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和琳守藏淡泊明志陳渼躊躇毒死和
豐紳殷德與十公主婚後,按照清朝禮制,十公主不能在額駙家一直住下去,而是從宮中撥出銀兩,另外修建一座府邸居住。此事早在籌劃之中,府邸建好之後,按照慣例名公主花園。豐紳殷德只能在這裏居住,而並非這裏的主人。倘若公主去世之後,這座府邸要交還朝廷,豐紳殷德及其子孫後代只能退居到原來的和珅府中。倘若公主先逝,額駙必須為公主“守節”,不能續弦,否則收回皇宮內的一切財產。
豐紳殷德在婚前,就接替了和珅在崇文門關稅的職務。結婚不久,就升任為御前大臣,很快又升為正二品的護軍統領,兼職內務府總管大臣。內務府總管大臣是和珅的老本行,有和珅的教導,豐紳殷德幹得還算順手。這一日晚間,豐紳殷德穿上整齊的額附的衣服,戴好帽子,到公主卧房外的台階下,隔着帘子向公主請安。十公主隔着帘子悶聲道:“請起吧。”貼身丫鬟傳話道:“額附爺請起。”
豐紳殷德心中咯噔一聲,知道十公主肯定又生自己悶氣了,無可奈何,只好起身,退回自己的卧室,單獨安睡。
公主府里,公主有自己的卧室,儀門外又有一間單獨的卧室,豐紳殷德每晚都要向公主請安,如果公主回答:“請進吧。”豐紳殷德才可以進去與公主同房;如果回道“請起吧”,則不敢擅入,回到儀門外卧室獨睡。
此外,豐紳殷德還不能跟十公主宿便同席吃飯,在正式場合,和珅夫婦、豐紳殷德見了公主,都要屈膝叩安才行。
次日,豐紳殷德下朝回來,到公主那裏請安,道:“我有什麼地方冒犯了公主,還望指出來,我好改正。”
十公主道:“冒犯我的地方?沒有吧!”
豐紳殷德道:“昨日公主沒有讓我同房,肯定是我什麼地方做得不對。”
十公主笑道:“那倒不是,只是這兩日我心情不佳,睡眠也不好,想一個人靜一靜。”
豐紳殷德道:“公主心情不佳,肯定也是我的錯。”
十公主道:“你倒是心細,確實,我昨日起床后,閑着無事,在你書房看了你的詩《退朝早寒特甚四首》,覺得心中不爽,實在令我憂心呀。”
豐紳殷德想此此詩,心中一驚,原來自己的心思被公主洞透,惹她不高興了。
原來豐紳殷德喜歡文人酬唱,卻不喜歡官場生活,覺得每天早上早朝,真是一件苦差事。早朝時,四品以上的大臣半夜就要起床,穿越半個京城達到午門外等候,等午門城樓上的鼓響時,宮門開啟,百官按照次序牌號隊伍,依次經過金水橋進入宮內。官員中若有咳嗽、吐痰或者步履不穩重的,都會被負責糾察的御史記錄下來,等待處罰。寅卯之交(早上五點),皇帝駕臨太和門或者太和殿,百官要行一跪三叩大禮,向皇上報告政務。如果皇上到京城外的圓明園視朝,官員則要起得更早。
夏天還好受,冬天京城十分寒冷,每日早朝,摸黑救得冒着寒風出發,到了宮裏只是千篇一律的公務。前兩日豐紳殷德冒着寒冷上了早朝,退朝之後,仍覺得寒冷異常,便獨自坐在書窗前,感慨京城天氣的寒冷,詩興大發,寫了《退朝早寒特甚四首》,跋中寫道:康熙年間的名士王士縝曾經說過,能夠經常領略曉風殘月的人,只有朝士和艄公了。今日寅時就要上朝,寒夜漫漫,與艄公的生活,又不可同日而語。不由感慨,唯有清閑才是福呀。
豐紳殷德連忙低頭跪下,請公主訓示。
十公主正色道:“那麼多人想見到皇帝一面,比登天都難,你現在能夠每天早朝,趁着年輕力壯建立功業,居然這麼不思進取。皇阿瑪都八十多的高齡了,從不言苦,你年方二十,就想着清閑,其不辜負了皇阿瑪的一番厚愛。”
豐紳殷德的官品爵位,天生就有,並不覺得珍貴,甚至小小年紀,已經看破名利富貴,詩中還有“冷眼閑觀名利客,到頭所證總堪悲”,“誰能常富貴,慎勿逞矜驕”,“人生貴自適,身外更何求?”等句子,可見其淡泊功名的心態。但是十公主個性好強,希望豐紳殷德文武雙全,建立功勛,說的話又句句在理,豐紳殷德哪敢辯駁,連連稱錯。
夫婦新婚不久,十公主便生下一個男孩,家裏也其樂融融。不幸的是,不到兩歲,便無故夭折,和珅悲痛欲絕,豐紳殷德和十公主更是悲痛不已。豐紳殷德頓感人生無常,對功名更是淡薄,只是礙於十公主與家族的壓力,硬着頭皮點卯去。
又有一日,天上下起鵝毛大雪,地上茫茫一片,宛如進入一個潔凈世界。豐紳殷德想起小時候玩雪的情景,童心大發,與僕人一起堆起雪人,玩得不亦樂乎。十公主聽見笑聲,出來看見此情此景,勃然大怒,聲色俱厲訓斥道:“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在玩小孩子的遊戲?上早朝覺得寒冷,在雪地里鬧着玩卻不覺得寒冷?你父親名聲不佳,皇阿瑪年紀又大了,你自己不建功立業,倘若將來有個變故,恐怕我都要跟着你受累!”
原來,此時公主長大,也頗懂世事。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被和珅哄着玩了,婚後她就發現和珅專橫跋扈、貪贓枉法的一面,屢屢受人彈劾,完全仰仗乾隆的信任度過難關。她旁觀者清,又跟着哥哥們一起長大,知道和珅雖然炙手可熱,確是危如累卵,豐紳殷德自然難免受到牽連,要是不獨立的話,恐怕自己的家業難保。
豐紳殷德飽讀聖賢之書,但現實中看到和珅阿諛奉承、表裏不一,也十分看不慣,又無可奈何。所以,對於追逐名利,豐紳殷德十分反感。此刻見公主怪罪,只好再積雪中跪下認錯道:“看見大學,一時迷了心血,公主見諒。你說的有道理,阿瑪名聲不佳,境遇堪憂,我也知道,可是這種非一天兩天了,積重難返。而且在家中,一向是阿瑪說了算,我也是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
十公主見豐紳殷德嚇得臉都白了,跪下雪地里褲子都濕了,趕緊收斂怒容,扶起來道:“男子漢大丈夫,必須自己取得功業,不要靠皇阿瑪的賞賜,也不要靠你父親的權勢,這樣才能自立自強。如果你建立自己的功績了,將來就不怕有何變故了。”
豐紳殷德點頭稱是。十公主道:“如果你能明白我的道理,那我就陪着你讀書籌謀吧。”
卻說和琳當了湖廣道御史,工作勤勉,剛上任就辦出一件大案,即彈劾湖北按察使李天培私運木料,動用漕船,假公濟私,就連福康安也受到牽連。如此出色,不久就勝任為內閣學士,兼署工部左侍郎、正藍旗漢軍副都統等職,在官場上扶搖直上。和琳確實在軍事上頗有天賦,並且有一定的本領,立下軍功,乾隆五十六年,調回北京,升任兵部尚書。
和珅在京城擺席面為和琳慶祝,達官貴人,門庭若市。兵部尚書,就是國防部長,從一品的官職。兄弟倆皆位極人臣,文武兼備,令人羨煞。
但和琳似乎並不太享受這種高官厚祿,他熟讀兵書,一心想在沙場上效力,並非在京城享受爵位。
乾隆後期,內叛外亂,時不時湧起,想要打仗,有的是機會。和琳想為國效力,也想打一場重要的戰役,這個機會在廓爾喀入侵西藏。
廓爾喀是尼泊爾的一個部族,與后藏交界,貿易關係密切。五十三年,藏廓發生貿易糾紛,適逢六世班禪之弟沙瑪爾巴正與其兄仲巴呼圖克圖發生內爭,沙瑪爾巴請求廓爾喀兵相助。於是,廓爾喀兵以“西藏運往之食鹽摻土”等為借口,乘機入侵后藏。六月,素爾巴爾達布率廓爾喀兵三千人,先後佔領西藏南部邊境之聶拉木、濟嚨宗、宗喀宗等地,圍攻協噶爾宗。七月,清廷部署軍隊反擊:命駐藏大臣雅滿泰率駐藏綠營兵及駐達木厄魯特蒙古兵,前往札什倫布慰問班禪,並與班禪之兄仲巴呼圖克圖部署沿邊防禦;命駐藏大臣慶麟主持前藏地區之防禦;命四川總督李世傑、四川提督成德,抽調滿、漢、藏兵四千餘人,由成德統領,馳赴后藏,命尚在熱河之成都將軍鄂輝速返成都,至西藏統兵。為保證作戰軍隊糧草,暫撥達賴、班禪庫存,並於藏內買糧。乾隆帝並遣御前侍衛巴忠為欽差大臣,赴藏主持用兵。時西藏駐有清軍五百人,藏兵一千六百人,台站兵一千三百人。慶麟在接到朝廷諭旨之前,便調藏內五百人綠營兵及察木多、達木等兵七百人,分路堵御廓爾喀侵略軍。四川總督李世傑亦於成都抽調滿兵五百名,綠營兵一千三百人,屯練降“番”兵一千兩百人,俱交提督成德、總兵穆克登阿率領,經由打箭爐(今四川康定)、巴塘、里塘(今四川理塘)、察木多,馳赴后藏。但是,當清軍日夜兼程,奔赴藏廓邊境之時,達賴喇嘛、仲巴呼圖克圖和噶布倫班第達、慶麟、雅滿泰等,已私下同廓爾喀議和,后得到巴忠、鄂輝、成德等贊同。五十四年初,藏廓簽定協議,由西藏噶布倫每年向廓爾喀交納元寶三百錠,作為聶拉木、濟嚨宗、宗喀宗三地的贖金,廓爾喀退兵。此事,巴忠、雅滿泰等隱瞞不上報。三月,鄂輝等率清軍“收復”失地。因廓爾喀兵線已陸續撤回,故未遇任何抵抗。六月,清廷調整西藏之防務,加強札什倫布等地防兵,於宗喀宗、聶拉木、濟嚨宗等要地修砌卡碉。並調整與廓爾喀貿易之政策。清軍此次出兵雖未交戰,已耗費軍餉百餘萬兩白銀。巴忠以有功之臣離藏回京。
乾隆五十六年六月,廓爾喀人以藏方未按約付足銀元為由,出兵千餘,再次侵略西藏,奪占聶拉木。噶布倫丹津班珠爾等被裹往廓爾喀。八月初,廓爾喀兵向西藏發動進攻。一路由濟嚨進入,圍攻宗喀,遇教習漢兵陳謨、潘占魁率四百名藏兵堅守,於久攻後退回濟嚨。一路由烏嚨入侵,滋擾定結。入侵聶拉木之廓兵逐漸增至千餘人,搶佔定日。第巴濟仲喇嘛噶沖帶領藏兵退守脅噶爾。八月二十一日,廓爾喀兵侵據后藏首府札什倫布,肆行搶掠。七世班禪丹貝尼瑪退居拉薩,全藏大震,達賴、班禪飛奏朝廷告急。時巴忠護駕避暑山莊,聞變畏罪自殺。鄂輝、成德等將罪責推給巴忠一人,仍騙得朝廷信任,率領川軍四千人,由打箭爐前往西藏,抗禦入侵者。但戰況不佳,急報回朝廷,請求援軍。
和琳還保留着大事都請教和珅的習慣,對和珅道:“我想奏報皇上,讓我帶兵打擊廓爾喀,這樣的額戰場,才是我日夜嚮往的戰場,不知哥哥以為如何?”
和珅沉吟道:“你的心愿,我自然是曉得,只不過,你有勝算嗎?”
和琳慨然道:“帶兵打仗,以勇為先,勝負乃是兵家常事,即便血染沙場,也是為國效力,光榮的事,何必戰前考慮勝算。”
和珅搖搖頭,道:“我卻不這麼認為,如果只是去送命,一泄報國豪情,我看大可不必。像我,就不幹沒有勝算的事。”
“勝算幾何,當然無可預料,只不過我熟讀兵書,也有帶兵打仗的經驗,到了戰場,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步步施行就是。即便有勝算,站前的預料又能有幾分能應驗呢,不過徒增驕兵心態而已。”
和珅點頭道:“打仗這個事,我是有經驗的,不比在朝廷上口吐蓮花,論人罪行那麼容易。到了戰場,地形陌生,敵人莫測,兩眼一抹黑,看的那些兵書全是紙上談兵……”
和琳急切道:“哥哥,我是打過仗的,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
和珅道:“我知道你有一定的戰場經驗,但是如今在藏區,別說大戰,就是運兵到那裏,水土不服就夠讓你遭罪,怕是難以成事,要是戰敗,皇上怪罪下來也是吃不消的,勸你還是不要攬這一攤子。”
和琳正色道:“如今西藏戰事不利,我身為兵部尚書,身受皇恩,正是為朝廷效力的時候,如此前瞻後顧,恐怕難以成事。”
和琳這一次的執拗讓和珅犯了難。和珅辦事,是以付出與回報的的比例來決定的,勝算小,就意味着立功機會小,沒什麼好做。但是和琳一腔熱血,渴求建功立業,也是不可阻擋。和珅是絕對不會讓弟弟去干傻事的。和珅突然心生一計,道:“其實,假使你稟報聖上,主動請纓,也未必能成行。”
“此話怎講?”
“關於廓爾喀入侵西藏的戰事,折騰許多年,沒有平定,皇上已是盛怒,這一次,他要派一個大將,徹底解決此事,這是我知道的皇上的心意。明日我決定啟奏陛下,讓福康安帶兵去,永絕後患,以你的打戰資歷,皇上還是不會讓你擔任主力的。”
和琳一聽,也有道理,不由眉頭一皺,道:“那,我就是沒有機會了?”
和珅點了點頭,道:“打仗是沒有機會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隨即詭秘一笑,道:“不過立功倒是有機會,就看你願不願意?”
和琳道:“怎麼立功?”
和珅道:“甘肅叛亂,台灣平叛,我沒有衝鋒陷陣,不過照樣立有軍功,因為我負責後勤糧草,這個事沒有什麼風險,但足以與衝鋒陷陣平分秋色。西藏之戰,必然要從四川轉運糧草到藏,我若啟奏皇上讓你擔任這個任務,你不但可以安全參與戰事,而且可以跟福康安學習到戰場調度的經驗,不無裨益。”
和琳聽了眼睛一亮,道:“若能跟福康安學到實戰本事,倒也令我滿意。只不過彈劾李天培一事,累及福康安,他指定對我有成見,不知道會不會與我合作。”
“這個你不用擔憂,福康安為人豁達,不拘小節,雖然他現在不會喜歡和你交往,但是公事公辦,他也奈何不得你,以你的秉性,想出久了,他一定會改變對你的看法。你既然能讓阿桂信任,必然也能讓福康安信任。”
和琳聽了,頗為振奮。
次日,和珅果然上奏乾隆。乾隆正有此意,當下下旨:派福康安為大將軍,領侍衛內大臣海蘭察為參贊大臣,前往西藏指揮作戰。和琳到西藏地區為福康安的部隊轉運糧餉。
五十七年正月二十日,福康安率領清軍抵達前藏。時西藏境內清軍和藏兵已收復拍甲嶺、聶拉木(參見聶拉木之戰)等地。廓爾喀國王遣使乞和。乾隆帝決心攻其腹心,搗穴擒首,故拒絕和議,於三月十五日任命福康安為大將軍,統領勁旅進剿。三四月間,游擊關聯升、總兵袁國璜等部3000人先後抵達前線。而廓爾喀侵略軍則在濟嚨、絨轄爾(今定結南,中國境內)等處砌卡築碉,添兵據守。閏四月二十五日,福康安、海蘭察率清軍6000人,由拉子(今西藏拉孜)出發,開赴絨轄爾、聶拉木等處,五月初七日,福康安所部攻下擦木要隘;初十日,收復濟嚨、十二日,成德、岱森保等部收復聶拉木以南要隘木薩橋。至此,清軍掃清擦木至濟嚨段邊境。十三日,福康安率軍由濟嚨熱索橋進入廓爾喀境內,企圖直搗廓爾喀首都陽布(今加德滿都)。十八日,清軍抵旺噶爾,已深入廓爾喀境內170里,未遇阻攔。而廓爾喀兵已收縮至陽布以北地區,嚴密佈防。十九日至二十七日,清軍突破橫河防線(參見橫河之戰);六月初九日,又突破東覺防線。之後,清軍在雍雅山受阻,前後受敵,損失嚴重,且不服水土,糧餉不濟。陽布以北尚有重山大河,防範森嚴。鑒於此,福康安於七月初八日奉旨與廓爾喀議和。八月二十一日,清軍撤軍回國。
福康安確實不喜歡和琳。和琳不以為意,做事細心嚴謹,從四川轉運軍糧到西藏,夫役都是窮苦貧苦的四川農民,到了西藏后,往往衣食無着,流落街頭。和琳心中不忍,在軍隊士官中捐錢給這些川民,派兵護送他們返回四川老家,前後三次幫助了兩百多人,並且以詩寫道:
可以役夫眾,歸路嗟迢遙。
雪峰七十二,斗日寒威驕。
人可萬里步,腹難終日號。
家鄉忍棄置,乞食讀昏朝。
福康安在於和琳的工作對接中,開始感覺和琳的為人與和珅迥乎不同,有真本事,也很低調,一腔正氣,富有同情心,改變了對和琳的態度。和琳也參與了對戰場局勢的看法,虛心向福康安學習,收益良多,並且得到了福康安的信任。
清軍回朝,福康安認為和琳能吃苦耐勞,辦事穩重,又精通軍事,便向皇上啟奏,讓和琳留在西藏,負責善後工作。乾隆下旨同意,和珅便留了下來,兢兢業業,且心平氣和。西藏氣候寒冷,當地不出產蔬菜水果,只能通過四川轉運糧食,軍士生活很不習慣。有一次,駐軍收到外地轉運過來的黃瓜、茄子,士兵非常高興,和琳也興緻盎然,欣然賦詩:“更欣黃瓜與紫茄,強於西域得佛牙。”“吟詩大嚼挑銀燈,瓜茄有靈幸知己。”
和琳遵照形勢,決定在西藏駐紮下去。和珅深知西藏生活艱苦,寫信問和琳,要不要活動活動,將他調離。和琳卻不答應,回信道:“如今又機會為國戍邊,這是我向來的夙願,難道哥哥忘了從前我們說所的,我們兄弟要是一文一武,一個在朝廷出力,一個在邊疆殺敵,這是最好的安排,如今我覺得十分滿足。西藏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的內心從來沒有這樣滿足過,從前的官職,我覺得都有名不副實的成分,現在總算是干實實在在的事,所以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哥哥不用再為我費心了。”
和珅見他意志堅定,只好作罷。
和琳在西藏,以苦為樂,如此一年又一年,不以為意,曾經寫了一首《西招四時吟》,描寫西藏四季的景色、感受。
“莫訝春來后,寒威倍勝前。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煙。”
寫的是就算春天來了,這裏比以前更加寒冷,人們見慣不驚了,在窗前欣賞景色,能看到的只是荒漠,絕少人煙。
“山陽四五月,嫩綠漸漸生。草老剛盈寸,花稀不識名。”
寫的是夏天四五月,山的陽面才剛剛有嫩綠的草芽。草都長老了,也才一寸長,稀少的幾朵花兒連名字也無從知曉。
“池塘堪浴佛,稞麥漸倉儲。更喜羊脂厚,廚供大嚼初。”
寫的是秋天莊稼成熟,倉廩充實,羊兒長肥,可以大肆饕餮的景象。
“木炭供來日,陂塘半涸冰。草枯歸牧馬,寒重斂飛蠅。”
寫得是冬天木炭運來的時候,池塘都結冰了。牧馬的地方都是枯黃的草,蒼蠅直到十月後才絕跡。
可見,和琳在西藏駐守,十分坦然順意。
郝雲士常在和珅府中走動,因為與呂家結親,不免受到和珅譏笑。呂鳳台發配邊疆兩年了,眼見呂家家境越來越衰弱,呂笙靠着教書養家餬口,有一次回老家河南,連路費也湊不齊,生活沒有什麼盼頭,郝雲士漸漸為自己當初的草率而後悔。
這一日,郝雲士把呂笙叫到家裏做客,兩人喝酒聊天,不免談到呂鳳台。郝雲士和顏悅色道:“兩年了,你父親去了關外戍邊,一直也沒有音信。關外環境惡劣,不是人呆的地方,現如今朝廷也沒有大赦天下的機會,恐怕你父親很難回來,我真是替他擔憂呀。”
呂笙聽了岳父的話,不僅悲從心起,這兩年自己一邊教書,一邊讀書,就是想將來科考能夠出人頭地,也等父親能夠有機會大赦回來,現在看來機會真是渺茫,忙哭道:“前路茫茫,還請岳父指教一二。”
郝雲士等呂笙平靜下來,嘆道:“現在你家裏沒有什麼收入,粗茶淡飯,到時候我女兒嫁過去,你怎麼養活她,真是令我頭疼呀。”
呂笙也是讀書之人,聽了郝雲士話中有話,於是抹了眼淚,問道:“岳父有什麼打算,儘管說來,小婿謹聽教誨。”
郝雲士慢慢道:“老夫也是信義之人,本來沒有什麼悔婚念頭,只不過你也明白,我這女兒嬌生慣養,如果突然嫁入貧困之家,不能保證安定的生活,對她來說,不啻於一種折磨,我覺得對她太不公平了,為父的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到時候她受不了,兩家都不得安寧,對你我都不是好事。你母親的壽辰快到了,我情願以五百兩銀子為賀禮,你們家有一個安定的生活,穿衣吃飯不成問題。只要你動一動筆,寫幾行字作為離婚休書便可。”
呂笙聽了,喟然長嘆道:“拋棄妻子,與禮法不合。我呂家幾代人,從來沒有隨便休妻。不過現在由先生主動提出的,我也不敢不答應,只要別記在我的賬上。至於我們的生活,不勞先生費心,銀子我是不敢收的。我這幾年的教書,供養母親日常衣食也是足夠,離婚的休書很簡單,只需要一紙一筆即可,請先生拿出來吧。”
郝雲士聽了,臉有愧色,但鐵了心拋棄呂家,當下硬着頭皮,叫家人取來紙筆。呂笙默默寫下休書,一聲冷笑,遞給郝雲士。突然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郝家二小姐雛玉從屏風后沖了出來,搶過休書一把撕碎,質問呂笙道:“我什麼時候得罪過你們呂家?自訂婚以來,我沒有失德之處,你竟然要立此休書,拋棄我嗎?”呂笙被說得啞口無言。
郝雲士見事情將成,橫里殺出個程咬金,怒道:“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你一個小女子知道什麼!”
雛玉躲在廳后,早已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頂撞老父道:“老父之言,乃是胡亂說的,小女子萬萬不敢服從。”
郝雲士又急又氣,大聲呵斥雛玉。呂笙十分尷尬,道:“此事我不便發言,等你們權衡完畢就是。”便告辭回家。
雛玉跪倒在地,含淚勸阻父親道:“和珅雖然位高權重,但貪污受賄,無人不知。如今皇上年老,精力不足,才讓奸臣弄權。我公公彈劾他,這也是為臣子的本分。小女子也讀書明理,明朝的時候,諫臣楊繼盛冒死彈劾奸臣嚴嵩,被朝廷處死,朝中大臣還有人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如今我公公的行為,不必楊繼盛差,難道你現在也要悔婚?這樣的操守,足以慰人臣嗎?”
郝雲士的夫人也出來勸道:“休書之後,女兒一輩子的名譽就壞了,你是怎麼想的。呂家的公子,聰明好學,知書達理,是個才子,也不可能一世貧賤,女兒都不嫌棄,你又何必這樣不講情義呢!”
郝雲士盛怒異常,不理夫人女兒,拂袖而去。
呂笙回家之後,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母親,母親哭道:“郝雲士這是為了獻媚和珅,要與我家斷絕關係。現在皇帝老了,不由后要把皇位禪讓給皇太子,到時候如果和珅失勢,郝雲士的災禍恐怕也不遠了。雛玉看愛是個賢惠明理的女子,如今深陷其中,恐怕將來也要受到拖累,到時候可怎麼辦!”
呂母話音未落,就聽見門外有馬車的聲音,原來是郝家二小姐雛玉來了。眾人吃驚,急忙出去迎接,只見雛玉一身民婦打扮,穿着簡樸的衣服,走進屋內,見了呂母,下拜行禮,說道:“小女雖然沒有舉行婚禮,但已經是呂家的媳婦了。婆婆在上,受女兒一拜。現在家父不能容我,我已經被驅逐出家門,無處可去。婆婆是慈愛之人,公公是忠良之輩,今天的事就由婆婆做主。我還沒有舉辦婚禮,不敢擅自留下,我已身懷利刃,如果婆婆不能收留我,我已決心自刎於此,死於呂府,也不敢敗亂禮法。”
呂母大喜,連忙把媳婦迎接進來,含淚感動道:“我的好媳婦,你忠貞賢惠,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收留。今天留下來,明天就舉行介乎儀式。”
此事很快傳出,呂鳳台的老師王念孫聽說之後,派人送來一百兩銀子作為賀禮,資助呂笙一家的生活。第二天,呂家請了一些親戚朋友,辦了一個小小的婚禮。郝雲士得知生米已成熟飯,也是無法,只是不與往來。郝小姐在呂家賢惠能幹,白天做家務,晚上織布到深夜,支持呂笙認真讀書,不要荒廢學業。夫妻恩愛,相敬如賓。
和珅身上有幾種慢性疾病,時時發作,特別是腿疼,一生都治不好。這一日,和珅舊病複發,遞給奏摺向乾隆請假。乾隆已經對和珅呵護備至,十分關心,特意派宮內太醫前去醫治,次日又拍紀曉嵐和太監裘得祿前去探望。裘得祿是皇上近侍,也與和珅交好,三人談起病情,無意中談到太醫頭上。裘得祿撇嘴道:“現在宮裏的太醫,只會開方子卻治不了病,給和大人看過幾次,都沒什麼效果,徒有虛名罷了。”
紀曉嵐道:“在下也聽說過,現在太醫太懶,醫術反而不如外面的,有些達官貴人,寧可自己找大夫,反而比宮裏的太醫見效快。”
和珅病得不輕,見不了皇上,十分着急,聽了此話,有所感悟,道:“太醫養尊處優,是反而不研究了。外面有什麼好大夫,紀大人給我介紹一個?”
紀曉嵐道:“新任的御史陳渼,浙江海寧人,醫術頗為精湛,京城裏的人都知道,何不請他試一試。”
和珅道:“如此甚好,若能把我這老兵治了,紀大人也有推舉之功。”
和珅喚了一個僕人,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到御史陳渼府上,就說我身體不舒服,久聞陳御史醫術高超,請他有空之時,到我府上診治一下。”
家人很快找到陳渼府上,遞上名帖,說明來意。陳渼收下帖子,打發家人先回,到有空必定回來。
這下給陳渼出了一道難題。和珅有貪污之名,自己給他治病,傳出去會不會淪為同黨。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陳渼考中進士的時候,主考官為大學士王傑,故與王傑有師生之誼。而陳渼知道王傑在軍機處與和珅是死對頭,此事乃如何答覆,還須徵求王傑的意見。
在軍機大臣中,和珅最討厭的不是阿桂,因為阿桂性格耿直,經常被乾隆支使出去公幹,對和珅衝突並不大,而且王傑已經知道和珅足智多謀,不與和珅發生正面衝突。王傑就不一樣,此人為官廉潔,脾氣耿直,數十年兢兢業業,對和珅不買賬,經常讓和珅難看,和珅最討厭的應該是王傑。
王傑為山西韓城人,乾隆二十六年皇太后七旬萬壽恩科,以陝西會考第一參考殿試,高中狀元。這個狀元也頗具傳奇,閱卷官閱卷的結果,殿試的第一本本來是著名詩人江蘇常州人趙翼,王傑位居第三。因為王傑的書法工整清秀,乾隆對其有很好印象。另外,江浙一帶屢屢出狀元,開國以來,已經有二十九個狀元了,此時又逢平定新疆准、回兩部的戰爭剛剛結束,西北各省貢獻很大,乾隆想在西北點一個狀元,作為補償,於是特意把趙翼、王傑的名次調換,趙翼從狀元降為談話,王傑則成為清代陝西唯一的狀元。
王傑中了狀元之後,山東學士認為選拔不公,作了一上聯以示不服,曰:孔子聖,孟子賢,自古文章出齊魯。王傑也不客氣,回應道:文王昭,武王穆,而今道統在西秦。
軍機大臣中,王傑敢於與和珅頂撞,有時甚至爭得面紅耳赤。有一次,和珅得到一副山水墨寶,在軍機處值房掛出來炫耀,大臣們連勝附和,都說此話名貴,值不少錢。王傑輕蔑道:“真沒有想到,貪墨之風竟然到了這個地步。難怪白蓮教起義已經好幾年,朝廷花了幾萬兩銀子的軍費也沒有平定。”這話令大家都十分難看,和珅更是掩面掃地。
王傑有一個兒子,名叫王篤,書法很好,曾經在京城為父代筆。王傑的同僚、朋友很關心王篤定的前程,甚至連乾隆都問起,希望它參加科舉,能夠金榜題名。王傑的想法卻不一樣,認為自己身居高官,兒子如果參加科舉,主考同僚必會照顧他,這樣對其他人不公平。況且自己的兒子喜歡喝酒,王傑認為不適合做官。每到科舉之時,王傑便對眾人說:“誰薦中我的日子,我就要彈劾他。”後來兒子無奈,回到陝西老家參加本省的鄉試,陝西巡撫剛好是王傑的門生,王傑給他寫信,將此話說了一遍,巡撫知道王傑的倔強脾氣,最終不敢再鄉試中錄取王篤。因為王傑的緣故,才華橫溢的王篤直到道光二年才中進士。
對於這樣的人,和珅覺得作對肯定是危險的,於是想籠絡他。有一次,百官在朝房等候皇帝早朝,王傑坐着搓手取暖,和珅走過去握着王傑的手玩笑道:“王大任的手怎麼這麼柔軟。”王傑的手確實是柔軟,這本是一句玩笑的話,也算平常。王傑卻非常反感,立即抽回手,一本正經道:“我王傑手雖好,但不會要錢。”一句話暗指和珅受賄,經常伸手要錢。和珅大囧,滿面通紅,心中恨恨不已。
和珅與王傑關係如同水火,陳渼自然不敢擅自做決定,於是要王傑府上討教。王傑一聽此事,勃然大怒道:“和珅乃是國賊,要是病死,只怕皆大歡喜,你又怎能去治他的病呢!”
陳渼道:“學生也正有此意,才來討教老師。學生不能去給他治病,但也不知道如何拒絕,還請問老師。”
王傑平靜下來,突然想道:“你去給他治病,一定要去。”
陳渼疑惑不解,道:“老師,你的意思是?”
王傑咬牙切齒道:“你去治病,設法用毒藥殺了他,為民除害。”
陳渼吱唔道:“這個……我得回去好好權衡。”
說罷,一身冷汗,告辭而出。
陳渼出自浙江海寧陳氏家族,在清代被譽為“海內第一望族”。康熙、乾隆數次下江南,都曾以陳氏私家花園“隅園”作為行館,並賜名在“安瀾園”。陳渼出身在名門望族,明白學醫乃是救人,決不可以以醫治之名,行謀殺之實。況且陳渼與和珅無冤無仇,這次和珅以禮相請,並無不妥之處。退一步來說,和珅乃是朝廷重臣,如果自己行醫之後,無緣無故死去,朝廷一定會做重大案件來追查,此事太過明顯,一定會被查出來。殺害朝廷重臣乃是大罪,到時候陳渼被殺頭不說,海寧一門將被株連九族。
陳渼既不願意毒殺和珅,又不願意違背王傑的意願,和珅這邊又不能推脫,思來想去,左右為難,感到焦慮重重,只好派人回復和珅道:“和中堂屈尊請下官就醫,下官本應隨叫隨到,恰好這幾日身體不舒服,自己也病倒不能下床走路,在此向和中堂請安。他日病情好轉,下官一定來拜訪。”
和珅並不知細節,見陳渼推脫不來,相當憤怒,恨恨道:“陳渼不過是小御史,居然敢推說有病不來。聽說他是王傑的門生,指定跟王傑坑澥一起,看不起我。”
裘得祿也道:“他一個御史,這樣也太託大了,和大人既然邀請也,也該來看一看。”
紀曉嵐在和珅府上,聽得此話,為陳渼爭辯道:“陳渼此人,素來誠實,不會無故推脫有病,我猜是必有其他原因。”
紀曉嵐從和珅府上出來,便直接到陳渼府上,陳渼連忙出來迎接,紀曉嵐見他不是病得起不了床的樣子,便問道:“和中堂約你去看病,你為何託病不來,這樣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陳渼與紀曉嵐相知相交,是信得過的人,便坦言道:“紀大人有所不知,這事說給你聽,你千萬不可透露出去。我的老師王大人聽說我去給和大人看病,讓我去給朝廷除害。這件事,你叫我如何是好,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除了託病不去,還有什麼法子。”
紀曉嵐點頭道:“怪不得,你本是不喜歡說謊的人,推脫不去,必定有你的原因。不過現在你已經把和珅得罪了,和珅向來睚眥必報,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
陳渼道:“多謝紀大人掛懷,現在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至於以後,聽天由命吧。”
果然不出紀曉嵐所料,和珅決定找機會報復陳渼。陳渼本來已經被保舉為御史,和珅偏偏該外外派甘肅鞏昌府知府一職。陳渼出生在浙江陳家,對西北苦寒之地不太適應,叫苦不堪。在甘肅當了兩年知府後,又被貶為知州。
和珅料想王傑必然與陳渼抱團,有一次與乾隆聊天時間,對乾隆道:“我聽人說王傑表面清廉,內里其實可疑,有惹告訴我,他在家鄉建有三王府、四王府,皇上可不能讓這樣的貪官蟄伏在朝廷之中。”乾隆覺得好奇,因為他確實聽聞王傑生活簡樸,從不鋪張,聽和珅這麼一說,難道是做面子。於是乾隆給陝西巡撫下了密旨,讓他找機會突然到韓城去,調查王傑家鄉的房子與財政狀況。巡撫來到王傑老家,只見房子低矮簡陋,就像是窮困的讀書人的房子,屋內陳設簡單,十分潔凈。巡撫便問鄉民,為何有“三王府、四王府”的說法,鄉民們說這是根據王傑的姓名和排行,鄉親們對他玩笑的稱呼。
巡撫把實際情況彙報乾隆,乾隆十分感動,特地召見王傑前來,對他說:“你是朕的宰相,家裏的住宅太簡陋了,朕賞銀三千兩,你好好整修下房子。”王傑跪謝感恩,但不知道乾隆發了什麼神經突然關心起他老家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