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向左走向右走(十)

第50章 向左走向右走(十)

須臾之間,程如墨心裏已經動了千萬個念頭。劉雪芝這句話,彷彿一柄利劍,直接避開了她所有的防護與盔甲,乾脆利落地刺入了軟肋。

她垂眸,眼中染進些惝恍,想到了不久前看到的一段話:“我也想害怕了就尖叫,開心了就轉個圈,愛就說出來,二十多歲還能用甜甜的眼光看世界。可是這些是屬於被愛保護得很好的女孩們。”

但也只失神這麼一瞬,她便又恢復如常的模樣,抬眼笑了笑說:“您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像嚴子月一樣三天兩頭給您惹點事您就高興了是吧?哪還有人嫌棄自己孩子省心的。”

劉雪芝也一笑,“我這不是希望你也像其他人一樣,在我跟前撒撒嬌嘛。”

程如墨笑了笑,抬起筷子往自己碗裏夾了塊雞肉,“那估計是沒什麼希望了,我自己想想那場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劉雪芝失笑,“哎你這孩子——要不這樣吧,你趕緊地生一個,放在我跟前我幫你帶兩年。”嘆了口氣,又說,“之前真是可惜了。”

程如墨頓了一下,方輕輕笑了一聲,“生孩子又不是生氣,說生就能生的?”她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岔開話題說,“也別老說我啊,說說你們倆唄?我可是聽說,您跟我爸當時是一個隊的,在割麥子的時候互相看上眼的是吧?”

劉雪芝啐她:“沒大沒小。”

當時同村適婚的年輕男女也就只那麼些,正好程德雲與劉雪芝家境般配,過了沒多久,程家便差了媒人前去說親。是以兩人還來不及互相了解,將最初的幾分好感化作更綿長的包容,就一步踏入了婚姻的柴米油鹽裏頭。好比看見一雙好看的鞋,還沒試鞋碼合不合適,就直接買下了。回去卻發現大了,但又不能退,便只能往鞋裏頭塞點東西,這麼幾十年地磨合過來。

但程德雲和劉雪芝結婚的頭幾年,實則非常甜蜜。程如墨看過他們那時候的照片,兩人坐在工廠前面的草地上,頭挨着頭,當時的空氣都似帶了蜜的味道。但這恩愛的光景沒維持幾年,自程如墨四歲那年,劉雪芝生了個兒子,只過了三天就夭折開始,這段婚姻就展現了其殘忍的面目。正如最初憑着熱情還能將就着那鞋子,但走得久了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程如墨也並非沒有勸過劉雪芝離婚,但世間總有這樣的情況,離婚的道理和好處佔盡了千條,但只要一句“他其實也沒那麼差”就足以打敗所有。久而久之程如墨也便不費這個事了。

繼續吃着喝着,漸說道了程德雲的發家史上。程德雲本一直繃著,但陸岐然時不時見縫插針地勸酒,酒過三巡,他話也漸漸多了起來。程如墨有意稍加引導,程德雲便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講他十四歲時候怎麼挑着兩擔煙草葉子翻六個小時的山去賣,怎麼湊齊了路費來江城,怎麼從最開始拉繩子彈墨線的小工漸漸變成了包工頭……

陸岐然也喝得有些上頭了,順着程德雲的話分析,雖未刻意吹捧,但就是句句說到點上,說得程德雲越發眉飛色舞心花怒發。

此時已經沒有劉雪芝和程如墨插嘴的地方了,程如墨望着這快要稱兄道弟的兩人,有些哭笑不得,“早知道男人都愛吹噓自己的光榮歷史,我費這個事做什麼,直接開兩瓶酒讓他們對瓶吹。”

吃得久了,菜有些都涼了,劉雪芝又將幾道熱了熱,隨後和程如墨在一旁坐着聽翁婿兩人胡侃。

“爸你們少喝點,明天陸岐然還要趕車呢。”

“趕什麼車,”程德雲瞪着程如墨,大着舌頭說,“趕不上了大不了我開車送他!”

陸岐然看向程如墨——他眼中已經帶了些醉意,這會兒笑起來有種格外洒脫倜儻的氣質:“沒事兒,伯父高興,做小輩的得陪着。”

“誰高興了?!”程德雲這會兒說話似嘴裏含了個橄欖,含含混混,“我跟你說我特別不高興!我這女兒,”程德雲看了陸岐然一眼,忽一章重重拍到他背上,“我這女兒,養了二十幾年,你還沒讓她享福,先讓她遭罪,你說,我高什麼興,啊?”

程如墨聽見這話了立即打算幫陸岐然說話,被劉雪芝伸手攔住了,“你別插嘴,讓你爸跟小陸說。”

程如墨蹙眉看着,也不知道程德雲是酒後吐真言,還是藉機為難陸岐然,“他自己可沒少讓您受罪,怎麼還好意思說別人。”

劉雪芝嘆了口氣,“你好賴都是自己親骨肉,哪能真願意看着你受委屈。”

程如墨看了劉雪芝一眼,“你也說了,‘好賴’,你覺得他認為我是‘好’還是‘賴’?”

劉雪芝不吭聲了。

“伯父,這事是我行事欠妥,我跟您賠罪,跟如墨賠罪。”

“嗯,”程德雲重重點了點頭,將手搭在陸岐然肩上,“你父親雖說官小,但總歸……總歸是個官。我跟如墨她媽都沒文化,初中都沒畢業。但如墨,她跟你是大學同學,你倆水平相當,所以你別覺得如墨是攀貴了,回頭給她委屈受。”

陸岐然正要表態,程德雲將他話截住了,“你聽我說……說完。你不靠自己家裏關係,自己打拚,我,我佩服,”程德雲伸出根大拇指,“這樣的。但如墨,如墨她也獨立,工資不比你低多少,還寫書,也算,算是個作家……”

陸岐然點頭附議。

“所以她這條件,配你也是剛好,你倆平起平坐,沒有誰地位高地位低的事兒……”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興許是有點上頭,伸手在額頭上使勁抹了一把,“……行了,也沒什麼了,今後互相忍讓,好好過日子。”

程如墨聽着,漸漸沉默下去。劉雪芝也跟着沉默。

陸岐然鄭重點頭,“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負她。”

程德雲便這麼坐着,坐了一會兒,望見杯子裏還有小半杯酒,忽端起來一口氣喝盡了,搖搖晃晃站起身,“行了,吃完了,收拾吧。”

劉雪芝忙上前將他扶住了,把旁邊的椅子推開,將他慢慢扶到沙發上躺下。

程如墨立即湊到陸岐然跟前,“你沒事吧?”

陸岐然笑了笑,眼神醺然,“還行,你爸比我喝得多,比我醉得厲害。”他伸手將襯衫扣子又解了一顆,手臂搭在椅背上,“我坐一會兒。”

程如墨忙站起身,“我去給你倒杯茶過來。”

劉雪芝和程如墨將桌子都收拾乾淨了,再看陸岐然,他正靠着椅背,雙手環抱胸前,微微仰着頭。

程如墨將椅子拉到他旁邊坐下,低聲喊他:“陸岐然?”

陸岐然“嗯”了一聲,緩緩睜眼看她,“怎麼了?”

“要不你先在這睡會兒?我房間床單都是乾淨的。”

陸岐然思維似有些遲滯,頓了好半晌方才搖頭,“沒事,打個車回去吧,跑來跑去也麻煩。”

程如墨擔憂看他一眼,“真沒事?”

陸岐然搖頭。

“那你再坐會兒,我去把碗洗了我們再回去。”

程如墨洗碗的時候,陸岐然去上了個廁所,又用冷水洗了把臉,稍微清醒些了,便依然坐在慚餐桌旁等着。沙發上的程德雲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開始呼呼大睡。

約十五分鐘后,程如墨從廚房出來。

“好些了嗎?”

“沒事了,”陸岐然笑了笑,“你還跟不跟伯母再坐會兒?”

“我們走了她好打掃屋子早點睡,我媽這人有潔癖。”

“那行,”陸岐然朝她伸出手,“那我們走吧。”

程如墨握住他的手,將他一拉,陸岐然腳步略有點虛浮,但站得尚穩。程如墨朝洗手間裏喊了一聲,“媽,我跟陸岐然先回去了。”

劉雪芝正洗着手,立即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出來,“要不就在這睡?你讓小陸睡你床,你在沙發上將就一下。”

“他明天要坐車,早上還得收拾東西。我們打車回去,省得麻煩。”

劉雪芝點頭,“那也行,那我送你們下去吧。”

程如墨連忙搖頭,“你照顧爸,別送了。”

劉雪芝沉吟片刻,便答應下來,將他們送到了門口,站在門前囑咐他倆:“那你們路上小心!注意車!”

程如墨已經扶着陸岐然走到下一層了,抬高聲音回答:“我們會注意的,您進去吧!”

兩人慢慢走到了樓底下,正好經過一個小賣部,便給陸岐然買了瓶冰水。陸岐然手臂搭在她肩上,皮膚很熱,身上帶着些酒味,程如墨笑說:“我爸酒量挺大吧?”

“嗯,我要是喝得有他那麼多,估計這會兒你只能把我背回去了。”

“我背得動嗎?你得壓死我。”

兩人慢慢往前走着,走出去百米,忽聽見背後傳來劉雪芝的喊聲:“如墨!”

程如墨忙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望見劉雪芝正一路小跑過來。程如墨趕緊幾步迎上去,“怎麼了媽?是不是爸出什麼什麼事了?”

劉雪芝搖頭,插着腰喘了喘氣,忽朝程如墨伸出手,“這是你爸,你爸給你的。”

她手裏拿的是張工商銀行的借記卡。程如墨一愣。

劉雪芝待氣順了方說,“這是你工作這麼多年每個月給你爸寄的錢,他辦了個零存整取,分毫沒動,又自己往裏面打了二十萬,現在裏面有五十萬。”她將程如墨發這愣,伸手將她手拉過來,把卡塞進她手裏,“算是給你房子首付的錢吧。”

程如墨喉嚨里似梗了一個硬塊,立即把卡往回推,“我不要。”

“你爸這人,當父親當得確實不合格,但他性格你也了解。你氣性高,跟他一樣,能像現在這麼獨立,也就當是……”劉雪芝聲音漸漸含了幾分哽咽,“就當是在磨礪你吧。”

“你拿回去吧,我不要,給都給他了,你們留着養老也行。”程如墨硬着聲音回答。

“你要結婚了,有的是花錢的地方。你爸現在才五十,還能幹個十年,養老的錢攢下來肯定沒問題,我們不用你操心養老,到時候你爸不幹了,我們就回老家去。”劉雪芝將卡塞進她手裏了,將她手合攏起來,“你跟着小陸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重要。要是早點跟我生個外孫,就更好了。”

程如墨聽到這話不由笑了一聲,然而低頭望着自己的手掌,眼眶卻漸漸濕潤了。

“行了,”劉雪芝拍了拍她肩,“去吧。密碼是你生日,你到時候自己去改。”

說罷,長長地望了她一眼,“你爸剛剛吐了,我還得上去料理料理,那我先走了,你們注意安全。”

程如墨咬着唇,點了點頭。

劉雪芝轉身往樓梯口走去了,程如墨望着夜色里她緩慢的身影,嗓子口堵得發緊。手裏的卡沉甸甸的彷彿是個秤砣,壓在她手上也壓在她心上。

陸岐然忽往前一步,將她手握住了。程如墨靜靜站着,望着劉雪芝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後緩緩轉身將頭扎進他懷裏,久久沒有抬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123言情花樣抽發大賽……抽了一個小時o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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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柴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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