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八節(1)
住醫院的第二日,靜當真病了。***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但熱度很高,又咳嗽得厲害。病後第二天下午,這才斷定是猩紅症,把她移到了隔離病房。
十天之後,猩紅症已過危險時期,惟照例須有兩個月的隔離療養。這一點,正合靜的心愿,因為藉此可以杜絕抱素的纏繞。即使他居然找到了這裏,但既是醫院內,又是猩紅症的患者,他敢怎麼樣?靜安心住下。而且這病,像已在現在和過去之間,劃了一道界線,過去的一切不再闖入她的暫得寧靜的靈魂了。
一個月很快地過去。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看報,——不看報,她更沒事做。這一月中,她和家裏通了三次信,此外不曾動過筆;她不願別人知道她的蹤跡。況且她的性格,也有幾分變換了。本來是多愁善感的,常常沉思空想,現在幾乎沒有思想:過去的,她不願想;將來的,她又不敢想。人們都是命運的玩具,誰能逃避命運的播弄?誰敢說今天依你自己的願望安排定的計劃,不會在明天被命運的毒手輕輕地一下就全部推翻了呢?過去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使靜不敢再自信,不敢再有希望。現在她只是機械地生活着。她已經決定:出了醫院就回家去,將來的事,聽憑命運的支配罷。
醫院裏有一位助理醫生黃興華,和靜認了同鄉,常常來和她閑談。黃醫生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儉樸,耐勞,又正直;所以雖然醫道並不高明,醫院裏卻深資依畀。他是醫生,然而極留心時事,最喜歡和人談時事。人家到他房裏,從沒見他讀醫書,總見他在看報,或是什麼政治性的雜誌。他對於政治上的新展,比醫學上的新明更為熟悉。
有一天,黃醫生喜氣沖沖地跑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密司章,吳佩孚打敗了!”
“打敗了?”靜女士興味地問,“報上沒見這個消息?”
“明天該有了。我們院裏剛接着漢口醫院的電報。是千真萬確的。吳佩孚自己受傷,他的軍隊全部潰散,革命軍就要佔領漢口了。”黃醫生顯然是十分興奮。“這一下,中國局面該有個大變化了。”他滿意地握着手。
“你看來準是變好的么?”靜懷疑地問。
“自然。這幾年來,中國亂的也夠了,國家的主權也喪失盡了;難道我們五千年歷史的漢族,就此算了么?如果你是這麼存心,就不是中國人了。中國一定有抬頭的一日。只要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共和政府,把實業振興起來,教育普及起來,練一支強大的海陸軍,打敗了外國人,便成為世界一等強國。”黃醫生鼓起他常有的雄辯口吻,又講演他的愛國論了。
在一年以前,此類膚淺的愛國論大概要惹起靜女士的暗笑的,因為那時她自視甚高,自以為她的“政治思想”是屬於進步的;但是現在她已經失掉了自信心,對於自己從前的主張,根本起了懷疑,所以黃醫生的議論在她耳邊響來就不是怎樣的不合意。況且黃醫生的品行早已得了靜的信仰,自然他的議論更加中聽了。靜開始有點興奮起來,然而悲觀的黑影尚遮在她眼前;她默然半晌,慢慢地說:
“我們知道國民黨有救國的理想和政策,我的同學大半是國民黨。但是天意確是引導人類的歷史走到光明的路么?你看有多少好人慘遭失敗,有多少惡人意外地得意;你能說人生的鵠的是光明么?革命軍目前果然得了勝利,然而黑暗的勢力還是那麼大!”
“怎麼迷信命運了?”黃醫生詫異地笑,“我們受過科學洗禮的人,是不應該再有迷信的。”他頓了一頓,“況且,便拿天意而論,天意也向著南方;吳佩孚兵多,糧足,槍炮好,然而竟一敗塗地!”
他掄起指頭,計算吳佩孚的兵力,他每天讀報的努力此時生作用了;他滔滔地講述兩軍的形勢,背誦兩軍高級軍官的姓名;靜女士凝神靜聽。後來,在外邊高叫“黃醫生”的聲中,他作了結論道:“報上說革命軍打勝仗,得老百姓的幫助;這話,我有些不懂。民心的向背,須待打完了仗,才見分曉。說打仗的時候,老百姓幫忙,我就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