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三節(1)
s大學的學生都參加“五卅”周年紀念會去了——幾乎是全體,但也有臨時規避不去的,例如抱素和靜女士。***學校中對於他倆的關係,在最近一星期中,有種種猜度和流,這固然因為他們兩個人近來過從甚密,但大半還是抱素自己對男同學泄露秘密。短小精悍的李克,每逢聽完抱素炫奇似的自述他的戀愛的冒險的斷片以後,總是閉目搖頭,像是諷刺,又像是不介意,說道:“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這個“理性人”——同學們公送他的綽號——本來常說世界萬事皆小說,但他說抱素的自述是小說,則頗有懷疑的意味。可是其餘的同學都相信抱素和靜的關係確已超過了尋常的友誼,反以李的態度為妒忌,特別是有人看見抱素和靜女士同看影戲以後,更加證實了;因為靜女士從沒和男同學看過影戲,據精密調查的結果。
現在這“五卅”紀念日,抱素和靜女士又被見在p影戲院裏。還有個青年女子——彎彎的秀眉,清澈的小眼睛,並且頰上有笑渦的,也在一起。
這女士就是我們熟識的慧女士,住在靜那裏已快一星期了。她的職業還沒把握。她搬到靜處的第二日,就遇見了抱素,又是來“報告消息”的。這一天,抱素穿了身半舊的洋服;血紅的領結——他喜歡用紅領帶,據說他是有理由地喜歡用紅領帶——襯着他那張蒼白的臉兒,亂蓬蓬的長頭,和兩道劍眉,就頗有些英俊氣概,至少確已給慧女士一個印象——這男子似乎尚不討厭。在抱素方面呢,自然也覺得這位女性是惹人注意的。當靜女士給兩人介紹過以後,抱素忙把這兩天內有不少同學因為在馬路上演講廢除不平等條約而被捕的消息,用極動聽的口吻,報告了兩位女士,末了還附着批評道:“這些運動,我們是反對的;空口說白話,有什麼意思,徒然使西牢裏多幾個犯人!況且,聽說被捕的‘志士’們的口供竟都不敢承認是來講演的,實在太怯,反叫外國人看不起我們!”說到最後一句,他猛把桌子拍了一下,露出不勝憤慨的神氣。
靜是照例地不參加意見,慧卻極表同;這一對初相識的人兒便開始熱鬧地談起來,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自此以後,靜的二房東便常見這惹眼的紅領帶,在最近四五天內,幾乎是一天兩次。並且靜女士竟也破例出去看影戲;因為慧女士樂此不疲,而抱素一定要拉靜同去。
這天,他們三個人特到p影戲院,專為瞻仰著名的陀斯妥以夫斯基的《罪與罰》。在靜女士的意思,以為“五卅”日到外國人辦的影戲院去未免“外慚清議”,然而終究拗不過慧的熱心和抱素的鼓動。影片演映過一半,休息的十分鐘內,場裏的電燈齊明,我們看得見他們三人坐在一排椅子上,靜居中。五月末的天氣已經很暖,慧穿了件紫色綢的單旗袍,這軟綢緊裹着她的身體,十二分合式,把全身的圓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盡致;一雙清澈流動的眼睛,伏在彎彎的眉毛下面,和微黑的面龐對照,越顯得晶瑩;小嘴唇包在勻整的細白牙齒外面,像一朵盛開的花。慧小姐委實是迷人的呵!但是你也不能說靜女士不美。慧的美麗是可以描寫的,靜的美麗是不能描寫的;你不能指出靜女士面龐上身體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的合於希臘的美的金律,你也不能指出她的全身有什麼特點,肉感的特點;你竟可以說靜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湊合為“靜女士”,就立刻變而為神奇了;似乎有一樣不可得見不可思議的東西,聯繫了她的肢骸,佈滿在她的百竅,而結果便是不可分析的整個的美。慧使你興奮,她有一種攝人的魔力,使你身不由己地只往她旁邊挨;然而緊跟着興奮而來的卻是疲勞麻木,那時你渴念逃避慧的女性的刺激,而如果有一千個美人在這裏任憑你挑選時,你一定會奔就靜女士那樣的女子,那時,她的幽麗能熨貼你的緊張的神經,她使你陶醉,似乎從她身上有一種幽香泄出來,有一種電波放射出來,愈久愈有力,你終於受了包圍,只好“繳械靜候處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