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賭你爸爸愛你,也喜歡我,不會讓你跟
第22章賭你爸爸愛你,也喜歡我,不會讓你跟我分手。
她抱膝坐在主卧的床上,臉對着前面的電視牆,濕法披肩,領口也被水汽洇濕了一圈,彷彿西方油畫中的少女,靜靜地聽着外面的聲音。
客廳里傳來鍵盤聲規律的敲擊聲,男生已經很久都沒換過一個地方。
悅顏不知道自己是幾點睡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着的。半夜驚醒時,連客廳的光都消失不見。
手下意識地往旁邊摸,那裏空無一人。
幾乎是下一秒,眼睛就酸了,揪着胸前的薄毯,委屈已經仗着黑暗無邊無際地漫長。
此刻最好能有一道雷,或者閃電之類驚天動地的惡劣動靜,才有足夠的理由,讓她“被迫”做出選擇。
可生活從來不夠戲劇性,夏夜從未如此刻安靜凝人。
心是一點點灰起來,淚也是一顆一顆地掉下去。
門推開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浸入大海里,被黑暗消解。
可能也意外客卧的門竟然沒關,腳步聲止於門外,似乎隨時籌謀着落荒而逃。
無形的對峙像是暗夜中繃緊的一根弦。
終於沈子橋翻身坐起,望向門口。
那一眼他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情形呢?
女孩雙手合抱一個大白枕頭,雪白的弔帶睡裙只及腿根,她赤着腳面站在門口。如果月光角度足夠巧妙,或許能夠照見她眼底瑩然的淚光。
她的妥協也帶着獻祭的意味,讓沈子橋心底的防線剎那潰不成軍。
他翻身坐起,伸出手去,嗓子都啞了:“顏顏……過來。”
像是委屈的人終於找到可以休憩的港灣,也像是傷心的孩子終於被拋棄她的家人接入懷抱。
她慢慢走過去,中間偶有停頓,卻堅持着此行的目的——男生的床。
然後連人帶枕地,被他抱上了床,淚再難壓抑,她貼在他胸口,終於哭出聲音。
人到十八歲時,道德會在她的生活里畫上一個閉合的圓圈,每個人畢生都在圈裏活動,生老病死,一旦踏出圈外,撲面而來的是滅頂一樣的羞恥感。
他怎麼能這麼對她?
從來沒有過這麼龐大的委屈,而哭泣只是分泌掉表皮的傷心,內中羞辱卻難以用言語描摹萬一。
他讓她主動低頭,並且做了超過她道德底線的事情,他讓她變得幾乎不再是她自己。
哭到最後悅顏渾身都在抽搐,差點都快背過氣去。
那種感覺除了女生自己,不會有一個異性能懂,哪怕他再愛她,再心疼她。
都不會的。
“哭什麼啊?發大水一樣……”沈子橋讓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一下一下撫着她哭到抽噎的脊背,偶爾停下,抽幾張紙巾,替她擦掉眼淚。
她說的話沈子橋一個字都聽不清楚,但是他還是耐心地、一句一句地跟她進行有質量的對話。
“……壞,……你壞。”哭音雜亂。
“我壞,是我壞。”
“你……你說的,異地……戀,戀要溝通,你還……這……這樣……這樣對……對我……”
“我錯了,顏顏,都是我的錯,我亂吃醋,別哭了好不好?再哭下去你身體受不了。”
“我,我……就是……要,要這麼哭……”
“顏顏乖,我們明天再哭……”托着她下巴,他俯身輕輕啜吻她唇,連帶着臉上的淚漬都被他吻干,喃喃地說著些哄她的話,結果她一句都沒聽進去。
太難過,也太傷心。
難過和傷心本身太盛,讓人忽略了問題本身。
心底的沉渣屢屢泛起,那才是矛盾的源頭。
哭過一場的報應就是第二天睡醒,悅顏的眼皮腫得根本沒法見人,偏偏她上午四節專業課,從衛生間出來以後,悅顏連看都不想看沈子橋一眼,拿了包包徑直下樓。
沈子橋理虧,只敢不遠不近地跟着她。
跟着她出小區、進校門、爬樓梯、進教室。
她到的早,後排仍舊空蕩蕩,她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課本和筆,故意還把手機調到靜音。
不多時,教室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
大階梯教室上課,不認識的男女生之間都會刻意保持距離。悅顏身邊的空位一直沒人來坐,直到臨近上課,譚海鎮跟他們宿舍三個男生一塊兒進來,看見一個人坐在後排的悅顏,不知怎麼的,旁邊三個男生忽然都低低地朝他起鬨。
悅顏跟着看過來,餘光自然地帶過門口走廊,已經連沈子橋影子都看不到。
壞蛋。
她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
旁邊翹起的椅子被人按下,桌面先是多了一本經濟法,封皮上壓了一支黑色的中性水筆。譚海鎮接着在她旁邊坐下,男生大力,整排座椅都被他的動作帶的微晃。
譚海鎮看過來,跟她笑:“你好早啊。”
悅顏笑得有些勉強:“你也是。”
“早飯吃過嗎?”
悅顏頓了一下,搖頭。
“我帶了麵包,你要不要?”
悅顏再傻,也看出了這個男生對她有意思。跟她說話的時候,他眼睛都不敢看她太久,總是話到一半,目光就跳去不相干的地方。
昨天送她回去的時候還不是這樣,怎麼一個晚上就變化這麼大,悅顏反而被他弄得尷尬起來。
她搖頭:“謝謝了,我不餓。”
學生都是踩着點來教室,臨近上課,人流陡然密集起來,鞋底摩擦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
譚海鎮還在努力找話題,說話的間隙忽然插進冷冽的一句:“讓一下。”
像冰水滴在心頭,澆得她一個激靈,悅顏僵住。譚海鎮側頭,看清面前這個高大帥氣的男生,只當是其他班的學生,客氣地說:“這裏有人了,同學你另外找個座位吧。”
沈子橋俯看着他,站也彷彿弔兒郎當,卻在氣勢上給人一種壓迫感。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會兒,說:“我是她男朋友,你說讓我去哪兒坐?”
譚海鎮愕然,下意識地轉頭跟悅顏求證,她卻低着頭,誰也不理,像在跟人賭氣。譚海鎮這才明白過來,班裏傳的大概是真的,人情侶兩個鬧彆扭呢。譚海鎮笑了下,看着有些尷尬,但也沒廢話,痛快地收拾完東西就走掉了。
他一走,悅顏收拾東西也要走,沈子橋搶先坐下,座位另一面就是牆,唯一的出路被他堵得死死的。問題是,她還穿着牛仔短裙呢!
她還沒矯情到大庭廣眾下跟他鬧。
悅顏臂間抱着課本,板着張小臉,壓低了音量:“讓開。”
他靠着椅背,長腿大咧咧地伸到桌下,T恤腹部誘人地低陷下去,無賴似地沒個正形:“沒力氣,走不動。”
前面有不少學生回頭張望。
悅顏恨得牙痒痒,賭氣坐下,只用側臉對他,聽到沈子橋問:“餓不餓?”她還是不肯跟他說話,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油紙袋被拆開,食物的香氣四溢。悅顏理也不理,只覺得掌心一熱,被塞進來一個溫溫熱熱的肉包。
她不動。
他拉了拉她手指,低聲說:“我給你看着,偷偷咬口。”
老師已經站上講台,在連筆記本跟投影儀。四周圍的說話聲也小了下來,但還是有人往他們這邊看。
女孩低着頭,小小咬了一口,過了很久,才是第二口。
男生坐她旁邊,拿着她的筆,給她抄PPT上圈出來的複習範圍。
他們班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高悅顏的男朋友,沒想到這麼帥,面孔俊朗立體,個子又高,長得跟男明星一樣。
郭靜靜就在其他女生議論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心裏不知怎麼的,有種被打臉的難堪。
想到當初誤會她跟孫巍韋是一對,氣勢洶洶地來質問她,可能人家心裏還在笑話自己吧,她的正牌男友可比孫巍韋帥多了。
郭姝倒是沒她心裏這麼多彎彎道道,瞄了眼,也跟着誇了一句:“確實挺帥的,跟悅顏還蠻搭。”
上午四節課,悅顏動都沒動過地方,沈子橋無論說什麼她都不理人家,把他弄得沒轍。
下課鈴響,教室漸漸走空。
悅顏不走,沈子橋也坐着不動,韓玲抱着課本從他們那一排的中間穿過。
沈子橋不經意地看了眼旁邊,在那女生身上停留幾秒,目光下意識地跟着她往外走。
課間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女生的穿衣風格跟顏顏有點像,也可能現在女孩兒都流行這麼穿,粉色雪紡開衫配牛仔裙,但是悅顏腿細,下身長,大腿膚色均勻透亮,這樣穿短裙才會漂亮。
目光跟到門口的時候,那女生忽然回頭,跟他撞了個正着。
女生皺着眉頭盯了他一眼。
他沒什麼表情地移開視線。
女生接着往外走。
說實話,如果他認識這女的,他挺想建議她別這麼穿。
漸漸的,教室里人都走空,只剩角落裏他跟悅顏兩個。
悅顏低頭看手機,繃著張小臉,無論他怎麼逗自己,還是不肯跟他說話。
去摸她,手被推開,去抱她,人被推開。
最後一下沒使對兒勁,手啪的一下,拍在他臉上,回聲清脆,動靜還不小。沈子橋還沒反應過來,把悅顏嚇了一跳,立馬扭過頭看他,抿着嘴的神情有些緊張。
他心一軟,握住她的手,讓她自己去摸剛剛被打的地方。
悅顏竭力地控制住表情,冷淡地問:“疼嗎?”
“疼死了。”他嘴角揚了一下,很快又讓他壓下。
“疼死你最好。”話放得這麼狠,眉眼已經漸漸開始軟化。
沈子橋再去抱她,她抖了下肩,沒能甩開,反而讓他一整個都抱進自己懷裏,手摟着她肩,他低臉輕輕嗅了嗅她鬢間,喃喃地說:“氣性這麼大,誰把你慣成這樣,啊?是我嗎?是哥哥慣的你這樣嗎?”
她鼻間一酸,想到自己為他受了這麼多委屈、做了那麼多突破道德底線的事,卻一次一次地原諒他,心裏又覺得煩。
可是真要說分手,她也捨不得。
她拍他的手:“別動我,煩死你了。”
“不動你。那告訴哥哥,煩我什麼?”
悅顏抬起頭,目光狠狠。如果能咬人,她是真的想從這人身上咬一口肉下來。
“你說呢?”她問。
“我亂吃醋。”
悅顏一臉的“你知道就好”。
沈子橋笑了,掐掐她臉:“是我亂吃醋,那你哭什麼?”
悅顏奶凶奶凶的:“你還有道理了?”
高志明確實把她教得很好,她的共情能力比一般女生都強,但是這種好並不是沈子橋想要的。
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會希望她能更愛她自己多一些。
沈子橋笑意減淡,有點認真地看着她說:“顏顏,如果你覺得是我做錯了,為什麼你要哭呢?還哭得這麼傷心,差點閉過氣去,我也有做錯事說錯話的時候,你可以罵我、教我,但是為什麼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她語噎。頓了一會兒,才尤帶情緒地來了一句:“你也覺得你做錯了嗎?”
“嗯,”沒有猶豫的,他立刻說,“我不該不相信你,有人送你回家是好事,難道讓你出事我就高興了?我也不該吃那種亂七八糟的醋,特別是對方連我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的時候。”
悅顏聽着聽着,心裏稍微舒服了點,聽到他說譚海鎮沒他帥的時候,那種臭屁的語氣又把她給弄笑了。
一笑情緒就撐不住。
沈子橋親親她額頭,沿棍往上爬:“不生氣啦?”
悅顏竭力地板著臉,耐不住他像小狗一樣,連連地親着自己眼睛、鼻子、嘴巴,彷彿她只有眼睛鼻子和嘴巴,沒臉沒皮的樣子把她一腔火氣澆得無影無蹤。
中間有來教室上自習的學生,撞見他們這幅情形,被唬了一大跳,掉頭就往外走。
悅顏害羞地一把推開了他。
“還在氣……”她嘟着嘴,聲音軟軟的、綿綿的,但已經跟生氣沒有關係,更像是在跟他撒嬌。
“告訴哥哥,還氣什麼?”
氣他很多很多,但是單拎任何一個出來,又顯得矯情和小家子氣。
“跟你在一起后,你讓我變得都不像我自己了……”
沈子橋托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怎麼不像了,我看着不挺像的嗎?”
悅顏放空了一會兒后,目光看去他,語氣幽幽:“跟你在一起后,我做了很多我從前都不會做的事……”
沈子橋握着她的手僵了下,盡量自然地問:“哦,比如呢?”
悅顏抬頭,眼神複雜又彷彿煩惱:“我從來不會半夜跑去一個男生的床上……這種事真的太不要臉了,爸爸要是知道了,他會罵死我的。”
要說高悅顏單純,她確實單純,要說她複雜,沈子橋也總覺得看不明白她。她並不排斥戀愛中的親密行為,比一般女生都要懂得享受情慾,也更加開放,這都是基於彼此相愛的前提——我愛你,所以我願意。
但像昨晚,明明不是她的錯,卻為了妥協、為了挽回男生的心、為了感情不破滅,她拋下既定的價值觀,甚至用到身體作為和解的武器,這種行為對這個年紀的女生來說,幾乎跟“交易”的性質不差多少,沒人讓她這麼做,但她這麼做了,才讓悅顏覺得如此羞恥。
沈子橋隱隱約約悟到這一點,也為她的純真而動心。
想明白后,他鬆掉口氣。
“這有什麼的,臉皮厚點,我們是男女朋友,做什麼都是情趣,懂不懂?而且這種事我不去說,誰會知道?”
她看住他的眼睛,指指自己心臟,認真說:“可我的心知道。”
學校有事,當天傍晚沈子橋就坐動車回了杭州。
考試周轉瞬而逝,他們的大二就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溜走。
她收拾東西回杭州,這次跟沈子橋說好了,不讓他去車站接,她自己打的回家。到家的當天下午,沈子橋也從學校回來,他們理工科課業重,假放的比一本理科類院校都要晚。
沈子橋放好行李,直接溜去悅顏房裏找她,兩人親昵完,沈子橋把挑好的禮物給她——自從那件事後,她要什麼就直接跟他說,省去兩人多少麻煩。
當然悅顏也會送他價格相當的東西,有時候是球鞋,有時候是衣服,球鞋悅顏不太懂,只挑他喜歡的那幾個牌子買。衣服之類的就好挑,她眼光好,也喜歡打扮他,想着法子給他搭出各種風格,沈子橋有次還開玩笑,說他是她的人形洋娃娃。
兩人玩玩鬧鬧,一直到沈馨兒來敲門,喊他們下去吃飯。
到了餐桌邊,悅顏才注意到家裏的氛圍不怎麼正常。
李惠芬不在,高志明坐下后,讓悅顏上去叫她。
夫妻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事主動找對方,一般都叫自己的孩子去。
三個孩子裏,李惠芬對這個繼女一直都很客氣,在門裏應了她一聲,鼻音較重:“你們先吃,我不餓。”
悅顏帶話下去。高志明也沒說什麼:“那我們先吃。”
飯吃完,悅顏回房間練琴,彈了沒多久,就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的爭執聲,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大。
她漸漸坐不住,從前父母之間也不是沒有過摩擦,但是這一次又好像跟從前不太一樣。以前吵得再凶再厲害,他們都會避開孩子。
氣氛漸趨緊張,書房裏甚至傳出了摔東西的動靜。高志明猛一拍桌,吼聲壓過了所有聲音:“這麼多年了,你有當顏顏是你自己的小孩嗎?你摸摸自己良心,我都還沒死呢,你就這麼對她!”
李惠芬嗓門尖利,毫不示弱:“我怎麼了?我一沒餓着她,二沒打她,你出去去打聽打聽,后媽當成像我這樣能有幾個?高志明,我告訴你,你也別指望我能當親生的對她!要怪就怪你自己沒良心,是你把我逼成這樣!”
高志明冷笑:“我怎麼逼你了?逼你嫁給我,還是逼你來當顏顏的后媽,李惠芬,你心裏怎麼想的自己清楚,別怪我把話說的太難聽。”
“高志明,你王八蛋!”李惠芬歇斯底里地吼。
悅顏忍不住推開房間門,來到走廊。
沈馨兒也在樓下扶梯處,探頭探腦地往上面張望。
姐妹倆無聲地詢問對方。
——怎麼了?
——不知道呀。
什麼東西碎了,又傳來了李惠芬壓抑的哭聲,高志明吼了一句你要不要臉后,兩人的嗓門徹底放開,隨便找來什麼罵人的話就朝對方扔過去。那些難聽的、糟糕的詞語盡數落入門外悅顏耳中,聽得她心驚肉跳,手腳冰涼。
她想都不敢想,那些話會是從她一貫溫文爾雅的父親嘴裏冒出來的。
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情了?
悅顏在書房門口徘徊,幾次想推門進去。沈子橋從樓下快步上來拉她,意思讓她別管。
她獃獃愣愣地看他。
——真的不管嗎?
——那要怎麼管?不給他們飯吃,還是停掉他們的零花錢?他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世界,我們想管也管不了。
就在兩人拉拉扯扯的時候,書房的門突然從裏面被推開。
李惠芬握着門把手,胸脯一起一伏,臉色難堪地漲紅。目光卻像鉤子,冷冷冰冰地釘了悅顏一眼。
悅顏掙開了沈子橋的手,慌張地叫了聲媽媽,眼睛望進去,昏暗的書房裏,高志明站在書桌邊,動作很快地把一疊照片翻了個面。
沈子橋鬆開悅顏,也鎮定地叫了聲媽。
那聲媽點燃了李惠芬嘴邊一簇冷笑。
她回頭,理了理鬢邊亂掉的頭髮,陰陽怪氣道:“高志明,你說我下賤,但你別忘了,我跟你是離了婚的,他是你兄弟怎麼樣,我現在愛跟誰過跟誰過。你女兒呢,你以為她多冰清玉潔,還不照樣去爬我兒子的床,被我兒子睡得不要再睡!”
轟然一聲,悅顏大腦某處炸開,全身血液在瞬間停止流動。
麻木,冰冷,連呼吸都沒有。
過了幾秒,她開始發抖,像是終於有人把她最難以啟齒的噩夢攤在自己面前。
沈子橋也被驚到,吼了聲媽,擋在悅顏面前:“你胡說什麼!”
“你他媽放屁,”高志明既驚且怒,脖頸的血管猙獰暴起,揚起那疊照片朝李惠芬的臉上摔去,他雙眼赤紅,聲嘶力竭地一字一句說,“我女兒,她清清白白,規規矩矩!她幸好不是你養的,做不出你這麼下賤的事!”
照片紛紛揚揚地從悅顏面前落下。
一張張上框着李惠芬的臉,旁邊還有她的田伯伯,有幾張像是在酒店,他們身上都蓋着白色的被罩。
沈子橋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紛繁的相片雨中,李惠芬呼吸加促,臉色白如鬼魅,掙扎着拿起最後一柄刀插進對手的心臟:“我下賤,但起碼還是男人給我錢,你女兒呢,倒貼出來賣的嗎?”
高志明瞳孔大睜,像是喘不過氣來,手扶着胸口,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倚着滿架的書,在悅顏一聲含着哭腔的爸爸里,頹然跌坐在地上。
突發性心梗,這是主治醫生經過各項檢查后,得出的初步結論。
高志明被救護車送往醫院后,悅顏就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沈子橋跑上跑下地辦理住院手續。沈馨兒留在家裏陪着李惠芬,收拾亂糟糟的家。
等一切弄完,回病房的時候悅顏正在給高志明擦臉、擦手。他過去想給她幫忙,悅顏沒讓他碰。
他也沒說什麼,就在旁邊陪着。
護士過來問些情況,說些住院的事項,他一一記下。
忙到凌晨,高志明的情況才穩定。
沈子橋一直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悅顏從特護病房出來,他站起身,又慢慢坐下。
她看他一眼,又把目光移開,對着空氣講:“你先回去吧,爸爸醒來要是見到你,還得生氣。”
她站着,他坐着,沈子橋第一次覺得她其實也高,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去拉她的手,被她躲掉。
他耐着心地哄她:“顏顏,有時候大人吵架就跟小孩一樣,也會口不擇言,說些氣話。”
刀可以傷人,話就不可以嗎?
悅顏心裏亂如麻,這個家,到底還是散了。
她臉上那種凄惶中混着絕望的神色實在讓人心疼,可就算沈子橋有通天的本領,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替她承擔一絲半點。
“怨我嗎顏顏?”
怨他嗎?
怨的。
但她更怨的是自己,如果早點和爸爸講,他未必不肯答應,而事實是在這麼難堪的狀況下讓他得知,他一定被自己給氣壞了。
醫生不也說了嗎,突發性心梗常是在遭遇刺激性情緒時才會發生。
她低頭盯自己鞋尖,手背在腰后,神情木木地講:“我爸爸以前身體很好的,他沒跟你說過吧,他年輕的時候經常去跑青馬。”
沈子橋又去拉她,這一次,她沒躲,也沒力氣再跟他躲。
“爸爸不是因為我們才病的,我們其實心裏都知道,對不對?”
悅顏努力大睜着眼,卻控制不住那些滾出眼眶的淚珠:“他是的。”
沈子橋耐心地糾正她的觀點:“他不是。”
一行清淚劃過她輕輕發顫的唇,她堅持:“他就是!”
“他不是,顏顏。”
沈子橋拉着她,技巧性地把她往自己這邊攬過來。她魂不舍守,踉踉蹌蹌地被他帶坐在他身邊的長椅上。
爸爸病成這樣,她但凡硬氣一點,就應該跟這個人斷絕來往,從此往後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她偏偏下不了這個狠心,可她偏偏還對他有這麼多的流連、不舍。
“我……對不起爸爸,我真的太不孝順……該生病的人是我,該躺在那裏的人也是我。”
“又說傻話,”捏捏她手,沈子橋憐愛地吻了吻她頭髮,“他們兩個大人吵架,說了賭氣的話,跟你有什麼關係?就算有關係,也只是教會我們以後結了婚不要變成他們那樣,什麼事不能好好溝通、好好商量,你說對不對?”
那些話悅顏是一句都聽不進去,她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沉浸在自己情緒里:“爸爸這麼疼我……”
沈子橋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淚:“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哽咽地喊。
沈子橋現在對她是千依百順,就怕她一個彎子沒轉過來,非要跟自己分手:“好好,我不知道。”
在他溫柔撫慰下,她的情緒才漸漸轉向平和。
“從小到大,無論我要什麼他都答應我,他最苦的時候都沒有苦過我。外婆說,我爸爸每次應酬喝醉回來都要把我弄醒,還拉着我的手跟我說,爸爸真的好愛你。我外婆說,人家小朋友開口學說話,都是先叫爸爸媽媽,只有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別動我……”
沈子橋從來都沒聽她說過這些,只覺得一顆心被她的話揉得軟軟的。從前就知道她乖,現在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乖。
“我一直都是叫他爸爸的,十幾歲的時候跟姐姐一起喊他爸,把他嚇一跳,他一定要讓我兩個字兩個字叫他,他說我是他的小公主,只有出嫁了才能跟老公一起叫他爸……”
“我爸爸把一切都給了我,他對我這麼好,可我這麼不孝順,惹他生氣,我真的太不懂事了。”
“顏顏。”
沈子橋摸摸她頭髮。
她雙目含着淚光,看過來。
“你爸爸從來沒有怪你。”
“我們打個賭吧。”他說。
悅顏擦掉眼淚,問:“賭什麼?”
“賭你爸爸愛你,也喜歡我,不會讓你跟我分手。”
高志明醒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悅顏。她一宿沒睡,眼底都是紅紅的血絲,原本褶到剛好的雙眼皮變得又寬又深,臉色蒼白,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爸爸看,眼睛一眨,就有眼淚下來。
高志明費力地抬手擦掉她臉上的淚,說話間,鼻間戴着的氧氣面罩浮起大片霧氣。
“哭什麼?怕爸爸罵你啊。”
“爸爸……”她怯怯地喊,彷彿拿了零分考卷回家的孩子,或者比這更加糟糕。
看着自己的女兒,他還是那麼的寬容和溫柔:“顏顏,記不記得你念高中的時候,晚上偷偷跑去跟同學看演唱會,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爸爸那次有罵過你嗎?”
悅顏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想不起來了。
高志明又問:“可是那天你也哭了,爸爸現在問你,你哭什麼?”
悅顏小聲說:“我……我怕您生氣。”
“我為什麼要生氣?”
“我不聽您的話,這麼晚不回家,還害的你跟媽媽吵架。”
高志明搖頭:“不是,顏顏,爸爸不氣你這個,爸爸氣的是你為什麼會想要瞞着爸爸,什麼都不肯跟爸爸講。顏顏,到底是怎麼了?你十幾歲的時候明明什麼都願意跟爸爸說,怎麼談戀愛這麼大的事卻還想瞞着爸爸?”
悅顏心裏亂亂的,被他的話弄得一句也說不出,嘴巴最後張了張,卻沒有聲響。
“為什麼啊,顏顏?爸爸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悅顏含着眼淚,頭不住地搖,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還是擔心我不會接受子橋,對嗎?”高志明順了順女兒的頭髮,柔聲道,“是的,爸爸到現在還沒辦法接受他,但是爸爸知道你很喜歡他,所以我會試着努力去接受他,顏顏,你也要給爸爸一點時間,好嗎?”
她點着頭,點着點着就有眼淚下來。
“好了好了,不哭了。爸爸沒怪你,也不生你的氣,你就是太單純了,以後家裏無論發生什麼事,一點要事先跟爸爸通好氣。”
他有些累地看着她笑。
悅顏也沒臉問爸爸是不是要她分手的意思,怕又惹他難過,他剛做完心肌酶三項檢查,醫生交代讓他少操心。
現在悅顏什麼都不要,她只希望爸爸能快點好起來。
情況還算穩定,悅顏回家給他拿換洗的衣物。沈子橋從醫院回來后直接回學校參加期末考,沈馨兒在忙畢業典禮的事,手機里還有條姐姐發過來的微信,讓她有事打她電話。
看着空蕩蕩的家裏,悅顏的眼淚無緣無故地落了下來。
她很小就知道,這個家遲早是要散的,她甚至都有些後悔,如果早一點同意讓爸爸媽媽離婚,或許他們也不會吵到不可開交的地步,爸爸也不可能被她氣到住院。
至於她跟沈子橋,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悅顏相信他會處理好他媽媽那邊的情況。目前看來,他處理得也不算壞,起碼李惠芬沒來找她,也沒去醫院再給爸爸難堪。
她忍不住想,如果以後真的跟沈子橋結婚,她是沒辦法好好跟李惠芬這樣的婆婆相處。
但是這麼一想,又覺得丟人,爸爸現在還在病床上躺着呢,她就已經想到了跟沈子橋結婚的事了。
悅顏擦掉眼淚,跑去爸爸的房間拖出最大那隻行李箱,去衣帽間收拾他的家居服和洗漱用品。
樓下傳來動靜,推門的聲音很大。
悅顏以為是沈馨兒回來了,走到走廊,扶着欄杆往下望。
是沈子橋,扶着明顯喝高了的李惠芬,跌跌撞撞到沙發那邊坐下。
李惠芬倒在沙發里,撒着酒瘋,話也說的顛三倒四。
“其實媽早知道你跟顏顏的事……不是,不是怕打草驚蛇嘛……高志明就她一個女兒,把她娶到手,她家什麼都是你的……把她哄好了……”
沈子橋站着沙邊定定的看着李惠芬,這就是自己的母親,內心裏感到無比的難堪以及對自己深深的厭棄,然後又是一陣心疼,心疼心裏的那個姑娘。
他背對着悅顏,悅顏看不清他的表情,悄悄退了出去。
李惠芬去拉他手,醉醺醺的:“媽是氣糊塗了才這樣,聽媽的話,你得把她哄好了……”
“不用你操心,”沈子橋掙脫她的手,“我自己的女朋友,我還不會哄她嗎?”
悅顏收拾完衣服,按高志明說的,找到他書房放着的筆記本,夾在衣服里,一起帶去醫院給爸爸。
他是突發性心梗,沒有家族病因,做過冠脈造影后醫生建議儘快採取介入支架或者冠脈搭橋,恢復堵塞區血脈供應。悅顏很快跟醫院定好了手術的時間,姑姑們打算下個禮拜從吉林飛過來探病。
所有這些都是悅顏拿的主意,也是她在文書上籤的字。
昨天彷彿還是在父親膝前撒嬌的小女孩,一夜之間卻承擔起了所有重任。
所有重活粗活都有護工做了,就算什麼忙都不需要幫,悅顏還是寸步不離地守在父親的床邊,哪怕只是幫他移動下枕頭,或者削個水果,哪怕抽張紙巾,悅顏都是搶着做、爭着做。高志明入院后,一個字都沒問過她跟沈子橋之間的事,彷彿他的猝然病發跟他們沒有一點關係,悅顏知道這是爸爸對她的疼愛,但這隻會加重悅顏的負罪感。
她寧肯爸爸罵她一頓,然後逼她跟沈子橋分手,這樣才會讓她心裏稍微好受。
但他沒有。
下午沈子橋結束完最後一門的期末考,匆匆趕來醫院。病房悅顏沒讓他進,沈子橋也不爭,兩人站得離病房稍遠的走廊,旁邊就是護士站,一個圓臉的護士倚在諮詢台打電話,偶有幾眼朝他們看過來。
短短一天沒見,沈子橋覺得悅顏彷彿瘦了不少,眼尾總像是帶點紅,懨懨地看人。
話沒出口,手已經撫上她的眼睛。悅顏偏頭一躲,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的時候,表情有點僵掉。
沈子橋似乎並沒覺得,梳了梳她劉海:“別擔心,我問過醫生了,就是個小手術,治癒率很高。”
她沒什麼情緒地嗯了一聲。
“吃過飯嗎?我陪你下去吃點。”
“不餓。”
“我給你點外賣。”
“說了不餓。”音量遷怒似地飆高,打電話的護士又看了他們一眼。
沈子橋靜了一下。就在悅顏以為他要生氣的時候,他還是那個樣子,平靜、溫和,臉上帶點遷就她的笑。
他扣住她肩膀,輕輕要把她往自己懷裏攬,她的雙手抵在他胸前,抵觸地跟他隔出一段距離。
“顏顏,別擔心,有哥哥在。”
悅顏輕扯了下嘴角。
他一直很會哄她的,不是嗎?
“顏顏?”
她抬起頭,失神的目光一時欠缺焦點地看着那人。
他只覺得她是那麼的可愛可憐,不無心疼地吻了吻她頭髮:“別怕。”
“沈子橋。”
靜靜地抱着她,他應了聲。
“你喜歡我爸爸嗎?”
沈子橋連猶豫都沒有,直接道:“喜歡。”
“真的?”
沈子橋點頭:“他最愛你,我就喜歡他。”
“他對你好嗎?”
他笑了:“他對你好就夠了,我不圖他對我好。”
悅顏皺起眉頭:“那你會不會覺得不公平?心裏有沒有怪過他?”
沈子橋猜不出她這麼問什麼意思,老老實實地按心裏想的回答她:“不覺得,可能男生比較不在意這種東西吧,小時候莫名其妙多了個爸,也有過抵觸,覺得多了個人管自己,等大了,朋友一多,反而沒空理這些,而且你爸對我和我姐都挺好的。”
悅顏不作聲。
沈子橋掐她小臉:“光說我,你呢,怪過我媽嗎?”
她目光煩憂地看了他一會兒,看得他心跳紊亂的瞬間才道:“怪的。”
呼吸驟然一緊,又漸漸緩緩地呼出口氣,沈子橋暗嘆,是的,他應該早就知道。
視若己出、四季如春,若和如,都只是像而已。
女孩子本來就比男生更加敏感,一個人對她怎麼樣,是不是發自真心地好,她都能感受到。她只是不說,假裝像個正常家庭的小孩,擁有雙份家長的關愛。
沈子橋的心越發疼起來,抱緊實了她,在她耳邊輕輕講:“日子不能從頭開始過,相信哥哥以後會對你更好,把我媽欠你的都給你補回來。”
這話真好聽啊。悅顏笑了下,嘴角輕扯,眼底卻是淡然無波。
很快近了高志明手術的日子,天跟着熱起來,像個大蒸籠,悅顏也一天一天變得心神不寧,總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直到高志明手術前一天,家裏來了一群不速之客,是銀行的催貸人員,沈馨兒將他們迎進門口,懸在悅顏心頭的另一隻靴子才徹底掉了下去。
那群人中有男有女,年紀都不上四十,非常年輕,打扮得也不像電視劇里演的那麼凶神惡煞,不潑油漆,也不堵門罵髒話。他們穿着銀行統一的制服,襯衣乾淨挺括,態度也溫和有禮。
把質押協議、借款合同等文件一一攤在茶几上,當中一個看起來像小組長的男人表明了此行的目的。
悅顏渾渾噩噩地坐在一邊聽。
作為一個金融系大二的大學生,上了兩年的專業課,可悅顏發現從他嘴裏冒出來的專有名詞、法律條款,她竟然一個字都聽不懂,李惠芬白着張臉坐一邊,全程都是沈馨兒在跟對方交涉:“……您是說,我爸爸把一期廠房抵押給銀行用於貸款,如果無力按期還貸,作為抵押物的廠房就要被掛到網上拍賣了,對嗎?”
“可以這麼說。如果銀行與借款人協商無果,並且在履行期未履行法院判決,法院也會依法查詢貸款人名下的房產、車輛、證券等。”
悅顏一臉茫然:“爸爸從來沒跟我們說過啊。”
男人笑了,大概聽慣了這種蹩腳的託詞,抽出一疊文件,翻到簽字那頁,手指點到處,沈馨兒的目光跟了過去。
看清后,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氣。
送走了銀行工作人員,沈馨兒安慰悅顏幾句,大概也覺得自己的安慰是如此蒼白無力,但人總習慣在絕境時抓住稻草作為一線生機。
她們把生機都寄托在了高志明身上。
“等爸爸病好了就好了。”
悅顏在心裏也是這麼跟自己說的。
是的,等爸爸病後,一切都會好起來。他一直都是他們的依靠,從來都是。
各懷心思的相對沉默間,悅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醫院打來的。
她猛地坐起。
沈馨兒心提起,看她:“怎麼了?”
“醫生說爸爸不見了。”
不見了?
沈馨兒跟着她快快出門,匆匆忙忙在玄關換鞋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什麼,回頭看了一眼。李惠芬在二樓走廊那邊跟人壓低着聲音打電話,神色透着焦灼。
她心忽的一緊,跟悅顏說:“你先去,我給子橋打個電話讓他去找你,我先去拿點東西。”
悅顏一向聽她的話,連連點頭,拿了手機就出門。
沈馨兒連鞋子都不換,直奔三樓父母主卧,自從他們離婚後,高志明大部分時間都睡在書房,卻還瞞着三個小的,以為他們都不知道。
李惠芬被眼前帶過的風驚醒,跟着沈馨兒跑了上來,看着她翻箱倒櫃,主卧的每個抽屜都被拉出來。應該很明顯一樣東西,怎麼會這麼難找。
李惠芬也不攔,就看着她跟個無頭蒼蠅一樣東翻西翻,臉上面無表情。
直到她發現那個保險箱,沈馨兒如獲至寶,從地上爬起來,手指着數字鍵盤,一字一句地問她媽:“密碼是多少?”
她看李惠芬的眼神太冷太冰。
李惠芬不悅:“這是你跟媽媽說話的態度嗎?”
沈馨兒語氣冷硬:“如果你還想當我媽,就把保險箱給我打開。”
李惠芬羞憤交加,抬手,一個巴掌沒落下,被沈馨兒截在當場,空氣里,塗得血紅的五根指甲微微發抖,李惠芬氣得連聲音都變了調:“沈馨兒,你是瘋了嗎?我是你親媽!”
沈馨兒拔高音量:“我恨不得你不是!”
而淚,也隨着這口是心非的遷怒潸潸落下。她多麼希望她不是,那麼她就可以跟顏顏一樣,正大光明地怨她、惱她,而不必跟心底的道德感曠日持久地廝殺。
她把好好的一個家搞成這樣。
可偏偏是她給了自己生命,可偏偏是她塑造了她。
李惠芬被女兒的淚暫時軟化,嘆了口氣:“你要找什麼?”
“離婚證書。”沈馨兒也緩了過來,抬起手臂擦淚。
“你要離婚證書幹什麼?”
沈馨兒態度堅持:“跟銀行證明你們不是合法夫妻,抵押給銀行的合同就沒有法律效力,你沒資格簽那個字。要錢去問田德要,我爸爸還在醫院躺着,他一分錢也拿不出來。”
“你爸爸?”李惠芬的嘴角浮起一抹慣有的譏諷的笑,“別有奶就是爹,誰是你爸爸?”
沈馨兒神情倔強,眼中卻泛起星星點點的淚光:“高志明就是我爸,從六歲把我養到大,在我心裏,他就是比我親爸好。”
李惠芬置若罔聞,目光投向虛空一點,彷彿在衡量她剛剛那些話的重量。
不得不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確實奇妙,它不是個定數,也不能簡單地用公式來套算。他們夫妻結婚十來年,連貌合神離都談不上,而他們各自的子女卻不受影響,發展出了遠超手足的情誼。
而她打死不願意承認的一點,就是高志明這個男人,他確確實實是個好爸爸,自律嚴謹,有着極高的道德感,甚而有些乏味,但這種乏味在一個成功男人身上,並不能算作一個缺點。
她為什麼仍會不滿足。
高志明給了她理想中有保障的婚姻,卻從未給過她理想中浪漫的愛情。
而她對悅顏的疏忽和輕視,也撕開了夫妻關係的假面。
可是這些,她又該如何告訴這個詰問自己的女兒呢?
她會懂嗎?
悅顏前腳剛到醫院,沈子橋後腳也從學校趕了過來,病房空無一人,他們第一時間跑去跟負責病房的護士核對,才知道今天中午有人找過他,期間倆人發生爭執,是醫生趕去把人拉開,結果下午的時候高志明就不見了。
悅顏打爸爸的電話,才發現他連手機都沒帶。
沈子橋一直陪着她、安慰她。
她奔出醫院住院部。
太陽當空,彷彿巨大的火輪,以一種暴烈的方式竭烤着土地,行道樹委靡地耷拉着葉片,也在酷暑當中不戰先屈。
她喃喃地不停問自己:“爸爸人呢,他會去哪兒?”沈子橋的話她一句都聽不進去,冒出腦海的念頭一個比一個可怖。
忽然之間,難以名狀的恐懼攫住了她,一股寒意湧上心間。
她跑到住院部樓下,繞過花壇就是門診,那裏無論任何時候都是人流密佈。
密集的人群忽然有人喊了第一聲,無序的視線終於有了明確的落點。
他們都往三樓看。
連接樓與樓之間的通道是一條露天的走廊,一人背對着他們出現在欄杆旁。
天上白雲突然變多,太陽不知道被藏去哪裏。
一道陰影掠過。
悅顏掩住嘴巴的下一秒,那人突然從欄杆處摔了下來。
“爸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