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和諧之道(5)
第208章和諧之道(5)
叫得半晌,雲殊圈子越繞越大,初時五尺方圓漸漸擴到一丈,兀自狂奔不休似乎無法自主。群豪武功再差,至此也瞧出高下,鼓噪聲漸漸低落,只瞧得梁蕭出劍悠然自得,斗到性發,索性閉眼出劍,此時他心思敏銳非常,不以目視也能聽出雲殊劍風中的任何不諧之處,應聲發劍,無有不中。眾人見此奇景,全都驚得呆住了。
賈秀才眼珠亂轉,忽地叫道:“梁蕭,有能耐的敢塞上雙耳么?”梁蕭笑道:“有何不敢?”右手長劍拆解雲殊劍招,左手撕下衣角塞住雙耳。但縱令眼不見,耳不聞,他以神遇敵也能感知雲殊劍意中的不諧,劍出如神,叫雲殊占不得半點便宜。賈秀才瞧得心生佩服,一時竟然忘了仇恨,嘆道:“姓梁的,了不起。”池羨魚不禁怒道:“老三,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忙道:“大哥教訓得是,小弟看入神了。”
斗到此時,雲殊早該棄劍認輸,但這一戰不只關乎他自身榮辱,更負有天下之望,不覺心想:“若論斗劍,我已一敗塗地,但今日乃是賭鬥生死,大不了一死罷了。”一咬牙,劍意愈發癲狂,儘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梁蕭心中也很矛盾,如今佔盡上風,刺殺雲殊易如反掌,但想他一死,世間又多一對孤兒寡母,但若雲殊不死,勢必又會糾纏不休。自己生死事小,風憐卻是無辜,雲殊疾惡如仇,未必放過這個後患。況且他心中對雲殊也懷幾分敬意,不忍讓他敗得太過難堪,是以逕取守勢,只盼他知難而退。誰料雲殊不但不願認輸,招式愈發狠毒。梁蕭拆了數招,心知若不將此人逼入絕境,今日絕難脫身。想到這兒,暗嘆一口氣,喝道:“看我大直劍!”天罰劍直直劈落,氣勢一往無前正中炎龍劍身,錚然聲響,“炎龍劍”應聲而斷。眾人吃了一驚,方信“天下第一劍”並非虛言。風憐見“天罰”顯威,欣喜萬分,雖然動彈不得也是大聲叫好。
雲殊虎口迸血,手握斷劍踉蹌後退,梁蕭變一招“雙弧斬”,長劍居空劃了兩個半弧,分斬雲殊胸間面門。雲殊身子一躬,倒縱丈余。花清淵急道:“雲殊接劍!”奮力擲過一把劍來,雲殊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梁蕭使一招“螺旋刺”,抖着劍花刺來,嗆啷一聲,已將來劍挑飛。這連環三劍都是梁蕭從數術中淬鍊而出,合以“諧之道”,威力絕大。
“螺旋刺”原本取法螺旋線之理,天罰劍自小而大挽出數個劍花,一眨眼已將雲殊套入其中,劍風森冷在他臉上掠來掠去,逼得雲殊汗毛陡豎。梁蕭喝道:“還不認輸?”雲殊咬牙不語,並掌拍出,梁蕭使出“周圓劍”,劍脊圈轉壓住雲殊雙腕,輕飄飄地貼着他的手臂向他頸項削來。雲殊心中暗嘆:“罷了。”不知為何,死念一起,他的心中好似放下了一塊萬斤巨石,渾身竟有說不出的輕快。
梁蕭這招“周圓劍”並非殺着,否則劍鋒直落,雲殊早已雙腕齊斷,不料劍意未絕,雲殊竟束手待死,一時微感意外,是以長劍停在半空,不知應否削下。這時身後銳風忽起,若有兵刃刺來。梁蕭趁機反手出劍挑中那人劍身,回頭一看,花慕容倒退兩步,俏臉蒼白,眸子清亮冰冷,好似一泓秋水。
雲殊見妻子出手,微一愣神,脫口道:“慕容,你做什麼?”花慕容凄然一笑,說道:“做什麼?難道什麼也不做,眼瞧你死么?”雲殊搖頭道:“我與他約定在先,你這麼做豈不是叫我食言而肥?這男人間的事情,你女人家不要多管!”花慕容咬了咬下唇,大聲道:“女人?女人就不是人嗎?女人就不知愛恨了嗎?不錯,什麼復國大計、江湖道義,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可以沒有丈夫,女兒不能沒有父親!”
雲殊心頭一顫,忍不住側目望去,但見女兒被僕婦摟着,似乎剛剛哭過,小臉上還掛着淚珠,見他望來,便叫一聲:“爸爸。”雲殊心往下沉。那小女孩叫過雲殊,又望着花慕容道:“媽媽,抱抱。”小嘴一撇又似要哭。
花慕容一顆心如被鉛刀旋割,許多往事湧上心頭。她自幼失去父親,對那從未謀面的父親又愛又恨,雖然母親不讓眾人提及父親的名字,她卻極想知道,那個名動天下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天她在蘇州郊外救下雲殊,得知他是公羊羽的弟子,十分好奇,不時向他詢問父親的情形,相處日久,不知不覺竟將對父親的孺慕之情盡皆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她也知雲殊另有心愛之人,他對自己看似很好,實則看重的是天機宮的奇技異能、敵國財富,他心中只有復國大計,沒給兒女私情留下什麼餘地。即便如此,她仍舊讓母親答應了婚事,可就在那時,他卻不告而別去了南方。這一去,時間久得令她幾乎絕望。後來雲殊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大病了一場。她看得出來,他身上的某個地方已然死了,不但因為復國無望,更因為他再也得不到真正喜歡的人。她什麼也沒說,一改嬌縱脾氣,溫柔地看顧着他。那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在她懷裏哭了起來,那一瞬間,她忽地明白,懷裏的這個男子外表猶如鋼鐵,內心卻脆弱得像個孩子,而就是這顆心,卻偏要擔負起那明知不可為之的重任。那個夜裏,她將自己交給了他。成親后,雲殊極少在家總是在外奔波。她心裏明白,與國家大義相比,自己這小小女子根本不算什麼,是以也沒什麼怨言。後來有了女兒,讓她多了很多安慰,但也更怕失去丈夫,從不信佛的她悄悄地拜起了菩薩。有一次,雲殊受了很重的傷回宮療養,她忍不住勸他別再去了,他頓時發起了脾氣,不顧傷勢當夜走了。她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托秦伯符去照看他。多少年來,她總是默默忍受,直到此時此刻。
花慕容心念一轉,彷彿過了十年光陰,忽地銀牙緊咬,展劍刺向梁蕭。梁蕭進退兩難,花慕容長劍既來也唯有舉劍抵擋。忽聽花無媸叫道;“清淵。”花清淵應了一聲,“太阿劍”拔出鞘來,迎風一指刺到梁蕭面門,梁蕭不願和他交手,長劍下指,飄然後退。
花慕容回頭喚道:“哥哥。”花清淵對她微微一笑,眼神暖如陽春,忽地屈指彈劍,朗聲道:“慕容,好了么?”花慕容心熱如火,叫道:“太乙分光!”兄妹二人雙劍交擊發出一聲悠長清吟,劍光流散向梁蕭分心刺來。
梁蕭的心中一陣凄涼,當年他為學“太乙分光劍”來到天機宮,千辛萬苦推演“天機十算”,而今劍法沒學成,反倒成了這路劍法的靶子,真是世間莫大的諷刺。“太乙分光劍”已破武道絕境,當年蕭千絕極盛之時也未能接下百招,此時一經使來果然不枝不蔓,流暢無倫,若以人比之,好比絕代佳人,纖穠合度,余贅全無。
兄妹倆這一合上手,劍上威力添了何止數倍,一輪急攻迫得梁蕭連連倒退。群豪驚喜莫名,迭聲喝起采來。那兩人劍法剛柔互易,陰陽倒置,劍上勁力大得驚人,刷刷數劍將梁蕭逼到木台邊緣。釋天風瞧得入神,不禁脫口道:“久聞‘太乙分光劍’為天下武學樊籠,盛名之下果然不虛。”
風憐瞧得焦急,問道:“這話怎麼說?”釋天風道:“也就是說,天底下不論多強的功夫,遇上這套劍法也都是籠子裏的猛獸,爪牙無所施展。”想到方才梁、雲斗劍,梁蕭勝出,自己再也無緣一窺劍譜,不由得傷感起來。
風憐哼了一聲,說道:“我才不信,我師父也很厲害。”釋天風嘆道:“梁小子自然厲害,方才打敗雲殊時的劍法,神乎其技,老夫也未必對付得了。”風憐道:“好呀,老頭兒,你終於承認敵不過我師父了。”釋天風臉色發黑,怒道:“我什麼時候認了?”風憐冷笑道:“不承認就不承認,總而言之,管他什麼樊籠,鳥籠,我師父一個打兩個也不會輸。”釋天風搖頭道:“難說,這路劍法取法太極變化,不僅是兩個人那麼簡單,依我看,這路劍法有兩合:第一為劍合,便是說劍招配合,變化精妙。第二是氣合,這個可了不得。你看,花丫頭早先內力平平,如今卻堪比一流高手,緣由便在於氣機變化。因為男女二人所用內功不同,陰陽之氣彼此交流,太極生兩儀,初時也只算得兩人;待得兩氣迴流,兩儀生四象,就有了四人的內力,而後四象生八卦,無異於以一身化四,兩個人身具八個人的內力,倘若讓他們八卦推衍,復歸混沌太極,那時劍上勁力之強,絕非人力能夠比擬。”
風憐聽得臉色發白,呆了呆,大聲道:“釋島主,怎麼才能讓他們變不出那個混蛋太極呢?”她有意放大嗓音好叫梁蕭聽見。釋天風怒啐一口道:“是混沌太極,不是混蛋太極。哼,老夫倘若知道怎麼破解,這劍法便不叫天下武學的樊籠了。說起來,老窮酸和花無媸那兩顆心子,一個八竅,一個九竅才能想出這種鬼門道。”說到最末一句,口氣中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風憐越聽越怕,忽見梁蕭僅餘一足踏在木台邊緣,長劍急舞,花氏兄妹攻得甚急,歌訣也不及吟誦,但無論怎樣出劍,始終不能將梁蕭逼落水中。風憐心想:“師父必定不會輸的,定能想出巧妙法子。”心念未絕,忽聽梁蕭一聲長嘯,抖手刺出數劍將花氏兄妹逼退數步。
釋天風失驚道:“是了,老夫算掉了一合。”風憐見梁蕭大舉反攻,不禁問道:“什麼合?”釋天風道:“便是‘意合’,使劍二人須得心意相合才能發揮絕大威力。他兄妹順暢時猶能齊心合力,一遇阻礙便各有所想,亂了方寸。”
風憐見梁蕭佔了上風,心中喜樂,拍手笑道:“對呀,這就叫做末流者比招式,二流者比內功,第一流的高手比得乃是氣度胸襟。”她把梁蕭的話原樣搬出,釋天風大覺入耳,心生感嘆:“小丫頭年紀不大,卻能說出這等道理。不錯,第一流的武功也要第一流的人物來使。”
梁蕭雖被“太乙分光劍”壓制一時,但他深信無論什麼功夫,使得久了都不免流露不諧之處,只須緊守慢擋,以待其弊。果不其然,鬥了半晌,對方漸生不諧,梁蕭伺機出劍,不時擾亂,迫得花氏兄妹唯有兩儀生出四象,始終達不到四象生八卦的地步,更不用說復歸混沌、結成太極劍圈了。此消彼長,兩人劍法不諧處越來越多,梁蕭的劍法越來越強,鬥了一會兒,忽喝一聲:“着。”天罰劍抖手一挑,花慕容長劍脫手,嗖地向遠處落去。
這時人影一閃,花無媸凌空接下長劍,叱道:“慕容且退。”一閃身,搶到花慕容身前將梁蕭接下。母子連心,“太乙分光劍”威力陡增,一時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將梁蕭劍光壓住。梁蕭漸入佳境,心性通明,拆了七八招便已瞧出端倪:這對母子雖然知音解意,配合甚洽,但性情卻不甚相得。花無媸秉性陰柔,心機深沉,是故劍意綿綿不盡總是留有餘力。花清淵沖淡優容,當攻不攻,當守不守,劍上少了一股所當披靡的霸氣。是以二人劍法均偏陰柔,無以互補,禦敵有餘,取勝不足。梁蕭瞧出這一不諧,退讓數招,立施反擊,刷刷數劍便將花氏母子結成的太極劍圈一舉擊破,重新打回八卦之形。
釋天風嘆道:“空有不世劍法卻發揮不出,真是叫人氣悶。”風憐心中得意,笑道:“你氣悶不打緊,我看得舒服就好。”
這時山光如酒、日已西斜,晚風悠悠在湖上吹起如皺漣漪,忽聽石陣中傳來清朗吟聲:“莫聽穿林打雨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