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月照大江(3)
第215章月照大江(3)
蕭千絕為人極重恩怨,當日被花生和曉霜所救,之後一直遙遙跟隨二人。花曉霜三人多年來闖蕩江湖,安然行善,全賴蕭千絕暗中護持,將惡事凶事盡都包辦。後來花曉霜遇上了情師徒,又聽到梁蕭的消息,結伴南來到了括蒼山前。蕭千絕不便相隨,覓地飲酒,誰知不過一日,又聽說元軍攻打天機宮。蕭千絕殺入宮中欲助花曉霜、花生二人脫身,孰料遇上了梁蕭。
方才他見梁蕭難逃箭射,本可袖手旁觀以求自保,誰知緊要關頭仍是挺身而上,事後想來,也覺莫名其妙。他得知恩人脫險,心中快慰,笑了兩聲,氣息稍弱,臉色越發灰敗,瞅了梁蕭一眼,淡淡說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很嗎?如今要殺老夫十分容易,幹嗎還不動手?”
梁蕭默默注視蕭千絕,老魔頭雙目如炬,生死在即也不退讓。突然之間,梁蕭怨恨煙消,心中只余悲憫,嘆道:“罷了,蕭千絕,我不殺你了。”
蕭千絕冷笑道:“讓你殺你不殺,你這小子倒也古怪!”梁蕭冷冷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嘗不古怪?”蕭千絕八字眉向下一垂,點頭道:“說得好,我是老怪物,你是小怪物。”梁蕭點頭道:“不錯,你是老怪物,我是小怪物。”
蕭千絕一愣,看了梁蕭一眼,忽地縱聲大笑,笑聲未歇,他雙目陡張,拔出胸前羽箭忽地揮手擲出。這時一名元軍正從窗外走廊邊冒出頭來,這一箭正正刺穿他的胸口,將他帶得飛下閣樓,長箭穿胸而過,勁急不減,嗡的一聲又將樓下一名千夫長釘死在地。元軍齊發一聲喊,驚得紛紛退下閣樓。
蕭千絕擲出這天雷霹靂似的一箭,放聲長笑,只笑了半聲,脖子一歪,盤坐而逝。
元軍密層層地圍住閣樓,均為蕭千絕臨終一箭所懾,一時無人膽敢上樓。忽見一頂八人大轎分開眾人,急急趕來。轎上跳下一人,盔甲鑲金錯銀,極盡華貴。一名千夫長匆忙上前,跪道:“鎮南王,梁蕭與一名反賊藏在樓頂,居高頑抗,還請王爺下令。”
脫歡額上青筋暴突,此次損兵折將卻沒逮住一個俘虜,他驚怒欲狂,深感對朝廷無以交代,盯了天元閣一眼,恨聲道:“放火燒樓,逼他們下來。”千夫長遲疑道:“可是,明先生說了,不許用火。”脫歡瞪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鎮南王,還是我是鎮南王?”
千夫長心頭打了個突,匆匆發令放火,剎那間,火箭如蝗向天元閣射去。不一陣,天元閣火光熊熊,燒得畢剝作響。
火燒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過人群飛掠而來,黃衫白須,正是明歸。他奔到脫歡身前,驚道:“大王,為何放火燒樓?”原來明歸守在石陣,指揮諸軍出入,望見天元閣火起,大吃一驚,匆忙趕來。
脫歡正在惱怒,聞言怒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說?哼,一個逆賊也沒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諸軍聽令,將這勞什子天機宮燒個精光,出出本王這口鳥氣。”明歸大驚,不及阻攔,又見千箭齊發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風勢,天機宮燒成了一片火海。
明歸看着衝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來處心積慮要從花無媸手中奪回天機宮,甚至不惜委身外族、引兵攻打,誰料到頭來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他又心痛,又憤怒,望着衝天烈焰,心頭也似被火燒灼。
明歸一咬牙,跪拜下來,沉聲道:“大王,還看明歸多年追隨的份上,速速下令滅火,救出屋內圖書。”脫歡冷冷道:“本王決斷的事從來不改。你好好指揮軍隊去,燒幾座房子,幾本圖書有什麼了不起的……”正說著,忽見明歸抬起頭來,眼裏迸射凶光,不覺驚道:“你做什麼?”
他惶急起來抽身想要後退,明歸早已跳起,雙掌齊出,正正擊中他的胸口。這一掌全力發出,將脫歡的肋骨打塌了大半,脫歡口吐鮮血,俯下身子欲要拔劍,卻被明歸抓住頭顱,向右一擰,脫歡喉骨碎裂,哼也未哼就委頓在地。
明歸擊斃脫歡,眾軍無不愕然,繼而刀槍齊上。明歸大吼一聲,揮掌撥打,片時間,連斃十名元軍,可背上也中了一箭,深入肺腑。他奮起神威,揮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躥了數步,忽覺后心銳痛,一根長矛刺入后心,明歸回掌擊斷矛身,頭也不回,發瘋似的向“天元閣”撲去,尚未奔到便已傷重不支,一頭撲倒在地。
明歸早已覺不出疼痛,兩眼也被鮮血迷糊,恍惚間,耳邊似乎傳來一個女孩兒脆生生的嗓音:“明歸哥哥,你又在天元閣看書么?嗯,我問你,咱們為何要守護這些書呢?”“小媸,是你啊?這些書么,都是祖先們用性命保下來的。爸爸說過了,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還是明家,但使活着一天便要誓死守好這些書……”
“書在人在,書亡人亡。”明歸的神志一清,奮力掙紮起來向天元閣走了兩步,雙手虛抓,似要將火光撥開從中拿出什麼。此時間,他的身邊呼聲大作,刀槍如雪花飄落,明歸一個趔趄,頓被湮沒在下方。
遠處響起一串馬蹄聲,土土哈騎着戰馬迤邐而來。一名百夫長面如土色,上前澀聲道:“大將軍,明歸陰謀弒主,鎮南王已殉國了!小人護駕不力,還望大將軍責罰。”土土哈冷冷瞧了脫歡的屍體一眼,並不說話,抬眼望着天元閣,烈火明亮,只一陣的功夫已然燒到閣頂。
忽然間,只聽閣樓上有人高聲歌道:“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恆;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崑崙!”歌聲雄渾高曠,一剎那,眾軍眼中都似有了幻覺,在熊熊火光中瞧見一座大山,綿亘東西,巍峨異常。
唱罷此曲,那人一聲長笑,衝天而起,土土哈端坐馬上,凝如磐石,徐徐高舉右手。
笑聲忽歇,一道離離紫電飛瀉而下。土土哈眼中閃過一抹痛色,鋼牙一咬,手臂揮落。一時間,千箭齊發,密如飛蝗。
出乎眾人意料,梁蕭避開箭雨,反身鑽入火焰,炎炎大火,竟成絕妙屏障,火勢衝天,無人敢於衝進閣樓。梁蕭算計精準,天罰劍一路向下,斬梁斷柱,摧枯拉朽,天元閣受力應力的所在盡被截斷,頃刻間搖搖欲墜,活是浴火的怪物,發出吱呀呀的悲鳴。
梁蕭身子落地,一掌送出拍中一根立柱。天元閣早已岌岌可危,只聽一聲巨響,整棟閣樓應手倒塌,勢如天崩雷動,披火帶風直向西北方壓下。樓下的元軍躲閃不及,一時死傷慘重,梁蕭藉此聲威向前猛衝,劍光與火光相亂,斷是難分彼此。
縱如土土哈也沒料到他出此奇計,他正當其鋒,僥倖逃脫性命卻被一根火木擊中戰馬,摔落馬下,渾身欲裂,倉促間不及發令,眼望梁蕭分江辟海,一口氣突出數里,直奔棲月谷口而去。
土土哈猛可明白了梁蕭的居心,掙紮起來下令追擊,可已遲了一步,梁蕭幾個起落鑽入了天機石陣。
明歸一死,元軍中再也沒了深諳石陣的能人,這一座石陣是華夏智慧所聚,縱無天機三輪,依然厲害無比。梁蕭一入石陣,如魚得水,每一尊石像都成了他的幫手,隨他破敵,任他躲藏,宮內的元軍無人指點,一旦入陣,紛紛陷身其中,想要找出梁蕭好比大海撈針。
梁蕭藉著陣勢神出鬼沒、殺傷無數,他算定元軍精銳進宮,陣外的元軍勢必虛弱。不待更多元軍追來,他翻翻滾滾一氣殺出石陣。到了陣外,背上又中一箭,所幸未中要害。他咬牙苦戰搶到一葉小船,逼迫船夫順流向下,到了彩貝峽口,元軍矢石亂下,小船慘被打翻。梁蕭藏身船下,船底反成盾牌,上方矢石擊中船底,要麼嵌入,要麼彈開。有人乘船逼近,均被他由下戳穿船底。
梁蕭歷經巨鯨之劫,水性天下無雙,換在平時必能安然脫險,此刻身中數箭,更有許多刀槍創口,一入水中,創口鮮血湧出,漸漸頭暈眼花,后力不濟。
這麼苦苦支撐出了彩貝峽,經過六龍瀑,一抬眼,怨侶雙峰遙遙在望。他心知穿過這兩座山峰藏入深山大壑,當可從容脫身,誰知潛到岸邊,忽見前方甲杖鮮明,站立一支人馬。
梁蕭心中一涼,一口水灌入口鼻,幾乎窒息沉沒。他鼓起餘勇,跳出水面,沖入元軍陣中。一陣箭雨射來,梁蕭挑開數箭,忽覺胸口一涼,一支冷箭穿胸而過。他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只覺身子空虛,血肉消泯,眼前金星亂迸,四肢無比軟弱。奇怪的是,這一刻,他的腦海空明出奇,許多人影一閃而過,父親、母親、阿雪、柳鶯鶯、花曉霜……人人沖他微笑,似乎伸手可及。
梁蕭拄劍於地,耳邊的喊殺聲呼嘯而過。他想要起身可已沒了力氣,想要發笑但已發不出聲音。他感覺四面刀槍擁來,耳邊傳來驚怒的叫罵。一股疾風掃過響起金鐵交鳴,慘叫、悲泣、人體與鈍物相擊……聲音模糊起來,彷彿一陣輕風,漸漸離他遠去。莫名的解脫湧上心頭,梁蕭倒了下去,失去意識的一瞬,他似乎聽見有人呼喊,像花生,也像雲殊……是誰也好,接下來,他再也聽不見了。
殘陽落盡,寒煙沉沉,錢塘江浩蕩流入大海。入海口揚起幾張白帆,各自綉了一頭金色鼉龍,蒼煙落照間,平添了幾分血色。
花曉霜站在岸邊,定定望着遠處,身後站着天機宮的女眷弟子。
過了許久,暮靄中出現了幾個人影。花曉霜心頭一緊,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得。只見那人影漸漸清晰起來,花生滿身是血,雙手橫抱一人,蹣跚走在前面,雲殊手持長劍,一瘸一拐地跟在一旁,九如、釋天風、公羊羽、花清淵、秦伯符默然相隨。
花曉霜欲要上前,可又挪不動步子,想要流淚,卻早已沒了淚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將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靜悄悄的,落針可聞。花曉霜俯下身子,抱起那個熟悉的男子,撫摸那張冰冷的臉,十年來,她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這張臉。她真想這又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只見不盡長夜,什麼都沒發生。
花曉霜抬眼望去,花生伏倒在地,哀哀哭了起來,一拳一拳敲打泥地。花曉霜見他哭過多次,可是從沒見他哭得如此悲慟。趙昺也跪在地上,齜牙咧嘴,滿臉是淚。雲殊望着天,他在瞧什麼呢?爺爺低頭盯着地上,又有什麼好看?九如大師好平靜,臉上瞧不出一絲喜怒;釋島主的樣子真奇怪呢,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時間,花曉霜彷彿置身事外,除了懷裏的人兒,一切都與自己沒有干係。
女眷紛紛啜泣,可都竭力壓抑不敢大放悲聲,只有風憐僵直站立,眼光怨毒,一個個掃過眾人,似要把每一個人都記在心裏。
花曉霜的手從梁蕭的臉上一點一點往下滑去,撫過嘴唇,撫過頸項,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幹了眼淚,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來。或許,今後她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哭,也不知道什麼是笑,就和懷裏的這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梁蕭的心口上,突然間,她震了一下。她給千萬人把過脈,天下沒有哪個大夫的手指比她更巧更靈。她分明感覺得到,梁蕭的心脈深處還有一點暖意,似斷還續,綿綿若存。
花曉霜如夢方醒,失聲叫道:“蕭哥哥,我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蕭,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搖搖晃晃,越奔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救活你,救活你……”眾人聽得一呆,嘩然而驚,紛紛發足隨她奔去。
不知過了多久,花生從地上抬起頭來,江口的海船早已不知去向。四面萬籟俱寂,只有岸邊的衰草叢裏偶爾傳來寒蛩鳴聲。
九如喝了一口酒,嘆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搖頭道:“師父,俺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塗,總之心裏難受。”他默然半晌,問道,“梁蕭呢,他活着還是死了?”九如笑了笑,說道:“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還是死了。死了萬事皆空,活着呢,你難道要跟着人家夫妻過一輩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淚來,說道:“師父,俺心裏好苦,為啥世上總有那麼多辛苦?俺若不長大該多好,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白天喝酒,晚上睡覺。看不到流淚,看不到死人,什麼都看不到。”
九如看他一眼,嘆道:“痴兒,你在紅塵中廝混了十多個春秋,還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時,眾生百態,光怪陸離,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時,哪有什麼芸芸眾生?哪有什麼大千世界?不過是蕩蕩虛空罷了,或許,連虛空也沒有的。”
花生悚然一驚,剎那間,十多年的所見所聞在腦海中一閃而沒。他怔忡時許,慢慢起身,仰望那一輪滿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九如看他神色,站起身來,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說道:“喜似悲來悲還喜,流着眼淚笑嘻嘻,菩提樹下呆和尚,雨過山青搓老泥。”
九如嘆道:“善哉,你已入道,還未及深,和尚贈你一偈:‘百尺竿頭不動人,雖然得入未為真,百尺竿頭須進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說完,他已拂袖而去,邊走邊自大笑,笑聲中已然聽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贊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遠去,轉過身來,將葫蘆中的殘酒一飲而盡,系在腰間,抬頭瞧瞧天色,木杖就地一頓,大笑道:“去!寒鴉掠過亂雲去,咫尺茫茫是醉鄉。笑!一笑寂寥空萬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說著步履瀟洒,望東而去。其時間,頭頂小月一盞,洗得江水流白,幾羽晚鴉漫舞雲中,不知飛向何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