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萬能管家吉夫斯.5 伍斯特家訓》

第七十六章《萬能管家吉夫斯.5 伍斯特家訓》

我隔着毯子伸出手,按鈴叫來吉夫斯。

“晚上好,吉夫斯。”

“是早上好,少爺。”

我吃了一驚。

“天已經亮了?”

“是的,少爺。”

“沒搞錯吧?看着外面還黑乎乎的。”

“少爺,外面起霧了。少爺記得的話,現在已經入秋了,正是‘霧氣洋溢、果實圓熟’的季節[1]。”

“什麼季節?”

“霧氣洋溢,少爺,果實圓熟。”

“哦?啊,對對,懂了。嗯,就算是吧,你那個提神劑給我來一杯,好不好?”

“已經備好了,少爺,在冰箱裏冰着。”

他倏忽一閃就不見了。我坐起身,有種偶爾浮現的那種不舒服感,就像自己不出五分鐘就要斃命似的。昨天晚上,我在螽斯俱樂部里請果絲·粉克-諾透吃飯,為他餞行,他馬上要同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大英帝國二等勛爵)的獨生女兒瑪德琳喜結連理。這種事兒呢,總是要產生一定後果的。不錯,吉夫斯進屋之前,我正夢見有個惡棍往我腦袋裏釘橛子,而且釘的還不是像基尼人希百之妻雅億[2]用的那種普通橛子,而是燒得通紅的橛子。

吉夫斯端着還魂劑走進來,我咕咚咚灌進喉嚨,初有略略不適之感——喝下吉夫斯的專利續命飲之後這種感覺總是少不了的:頭蓋骨朝天棚飛升,眼珠子從眼窩裏彈出去,又像回力球似的從對面牆上彈回來;這下舒服多了。不過,要說伯特倫現在恢復到了最佳比賽狀態,那還是有點牽強,不過至少是恢復了點兒元氣,有精神說會兒話了。

“哈!”我接住眼珠子裝回原位,“哎,吉夫斯,這大千世界有什麼新消息?你拿的是報紙吧?”

“不,少爺。這是旅行社的一些讀物,我想少爺可能樂意掃一眼。”

“哦,”我說,“你這麼覺着是吧?”

接下來是片刻的沉默,好像孕育着什麼——這個詞好像沒用錯吧。

這麼說吧。擁有鋼鐵般意志的兩位男士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偶爾爆發些小摩擦在所難免,而最近伍斯特府上就爆發了一樁。吉夫斯想叫我去參加什麼環遊世界的郵輪之旅,我斷不同意。可是雖然我堅決予以否定,但是他沒有一天不給我弄那麼一兩束或者一兩把折頁插圖宣傳冊,都是那些個宣傳“啊,廣闊大自然”的傢伙散發來招攬顧客的。總之,吉夫斯的做法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鍥而不捨的獵狗,堅持叼一隻死耗子擺在客廳地毯上,絲毫不管主人家如何用言語、手勢孜孜教誨,說明死耗子這會兒不時興,其實嘛從來都不時興。

“吉夫斯,”我說道,“以後不許拿這事兒煩我了。”

“旅行極有教育意義,少爺。”

“我不能再受教育了,多年前就受夠啦。吉夫斯,我知道你是怎麼回事。你那點兒維京海盜的血統又出來作祟了,渴望去呼吸點兒鹹鹹的海風,幻想着自個兒在船頭甲板上散步。也可能誰跟你念叨過峇里島的舞女來着。我都懂,我很理解。但是不行。我拒絕把自己關進該死的遠洋船里,被拖着滿世界跑。”

“遵命,少爺。”

他的語氣里有一點兒那什麼,我感到他就算不是心中不快,也遠遠說不上心中大快,因此便機智地轉開了話題。

“哎,吉夫斯,話說昨天晚上喝得可真盡興。”

“果然,少爺?”

“嗯,可不是。大家都高興着呢。果絲還向你問好。”

“多謝粉克-諾透先生惦記着。相信他興緻很高?”

“高得不得了。要說他可是大限將至,馬上要改口管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叫岳父啦。不過他叫總好過我叫,吉夫斯,他叫總好過我叫呀。”

這話是有感而發。至於原因呢,容我解釋一下。幾個月前,慶祝牛劍賽艇那天晚上[3],我想給警察和其頭上警盔分家,結果不幸栽在了法律手裏。在拘留所的木板床上睡睡醒醒地過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帶到勃舍街法庭,重罰了五鎊銀子。那位裁判官給我判了這麼個慘無人道的刑罰不說,還在法官席上加了不少侮辱人格的按語。要說這位裁判官不是別人,正是巴塞特老爹,果絲那位未婚妻的父親。

事後我了解到,我可以說是他最後的一批客戶了。沒過幾個星期,他就從某個遠房親戚那裏繼承了一大筆款子,然後就退休搬到了鄉下。這個嘛,至少是官方說法。我私下以為,他有今天全是仗着貼膏藥似的貼着罰款不放。這兒五鎊那兒五鎊的,可想而知這麼些年來攢了多少。

“那位暴脾氣你總不會忘了吧,吉夫斯?不好對付啊,嗯?”

“或許沃特金爵士在生活中並非如此令人生畏,少爺。”

“不見得。不管擱在哪兒,地獄之犬永遠是地獄之犬。咱們別說這巴塞特了。今天有信沒有?”

“沒有,少爺。”

“電話通信呢?”

“有一通,少爺。是特拉弗斯夫人打來的。”

“達麗姑媽?這麼說她上城裏來了?”

“是,少爺。夫人表示希望少爺儘早回話。”

“我有個更妙的主意,”我熱情地說,“我親自去見她。”

半小時后,我就信步踏上了她府宅的台階。管家賽平思給我開了門。此時此刻,我怎會想到,跨過這道門檻后,再不出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工夫,我就要捲入一場糾葛,伍斯特的神魂將要經歷前所罕有的考驗。我所指的這場險惡風波涉及果絲·粉克諾透、瑪德琳·巴塞特、巴塞特老爹、史呆·賓、哈·“沒品哥”·品克牧師、一隻十八世紀的奶牛盅以及一本棕色的皮面小本子。

不過,進門的這會兒,我對這場臨頭的大難還全然不覺,平靜的心湖上也不曾籠罩上一絲烏雲。此時,我正憧憬着和達麗姑媽小聚。以前大概也提過,達麗姑媽是我所尊敬的好姑媽,萬萬不可混同於我那位阿加莎姑媽——她可是吃碎玻璃瓶子、渾身罩着帶刺鐵絲的人。和達麗姑媽東拉西扯,不僅是智力上的享受,此外還有一個叫人翹首以盼的前景,那就是八成能哄她留我用午飯。達麗姑媽家的法國廚子阿納托手藝精湛超群,因此能撲進她府上的食槽一向是對美食家的誘惑。

我穿過廳堂,看到晨室的房門敞開着,只見湯姆叔叔正在倒騰他那些銀器收藏品。有那麼一小會兒,我琢磨着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問候一下他的消化近況——這個毛病叫他深受其害。不過理智很快佔了上風。我這位叔叔一見到侄子就要拉着不放,滔滔不絕地談論什麼壁飾燭台啦、葉形裝飾啦,不用說還有渦卷雕飾、環飾圓形深浮雕、串珠緣飾什麼的。因此我認為,還是緘口為妙,於是便一語不發地過門不入,直奔書房而去——剛才聽下人說達麗姑媽正窩在那兒。

只見我這位老親戚正埋首校樣,只露出一頭波浪捲兒。眾所周知,我這個和藹可親、人見人愛的姑媽操持着一份周刊,也就是有教養、高品位的女性閱讀品《香閨》。我還曾撰文一篇,題為《有品位的男士怎麼穿》。

她聞聲抬起頭來,見獵心喜般地發出一聲“喲嗬”。想當年在狩獵場上,就是這一嗓子,讓她揚名於闊恩、派齊利和跟英國狐狸過不去的諸大獵場。

“嘿,醜八怪,”她開口,“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老姑媽,聽說你有話要吩咐。”

“我可沒叫你突然闖進來打擾我的正經事。打個電話不就得了?估計你有預感,知道我今天忙不開。”

“你是想問我能不能來吃午飯的吧?不用擔心,我很樂意,一向如此。阿納托給咱們準備了什麼呀?”

“反正不是給你準備的,你個小饞蟲。今天中午我約了小說家波摩娜·格林德爾來用飯。”

“我很樂意見見她。”

“哼,你見不到。今天這事兒只有我和她兩個人面談。我想請她給《香閨》寫個連載。至於我找你呢,是叫你去布朗普頓路的一家古董店——過了小禮拜堂就是,很好找。我要你去古董店鄙視一隻奶牛盅。”

我沒聽懂,心裏只覺着面前這位姑媽正在胡言亂語。

“去什麼做什麼?”

“店裏有一隻十八世紀的奶牛形的奶盅,湯姆今天下午要去買。”

我頓時眼前一亮。

“啊,是件銀器是吧?”

“對,奶油壺一類的玩意兒。你去店裏叫他們拿出來給你瞧,然後對着那東西表示輕蔑。”

“目的何在?”

“當然是弄得他們心裏沒底啦,笨蛋。好讓他們疑惑、心虛,然後才好砍下一點價錢。買得便宜,湯姆心裏就高興。我要他保持好心情,因為要是能簽下這位格林德爾寫連載,那我可得叫湯姆出一小筆血本。這些暢銷女作家漫天要價,真是罪過。好了,馬上給我趕過去,對那玩意兒搖頭吧。”

我對好姑媽們一向言聽計從,但是此刻我不得不表示吉夫斯所說的nolleprosequi[4]。雖然吉夫斯的醒神飲品如施了魔法般見效,但即便是服用之後,也沒法叫人大搖其頭呀。

“搖不得,今天不行。”

她盯着我,右邊眉毛充滿譴責地上下挑動。

“喲,怎麼回事兒?哼,要是你昨天灌多了黃湯,腦袋不勝搖晃,撇撇嘴總可以吧?”

“啊,那成。”

“那快去吧。還要倒抽一口冷氣,再‘嘖嘖’兩聲。啊,對了,還要說它看着像是現代荷蘭玩意兒。”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據說這種奶牛盅最要不得。”

她住了口,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可能略似行屍的面孔。

“這麼說,你昨晚又花天酒地去了,是不是,我的小山雀?真不可思議,每次見你,你都像是剛從墮落場回來。你有沒有離了酒盅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也喝着?”

我對這一中傷加以駁斥。

“真是冤枉我了,姑媽。除非是特別的節慶日子,我在酒桌上一向克制有道。一杯開胃雞尾酒、一杯正餐葡萄酒,飯後可能再來一杯咖啡酒,這就是我伯特倫·伍斯特啦。昨天晚上我是請果絲·粉克-諾透小酌來着。”

“哦,是這樣啊。”她哈哈大笑,其聲效有點超過了本人病體所能承受的範圍。但話說回來,達麗姑媽一開心起來,棚頂向來是要震落點水泥灰的。“粉哥-撓頭啊。老天保佑他!這水螈王子還好吧?”

“還在危害人間呢。”

“狂歡宴上他又演講了?”

“講了。我可是大吃了一驚,本來還以為他會面紅耳赤地拒絕呢。結果呢,大伙兒舉杯祝酒的時候,他就突然跳起來,借用阿納托的話,是一副‘滿滿不在乎’的樣子,真叫我們大夥目瞪口呆。”

“有如驚弓之鳥,是吧。”

“恰恰相反,鎮定得招人討厭。”

“嗯,他倒是有進步。”

我們想着心事,半天沒有說話。遙想那個夏天的午後,果絲在伍斯特郡達麗姑媽家裏做客,由於機緣巧合,果絲裝着滿肚子洶湧澎湃的黃湯,在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年度頒獎儀式上對小學生們發表了一通演講。

有件事我一直搞不清楚。每次講某人某事的時候,要是之前就提過這個某人,我總不曉得開頭作多少鋪墊是好。這個問題呢,得從各個角度加以斟酌。就拿眼下這個話頭來說吧,假若我默認諸位讀者對果絲·粉克-諾透了如指掌,繼而開門見山,那麼,有些客官沒有一字不落地聽我講故事,可就要雲裏霧裏;但另一方面呢,要是進入正題之前先把此人八大卷生平事迹一一道來,那麼,那些一字不落的老兄就要打着哈欠念叨:“聽過啦,閑話少說吧。”

我琢磨着只有一個辦法:對第一夥兄弟言簡意賅地澄明來龍去脈,同時對第二伙兄弟揮手致歉,叫他們還是先花個一兩分鐘走走神,容我稍後再續。

這就解決了。說起這果絲呢,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長着一張魚臉,自打成年以後就躲在鄉下,獻身於水螈研究事業。他把這些小友養在玻璃箱裏,以不知疲倦的雙眼觀察其習性。可以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遁世者——要是大家碰巧會用這個詞,那就保准沒用錯。根據比賽記錄來看,要他湊在精巧如貝殼的耳畔說兩句甜言蜜語,再順理成章地選購鉑金戒指,獲准完婚,就算等到猴年馬月,也沒什麼勝算。

但是,愛神自有安排。某日,果絲與瑪德琳·巴塞特不期而遇,立刻如一堵磚牆般轟然倒在她裙下。果絲告別了隱居生活,展開追求,在經歷了數不盡的興衰波折后,終於大功告成,不出幾日,就要套上禮服西褲,別上梔子花,走上聖壇,迎娶這個禍害。

我說她是禍害,因為她的確是個禍害。雖然咱們伍斯特對女士一向殷勤有禮,不過也不怯於有話直說。這位小姐身材嬌弱,行事磨嘰,性格多愁善感,眼神溫柔能化人,聲音婉轉如斑鳩,並且對於星星兔子之類的見解着實讓人莫名其妙。記得她對我說過,兔子是侍奉仙后的地精,星星是上帝的雛菊項鏈。當然,這些純屬胡說八道。是才怪。

達麗姑媽“咯咯”一笑,聲音如悶雷滾過。要知道,果絲在文法學校的那場演講一直是最令她開心的一段回憶。

“老好的粉哥-撓頭!他人在哪兒呢?”

“正在巴塞特老先生家裏做客——在格洛斯特郡托特利高地村托特利莊園。他是今天早上動身的,他們要在當地的教堂舉辦婚禮。”

“你去不去?”

“絕對不去。”

“嗯,我想大概你去了也是難過。你還愛着人家。”

我怒目以對。

“愛着人家?那位小姐認為小孩子出生是因為仙女們在擤小鼻涕!”

“可你不是跟人家訂過婚嗎?”

“前後不過五分鐘,而且錯根本不在我。親愛的老姑媽,”我氣惱地說,“這樁倒霉事的真相你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的面部肌肉一陣抽搐。這段生平事故不堪回想。簡而言之,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當時果絲因為和水螈相處得太久,神經不太結實,因此不敢向瑪德琳·巴塞特開口表明心跡,於是叫我代為表白。我依言行事,可惜這位小姐榆木腦瓜,以為我在為自己表白。結果呢,果絲在頒獎儀式上丟了人,她就拒絕了人家,湊到我這裏來搭夥,弄得我完全沒有退路,只好背了這黑鍋。話說要是一個姑娘深信一個小夥子愛着她,還跑過來說已經把未婚夫退了貨,打算跟這個小夥子執手偕老,這個小夥子又有什麼辦法?

老天有眼,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這兩隻呆鳥重歸於好,事情又上了軌道。但是一想到這場浩劫,我就忍不住微微顫抖。只要牧師沒問那句“汝願意否,奧古斯都?”,果絲沒羞怯地答那句“願意”,我這顆心就不得真正的安寧。

“好吧,不妨告訴你,”達麗姑媽說,“我自己也不打算去參加婚禮。我看不慣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就不該縱容他。說到那種人,他就是現成的例子!”

“怎麼,你也認識這老夥計?”我很驚訝。當然這也證實了我常說的那句話——世界真小。

“當然認識。他是湯姆的朋友,兩個人都收藏古董銀器,還像兩匹狼似的,老是對着嚎。上個月他在布林克利莊園做客,我對他萬分照料,極盡地主之誼,可你知道他是怎麼回報我的?他想背着我把阿納托挖走!”

“什麼?”

“可不是。幸好阿納托忠心不貳——我給他漲了一倍的薪水。”

“再漲一倍好了,”我真情流露,“漲完還要接着漲,寧可花錢如流水,也不能失去這位頂級烤肉燉肉大師。”

我的確深受震動。阿納托這位舉世無雙的上菜師傅險些離開布林克利莊園,跑去侍候老巴塞特,一想到這裏,我就打心底里不安。在布林克利呢,我總能不請自來享受他的作品,而巴塞特備好刀叉宴請伯特倫的概率實在渺茫。

“是,”達麗姑媽答道,她想着這怕人的情景,雙眼冒出火來,“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就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你最好提醒粉哥-撓頭婚禮那天小心防着點。要時刻警惕,一點都不能放鬆,搞不好這個惡棍就把他的領帶夾順走了。好啦,”她伸手取過一篇稿子,看樣子是關於嬰兒疾病及保健護理的高深論文,說道:“快去吧。我還有六噸校樣要改。啊,對了,把這個交給吉夫斯。這是投給《先生專欄》的稿子,寫的是男士長褲側面的穗帶,很深奧,我想叫吉夫斯幫我審一審。說不準是紅色宣傳稿呢。好了,我交代的這件事,你不會搞砸吧?把你的任務複述給我聽聽。”

“去古董店——”

“布朗普頓路那家——”

“就在布朗普頓路,多謝提醒。說我要看奶牛盅——”

“加以鄙視。沒錯,快去吧,你認得門,不送啦。”

我輕快地出了門,在馬路上攔了一輛四輪馬車。一大早就擔下這種活,不少人無疑要微微發昏,但對我來說,一想到這樁善意之舉是我力所能及,便只覺滿足。我常說,考驗之下,就會發現伯特倫·伍斯特是塊童子軍的料。

布朗普頓路上的這家古董店果然如前所述,是一家古董店,位於布朗普頓路。天下的古董店都一樣——除了邦德街上光鮮時髦的那片兒——店面破破爛爛,店裏黑乎乎臭烘烘,這家也不例外。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這些店鋪的主人好像總是在後屋裏燉着東西。

“勞駕。”我走進店門,開口招呼,但看到管事兒的正在招呼兩位顧客,於是就住了口。我剛想解釋自己闖進來全屬無心之失,但是“啊,打擾了”這話還沒出口,就給咽了下去。

一團圓熟的霧氣飄進大堂,遮擋了視線,但是我藉著暗淡的光線,認出這兩位顧客中那個矮個子的老者於我而言並不陌生。

此人正是巴塞特老爹。是他本人,不是照片。

伍斯特的血統里有一種鬥牛犬般的硬漢品質,常惹人議論紛紛。現在這股勁兒便體現出來。換成軟弱之輩,此時定要躡手躡腳地溜之大吉,但我卻不為所動。我認為,往昔畢竟是往昔,我掏了那五鎊,欠社會的債已經兩清,因此對這個蝦粉色面孔的老什麼也沒什麼可怕的。因此我就站定了,暗中略略打量他。

見有人進門,他回身瞥了一眼,之後就時不時地拿餘光掃過來。我琢磨着他記憶深處的琴弦遲早要被撥動,從而認出背景里那個拄着雨傘的瀟洒苗條的身影乃是舊相識。此刻,他顯然是悟出了什麼。掌柜先生悠然踱進裏屋,他便走到我跟前,透過護風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嘿,嘿,”他開口了,“年輕人,我認得你,我對人是過目不忘。你犯過一件案子,是我經手的。”

我微微一鞠躬。

“不過沒有再犯。好!吸取了教訓,啊?如今改邪歸正了?妙!嗯,我想想,你犯了什麼事來着?先別說,我正想呢。哦,對了,是搶錢包。”

“不,不對,是……”

“搶錢包,”他肯定地重複道,“我記得一清二楚。不過,這都是往事,都過去啦,是吧?咱們已經洗心革面了,是不是?好樣的。羅德里克,快過來,這事兒太巧了。”

他那同伴放下手中的淺盤,過來一起小敘。

我早就注意到,這位漢子頗叫人呼吸不暢。只見他身高約兩米一,裹着一件花呢格厚大衣,因此寬度也有一米八。一旦目光被他吸引,就動彈不得。似乎造物主本打算造一隻猩猩,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不過,要說他讓人過目不忘,可不只因為體積驚人。湊近一看,他那張面孔才更叫人矚目。這張臉呈方形,孔武有力,正中間還蓄着一撮若有若無的八字鬍。只見他目光銳利,穿透人心。不知道諸位有沒有看過報紙上登的獨裁者的照片:下巴前凸,目光灼灼,話語激昂,點燃了群眾的熱情。好比在給桌球遊樂場致開幕辭。反正一看到他我就有這種聯想。

“羅德里克,”老巴塞特嚷,“來見見這個小夥子。他最能證明我的一貫看法——牢獄生涯不會讓人一蹶不振、扭曲品格,相反,它叫人踩着死去的自己作為墊腳石升往更高的境界。”

這話聽着耳熟——吉夫斯說過。奇怪,他是怎麼知道的?

“瞧瞧這小伙兒。不久前,他在火車站搶錢包,我判他坐牢三個月。顯而易見,這段經歷對他造成了積極影響,他已經改過自新了。”

“哼,是嗎?”大獨裁者應道。

誠然,“哼,是嗎?”並不屬實,不過我很不喜歡他這種語氣。他盯着我,一副目空一切的可惡表情。我當時就想,要說鄙視奶牛盅,他正是最佳人選。

“你怎麼知道他改過自新了?”

“明擺着嘛。瞧瞧他這打扮,頭面齊整,衣着得體,完全是社會的可靠分子。雖然不清楚他現在以何為生,不過明顯不是搶錢包了。年輕人,你現在做什麼營生啊?”

“看來是偷雨傘了,”大獨裁者插嘴,“他手裏拿的是你的雨傘。”

我正要開口嚴詞否認這一指控——沒錯,我嘴都已經張開了,突然間,彷彿有隻塞滿濕沙子的襪子砸在上頜骨上,我覺悟到,這話大有道理。

我是說,此時我才想起,出門的時候並沒帶傘啊,可是我手裏千真萬確是多了一把。究竟是什麼指使我拿起十七世紀座椅旁的那把傘,已無從得知,可能只是一種原始本能,無傘之人看到身旁的傘就要伸手去摸索,如同花兒要向太陽摸索一樣。

似乎應該大方道歉。這鈍器轉手的同時,我便開了口。

“這,我錯了。”

老巴塞特說他也錯了,而且大失所望。他還說,就數這種事最叫人傷心。

那大獨裁者非要插一腳。他問要不要叫警察,老巴塞特的眼瞬間亮了。做裁判官的有事沒事就喜歡叫警察,就像老虎嘗到血腥味兒。不過他搖了搖頭。

“不用了,羅德里克,我不忍心。今天可是我最高興的日子。”

大獨裁者噘起嘴,好像是覺着好日子就更要行善。

“聽我說,”我哀鳴道,“全是誤會。”

“哼!”大獨裁者說。

“我還當作是自己的雨傘呢。”

“這一點,”老巴塞特答道,“就是你的根本問題所在,年輕人。你根本分不清meum和tuum[5]。好了,這次我不叫人逮捕你,不過我要奉勸一句,你得格外小心着。走吧,羅德里克。”

他們拔腿便閃。大獨裁者在門口停下腳步,轉身盯着我,又“哼”了一聲。

可以想見,一個感性之人經受了這等遭遇,心神是多麼不安。我的第一反應是將達麗姑媽的任務棄之不顧,折回寓所,再灌一杯吉夫斯的凝神劑。大家都知道,小鹿躲過了緊張的追捕,是多麼渴盼清涼的溪水呀。情況大略如此。此刻我才意識到,肚裏只有一杯墊底就在倫敦大街上亂跑,我可真夠瘋的。我正想悄然離去尋找水源,這時店主從裏屋現了身,一股濃郁的燉菜味兒和一隻黃貓同時跑了出來。他問我可有什麼需要。既然開了話匣子,我便回答說,聽說店裏有一隻十八世紀的奶牛盅待售。

他搖了搖頭。這位仁兄有種鬱郁寡合的學究氣,差不多整副面孔都埋在一蓬白鬍子裏。

“先生來遲了,已經叫一位顧客訂下了。”

“是特拉弗斯先生?”

“啊。”

“那就是了。汝可知,神色端莊品性和藹之人,”總得客氣一下不是,“這位特拉弗斯是我叔叔,是他叫我來瞧一眼的。那麼就煩請您拿出來吧。我看是個破爛玩意兒。”

“這可是個精美的奶牛盅。”

“哼!”我借用了一點大獨裁者的詞彙,“你當然這麼說,咱們看看就知道了。”

不妨坦白聲明,我呢,對銀器古董沒什麼興趣,但因為怕湯姆叔叔難過,所以一直沒忍心跟他提起。其實我一直覺着,他這種喜好體現了一種傻氣,應該趁早防範,避免擴散。有鑒於此,估計一見之下我對於此物也不會怎麼怦然心動。饒是如此,等這位白鬍子老者踱進陰暗處把這玩意兒捧出來的時候,我還真有點哭笑不得。一想到叔叔他要花大把鈔票買下這物件,我就痛心疾首。

這是一頭銀制奶牛。但是這裏所說的“奶牛”,可不是不遠處草地上進食草料的那種端莊高雅、自尊自愛的反芻生物。這傢伙面目猙獰,如妖魔一般,動不動就要口出惡言。此物高約十厘米,長約十五厘米,背上裝着合頁,可以打開,尾巴揚起呈弧形,尾巴尖兒貼着脊梁骨,估計是用來給奶油愛好者當手柄的。一見此物,我就如同踏入了一個異樣而恐怖的世界。

有鑒於此,達麗姑媽吩咐的節目也就很好上演了。噘嘴、咂嘴,我兩個動作齊上,此外還倒吸了一口涼氣,整體上表現出本人對這隻奶牛盅全無好感。只見這老學究吃了一驚,好像碰到了痛處。

“喲,嘖嘖嘖,”我嘆道,“哎,天哪天哪!呀,不對不對不對!我看是不怎麼樣,”我不亦樂乎地把嘴噘了又咂,“不對頭。”

“不對頭?”

“不對頭。現代荷蘭玩意兒。”

“現代荷蘭玩意兒?”他嘴角好像噴出一點兒白沫兒,不過也可能沒噴,我說不準,反正他精神上明顯備受煎熬。“你說現代荷蘭玩意兒是什麼意思?這是十八世紀的英國製品。看戳印就知道了。”

“我沒看到什麼戳印。”

“你瞎了嗎?行了,拿到街面上去瞧,外面亮堂。”

“行啦。”我開始信步走向店門,樣子十分懶散,好比一個鑒賞家感到時間白白浪費,覺着有點沒趣。

說“開始”,是因為才剛走了幾步,我就被那隻貓給絆了一跤,自然,人不能一邊給貓絆了一跤還一邊懶散地信步。我一個躍升就躥出店門,好像砸窗搶劫后被警察追着奔向車子。那奶牛盅從手裏飛了出去,但幸運的是,我恰巧撞上了門外的一位同胞,否則肯定要栽進陰溝里了。

嗯,其實不算特別幸運,因為此人正是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他站定了,透過鼻夾眼睛瞪着我,一副又驚又怒的樣子,幾乎可以看到,他正掰着手指算賬。先是搶錢包,再是偷雨傘,現在又……他終於忍無可忍。

“快叫警察,羅德里克!”他一邊嚷一邊暴跳。

大獨裁者立刻領命。

“警察!”他怒吼。

“警察!”老巴塞特尖叫,是個男高音。

“警察!”大獨裁者咆哮,以男低音附和。

很快,迷霧裏浮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只聽他說:“怎麼了,怎麼了?”

哎,話說要是我留下詳談,肯定能解釋清楚,不過我可不想留下詳談。我敏捷地橫跨一步,拔起雙腳,去如疾風。只聽有人大喊:“別跑!”怎麼可能!別跑,還說呢!這個笨點子糟透了。我一路穿旁道走小巷,一氣奔到斯隆廣場附近,然後爬進一輛出租車,總算重返文明世界。

我本想去螽斯俱樂部吃兩口飯,不過才走了沒多遠我就感到眼下無力招架。對於螽斯俱樂部我一向欣賞有加,不輸給任何人:機智的對話、同志的情誼,那薈萃了大都市全部精華的氛圍……不過我知道,午餐桌上少不了麵包飛來飛去,此刻我可完全沒有力氣應付飛天麵包。我瞬間改變了戰術,叫司機開到近處的土耳其浴室。

我一向喜歡在土國浴室里久留,因此等我返回公寓的時候,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在小隔間裏補過兩三個鐘頭的覺,在蒸汽房裏痛快地出汗排毒,又撲進冷水浴,如此臉頰便恢復了往日的紅潤。不錯,我打開房門、走進客廳的時候,幾乎哼起了啦啦啦。

但是下一秒,我滋滋的喜悅便蒸發了。只見桌上擺着一摞電報。

[1]出自濟慈(1975—1821)的《秋頌》(ToAutumn,1820),穆旦譯。

[2]出自《舊約·士師記》,基尼人希百之妻雅億趁迦南王耶賓的軍長西西拉熟睡時,取帳篷的橛子釘入其鬢邊。

[3]牛津與劍橋大學的傳統賽艇比賽,於每年三月末或四月初的周末在泰晤士河上舉行。

[4]拉丁語,意為撤回訴訟。

[5]拉丁語,分別意為我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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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管家吉夫斯(英劇《萬能管家》原著)(全五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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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萬能管家吉夫斯.5 伍斯特家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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