,陳思恆以為她會哭,但事實並沒有,她比他想像的更加堅強。
這種極柔和極強的反差,如此迷人,讓人打心底地想要憐惜她。
陳思恆抬手,卻沒有落到肩膀,而是放在她頭頂輕輕揉了兩下,溫柔也被空氣固定在了那兒。他說:“別怕,現在醫學這麼發達,叔叔一定會好起來的。”
其實是想抱她的,但到底還是沒有這個膽量。
車停在醫院正門的樹蔭下。
田德坐在車裏,正打算下,他的司機眼尖,一眼發現從醫院大門出來的那對男女,不無困惑地咦了一聲:“那不是高小姐嗎?”
田德跟着望出去一眼。
男人伴着她從台階下來,用身體為她隔開人流,兩人穿過看診的人群,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私家車。
男人紳士地為她拉開車門,她跟人笑了笑,按着裙擺坐上副駕駛座。男人繞一圈回到駕駛座,很快車子發動,消失在田德的視野當中。
田德的目光一動不動。
司機突然不敢說話,當他無意間在後視鏡里瞥見田德的臉龐。
“吃什麼?”
“隨便吧。”
陳思恆在心裏笑了一下,這大概是所有女孩的套式回答。
前兩次都是他請的客,這次換悅顏請他,他們找了路邊一家方便停車的餐館解決,吃完飯,又在附近的商廈逛了逛,買了些生活用品。最後陳思恆送她回家,下車前他從後備箱裏拿了一提采芝齋的禮包給她:“嘗嘗看,甜食能讓心情愉悅。”
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她收的也沒有心理包袱。
說了謝謝,她歪着頭跟他笑。
她並非那種無欲無慮的少女,生活接連的悲劇讓她心事重重,眉眼間常有若有似無的憂愁揮之不去,但不影響她笑,其實是很愛笑的女孩,一笑起來眉眼開開,彷彿什麼煩惱都消失不見。
沒有人可以抗拒那種笑。
陳思恆沒忍住,在跟她說了拜拜之後,伸手又揉了揉她發頂心。
他心疼她。
而他的身份,也阻止了他不能再有親密一些的舉動。
悅顏腳步輕快地轉身上樓,一進門,就撞見了也在玄關換鞋的沈子橋。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她手上提着的那個禮盒,嘴角輕輕往下一扯。
但是也什麼都沒有說。
過幾天,陳思恆從同事那裏聽說有個理療師特別出名,給很多省部級的領導看過老寒腿,同事的父親當年也是車禍,在床上躺了半年多,後來託人聯繫到那個老中醫,每天定時請上門扎針,不出三個月下肢就有了痛覺。
他立刻問來了那老中醫的聯繫地址。同事見他這麼看重,只當他家裏什麼重要的人生病,提前跟他講好了,這老師傅人在寧波,靈是靈,但是上了年紀,不大上門看診,他家裏人也不願他太辛苦,請不請的動就難說了。
陳思恆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悅顏,本來是想陪她一起去的。結果當天下午她就跟公司請好假,自己跑了一趟寧波,從寧波機場下來直接打的去師傅家裏,地方挺遠,就在城郊,是一幢老式的聯排別墅,找到時鐵門緊閉,她敲了好久的門都不見有人來開,最後還是隔壁幢樓的鄰居隔着一道鐵門出來跟她講,這家人前兩年就移民去了國外,這兩年像高悅顏一樣上門求診的病人就沒斷過。
跑了這老遠路,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悅顏實在難以承受,鼻頭一酸,眼淚立刻下來,哭坐在了人家門口的水泥地上,鄰居也有點被嚇到,叫着她小姑娘,想要扶她站起來。
最後一點希望眼睜睜地在眼前破滅,她切實地感受到了一種崩潰的感覺。
回去一路,悅顏的淚從寧波櫟社機場一直流到蕭山機場,空姐從她身邊來來回回好幾次,還有乘客悄悄給她遞紙巾。
到杭州落地的時候,她眼皮浮腫,唇紋乾裂,大腦前額不規律地抽痛,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
陳思恆去機場接她,也沒問她找沒找到老師傅——她此刻的狀態已經做了回答。悅顏一句話也沒說,沉默地爬上車。這一路,陳思恆屢屢從後視鏡里看她,心也隨之揪起,她沒有哭,眼淚凝在眼眶,一直懸而未落,這比痛哭還要讓陳思恆難受。
將她送到家門口,悅顏下車,就算精疲力竭,仍不忘跟他道謝。
陳思恆一時衝動,叫住她:“悅顏。”
她回頭。
他從車上下來,拿着她的背包:“你包忘了。”
她接過,手指無措地抓緊包帶,額際細薄的皮膚下青色血管隱沒。她其實脆弱,卻有不滅的勇氣。
心潮起伏間,有什麼東西在一下一下地鑿着自己的心,這讓他恆生了一股勇氣:“悅顏。”
她抬頭:“怎麼了?”
“以後讓我照顧你,好不好?不要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不要這麼辛苦……”
不要這麼辛苦。
她怔了一怔。
這句話好熟悉,曾在她的少女時期也跟某人說起,那是牽挂一個人時最為真誠的句子。
因為愛你,所以捨不得看你吃苦。
她忽然定住,從前那些溫馨的過往如溫水一樣起伏,反反覆復地沖刷着她的心,感動的滋味似曾相識。
但只是感動而已,跟那不可捉摸的愛情又差了幾分,誰都說不清。
悅顏不善拒絕,尤其面對這個屢屢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男人。
“請讓我再考慮考慮。”
他沒有把她逼得太急,但還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發頂心。
“嗯,不急,回去好好休息。”
基本上男孩子說了這種表露愛意的話,後續都會有相應的行為跟上,送花或者禮物,偏偏陳思恆不走尋常路:他約悅顏下班後去打羽毛球。
陳思恆年前辦了一張體育館的健身卡,眼瞅着快要過期。之所以約她打羽毛球其實也有一些陳思恆自己的小私心,網球不是人家的對手,難不成羽毛球還不能扳回一城嗎?
結果還是被悅顏打得滿地撿球。
這姑娘的驚訝是真的發自內心:“警察叔叔都不用做體能檢測嗎?”
陳思恆一頭熱汗,運動衫被汗浸透,顯露衣下線條不俗的肌肉,富有活力和動感。他一聽就樂了:“那警察叔叔也不考羽毛球啊。”
悅顏被噎了一下:“你的狡辯好有道理哦。”
體育館離她家不遠,陳思恆通常都把車停在她家小區閑置的公共車位,說說笑笑地走着過去,又玩玩鬧鬧地走着回來,有點像在念書的時候。
女孩拿着球拍蹦蹦跳跳地走在路的當中,被後面要開過來又開不過去的私家車滴滴按喇叭。陳思恆夠不到她,只好借用球拍輕輕撥她肩膀,意思要她走過來些。
悅顏要說虎也挺虎的,以為對方是在拍自己,二話不說立刻打了回去,兩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像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要說區別也是有的,男人拍的那下總是又輕又軟,女孩的回擊通常都控制不好力道。陳思恆從來不說疼,也不說她打的太重,相反他覺得純真如悅顏這樣的女生現在是越來越少了。
身後一輛銀灰色的轎車一路跟着他們進了小區。
陳思恆觀察力敏銳,早已注意到了對方的行蹤,他讓悅顏過來一些。
悅顏被他帶的往邊上走,無意間一回頭,也看清了那部車的牌號。耳邊清楚聽見一聲嗡,原本掛在嘴邊的笑漸漸往下掉。
隔着反光膜,她壓根看不清裏面人的模樣,但悅顏就是可以想像,此刻這個坐在駕駛座的男人正用一副冷漠的表情盯着自己。
那裏面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讓悅顏難以背負。
她再也笑不出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笑對這個人來說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
更殘忍的是,這輛沃爾沃一直跟着他們到家門口。陳思恆把悅顏送到這裏,再往回走,走之前他看了一眼那跟了他們一路的沃爾沃。有個男人從車裏下來,站在車邊,毫無起伏的目光從他臉上冷冷滑過。
陳思恆心頭一凜,有亮光閃過,那些謎團的答案彷彿觸手可及,他反而喪失了觸碰的勇氣。
人都善於欺騙自己,哪怕他從事的是揭開真相的職業。
直到陳思恆走遠。
沈子橋才過來,走到悅顏的面前,他看了看她,唇角輕一斜:“玩得挺開心啊。”
悅顏看看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轉身進門。
沈馨兒已近臨盆,肚子越發明顯,她從二樓下來,看見了悅顏,卻沒望見跟在她後邊換鞋的沈子橋,扶着欄杆問悅顏:“小陳呢?送到就走了啊?”
悅顏嗯了一聲。
沈子橋換好拖鞋直起身,繞過玄關出現在他們視野當中。
沈馨兒才注意他的出現,臉色一僵,訕訕道:“子橋也回來了。”
他跟沈馨兒笑笑:“嗯,回來了,晚上吃什麼?”
這種狀態持續了大概半個多月。
自從項目失利,被田德的公司橫刀奪利,全公司都陷入了一種低迷的氣氛里,這種低迷不光是生意場上的偶然受挫,更多是一種對公司未來局勢的迷茫和困惑——員工也需要被鼓舞,需要一場振奮人心的勝利。這次落標的後果也並沒有像他們眼睛看到的那麼簡單,半個多月時間裏,售後和質檢就走掉了六個人。
沈子橋依然什麼也不說,公司在他的維繫下艱難運作。
在公司的非常時期,林東剛趁機以辭職作為要挾,跟沈子橋提出漲薪。這種做法本來極不體面,而沈子橋沒有拒絕,他不光給林東剛一人加了工資,而是在考慮過後,根據業績的提成,給手底下的所有銷售漲了相應的底薪。
林東剛自以為逼宮成功,儼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得意洋洋地在他們銷售私下的小群里炫耀。他視錢如命,自然就不會認為自己行為落井下石,當晚就給另一部門的韓玲去了個電話,急哄哄地跟她表功,約她出來吃飯慶祝。
韓玲也從公司的八卦里得知了事情始末,既好笑又好氣,心想這人一輩子也就是給人打工的命。
最後拗不過他三催四請,韓玲只好答應。
掛了電話,處理完手上幾單報銷的問題,韓玲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蔣潔笑着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高興的事,她含笑搖頭:“沒有啦,就覺得老天還是有眼睛的,不會讓惡人得意太久。”
蔣潔聽的一知半解,還要細問,韓玲卻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一下班,林東剛就在公司樓下等她,韓玲跟家裏打過電話后,直接坐了林東剛的車去外面吃飯。
一路上林東剛滔滔不絕,一面誇讚自己如何如何能幹,沈總又是怎麼怎麼缺他不可,主動提出給自己漲薪,一面又感慨自己生的不好,一肚子的本事沒地方發揮,不像沈子橋找到個有錢姐夫當靠山,要不然自己早開起了公司,做起了老闆。這些話換做從前韓玲也就一聽一過,從來沒當回事,沈子橋的能力跟手腕她看的比誰都清楚。不過趕上她今天心情好,順口接了幾句,可把林東剛給興奮壞了,越發口若懸河,唾沫橫飛。
他們去了淮海路一家新開的川菜館子,因為是就餐高峰期,附近的公共車位全部停滿,林東剛只好把車停去附近一家酒店的地下車庫,按小時計費,林東剛一邊倒車入庫,一邊還喋喋不休地抱怨停個車怎麼會這麼貴,跟搶錢有什麼區別。
就算韓玲涵養再好,到這裏也實在聽不下去,忍耐地將目光投向窗外,車位不遠處就是觀光電梯,直達負二層的梯廂里出來兩個熟人,韓玲定睛一看,眼皮微微一跳,不是別人,正是高悅顏和陳思恆兩個。
兩人濕着頭髮,面孔清透乾淨,像是才洗完澡。
她迅速拿出手機,調好位置,連按快門,挑了其中兩張角度最清晰的發出去。
一張是男人按着電梯門,護送女人先進電梯。
另一張是女人仰頭跟男人說話,男人背對着鏡頭側過臉來聽她講,從拍攝的角度看,彷彿跟人索吻的模樣。
嘴角輕輕往上抬起,韓玲寫了幾個字,又一個字一個字刪除,重新再打:“我在君豪吃飯,遇到了兩個熟人,猜猜看,他們兩個是要去開房呢,還是剛剛開完房下來?”
陳思恆跟悅顏游完泳下來,順道去酒店二樓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吃完出去買單,結果被告知已經有人替他們買過了。
悅顏好奇問是誰。
服務生推給悅顏一張名片。掃了一眼,她臉色一變,問那人還在不在,服務生說還在,連包廂號都告訴給她,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問。
陳思恆看她臉色不對,走過來問:“怎麼了?”
“有個朋友在這邊吃飯,我進去跟他打個招呼。”
陳思恆知道她可能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點點頭說:“那我在這裏等你。”
服務生領她往裏走,穿過一條中式風格的迴廊,兩邊牆上都用雕花隔斷巧妙曲隔,裝修擺設古香古色。他把她帶到一間包廂門口,推開房門,頃刻間,觥籌交錯聲撲面而來。
繞過屏風,飯局的景象才盡數映入眼底。
田德被拱在上首,座位正對屏風,也是悅顏第一眼先看見的人。
沒有西裝,也不打領帶,上身一件深灰色的牛津襯衫,胸口紐扣旁明顯兩道不對稱的摺痕,是款式的一部分,穿在這個男人身上有種跟年齡不匹配的倜儻和風流。
她被服務生引進來的時候田德早用餘光注意到她,卻沒有立即理會她,而是跟旁邊的人說完話,才向悅顏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遲疑了一瞬,到底還是走了過去。
近旁跟他說話的中年男子有些意外地掃來一眼。
“來了啊顏顏。”
人不會光禿禿地在世上長,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它背後都刻着家庭的形象。
她走到田德面前,被他仔細看了看臉上,口吻親昵:“怎麼了啊顏顏,嘟着張小嘴,誰惹我們顏顏生氣了?”
悅顏還沒怎麼樣。旁邊那跟他碰杯的男人先笑了:“老田,這你家姑娘啊?”
田德笑了:“生不出這麼漂亮的,朋友家的孩子。顏顏,叫過人沒?”想到什麼,田德扭過臉來,不確定地問旁邊人,“對了,是該叫叔叔吧?”
那男人樂了:“叫什麼叔叔啊,叫哥哥。”
田德到底忍不住,指着他:“你多大,她多大,要不要臉啊你?”
悅顏只當沒聽見這兩人一搭一唱的對話,低頭從包里翻出三張一百的,就壓在他手邊放冰毛巾的骨碟下,看着他問:“這些錢夠了嗎?”
田德根本不看那錢,仍舊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把錢收起來,像什麼樣子。”
那男的酒意上頭,一隻手搭在椅背,軟塌塌地彷彿沒有生過骨頭,也在旁邊幫腔:“給什麼錢啊小妹妹,你伯伯剛才拿下一個當項目,銅鈿多的是,你就狠狠給他花,別想着給他省錢。”
田德笑罵:“夠了啊,就一個破項目,笑話我一個晚上了。”
“這怎麼能叫笑話,老田,幾千萬的項目,多少公司爭破頭想要啊。”
悅顏知道他們聊的什麼,也知道那些爭破頭的公司里,就有一個沈子橋的康盛。
她不吭聲。
那男的似乎也覺得沒趣,咋吧了幾下嘴巴,轉去跟另一邊的人說話。
田德又上下看她,嘴角一牽:“聽說你前兩天去寧波了?”
她眼神戒備,有點提防的意思:“你聽誰說的?”
田德意味深長:“錢告訴我的。”
悅顏皺眉。
“錢是個好東西,會讓你交到各種各樣的好朋友,只要你打聲招呼,錢就會把你的消息送到我這裏。”
悅顏明白過來,猝然不悅:“你找人跟蹤我?”
田德笑,語氣溫和:“怎麼能說是跟蹤呢,顏顏,我是關心你啊,你一個女孩子,什麼都不懂的,不要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給騙了。”
悅顏冷笑,誰會騙她?她又有什麼值得人家好騙?
如果硬要說她從父親的遭遇中吸取了什麼教訓,那就是提醒她,她這輩子都要離這個男人遠一些。
她放下錢,轉身就走,沒走兩步,就聽背後有人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聽說你在找一個姓喬的推拿師傅?”
“或許我能幫你找到他。”
她停止腳步。
無論投放魚餌的是何目的,她還是做不到視而不見。
悅顏回過頭,看着他。
“你真的會幫我嗎?”
她的表情像一幀小小的畫,單純、漂亮,塗滿了讓人過目不忘的顏色。
看着她這張臉,會讓人的心硬不起來。
田德語氣溫和:“但有個條件。”
悅顏咬唇:“你不是說你沒有害過我爸爸嗎?那你為什麼不肯幫我?難道你不想讓他快點好起來嗎?”
田德笑了:“是,我是沒有害他,但我為什麼要白白幫你這個忙?顏顏,我只是看着比較好說話,我又不是傻子,高志明能不能醒過來,除了對你,對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陳思恆在走廊等了她有小半個鐘頭,覺得再這樣等下去實在不妙,想給她打個電話,才拿出手機,就見到悅顏獨自一人沿着走廊慢慢地出來。
他迎上去前,她有感覺地看了他一眼。陳思恆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肯說。
一路沉默地把車開到了她家門前。這期間陳思恆從後視鏡里看了她好幾次,她一直托腮看着窗外,風把她的劉海吹亂,彷彿心事重重的樣子。
車停下,陳思恆拉起手剎,轉臉過來看她。
她低着臉,彷彿是對着自己的膝蓋出神。
“悅顏,”他的語氣不無擔心,“怎麼了?”
她吸了口氣,反而低下聲音:“你的話,還算數嗎?”
陳思恆先是一愣,而後心臟砰砰快跳,當他反應過來悅顏說的話。
這是怎麼了?他再躁動的青春期都沒有經歷過因為女孩的一句話而心跳加快的感覺。
“悅顏,我保證我跟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她低頭看了看膝上自己細細瘦瘦的手指。
“我其實沒有你看到的那麼好,我有小脾氣,也很任性,但是我會努力改掉這些毛病,我也會好好做一個人的女朋友。”
她抬起臉來。
車碰巧停在一盞路燈下,昏黃路燈拓出她臉部輪廓,雙眸水水的、潤潤的,老愛從低處看人。
“你說喜歡我的事,到現在還算數嗎?”
喉結上下滑動,陳思恆凝望着她:“當然。”
他伸手過去,她略有遲疑,他也沒有介意,而是用手順了順她的髮絲。
一切都像浪漫愛情電影裏演的那樣,每個情節、每一句台詞,都是悅顏能夠想像出來的自己正被珍視的證據。
他想在告別的路燈下吻她,以為她已經準備好了,而她顫動的睫毛透露了她尚未徹底準備完全,陳思恆照顧她的感受,那吻最後只是淺淺地落在她額頭,放開她,看見她那副模樣,又伸手揉了把她的頭髮。
“傻瓜。”
她也真的像一個傻瓜,呆呆傻傻地看着人家。
陳思恆心下一軟,心想,她其實真的很會跟人戀愛,就算她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無辜地看着對方,心還是會被她的眼神弄得又酸又麻,讓人想好好地憐愛她、珍惜她。
陳思恆只在高中的時候談過一個對象,考入警校因為異地戀自然而然就分了,這兩年不是沒有人給他介紹過女朋友,但也就那樣,吃過飯、看完電影,之後就不了了之。陳思恆知道,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他沒有念頭找,也沒有動力想對一個人好。
改變是從遇到悅顏的那天開始。
他語氣溫柔:“去睡吧,明天下班我去接你。”
“嗯,路上注意安全。”
兩人互道再見,陳思恆用目光一直將她送入門裏,人才坐車離開。
與此同時,二樓掀起的窗帘一角也緩緩落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