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儲君
由領路宮人們出了正陽門,史清婉回頭看着這巍巍宮城,想着今日的見聞,輕輕地搖了搖頭,心中複雜情緒難以說明。那邊早有自家僕婢們駕着車等候,將腦海中種種胡思亂想摒除,與諸位相熟的太太奶奶們道別,史清婉便攙起已經開始打哈欠的王令笙綿軟軟的小手,緩步而去。
王家的馬車在一眾裝扮得富麗堂皇的馬車中顯得並不起眼,然而也算不得寒酸就是。旁邊打帘子的丫鬟仔細地捲起車簾,踩着腳凳,史清婉才將王令笙的小身子托着送進去,便聽她驚喜地呼喚:“爹爹!”
史清婉微微愣怔了片刻,下一瞬間便也進了車內,就着車內掛着的芙蓉八扇錦琉璃燈,瞧見女兒歡暢地撲進那道青色身影的懷中,她無奈地含笑搖頭:“怎麼到這兒來接我們,不是說好了在郁南巷口的么?”
瞧着王令笙歡歡喜喜抱着自己胳膊不撒手的小模樣,王子騰只覺得心都軟成了溶溶春水,捏了捏女兒翹翹的小鼻頭,他抬頭看向史清婉渾不在意地笑道:“不過一條路的間隔,擔心什麼?我悄悄坐在車裏沒人知曉呢!”
真是......史清婉對王子騰這陽奉陰違的做法只能嘆氣,心裏卻熨帖得緊,所幸他還算懂得分寸;她悄悄地撩起窗上五福錦綢紗幔,透過外面湘竹帘子的縫隙間瞧見別家女眷們都差不多進了車,史清婉舒了一口氣,坐到另一邊瞪着王子騰,嗔道:“若是叫旁人知曉了,怕是要指指點點的呢!”
王令笙和王子騰玩鬧了一會兒,她本就睏倦,此時瞌睡蟲一上來,已經開始眯着眼打盹了;王子騰小心翼翼地扯過一旁擱着的石青刻絲織錦綴毛披風給女兒裹上,動作熟練流利得很,將王令笙放在身旁,撫摸着她紅撲撲的小臉頰,王子騰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派正經悄聲耳語:“指點就指點,咱們倆鶼鰈情深可是京城的一大美談呢!便是傳出去,也就是為咱們的恩愛再添上一筆......哎,好婉兒,別惱我嘛——”
被他這厚臉皮弄得又是羞赧又是好氣,史清婉不敢放聲驚了女兒,便出其不意地伸手捏住他的后腰,虛着眼覷他:“沒羞沒臊的!等回去有正事兒說呢!”
車輪軲轆軲轆地碾壓在朱雀大街用石板修成的平坦大道上,出行便利,這也是令王子騰夫妻倆對這棟宅院滿意的一點;夜已深,除去幾家賣宵夜點心的食鋪,大部分人家都已經落鎖熄燈,遠遠地不知從何處傳來打更聲,一切都顯得靜謐安詳。
如今王子騰的官位升遷,再加上添了孩子,家中仆婢自然不少,因此早在一年前,史清婉便拍板做主,將右邊一戶空置的民宅買下,整座宅院修整拓寬,故而如今並沒有因為人口增多而住得逼仄。
車停了。
將王令笙送回她的小院子,史清婉動手為她簡單地擦了擦,對着從旁伺候守夜的兩個丫鬟叮囑了幾句,又去廚房吩咐燉着湯水以防姑娘夜裏腹飢,方才匆匆忙忙地回了主院。
“......最後我瞧着陳貴妃留了三位姑娘下來,想來四皇子如今也十三歲了,也差不多到相看皇子妃的年紀;如今上面兩位皇子被圈,餘下二皇子是進過奉先殿的——未來母儀天下,確乎是該慎重斟酌的!”史清婉與王子騰相對而坐,廚房那邊不負期望飛快地送來了熱乎乎的蝦籽餛飩,史清婉捏着一柄白瓷勺子,一邊大快朵頤不亦樂乎,一邊藉著倒醋醬的空閑直截了當簡明扼要地說道。
旁人不知道,然而史清婉卻憑藉著敏銳的靈識能夠察覺到,不遠處的一座小樓上那蓬郁的皇家氣運,甚至於能夠看到半空中金紫色光芒結成兩條若隱若現的雲龍。想來如今的皇室內,身上能有這般異狀的只有天子和其繼任者,如此推算來,大約便是皇帝徒高程與四皇子徒文憧了?反正總不可能是年紀尚小的五皇子徒文憬......
想到了什麼,她突然囧了,話說自己真的是作為有強大金手指的修行者來到這兒的么?這麼多年了,好像除了生孩子之外,自己還真是沒對歷史進程做出貢獻啊——她掰着手指頭一件一件地算着,大約,自己拿丹藥救了受傷墜水的四皇子也算得上是件功勞?紅樓夢也被自己不知不覺之間浮雲了啊......這麼一想,史清婉突然間就淡定下來了。
王子騰有些訝異,然而考慮到目前的朝中局勢,他承認妻子說的確乎在理:“留下的都是哪家姑娘?不過——聖上能讓陳貴妃插手四皇子的婚事?”雖說同為修行者,然而王子騰卻是修的龍虎之法,照着某位前人的說法,大約就是“治世能臣亂世奸雄”之類的,藉著帝王的氣運,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並不似史清婉這般精通於推演八卦氣運。
誰想得史清婉的目光從白瓷湯碗挪到他的臉上,眼神裏帶着些許哀怨,叫王子騰後背一股涼氣直攀而上:“婉兒,你怎麼了?”
史清婉唏噓感嘆:“說起來,我果然是修行史上落入異時空的所有人里最沒用的了——據《海外異聞錄》中記載,曾有雲安道尊在異界開創一大修仙門派,亦有碧凌仙改善了遠古人的生存方式;哎!相較之下,我迄今為止也不曾有什麼作為......”
被史清婉一雙璀璨眸子瞪着,王子騰憋着笑意,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附和道:“那倒是,每日裏蒔花弄草管家理事,都是些繁瑣俗事,實在是埋沒了婉兒的才能!不過婉兒能夠生下一個萬古難遇的天生靈胎,已經算得上是大作為了啊!”
前面聽着還像話,到後面史清婉直接拿手旁空空的小醋碟丟了過去,俏臉飛紅,眼角灼灼如桃花嫣然:“越說越不靠譜了!華錦呢?去給你們老爺把書房收拾收拾!”
外面華錦華欣正守着門,聞言嘰嘰咕咕地笑着應道:“喏!遵太太命!”
“胡說!”王子騰忙揚聲制止:“我與你們太太玩笑呢!你們進來把食盒子收拾了都下去吧——今兒無需你們在外面守夜了!”被史清婉話頭一岔開,王子騰直接把方才討論的正經話題跑到腦後去了。
......
“建立儲嗣,崇嚴國本,所以承祧守器,繼文統業,四皇子徒文憧,器質沖遠,風猷昭茂,宏圖夙著,美業日隆。孝唯德本,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可立為皇太子,所司具禮,以時測命。”
沉穩而醇厚的嗓音在寬闊的廣場上遠遠地傳入眾人耳中,威嚴,莊重。
“臣等躬遵聖命!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一眾文臣武將盡皆拜服在地,恭恭敬敬地對着徒高程身後一襲明黃色朝服的冷峻少年行大禮:“臣等見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萬安!”
徒文憧看着重霄宮前一片跪倒在地,突然間了悟,為何古往今來,那麼多人都會為了權力而瘋狂,這種生殺予奪執掌一切的高高在上,確實令人血液沸騰難以抑制。感受到肩膀上來自父親的鼓勵,他微微一笑,滿滿都是自信,上前兩步,伸手一拂:“諸位請起!”
王子騰微微抬起眼來,瞧見白玉石階上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昔年從金陵河中救起的那個重傷孩童,如今便將是這天下未來的主人;感受到自己身上明顯強烈許多的氣運,他微微一笑。
溫景六年二月初二,大安昭慧太子立。太子年十五,茲定於同年三月初六迎娶明氏女為正妃,天下大赦。
聽着院子外面那端嚴肅穆的鐘聲敲響,徒文慎立在小園中,抬頭看着那幾株青松在積雪的映襯下更顯得鬱郁蒼蒼,他將鶴毛大氅前襟的帶子攏緊,面上浮現出一絲愧然與失落。已經三年了啊......
今日,站在父皇身邊,是四弟——徒文慎眯着眼兒,極力地回憶着三年前自己還沒有被圈禁的時候腦海中四弟的長相,卻驚訝地發現,除了一雙肖似徒高程的鳳眼之外,他竟是絲毫想不起來徒文憧的模樣。時移世易,誰還會記得十幾年前曾經也這般榮耀風光的廢太子呢?罷了......
“主子,天還冷着吶!您坐下吧!”一個看起來清清秀秀的小內侍在屋內瞧見徒文慎彎下腰來,正伸手去撩光溜溜的梔子叢株上冰涼的殘雪,心內一急,便從旁邊拎了一把椅子飛奔而出。他伺候主子也有兩個月了,自然明白皇上對這位主子還是關心的,偏這位是個執拗脾氣,故而也不敢勸他,只能想個法子來引開他的注意力。
徒文慎扭臉看了看他,突然嗤笑一聲,什麼話也沒說,便就着他擱下的椅子坐了上去:“去煮一壺茶來——算了,把茶具拿來吧!”
小內侍愣了愣,忙點頭應聲,蹬蹬便跑去屋裏翻箱倒櫃起來。
徒高程曾贊徒文慎文武雙全,這絕對是不含水分的,只瞧他這一手煎茶的高雅姿態便可見一斑。小內侍在旁邊侍立着,看的是目瞪口呆。當初自己初出茅廬被調派過來伺候廢太子,心中一直惴惴,外面都只說廢太子性情暴戾,可今日這一看,分明就是個翩翩公子啊!
“有茶無琴,卻是暴殄天物......”徒文慎看着小小一隻海棠凍石蕉葉杯中淺淺清清的碧色茶湯,間或有一點浮沫,須臾間便消融了,他微微皺着眉頭,望向傻傻的小內侍:“將牆上掛着的綠綺拿來吧!”此琴並非史上所傳司馬相如之物,而是當年徒高程命人取上等桐木炮製,在徒文慎十四歲那一年送給他的;後來徒文慎被圈,太子府中一干用具都移了過來,其中便有這把綠綺。只不過,琴弦已經蒙塵將近五年了。
錚錚琴音宛若泉水流經山澗,泠泠淙淙傾瀉而下。
牆外,衣袂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