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汪如龍苦心攀高枝 郭大昌秉性避和

第二十回 汪如龍苦心攀高枝 郭大昌秉性避和

和砷坐在一台大轎中,北門城外的“城闉清梵”,到蜀岡平山堂塢,“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幾無一寸隙地。其時揚州作為園林之都,從城東三里上方山禪智寺的“竹西芳徑”起,沿着漕河向西延伸到蜀岡中峰大明寺的“西園”,另由大虹橋向南,延伸到城南古渡橋附近的“九峰園”,約有大小園林六十餘座。和砷的和邸在京城豪宅中,已經是園林中的翹楚,但與揚州城的成片園林相比,仍是覺得精巧不足,奢華不足,心中對揚州商人又多了一份敬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自己與大富大貴之人有天然的結交的慾望。比如說,像汪如龍這樣的人,就像一塊吸鐵石一樣,吸引着自己的興趣。從小的時候,他就有一種天賦,就是在一堆人裏面,他很快就能分辨出哪個人是領袖,他就悠然升起一種趨近的好感。現在這種天賦發展成,他一下就能感覺哪個人是自己必須要結交的。

這樣一路想着,不多時就到了汪家。汪如龍已在門前,叩拜之後迎進。庭園裏豁然開朗,廊橋曲折,移步換景,滿目綠意紅花。院中種植最多的是蘭花,各種稀有品種,盡被搜羅,由花匠伺候,四季常開,暗香撲鼻。和砷見狀道:“蘭花乃是君子之花,可見汪兄的雅趣。”汪如龍忙道:“在下一介布衣,怎比得上和大人風雅,不過是附庸罷了。和大人今天能夠抽閑光臨,真是蓬蓽生輝,這些蘭花也是黯然失色的。”

和砷聽得,心裏暖洋洋的,頓生了驕毫之氣,道:“也是,你們揚州風物好,聖上就多逗留幾日,今日總算得聖上恩准,不必相陪,偷閑得出。”

“大人如此厚愛,小人感激不盡。”汪如龍把和砷當成祖宗一樣供着,一路躬身引進。揚州富商的風尚追求,概而言之有兩個,叫做烏紗帽和繡花鞋,前者指的是與當官的交好,進而讓自己家門也出現當官的,這是鹽商的政治風尚,後者就是好女色,極盡玩弄之法,這是鹽商的生活風尚。汪如龍能把和砷請進家裏,這是光宗耀祖的事,也能讓其他商人傾慕不已,當下商量道,“和大人到家,本該請家班唱戲迎送,但我想和大人在京城什麼樣的戲沒看過,怕和大人枯燥,咱們就來點和大人沒見過的,瞧着新鮮,如何?”

“沒見過的,你這倒是吊著我胃口了!”和砷呵呵笑道。

當下被引到院中廊亭里,汪如龍與和砷在觀景台前坐定,家人泡上龍井,主客品茗欣賞。只聽得司儀叫道:“比賽開始,請眾佳麗上台。”

只見水袖飄揚之處,裙裾舞動,一個個佳麗入場,只見背影不見面。和砷心想,不成是叫美人跳舞?這太習以為常了,怎會沒見過?卻見美人並不舞動,站在一排架子前,用筆蘸碗中墨狀汁液,往自己臉上塗抹。和砷越看越奇怪:從來沒見女人如此化妝的。

司儀一聲令下,美女均停住,轉身,只見一個個臉上灰黑斑駁,如鬼似怪,又做各種齜牙咧嘴狀,其丑無比。和砷驚得說不出話,道:“汪兄,這是要幹什麼?”

汪如龍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是我們揚州流行的選醜比賽,方才她們塗在臉上的是醬油,塗得又難聞又難看,評者選出其中最丑的,乃是花魁,有銀子獎勵的,大人應該沒見過吧。”

和砷談笑道:“有見過選美的,選丑真是聞所未聞,揚州真乃無奇不有。我倒是有一問,為何會有選丑?”

汪如龍道:“原來有很多選美,但揚州太多美女,選美選着就乏味了,也不知從哪戶人家開始提議選丑,每年都有好事者組織,邀請鹽商貴人參看,確實比選美要有趣得多,便流傳開來。”

“與京城相比,揚州人的趣味奇怪地緊,這又是何種原因?”

“確實如此,揚州富商多,什麼東西奢華,就講究到極致,稱之為揚氣。選美選膩了,開始選丑;揚州人比有錢,在金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集體跑到鎮江金山的寶塔上,把金箔往外扔,看誰家的金箔第一個飄到揚州。大人若多住一段,便不以為奇了。”

那些醜女排着隊,把臉對着太陽,一會兒臉上更加斑駁而有臭味,評者且看且聞,選出公認最不堪者。

汪如龍笑道:“這個權且作為開胃菜吧,走大人,我們喝酒去。”

當下又引着來到花廳,早有酒菜等候,又有美女纏繞,和砷方才見了醜女,現在再看咫尺美女,恍如天仙,這才知道選丑的妙處,當下杯盞交錯,美人相陪。

“汪兄雖是個商人,但我看修養極高,學識淵博,想來是讀過很多書的。”和砷也見過許多商人,一開口便知道學識修養幾斤幾兩,顯然對汪在這方面屬於上乘。

“這個說來話長,若不嫌冒犯的話,我與和大人年輕時的經歷頗為相通呀。”

“哦,此話怎講?”

“我出身呢,也算是世代書香門第,官宦之家。祖父在康熙年間,當過道台,家父在雍乾兩朝當過知縣,後來他不愛干,便辭官去學習詩書畫去了,他的師傅便是鄭燮鄭板橋,家父乃是鄭板橋的得意門生。我自幼跟家父學習,除了四書五經,琴棋書畫也略同一二。後來跟所有學子一樣,參加鄉試科舉,考了多年也沒有考上,自覺得才華尚可,怎奈時運不濟,考得家道中落,家產幾乎揮霍乾淨,無奈只好棄仕從商,有辱門風呀。”

在汪如龍的嘆息聲中,和砷也想起自己科舉落選的往事,不由道:“原來汪兄與我同是科場失意人呀。科舉之道,未必是公正之道,我看你的才華能耐,已在某些高官之上,落榜只不過是時運不佳而已。”

汪如龍喜歡道:“得到大人如此抬愛,真是比中了榜還高興。只可惜韶華已逝,往昔不在了,祖上的門庭,算是在如龍手裏給辱沒了。”

其時,“仕農工商”四個社會階層,商人排在最後,對汪如龍來說,雖然賺了大錢,但只能財大氣粗,卻不能光耀門庭,連轎子都沒有資格乘。他一心結交官僚,一方面官商可以互為照應,另一方面可以提升門庭,找些榮光。

和砷對商人並沒有一般人那麼鄙薄,相反,也許是他對錢財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嗜好,因此對商人有着不同尋常的好感。他自己經營的當鋪、弓箭鋪、皮毛鋪等各種鋪面,也算是一個商人,同僚在暗中頗為鄙薄,但和砷不以為意。

和砷微笑道:“汪兄不必說喪氣的話,要光復門庭,現在也為時不晚呀!”

汪如龍聽了,兩眼放光,略一沉吟,恍然大悟似地,突然一頭跪下道:“若和大人能收我為門生,晚生願肝腦塗地回報大人。”

和砷呵呵笑道:“哎,你真是能見縫插針呀,我是該收你還是不該收你呢?”

汪如龍哀求道:“我與大人當年同是科場失意人,如此緣分,求大人垂憐?”

和砷忙扶起道:“說得好,同是科場失意人,起來吧,也許可以一起共創大業。”

汪如龍狂喜之中,淚水迸射,頭叩得砰砰響,道:“謝大人栽培,晚生沒齒不忘!”

對汪如龍來說,能納入和砷門中,做官的大門並未關上,這不啻於天降大喜。而在和砷看來,汪如龍財大氣粗,又頗有學識,可揚州鹽商中呼風喚雨,這樣的人,培植起來,絕對是可以做大手筆的。

和砷問道:“以你的身份,如今又捐官了嗎?”

汪如龍道:“剛花了一萬六千兩,捐了道員四品,正等着補缺呢。”

歷代或明或暗,都有花錢買官的事,但是只有清朝是把捐納作為朝廷制度下的正常陞官途徑的,而且是國家一項重要財源來組織經營。當年康熙征討準噶爾費用不足,下詔鼓勵富戶捐納,因此僅僅山西一省當年一年內捐縣丞一萬二千人,甘肅半年鼓搗了一萬七千;雍正年間督考國子監,就是考察那些納過捐,但還沒有正式到任正在等缺的候補官們,結果一萬多監生裏面九千五百餘人不及格,甚至接近六成人交白卷,因為八股文是硬功夫,不會就是不會,勉強不得。雍正時期的模範總督田文鏡是捐納出身。清朝前期進士、同進士出身的“正途”官員是不與納捐的“異途”官員一起排班站立的,但到了後期就沒有這種禁忌了,因為拿錢買官的人太多了,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幾乎都是花錢買來的頂戴。

捐官盛行當然引人不滿,乾隆年間湖南耒陽有個書生叫賀世盛,寫了一篇文章痛斥賣官制度,知縣接到舉報后大怒,把賀世盛抓來非刑拷打,讓其明說:是誰賣的官,是誰當的中間人,誰買的。捐官本質上就是乾隆賣的官,戶部當中間人,當官的買的。不過賀世盛總不能這麼明說。於是就給定了罪:“妄詆朝政,肆其悖逆”,本人凌遲處死,他自己的兒子,他兄弟的兒子十六歲以上處斬,十六歲歲以下的孩子和妻子、女兒發配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上報后,朝廷大臣簽字同意,乾隆批複時候寬宏大量:“特宥赦之,改為處決”。不凌遲了,斬首,其他照舊。於是,無人再敢非議,捐納順理成章。

對於汪如龍這樣的人來說,錢不是問題,捐官是個捷徑,先買個官品,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就是關係,有靠山關係就可以找個稱心的候補位置走馬上任了。和砷問汪如龍捐官的事,就表明有意推汪如龍一把進入官場,汪如龍心知肚明,當即樂得屁滾尿流。

酒過三巡,和砷與汪如龍談得入港,道:“你這次叫我來,應當有事相求吧?”汪如龍叫道:“沒有沒有,就是結識和大人,今日已經完成心愿,不亦樂乎。”

和砷微微一笑道:“那麼就是鹽政征瑞有事?”

汪如龍眼珠子一轉,道:“也沒有,我聽說鹽政大人的官是和大人幫着謀來的,但是征大人在報恩上頗為吝嗇,只用一頓菜的銀錢就打發了,要是換我,指定要大方得多。”

原來汪如龍聽征瑞複述了那天的宴請細節,心中猜中,和砷聽得征瑞每年進貢自己的銀兩也就這一頓飯前,心中不悅,所以才會用鹽引案的息銀來為難他。但汪如龍並不告訴征瑞,而是利用征瑞的疑惑來取得見和砷的機會。和砷一見自己的心事被汪如龍探出,更覺得汪如龍將來可以與自己在江南共圖利益。和砷道:“征瑞此人,度量不夠,鹽政這個官,恐怕也當不久了。”

汪如龍當即道:“正是,若是和大人有用得着晚生之處,晚上必然知恩圖報。”

和砷微笑道:“呵呵,這種事一步一步來,急不得的。”

汪如龍道:“聽說當今聖上三希堂中喜歡收藏名貴字畫,我珍藏一副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想獻給皇上,和大人覺得可否?”

乾隆的書房原名溫室,后因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晴時帖》、王獻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遠帖》而改名三希堂,之後三希堂收了大量古人的珍稀墨寶,乾隆時不時拿出來賞玩,可見書畫是極能打動乾隆的。

和砷兩眼放光,道:“有這樣的寶貝,皇上當然喜歡,我也願意代勞呀。”

《鵲華秋色圖》是元代書畫巨匠趙孟頫回到故鄉浙江時為朋友周密所畫。周氏原籍山東,卻生長在趙孟頫的家鄉吳興,從未到過山東。趙氏既為周密述說濟南風光之美,也作此圖相贈。遼闊的江水沼澤地上,極目遠處,地平線上,矗立着兩座山,右方雙峰突起,尖峭的是“華不注山”,左方圓平頂的是“鵲山”。趙氏筆法靈活,畫風蒼秀簡逸,學董源而又有創新,是畫中珍品。

當下兩人一起賞畫,其樂融融,又密謀許久,直至宴畢。

不征日瑞來打探和砷的口風,汪如龍道:“和大人對你並無不滿,他說的事,就是與公說公,不含私意的。”征瑞這才稍稍放心。

到清江浦視察水工,這是和砷在行程中安排的。一方面,彰顯皇上重視南方水利,事關漕運大局。另一方面,和砷有自己的小打算,到清江浦要拜訪自己的外祖父嘉謨。

嘉謨早年資助和砷,前幾次有求必應,後來感覺和砷用錢無度,認為是紈絝子弟,於是中止借款,乃至劉全最後一次來籌錢三百兩,用以打點承襲祖上爵位,被嘉謨拒絕。幸好屬下郭大昌認為和砷乃上進之後生,力勸,嘉謨這才應允,郭大昌也解囊相助。這些經歷,和砷一直銘記在心,如今又下江南之機,怎能不報恩。嘉謨看到和砷日後蒸蒸日上,前程似錦,心中也慨嘆好在聽了郭大昌的話,否則自己是造孽了。

和砷入仕之後,嘉謨便與之有書信往來,知道和砷要借皇上南巡之機拜訪自己,早早做了準備,當日在廳上聽說和砷到了,趕緊出門,只見一個和砷頂戴蟒袍,面如冠玉,和善之中自有威嚴,氣象極為不凡,當下跪倒叫道:“下官拜見和大人。”

和砷急忙移步,扶起道:“外祖父怎能行此大禮,叫外孫以後如何做人,快起快起。”

嘉謨道:“在官則以職來論,豈可亂了上下。”

和砷道:“不管我多麼大的官,還不是您親外孫,人倫比官倫要更重才對。”

代嘉謨起身,和砷趕緊跪下道:“外孫拜見外祖父大人!”

嘉謨急得恨不得把他從地上撈起,叫道:“場面上不能這樣,你還穿着官服呢,皇上見了要治罪的。”

和砷被扶起,笑道:“皇上是最注重孝道的,決意不會怪罪,以我對皇上的了解,只怕要嘉獎我呢。”

當下迎進府中,和砷環顧嘉謨家中,確實富貴,傢具器皿,無不講究。自己年少時就聽說外祖父家的奢華之狀,羨慕不已。好在如今自己也家裏有過之二無不及,年少的願望此刻有可回報,不由微微一笑,滿心甜蜜歡喜。祖孫坐定,暢談家常。和砷感謝外祖父對自己在學生時代的資助,嘉謨道:“雖然資助了你些許銀兩,但也曾怕你無人管教,有時也讓你拿得沒那麼容易,是要你珍惜,希圖你早日自力更生,此一番心意,望你悉心明了,不要責怪我就是。”

和砷笑道:“外祖父的苦心,我豈能不知,又怎麼回責怪。從前確實有諸多親戚,對我冷眼相待,如今我也是與他們有來有往,該幫助他們的還是幫助,寧可他人負我,不可我負他人,這是我為人的準則。”

嘉謨嘆道:“你這般大度,將來的前程也大得很,這我就放心了。可惜你額娘不在,見不到你這等優渥,可嘆哪可嘆。”

和砷想起自己生母,不由嘆道:“我時常靜夜裏想起額娘,淚灑枕巾,特別是曾看到皇上與皇太後母子情深,就想起額娘早逝,兄弟兩孤苦無依,幸得外祖父垂愛,才有今日前程。”

談起舊事,兩人一陣傷感。和砷想起一事,忙抹了眼角的淚花,道:“劉全曾說,您屬下有一個郭大昌,也曾仗義資助過,這番前來,希望能見見這位義人,聊表恩情。”

嘉謨道:“正是,郭大昌為人正直,有情有義,你該見一見,有恩必報,這是傳揚美名的事兒。桂生,你去叫郭大昌過來。”

家人桂生聞言,答應了一聲,一溜煙急急跑去。

不多時,桂生回來報道:“郭大昌說重病在身,不能前來。”

嘉謨聽了,眉頭一皺,吸了一口氣奇怪道:“昨兒我還見他生龍活虎的,今兒就重病了?你說說情形?”

桂生道:“我見他也不似重病的樣子,也並沒有卧床,他只說急症發作,不能出來,等過幾日好了再見大人。”

嘉謨道:“哎喲,這郭大昌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時候來病,這要是錯過了見和大人一面,只怕將來他要後悔一輩子的。”

和砷道:“既是有病,不便出來,那就我去看看他。”

嘉謨急忙擺手道:“這怎麼行,你貴為軍機大臣,親自去一個平頭百姓的家探訪,成何體統,不成不成。”

“這倒不妨,他既是我恩人,就不論什麼官不官的了。”和砷叫侍從道,“把我薄禮帶上,我去見見郭大恩人。”

嘉謨便阻擋不住,便道:“桂生你先一步去郭大昌家只會一聲,做好迎接,那郭大昌性情有些耿直,囑咐他不可丟了禮數。”

和砷心裏也藏着疑惑:郭大昌究竟是什麼病,居然說來不了就來不了。這南巡一路下來,多少人求見自己而不得,若是有見着自己的機會,就是腿斷腳斷也會抬着來的。想來想去,這病倒是奇了怪了。

走不多時,轎子落到郭大昌家門。這院子雖不算大,但也齊整,算是富裕人家。侍從叫道:“和大人倒。”和砷下轎,卻不見郭大昌出門迎接,倒是他的妻子汪氏迎了出來,抖抖索索地下跪,見和砷的排場,倒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和砷問道:“郭大昌可在?”

汪氏不敢抬頭,道:“方才還在,聽人報和大人要來,就一轉眼功夫,不知道跑哪裏去了。”語氣慌張,似乎急得快哭了。

和砷和聲和氣道:“你起來吧,方才說是他得了急病,是什麼病?”

汪氏道:“也不知道,就說病了,也不知是什麼病,現在也不說一聲,就跑個沒蹤影了。他平時性子就怪,行事乖張,我們都不知道,求大人寬恕。”

和砷看這架勢,分不清郭大昌搞什麼把戲。如果真的是病,該在家裏等候才是;可是突然失蹤,分明又不是病。所以不論稱病還是失蹤,都是在躲避自己。自己又不是虎豹豺狼,能吃了他不成。想到此處,心中的奇怪轉為憤懣:自己堂堂一個軍機大臣,居然在一戶平民家中吃了閉門羹。當下並不表露,只是道:“郭大昌是我恩人,我只是過來報恩道謝,不會怪罪他的。既然他不在,那你傳達意思即可,帶了些薄禮請收下。”把一堆東北老參、冰片放下,轉身升轎而去。

只片刻,郭家門口已經圍了左鄰右舍,紛紛道:“剛才來的可是陪皇上下江南的和砷大人?這個郭大昌着了什麼道?可惜呀可惜!”有惋惜,有扼腕,又有疑心郭大昌是不是鬼迷心竅了。

嘉謨聽了此時,也疑惑重重,和砷吃了郭大昌的閉門羹,但嘉謨頗為生氣,對和砷道:“改日見了他一定要責罰一頓。”和砷道:“責罰倒是不必了,我倒是好奇他為何不見我,他日可書信告知。皇上在此之停留一日,我要陪他繼續巡遊浙江去了。”

次日,嘉謨正要差人叫喚郭大昌,郭大昌卻自己提着禮物過來了。嘉謨看郭大昌,從頭到腳,沒有一絲病的樣子,問道:“昨日你是怎麼回事。”

郭大昌道:“昨日病了,還請大人見諒。”

嘉謨怒道:“胡說,若是病了,該在家休養,如何又跑出去了。”

郭大昌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確實得了一種病,叫做高官恐懼症,若是見了高官,或者與高官攀上了關係,便會渾身疼痛,吃不下、睡不着,最後枯槁而死。所以,小人一聽和砷大人要見,渾身已經疼痛,只有躲避,方可救得自己一命。這和大人的禮物,我也不敢收了,一收我就關節隱隱作痛。今日聽得和大人已過清江浦,這才身體好轉,過來歸還禮物,請大人轉交。另外以前曾經接濟過和大人百兩銀子,也請和大人忘了,否則在下就是隱疾纏身,日後必然短壽。”

嘉謨聽了,嘴巴都大起來,道:“世間真有此病?我還聞所未聞。”

郭大昌道:“世間的病,千奇百怪,見怪不怪。都怪小人自己福淺命薄,無緣消受呀。”

郭大昌一向辦事牢靠,作風穩健,不會胡說八道,嘉謨聽了,半信半疑,卻也無話可說,道:“既如此,我跟和大人轉告一聲就是,世間有這種病,恐怕他也未必能信。”

郭大昌交接完畢,告辭出來。街頭巷尾,人們都在議論乾隆下江南的事,又到軍機大臣和砷來拜訪外祖父,也成為一大談資,嘉謨亦也成熱點。郭大昌走走停停,探聽熱鬧,走了兩條街,也沒聽人說自己和砷來拜訪自己卻未遇的事,看來自己人輕言微,這點事除了鄰居知道,並無人傳聞。回到家裏,舒了口氣,叫汪氏泡杯茶來定定神。汪氏泡了茶過來,問道:“昨日和大人送來的老山參你放哪裏去了,我給你燉只小雞子補補身子,你把老骨頭,整日裏水裏頭鑽,不補扛不過寒氣了。”郭大昌道:“送還和大人了。”

汪氏叫了起來,道:“你這老不死的,那些老參冰片,至少值幾百兩銀子,你咋要送還呢。昨天和大人來看你,你倒是故意開溜,人家是來報恩的,你如果留在家裏,人家興許還拿更貴重的東西呢,興許人家還給你一官半職呢,也讓我風光風光不是。你腦子到底是不是讓驢踢了,左鄰右舍哪個不是說你抽瘋……”

郭大昌喝着茶,思緒似乎在遠方,根本無視妻子無止盡的嘮叨。在一連串的抱怨中,他漸漸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想起了鼾聲。汪氏聽見鼾聲,大怒,一把手拍在案上,啪地一聲,叫道:“你到底有沒有聽我的,這麼好的機會放過去,我腸子都悔青了你。到底是怎麼想得,你回答我!”

郭大昌睜開眼睛,冷冷道:“你真的想知道?”

汪氏被郭大昌的表情鎮住了,疑惑道:“是呀,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麼想得?”

“你聽了之後,嘴巴可得幫我關緊了。”

“哦,我的嘴巴你還信不過么?”

“當初我資助和砷,是因為看他是個人才,日後必定富貴。誰知道他發達之後,並非是個為民做主的清官,而是靠取媚皇上而爬上高位,我已悔不該當初了。這種高官,從朝廷大臣到黎明百姓,多有不屑,別看他如今炙手可熱,日後必定罪責難逃。我若和他攀上關係,名聲遠揚,將來指定受到連累,身敗名裂不說,只怕禍及子孫,到時候你才叫腸子悔青了。我們堂堂正正做人,靠手藝吃飯,不求虛名,不求暴利,他走他的道,我走我的橋,這才是正道!我幾番設計不與他見面,讓人沒有口實,這番道理,你可知曉?”

汪氏聽了,愣愣地張大了嘴巴,好像嘴裏含着一個蛋要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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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帝王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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