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七節(1)
第二天,靜女士直到十點多鐘方才起來。***昨夜的事,像一場好夢,雖有不盡的餘味,然而模模胡胡地總記不清晰。她記得自己像酒醉般的昏昏沉沉過了一夜,平日怕想起的事,昨晚上是身不由己地做了。完全是被動么?靜憑良心說:“不是的。”現在細想起來,不忍峻拒抱素的要求,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一大半還是由於本能的驅使,和好奇心的催迫。因為自覺並非被動,這位驕狷的小姐雖然不願人家知道此事,而主觀上倒也心安理得。
但是現在被剩下在這裏,空虛的悲哀卻又包圍了她。確不是寂寞,而是空虛的悲哀,正像小孩子在既得了所要的物件以後,便見了“原來不過如此”,轉又覺得無聊了。人類本來是奇怪的動物。“希望”時時刺激它向前,但當“希望”轉成了“事實”而且過去以後,也就覺得平淡無奇;特別是那些快樂的希望,總不叫人滿意,承認是恰如預期的。
現在靜女士坐在書桌前,左手支頤,惘然默念。生理上的疲乏,又加強了她的無聊。太陽光射在她身上,她覺得煩躁;移坐在牆角的藤榻上,她又嫌陰森了。坐着腰酸,躺在床上罷,又似乎腦殼脹。她不住地在房中蹀躞。出外走走罷?一個人又有什麼趣味呢?橫衝直撞的車子,尋仇似的路人的推擠,本來是她最厭惡的。
“在家裏,這種天氣便是最好玩的。”靜不自覺地說了這一句話。家鄉的景物立刻浮現到她的疲倦的眼前;綠褥般的秧田,一方一方地鋪在波浪形起伏的山間,山腰旺開的映山紅像火一般,正合著鄉謠所說的“紅錦褥,紅綾被”。和風一遞一遞地送來了水車的刮刮的繁音和斷續的秧歌。向晚時,村前的溪邊,總有一二頭黃牛馴善地站在那裏喝水,放牛的村童就在溪畔大榆樹下斗紙牌,直到家裏人高聲尋喚了兩三次,方才牽了牛懶懶地回去。梅子已經很大了,母親總有一二天忙着把青梅用鹽水漬過,再晒乾了用糖來餞——這是靜最愛吃的消閑品。呵!可愛的故鄉!雖則靜十分討厭那些鄉鄰和親戚見着她和母親時,總是嘖嘖地說:“靜姑益標緻了!怎麼還沒有定個婆家?山後王家二官人今年剛好二十歲,模樣兒真好……”她又討厭家鄉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靜止。然而故鄉終究是可愛的故鄉,那邊的人都有一顆質樸的赤熱的心。
一片幻景展開來了。靜恍惚已經在故鄉。她坐在門前大榆樹根旁的那塊光石頭上面——正像七八年前光景——看一本新出版的雜誌。母親從門內出來,抱素后隨;老黃狗阿金的兒子小花像翊衛似的在女主人身邊繞走,搖着它的小尾巴,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彷彿說:“我已經懂得事了!”母親唇上,掛着一個照常的慈祥的微笑。
幻想中的靜的臉上也透出一個甜蜜的微笑,但“現實”隨即推開了幻想的錦幛,重複抓住了它的犧牲者。靜女士喟然送別剛消失的幻象,依舊是萬分無聊。幻想和一切興奮劑一樣,當時固然給你暫時的麻醉,但過後卻要你償還加倍的惆悵。
靜坐到書桌前,提起筆來,想記下一些感想,剛寫了十幾個字,覺得不對,又抹去了。她亂翻着書本子,想找一篇平日心愛的文章來讀,但看了兩三行,便又丟開了。桌面實在亂的不像樣,她下意識地拿起書本子,紙片,文具,想整理一下,忽然觸着了一本面生的小小的皮面記事冊,封面上粘着一條長方的紙,題着一句克魯泡特金的話:
無論何時代,改革家和革命家中間,一定有一些安那其主義者在。
《近代科學與安那其主義》
靜知道這小冊子是抱素的,不知什麼時候放在桌上,忘卻帶走了。她隨手翻了一翻,撲索索地掉下幾張紙片來。一幀女子的照相,先觸着眼睛,上面還寫着字道:“贈給親愛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靜臉色略變,掠開了照相,再拿一張紙看時,是一封信。她一口氣讀完,嘴唇倏地蒼白了,眼睛變為小而紅了。她再取那照相來細看。女子自然是不認識的,並且二寸的手提鏡,照的也不大清楚,但看那風致,——蓬鬆的雙鬢,短衣,長裙,顯出腰肢的婀娜——似乎也是一個幽嫻美麗的女子。靜心裏像有一塊大石頭壓着,顳顬部的血管固執地加速地跳,她拿着這不識者的照相,只是出神。她默念着信中的一句:“你的真摯的純潔的熱烈的愛,使我不得不拋棄一切,不顧一切!”她閉了眼,咬她的失血的嘴唇,直到顯出米粒大小的紅痕。她渾身抖,不辨是痛苦,是憤怒。照片從她手裏掉在桌上,她攤開兩手,往後靠住椅背,獃獃地看着天空。她不能想,她也沒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