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萬能管家吉夫斯.5 伍斯特家訓》
我剛才說性格因歷練而堅強,真是一點也不錯:自從打卡入住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的鄉間別墅,我經歷的各種榮辱興衰一點一滴地塑造着我,使我從一個感性的俱樂部常客、“不樂哇兒地爺”[1],搖身一變而成為鐵打的漢子。若是某位初來乍到不了解此間傳染病院的情況,毫無防備地收到我剛剛收到的這條消息,估計就要一翻白眼,昏厥在座椅里。但本人呢,一樁接一樁的破事兒已使我變得堅毅強悍,對托特利莊園的生活節奏見慣不慣,因此面不改色地應對困境。
我也不是說自己沒有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像長耳大野兔一屁股坐在仙人掌上。反正我起身後沒有浪費時間作無謂的顫抖,而是立即走過去把門鎖死。我閉緊嘴唇,一臉蒼白地走回吉夫斯身邊,他已經把警盔從行李箱裏拿了出來,正若有所思地拎着鬆緊帶,任由它蕩來蕩去。
他一開口我就聽出他出發的角度不對。“少爺,也許較為明智的辦法,”他口吻中有一絲淡淡的責備,“是選擇一個恰當的藏匿地點。”
我搖了搖頭,也許還笑了一笑——當然是慘笑。敏銳的頭腦使我直擊問題根本。“不是我,吉夫斯,是史呆。”
“少爺?”
“放警盔的人不是我,而是史呆·賓。她本來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因為擔心被搜,上次見她的時候,她正想着什麼地方更安全。看來這就是她的結論了。”
我嘆了口氣。“你說女孩家的怎麼會有史呆這種心態,吉夫斯?”
“這位年輕小姐行為舉止的確出人意料,少爺。”
“出人意料?她就算直接住進科爾尼精神病院,誰也不會多問一句,他們保准鋪上紅毯歡迎。我越想這個小蝦米,就越膽戰心驚,窺想一下日後,就忍不住渾身發抖。這個現實不得不面對,吉夫斯——史呆這個從襯底往外純粹是軟墊病室的料,馬上要嫁給哈·品克牧師,這位老兄呢,也是進聖餐的人裏頭數一數二的笨坯,並且想來——這個現實也得面對——這二位的結合也不愁收不到祝福。這就是說,不消多久,家裏就會有小腳丫啪嗒來啪嗒去。令人犯尋思的是,靠近這些腳的主人是否有性命之憂?假設——這個假設也是迫不得已——他們繼承了這一對父母共同的瘋傻勁兒。吉夫斯啊,我就是懷着一種親切的同情設想奶媽呀,女教師呀,私校老師呀,公學老師啊,什麼的,他們掉以輕心地承擔了照看史黛芬妮·賓和哈羅德·品克混合體的責任,殊不知要面對的可比燙山芋還要燙手。不過呢,”我話鋒一轉,停止了推想,“這個話題雖然叫人着迷,但和正題卻完全不貼邊。咱們得心繫警盔,時刻不忘奧茨加巴塞特喜劇二人組隨時可能過來搜查。你有什麼建議?”
“令人頗費躊躇,少爺。此物體積不小,一時想不出切實可行的藏匿地點。”
“是。這破玩意兒差不多佔了滿屋子,啊?”
“毋庸置疑,十分引人注目,少爺。”
“是。官爺們可謂費盡心思,才給奧茨警官打造了這頂警盔。他們旨在為他營造一個令人矚目的形象,不能讓他頂在頭上像頂了一粒花生米呀。他們成功了,這麼個頭蓋兒,連密不透風的森林都藏不下。哎,好吧,”我說,“咱們也只有隨機應變以禮相待啦。不知道這兩位老兄什麼時候來呢?我看是不一會兒的事兒。啊!要是猜得不錯,這就是末日之手了,吉夫斯。”
我以為這個拍板的,也就是剛剛拍板門的這位是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但我猜錯了。門外傳來的是史呆的聲音。
“伯弟,讓我進來。”
雖然我此刻最巴不得見的人就是她,但我並沒有立刻敞開大門。謹慎起見,我先盤查一番。“你帶着那隻臭狗沒有?”
“沒有。管家帶它出去遛了。”
“那你可以進來。”
等她進來就會發現伯特倫叉着雙臂,冷冷地和她對質。可她似乎沒注意到我令人生畏的儀態。
“伯弟親愛的——”
一聲野獸的咆哮從伍斯特唇間清晰地傳出,將她的話攔腰截斷。“少來什麼‘伯弟親愛的’。我只有一句話要問你,小史呆,聽好了:把警盔放在我行李箱裏的人是不是你?”
“自然是我。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事兒。還記得吧,我當時在想什麼地方合適,頗有點絞盡腦汁,最後突然有了。”
“於是我可有了。”
我尖刻的語調似乎讓她很詫異。她用女孩子特有的好奇目光打量我——杏眼圓睜那種。
“你不會介意的吧,伯弟親愛的?”
“哼!”
“可為什麼呀?我還以為你很樂意幫我一把呢。”
“哦,是嗎?”我故意話中帶刺。
“要是沃特金舅舅在我屋裏搜出來,這個險我可冒不起。”
“你寧可叫他在我屋裏搜出來?”
“他怎麼會?他不會搜你的屋子。”
“不會嗎,嗯?”
“當然不會,你是他的客人嘛。”
“你以為憑這個就能叫他手下留情?”我又露出一個苦澀而嘲諷的笑,“我看你是給這個老毒菌憑空安上了美好的情操和主人家的好客,可從記錄來看他是一點也不具有。相信我,他千真萬確是要搜這間屋子,至於他怎麼現在還沒來,我猜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正滿屋子搜尋果絲呢。”
“果絲?”
“他正舉着獵鞭追果絲,不過他總不會沒完沒了地追下去,遲早還是要放棄的;那之後他就會大駕光臨,配備着放大鏡和警犬。”
她終於認識到情況的嚴峻程度。她沮喪地尖叫了一聲,眼睛瞪得有銅鈴大小。“呀,伯弟!我怕是給你惹了個麻煩。”
“這句話涵蓋了全部事實,像防塵罩。”
“我很後悔當初叫哈羅德去偷這個玩意兒。我錯了,我承認。但就算沃特金舅舅在你屋裏搜到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吧?”
“吉夫斯,你都聽到了?”
“是,少爺。”
“謝了,吉夫斯。你憑什麼以為我會乖乖擔了罪名,而不會叫真相大白於天下?”
我以為她的眼睛已經睜得不能再圓,但眼看着是更圓了。她又沮喪地尖叫了一聲。說起來,其音量之大,足以稱之為尖吼。
“可是伯弟!”
“怎麼?”
“伯弟,聽我說!”
“我聽着呢。”
“你自然肯背這個黑鍋吧?總不能叫哈羅德受罰呀。你今天下午還跟我說他會被褫奪法衣的。我不能看着他被褫奪法衣。要是他被褫奪法衣,以後可怎麼是好?這種事兒讓助理牧師攤上,名聲就毀了。你就說是你做的不行嗎?左右不過是被踢出大門,而且我看你也不怎麼熱心想待下去,是不是?”
“可能你還不知道,你那位可惡的舅舅打算把這起罪案的行兇者送去拘留所。”
“嗨,不會的,最壞也就是罰款。”
“才不是,他特彆強調是拘留所。”
“他說說而已,我猜他眼裏……”
“不,沒有閃過一絲慧黠的光。”
“那就更不行了,我怎麼能讓我的寶貝安琪兒哈羅德去蹲號子?”
“那你的寶貝安琪兒伯特倫呢?”
“可哈羅德很嬌弱的。”
“我也很嬌弱呀。”
“可哈羅德比你嬌弱一倍呢。伯弟,你不會這麼不通情達理吧?你心腸最好了。你有一次跟我說過,伍斯特家訓是‘決不辜負兄弟’,不是嗎?”
她說到了點子上。只要是拿“伍斯特家訓”說情的人,很少不會觸動伯特倫的心弦。我的鋼鐵前線[2]開始崩潰。
“你說得倒好聽——”
“伯弟親愛的!”
“是,我知道,可是該死的——”
“伯弟!”
“哎,好吧!”
“你願意背這個黑鍋?”
“大概吧。”
她欣喜若狂地唱起了約德爾山歌,我看要不是自己橫跨一步,她就要撲過來抱住我的脖子了,反正她傾過身子似乎就是抱着類似的目的。被我敏捷的腳法挫敗之後,她就隨隨便便地比畫了幾步迎春舞,她好像特別著迷這個。
“謝謝你啦,伯弟親愛的。我就知道你很好心。我的感激、崇拜之情真的無法言表,你叫我想起卡特·帕特森……不對,不是這個……尼克·卡特……不,也不是尼克·卡特……吉夫斯,伍斯特先生叫我想起誰?”
“西德尼·卡頓[3],小姐。”
“對了,就是西德尼·卡頓,不過他和你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而且呢,我看咱們也犯不着瞎擔心。幹嗎非得以為沃特金舅舅一搜就能搜到警盔?能藏的地方不下一百處呢。”
我剛要說“說三處來聽聽”她就單足旋轉到了門口,又單足旋轉着出了門。我聽到她漸漸走遠,嘴裏還哼着歌。
至於我的嘴,則扯出一個苦笑。我轉向吉夫斯。“女人啊,吉夫斯!”
“是,少爺。”
“哎,吉夫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細頸瓶,“這下完蛋了!”
“未必,少爺。”
我嚇了一大跳,上下鞋幫兒險些分家。“沒完蛋?”
“沒有,少爺。”
“你是說你有主意了?”
“是,少爺。”
“你剛才還說沒有呢。”
“是,少爺。不過我略略思考了一番,現在可以說句‘尤里卡’了。”
“說句什麼?”
“尤里卡,少爺,像阿基米德那樣。”
“尤里卡是他說的?我還以為是莎士比亞呢。”
“不,少爺,是阿基米德。我的建議是將警盔扔出窗外。沃特金爵士應該不會想到搜查室外,我們可以在方便的時候取回來。”他打住了,仔細聽着動靜,“若是少爺首肯這個建議,我認為儘快行動較為妥帖。我似乎聽到了腳步逼近的聲音。”
他說得對,空氣里迴響着沉重的腳步聲。假設不是一群野牛奔走在托特利莊園二層走廊上,那就是兵臨城下了。我快如閃電,如同羊群中的羊羔發現亞述人[4]迫近,抓起警盔,奔到窗前,手一松,它就消失在夜色中。我還沒來得及緩口氣,門就開了,只見來者是——按順序排列:達麗姑媽,她一臉好笑縱容的表情,好像為了逗孩子開心來做遊戲;巴塞特老爹,他身着一襲紫色晨衣;奧茨警官,他正拿着手絹抹鼻子。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伯弟。”我的老親戚彬彬有禮地說。
“哪兒的事,”我同樣客客氣氣地回敬,“我能為群眾們做點什麼?”
“沃特金爵士不知怎麼突然異想天開,說要搜你的屋子。”
“搜我的屋子?”
“我要邊邊角角搜個遍。”老巴塞特說,一副勃舍街的架勢。
我望着達麗姑媽,揚起眉毛。“我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她寬和地笑了。“你大概不信,伯弟,不過他認為奶牛盅在你這裏。”
“那東西丟了嗎?”
“被偷了。”
“不是吧!”
“對。”
“嘖嘖嘖。”
“他很激動不安。”
“想來也是。”
“大為苦惱。”
“可憐的老夥計!”
我友善地伸出手搭在巴塞特老爹的肩膀上。事後想來,這麼做大概不妥,因為並沒有達到預期的安撫效果。
“你不用替我難過,伍斯特先生,而且希望你不要用‘夥計’來稱呼我。我有確鑿的理由相信,不僅奶牛盅在你手裏,而且奧茨警官的警盔也在。”
這裏似乎需要加入一聲大笑。我照做了。“哈哈!”
達麗姑媽立即響應。“哈哈!”
“真是好笑!”
“荒唐!”
“我拿奶牛盅有什麼用?”
“還有警盔?”
“可不。”
“你什麼時候聽說過這種怪念頭?”
“從來沒有。親愛的主人,”我說,“咱們先冷靜下來,把事情一五一十說清楚。我這完全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可是瀕臨丟人現眼的邊緣了,這是說還沒掉下去的話。這種事可要不得,你明白的。怎麼能到處亂給人家安莫須有的罪名,還無緣無故的。”
“我自然有充分的理由,伍斯特先生。”
“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並且我要聲明,你畢生的大錯就此釀成。你那個現代荷蘭小玩意兒什麼時候失竊的?”
他聞言一陣哆嗦,鼻尖變得粉撲撲的。“那不是什麼現代荷蘭玩意兒!”
“嗯,這一點咱們以後再討論。關鍵是,那東西什麼時候被帶離此地的?”
“東西並沒有被帶離此地。”
“這個嘛,也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好吧,什麼時候被盜的?”
“大約二十分鐘前。”
“那就結了。二十分鐘前我就在卧室里待着。”
他吃了一驚,和我預料的一模一樣。“你在卧室里?”
“在卧室里。”
“一個人嗎?”
“恰恰相反。吉夫斯也在。”
“吉夫斯是誰?”
“你不認得吉夫斯?這位就是吉夫斯。吉夫斯……沃特金·巴塞特爵士。”
“那麼你又是做什麼的,我的好先生?”
“他就是做這個的,我的好幫手先生。可不可以說是我的得力助手?”
“多謝少爺。”
“不客氣,吉夫斯,你當之無愧。”
巴塞特老爹的面孔扭曲了——如果他這副面孔還可以再扭曲的話——露出一個獰笑。“抱歉,伍斯特先生,我怕是不能接受你的男僕毫無根據的證詞來作為確鑿的證據以便證明你的清白。”
“毫無根據,啊?吉夫斯,去傳喚斯波德先生過來。跟他說我需要他過來給我的不在場證明加點根據。”
“遵命,少爺。”
他化作一道閃光而去。巴塞特老爹好像給什麼又硬又扎的東西噎到了。
“羅德里克·斯波德也在?”
“當然了。也許你會相信他的話吧?”
“是,羅德里克·斯波德我是相信的。”
“那就好。他一會兒就來了。”
他似乎沉思起來。“這樣啊。這麼看來我想錯了,奶牛盅不是你偷的。一定是別人了。”
“要我說,是外部作案。”達麗姑媽說。
“很可能是國際犯罪團伙乾的。”我大膽一猜。
“看起來很像。”
“我估計呢,沃特金爵士買下這東西的消息傳得人盡皆知,記得原本湯姆叔叔是要買的,無疑他說給了好多人聽。這風聲走漏到國際犯罪團伙那裏也用不了多久。他們耳目很靈通的。”
“這些團伙呀,狡猾得要命。”我的老親戚表示贊同。
巴塞特老爹聽我提起湯姆叔叔的時候面部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無疑是內疚之情在作祟——嚙咬其良知,這是內疚之情的一貫作風。
“好啦,這個問題不必討論下去了,”他說,“至於奶牛盅,我承認你的證據很可靠。現在來說奧茨警官的警盔。這一點,伍斯特先生,我可以肯定,東西就在你手中。”
“哦,是嗎?”
“不錯。警官從一位人證那裏得到了確切消息。因此,我要立即開始搜查你的卧室。”
“你真這麼打算?”
“不錯。”
我聳了聳肩。“那好,”我說,“那好啊。要是你認為地主之誼是這麼個盡法,那就請便吧。咱們歡迎檢查。我只能說,你對於讓客人如何享受周末的見解似乎異常獨到。以後別指望我再度光臨。”
之前跟吉夫斯說過,冷眼旁觀這個呆瓜和他的同夥搜來搜去的,肯定是出好戲,果然如此。我感覺以前從來沒什麼事叫我這麼結結實實地開心過。可惜,好戲終究要收場。大概十分鐘后,這兩隻警犬就明顯決定到此為止,要捲鋪蓋了。
巴塞特老爹放棄了努力,轉身對着我。要說他此時一臉不爽,可有點輕描淡寫。“看來我應該向你致歉,伍斯特先生。”他說。
“沃·巴塞特爵士,”我答辯道,“這句話再誠實不過了。”
我叉起雙臂,挺直了腰板,叫他嘗嘗我的厲害。
很遺憾,這篇慷慨陳詞的具體內容我已經記不得了。真可惜當時屋裏沒人速記下來,因為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次完全超越了自我。之前有過那麼一兩次,在盛宴上、狂歡會上多喝了幾杯,我口若懸河,且不管是對是錯,總之是贏得了螽斯俱樂部的陣陣喝彩。但我想,這次是完全飛升到了新的高度。看得出,老巴塞特的底氣汩汩地泄了出來。
等我進入尾聲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失掉了吸引力。他不再聽我演講,而是盯着我視野以外的什麼東西。從他的表情來看,此物似乎有極大的觀賞價值,導致我也轉過身瞄了一眼。
叫沃特金·巴塞特爵士這麼目不轉睛的對象正是管家。他站在門口,右手舉着一隻銀制淺盤。而淺盤上盛放的,正是一隻警盔。
[1]法語:boulevardier,意為花花公子。
[2]1931年由德國社會民主黨成立的反納粹組織。
[3]卡特·帕特森(CarterPaterson),成立於1860年的英國運輸公司;尼克·卡特(NickCarter),虛構的著名私家偵探;西德尼·卡頓(SidneyCarton),《雙城記》人物,頂替女主角的丈夫、法國貴族走上斷頭台。
[4]指拜倫(1788—1824)《西拿基立的覆滅》(TheDestructionofSennacherib,1815)中的“亞述人來了,像狼撲群羊”一句(楊德豫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