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后楊廣時代的逐鹿遊戲
世間已無楊廣,所以很多人有事要忙。后楊廣時代的逐鹿遊戲不會再欲訴還羞,遮遮掩掩。人人圖窮匕見,人人大幹快上!
首先做出反應的是時任吳興(今浙江湖州市)太守的沈法興。
當時,沈法興正在努力圍剿東陽郡(今浙江金華市)一帶的變民,一聽說楊廣被宇文化及弒殺,立刻起兵,以討伐宇文化及之名,先後攻佔江表(太湖流域及錢塘江流域)的十幾個郡,自立為江南道大總管,同時設置文武百官。
這一年四月下旬,原來稱梁王的蕭銑也正式稱帝,並遷都江陵(今湖北江陵市),隨後派遣各路軍隊,大舉向南擴張。原本一直在堅守城池的江南隋朝將吏,聽到楊廣被弒的消息后,紛紛放下武器投降蕭銑。
蕭銑的勢力迅速壯大,其版圖東至九江(今江西九江市),西至三峽(今湖北與重慶交界處),南至交趾(今越南),北至漢川(今漢水以南),成為當時南方最大的一支割據政權,並擁有常備軍四十餘萬。
與此同時,楊廣被弒的消息也傳至長安。李淵仰天慟哭,十分傷心地說:“吾北面事主,因關山阻隔而不能救,但實在不敢忘卻悲哀啊!”這場由李淵自導自演的“匡扶帝室”的政治秀,終於在這一抹煽情的淚水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五月十四日,隋恭帝楊侑將皇位禪讓給唐王李淵,回代王府居住。
五月二十日,五十三歲的李淵在太極殿登基稱帝,同時祭天,大赦,改元武德。
同日,唐政府將隋朝的郡縣制改為州縣制,命現有管轄範圍內的各郡太守一律改任州刺史,並按五行關係推演,推定唐朝屬“土德”,以黃色為最高貴的顏色。
五月二十八日,李淵命裴寂和劉文靜修訂律法。
六月初一,李淵任命李世民為尚書令,裴寂為右僕射、知政事,劉文靜為納言,蕭瑀、竇威為內史令,裴晞為尚書左丞,李綱為禮部尚書、參掌選事(即兼吏部尚書事),竇琎為戶部尚書,屈突通為兵部尚書,獨孤懷恩為工部尚書,陳叔達、崔民幹為黃門侍郎,唐儉為內史侍郎,殷開山為吏部侍郎,韋義節為禮部侍郎,趙慈景為兵部侍郎,李瑗為刑部侍郎。
同日,唐朝政府廢除隋朝律令《大業律》,另行頒佈新朝律法。
六月七日,李淵立李建成為太子,封李世民為秦王,李元吉為齊王;其他宗室諸人李孝基、李道玄、李神通等,也在這一日全部封王。
在唐朝建立僅僅四天之後、亦即五月二十四日,東都的留守官員王世充等人也擁立年僅十五歲的越王楊侗登基稱帝,改元皇泰。
同日,楊侗任命段達與王世充同為納言,段達封陳國公,王世充封鄭國公,與元文都、盧楚、皇甫無逸、趙長文、郭文懿等七人共同執掌朝政,時人稱為“七貴”。
東都朝廷的老少爺們雖然集體升格了,但東都的形勢卻比以前更為嚴峻。因為一個李密就夠讓人頭疼了,現在居然又來了一個宇文化及!
該怎麼辦?
有一個叫蓋琮的人向楊侗上疏,建議招降李密,共同對付宇文化及。內史令元文都和盧楚等人商議說:“而今我等大仇未報(指楊廣被殺一事),且兵力不足,如果赦免李密,命他攻擊宇文化及,讓他們互相殘殺,我等便有機可乘。等到宇文化及敗亡,李密必定也是疲憊不堪,再加上他的將士貪圖我們的官爵賞賜,到時候就容易離間,連同李密都能手到擒來!”眾人都覺得這是拯救東都的上上之策。楊侗遂命蓋琮攜帶皇帝詔書,前去遊說李密。
宇文化及進入中原后,雖然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東郡,但是此地有限的糧食儲備顯然不足以養活他的十幾萬軍隊。所以,必須找一個糧食充足的地方作為根據地,才能在中原長期立足。
宇文化及很快就把目光瞄向了東郡北面不遠的一個地方。
那就是徐世勣駐守的黎陽倉。
這一年六月末,宇文化及擢升東郡通守王軌為刑部尚書,命他駐守滑台(東郡郡治所在地,今河南滑縣),然後留下所有輜重,親率大軍北上,渡過黃河進圍黎陽倉城。李密得到消息后,立刻率兩萬步騎進抵清淇(今河南淇縣東南)。
可他卻不急着與宇文化及開戰,而是深挖壕溝、高築營壘,與徐世勣烽火相應。每當宇文化及發兵攻城,李密就從背後攻擊他,牽制他的兵力,讓他無法全力進攻。
有一次,李密與宇文化及對峙於淇水(古黃河支流),兩個人隔河進行了一次簡短的對話。李密一開口就劈頭蓋臉地數落他:“你們宇文家族本來是匈奴(鮮卑)人的家奴,姓破野頭,到後來才跟了主人的姓。父兄子弟,皆受隋朝厚恩,富貴累世,舉朝無二。主上失德,你不能死諫倒也罷了,反而擅行弒逆,欲圖篡位,此舉天地不容,你還想逃到哪去?不如速來歸我,尚可保全子孫後嗣。”李密罵完以後,感覺十分酣暢。他估計宇文化及一準會以牙還牙地回敬他幾句。
不料卻是一陣沉默。宇文化及把頭埋得很低,不知道在醞釀什麼豪言壯語。默然良久,宇文化及才突然抬頭,怒目圓睜地大喊一句:“我和你談的是廝殺,又何必搬弄一套書上的話?!”(《資治通鑒》卷一八五:化及默然,俯視良久,嗔目大言曰:“與爾論相殺事,何須作書語邪?!”)李密大笑着對左右說:“宇文化及蠢到這個地步,連話都不會說,還異想天開要當帝王,我拿一根棍子就可以把他擺平!”接下來的日子,惱羞成怒的宇文化及大舉修造攻城武器,發誓一定要拿下黎陽倉。徐世勣不與他正面決戰,而是深挖壕溝,令他寸步不前,此後又挖掘地道,偷襲宇文化及的軍營。宇文化及猝不及防,被打得大敗。徐世勣隨即焚毀了隋軍的所有攻城器具。
東都朝廷向李密拋出橄欖枝后,立刻得到了李密的熱情回應。
因為李密一直擔心會受到東都軍隊和宇文化及的前後夾擊,所以一見到蓋琮帶來的詔書,大喜過望,當即擬就一道奏疏,請求歸降。
雙方一拍即合。
楊侗隨即任命李密為太尉、尚書令、東南道大行台行軍元帥,封魏國公,命他先討平宇文化及再入朝輔政,同時任命徐世勣為右武侯大將軍。
在詔書中,楊侗極力褒揚了李密的忠誠,同時宣佈:“其用兵機略,一稟魏公節度!”(《資治通鑒》卷一八五)也就是說,東都軍隊今後的一切軍事行動都要聽從李密指揮。
成功招撫李密之後,段達、元文都等人大為興奮,認為東都從此太平,隨即在上東門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眾人賦詩飲酒,載歌載舞,鬧了個不亦樂乎。
只有一個人在宴會進行的過程中始終陰沉着臉。
他就是王世充。
王世充很憤怒。因為在招降李密這件事情上,他是最大的利益受損者。
誰都清楚,王世充在東都朝廷唯一的存在價值就是與李密抗衡,李密一日不死或一日不降,他王世充就一日不可或缺。可如今李密居然降了,而且還搖身一變成了僅次於皇帝楊侗的第二號人物,反倒騎到他王世充頭上來了,這讓王世充情何以堪?!
李密收到東都朝廷的任命狀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終於可以調集精銳,全力對付宇文化及了。
李密知道,宇文化及現在最大的優勢就是他的軍隊,畢竟這十幾萬人原本都是楊廣的近衛軍,其戰鬥力不可小覷。但是宇文化及最大的弱勢有二:一是他本人沒能耐,二是他軍隊缺糧食。
為了充分利用這兩個弱點,李密想了一計——跟宇文化及言和。
宇文化及果然中計,從此讓將士們放開肚皮大吃大喝,他相信李密的三大糧倉不久就會向他敞開。可很快,宇文化及就發現自己被愚弄了。因為李密有一個部屬犯罪逃亡,投靠了他,把李密的陰謀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宇文化及勃然大怒,立刻率軍渡過永濟河,向童山(今河南滑縣北)的李密大營發起進攻。
由於隋軍的糧食已經吃光,所以這一仗,隋軍將士人人抱定決一死戰之心,對瓦崗的進攻空前猛烈。從辰時(上午七時)到酉時(下午七時),隋軍的攻擊一波緊接一波,一刻也沒有停止。李密率部奮力抵禦,激戰中被流箭射中,從馬背上一頭栽下,當即暈厥。左右侍從四散逃命,隋軍立刻蜂擁而上。
就在李密即將死於亂刀之下的一瞬間,有個人拚死挽救了李密的性命。
他就是秦叔寶。當所有人各自逃命的時候,只有他堅守在李密身邊,以一人之力擋住了圍上來的隋兵,李密才得以逃過一死。
秦叔寶救出李密后,馬上召集殘部,重新組織防禦,又擊退了隋軍的數次進攻。由於天色已晚,激戰了一整天的隋軍士兵都已精疲力竭,宇文化及只好率部撤出了戰場。
為了解決軍隊的糧荒,宇文化及一邊進入汲郡(今河南淇縣東)搜刮糧食,一邊派人回東郡,逼迫當地官民繳納軍糧。東郡的官民不服,宇文化及的手下就將他們逮捕,並且嚴刑拷打。東郡通守王軌忍無可忍,遂暗中投降了李密。
宇文化及得知王軌叛變,意識到自己在中原已經難以立足,不得不撤出東都戰場,率軍北上,準備朝黃河北面發展。
可一路上卻不斷有將領帶着部眾逃亡,南下投降了李密。他們是陳智略率領的嶺南精銳一萬餘人、樊文超率領的江淮勇士數千人、張童兒率領的江東勇士數千人。宇文化及無力阻止,只能帶着殘部兩萬人繼續北上,最後據守魏縣(今河北大名西南)。
李密把宇文化及逐出中原后,東都朝廷人心大悅,群情振奮,只有王世充咬牙切齒地對麾下將士說:“元文都這幫人只是一群刀筆吏罷了,依我看,他們早晚要死在李密手上!我們自從跟李密的瓦崗軍交戰以來,殺死他們的父兄子弟不計其數,一旦成為他的手下,我們恐怕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將士們聽完后大感憂懼,而比他們更憂懼的是元文都。
他擔心的不是李密,而是王世充。元文都立即與盧楚等人緊急磋商,決定先下手為強,在百官上朝的時候埋設伏兵,幹掉王世充。然而,他們的暗殺計劃剛剛擬定,一貫膽小如鼠的段達擔心干不過王世充,索性第一時間就把消息告訴了他。
王世充冷笑:就憑這幫耍筆桿的,也想跟老子動刀?!
這一年七月十五日深夜,三更時分,王世充突然發兵攻擊皇宮的含嘉門。元文都聞變,急入皇宮,把楊侗“請”到了乾陽殿,派兵守衛,然後命令各將領死守各道宮門,並進攻王世充。將軍跋野綱接到命令,剛剛率兵出宮,一遇到王世充立刻下馬投降。而將軍費曜和田闍在宮門外迎擊王世充,也逐漸不支。元文都見情況危急,準備親率禁軍從玄武門出宮,繞到王世充背後進行攻擊。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負責管理宮門的長秋監(宦官總監)段瑜聲稱找不到鑰匙,無法打開宮門。而心急火燎的元文都面對那把“鐵將軍”,居然也一籌莫展。直到天色將明,元文都才折回身,準備從另一頭的太陽門出宮。
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當元文都行至乾陽殿時,王世充已經攻破了太陽門,帶着士兵殺進了宮城。
果然就像王世充說的,元文都這種人的確只能耍耍筆杆子,要說跟王世充動刀子,那絕對是在找死。連玄武門上的一把“鐵將軍”都奈何不得,就算拿到鑰匙,帶兵出了宮,元文都也只能死得更快。
王世充一入宮,所有人都意識到死期已到,於是各自逃命。“七貴”之一的兵部尚書皇甫無逸拋下老娘和妻兒,慌忙砍開右掖門,逃出東都,直奔長安而去。而盧楚則一頭躲進了太官署(宮廷膳食部),被王世充的士兵搜出,亂刀砍死。
王世充長驅直入,開始進攻乾陽殿前的紫微門。楊侗派人登上紫微門樓,質問王世充為何帶兵入宮。王世充下馬致歉,說:“元文都和盧楚等人無端欲加害於臣,請誅殺文都,臣甘願領罪。”段達聞言,立刻下令逮捕元文都,交給王世充。
元文都最後看了楊侗一眼,說:“我早上死,晚上就輪到陛下了。”年僅十五歲的小皇帝楊侗當場慟哭不止,只能揮揮手讓人把他帶出去。
元文都一出門,轉眼就被砍成了肉醬。隨後,元文都和盧楚的兒子們悉數被王世充逮捕,全部砍殺。段達傳天子命令,打開宮門迎接王世充入宮。王世充讓部將立即接管皇宮的宿衛之權,然後入乾陽殿覲見楊侗。
面色慘白的小皇帝指着王世充說:“你擅行誅殺,未曾奏報,這豈是為臣之道?!莫非憑藉手中兵權,連我也要殺嗎?”王世充拜伏在地,痛哭流涕地說:“臣蒙先帝拔擢,粉身碎骨無以為報!文都等人包藏禍心,欲召李密危害社稷,因臣不願與其合作,便深相猜忌,臣為情勢所迫,不暇奏報。如果臣有二心,辜負陛下,天地日月為證,臣情願被滿門抄斬!”小皇帝終於被王世充的一番發誓賭咒徹底打動了,於是命他上殿,與之敘談良久,然後帶他一起晉見了皇太后。王世充解開頭髮,披散兩肩,一再指天盟誓,稱自己絕不敢懷有二心。楊侗當天就擢升他為左僕射,並總督內外諸軍事。
十六日中午,王世充又捕殺了趙長文、郭文懿,隨後親自巡城,安撫軍心。
至此,“七貴”死了四個,逃了一個,只剩下大權獨攬的王世充和那個怯懦無能的段達。
東都朝廷從此完全落入王世充的掌心。他命自己的兄長擔任內史令,讓子弟掌管兵權,同時讓自己的親信黨羽入主朝廷的所有要害部門。一時間,王世充權傾內外,朝野上下無不趨附,小皇帝楊侗被徹底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