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虎口奪肉(二)

第2章 虎口奪肉(二)

雨下得小,程如墨手裏這柄傘,倒像是個鄭重其事的擺設。

她像是瞬間被莫須有的雷電擊中了一般,看着陸岐然開了車門,長腿邁下來,修長的手指握住車門往裏一推,門啪地關上了。他又繞到後備箱,從裏面取出一隻黑色的行李箱,手臂往上一提,下一秒行李箱就穩穩停在了他的腳邊。

陸岐然穿一件白色襯衫,領口微微敞開,衣袖挽上來寸許,露出手腕處利落的線條。白衣黑褲,他在淡薄的霧氣里彷彿落筆雲煙,點蒼留白的水墨畫卷。

程如墨覺得有點眩暈,為什麼眩暈呢,她本來覺得,好歹六年了,再有點什麼未完成情結,也都該煙消雲散了吧,見面了不就是多年老同學,你炫耀你的工資卡,我炫耀我的風流史。

但真到了這時候,她還是不能否認,自己帶了點那麼苟延殘喘的期待。好比已經熄了的柴,看着沒聲沒息,吹一口氣,裏面還藏着猩紅的火星。

這陣恍惚,或者說是懊惱,讓程如墨在陸岐然都要走到近前時,還沒想好打招呼的語句。

陸岐然也是走近了才認出程如墨,驚訝在臉上凝了一瞬,隨即變成驚喜,只是這驚喜太過坦蕩,跟陽光洗凈又熨了一遍一樣,找不出半分讓人想入非非的褶皺:“程如墨。”

他語氣倒是和往年一般,波瀾不驚。

程如墨這才回過神來,誇張笑着走上前去:“陸岐然,好久不見!”

陸岐然淡笑,漆黑的眼睛彷彿寒夜星辰,程如墨只看了一眼,就立即別過目光,假裝去關注其他細節:“怎麼穿着正裝?”

“趕飛機,開完會拎着行李就過來了,我沒遲到吧?”

程如墨將傘收起來,轉身說:“十二個人專等你到了就開席,你說你遲到沒有?”她轉身時,白色的裙角在微雨里打了小小的一個旋,像一隻蝶驚鴻一瞥。

程如墨又說:“看來你不該來,湊足了十三人,多不吉利。”

“我們社會主義有為青年,不信迷信這一套。”

兩人就像正常的多年未見的老同學一樣一邊說笑一邊回到了包廂。

自見到陸岐然起,程如墨心裏就生出幾分自厭,覺得自己惺惺作態。呸,什麼叫“就像”,好像對方對你另眼看待一樣。這麼多年了,自作多情的毛病還是改不掉,犯賤不犯賤。

陸岐然一出場就成了眾人的焦點,一群人圍着他噓寒問暖,程如墨再也插不上半句話。

程如墨低頭看了看,雨水沿着傘尖流下來,匯成了小小的一攤。她笑了笑,趁着白蘇將陸岐然拉到她原本坐的位置上時,拿過自己放在座位上提包,順勢走到了另外一桌坐下。

離開了兩大風雲人物的氣場輻射範圍,程如墨覺得自在了不少,也能正常地和旁邊的同學敘敘舊。

後來又陸陸續續來了五個人,湊齊了十八人,正好兩桌。他們當年班上統共三十六人,能來齊一半,倒也不容易。

七點準時開席,第一杯酒斟滿,便有人提議這杯得先敬白蘇,“要不是班花大人傾力贊助,咱們今天肯定聚不起來。”

眾人附議,程如墨默默飲盡杯中的啤酒,正要放下杯子坐下,卻瞥見白蘇身旁的陸岐然,正靜靜看她,目光彷彿欲言又止。

程如墨眸光一閃,隨即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大家越喝興緻越高,不知誰先起頭,紛紛說起來,萬萬沒想到當年最不可能戀愛的學霸反倒是第一個結婚的。

當年的氣質高貴冷艷的學霸,如今也只是態度溫和的靠譜青年,微笑着一一喝下大家敬的酒,笑說:“我才萬萬沒想到,當年最有可能第一個結婚的然哥,反而到現在還是單身。”

“然哥”是指陸岐然。

程如墨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蛋花湯,聽到這句差點一口嗆住。

陸岐然沒結婚她是知道,但他還單身這消息,着實有些驚人。

所幸有人替她問出了疑惑:“這不能吧,然哥你不是和你異地戀的女友如膠似漆么,怎麼這會兒單身了?”

陸岐然笑笑,“覺得不適合,分手了。”

“嘖嘖,可惜,從高中畢業算起,你們這也是多年馬拉松啊,怎麼說分就分了?”

白蘇也問:“對呀,我還記得你當年還打算去她的城市呢。”

陸岐然喝了一口酒,神情淡然,雖帶着笑,語氣卻有幾分微妙的抗拒,“一兩句說不清楚。”

大家感嘆幾句,也就不再追問了。

程如墨卻是吃不下了,抬眼盯着陸岐然,一瞬不瞬。

陸岐然盯着杯子裏晶亮的液體看了一瞬,目光低垂,隨即舉杯一飲而盡,他頭髮的發梢在頭頂的燈下泛着微光,彷彿尚有雨滴凝在上面。

在陸岐然放下酒杯,目光掃過來之前,程如墨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視線。

席間話題幾度跳轉,程如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一個沒留心,再回過神時,就完全插不進去了。

只聽白蘇說:“要說我這些年遇到的最狗血的故事,肯定要數這一樁了。當時我不是在大崇網工作嗎?主編三十六歲,保養得好,有個女朋友,但兩人都宣稱不想入圍城,各自玩自己的。我去的那年,有個低我一屆的小姑娘,被主編的風采迷得五迷三道的,不管不顧地倒追。男人嘛,不管喜歡不喜歡,總歸能滿足虛榮心——唉我只是說大部分的男人,得罪了在座老同學可一定要海涵啊。大家猜猜看,後面怎樣了?”

“還能怎麼樣,玩過之後,屁股一拍,蹬腿走人。”

白蘇手指輕輕摸着耳垂上的耳釘,笑着搖了搖頭,“要是這麼發展,也不值得我拿出來講了。這個小姑娘,也不知道有什麼本事,真讓主編惦記上了。回頭就跟相戀十年的女友分手,挑了個日子就和小姑娘領證了。”

“這不可能。”

白蘇笑說:“知道你們不信,我最初也不信。不過現在我倒是想明白了,談戀愛這種事,最重要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也不該講究君子風度,想要得到自己喜歡的,還是得不要臉不要命不擇手段,簡稱‘三不’。只要沒結婚,就結果未定。”她說完這句話,似有若無地瞟了程如墨一眼。

“什麼時候班花大人道德感這麼低了?大跌眼鏡啊。”

白蘇手指摩挲着啤酒杯杯口,低頭一笑,“道德感高的人幸福感低,不是自傷其身就是憂國憂民,甚至杞人憂天。如果真愛一個人,光想辦法得到他都來不及,哪裏還管得上什麼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她抬頭看向程如墨,“你說是吧,如墨?”

這一下問得簡直莫名其妙,程如墨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轉過來,一口湯卡在喉嚨上不上下不下,差點沒給嗆死。

她拿紙巾擦了擦嘴角,方才不疾不徐地開口,“我只是覺得,這種事就和裸奔一樣。裸奔的人要求別人尊重他裸奔的權利,那他也該尊重別人不肯裸奔的權利。”

白蘇並不惱,輕柔笑笑,“如墨果然言辭犀利。”

“過獎,大多數人說我尖酸刻薄,看來還是老同學給我面子。”程如墨說話時,全程沒有看白蘇一眼。

程如墨越發覺得興味索然,又氣惱自己明知是鴻門宴,還不知死活地闖進來。

所幸筵席很快就結束了,大家決定去白蘇訂好的ktv包房繼續玩。

程如墨走在隊伍的最後面,本打算偷偷走掉,陸岐然卻突然轉過頭來,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不去嗎?”

程如墨唱歌其實還不錯,早年在ktv還能稱霸一方,只是今天心情鬱悶,沒有絲毫唱歌的興緻,只怏怏地坐在角落裏刷微博。

唱歌的人也不多,大家依然是兩三個人湊成一堆,或玩牌或喝酒或聊天。

白蘇坐在點唱台前,側着身子和陸岐然聊天。

程如墨坐的位置只能看見陸岐然的後腦勺,但卻能看見白蘇笑得花枝亂顫。

她打開微信,給林苒發信息:“老虎兇悍,臣妾着實做不到啊。”

過了一會兒,林苒就回復她了:“看上哪塊隔夜肉了?”

程如墨頓了頓,打下了陸岐然的名字,又逐字刪除了,反而問,“你覺得,喜歡一個人就要不擇手段嗎?”

“分事分人,但你肯定做不到,你也就只能停留在意淫的層面。”

程如墨不服氣,“誰說的,我就做一個給你看看。”

“嘖嘖,色厲內荏。”

接近十一點的時候,大家約定好了第二天碰面的時間和地點,就決定散場了。

程如墨依舊走在隊伍的最後面,到了樓下,大家各自拼車離開了,剩下白蘇、程如墨和陸岐然三人。

“你們怎麼走?”白蘇問。

“我在附近定了酒店。”陸岐然答。

“我坐地鐵。”程如墨答。

白蘇笑笑——這一笑看在程如墨眼中卻彷彿是在彰顯十足的放心。白蘇正要說話,不遠處亮起車燈響起喇叭聲,白蘇往那邊看了一眼,“我男朋友過來接我了,那我就先走了。如墨,你們注意安全,明天再見。”

程如墨和陸岐然目送白蘇上車,車子掉了個頭,往路邊開去。正巧這時候駛來一輛車,車燈正好打在白蘇坐的那輛車后的車牌上。

程如墨下意識在心裏默讀出來:“江a·hf223。”

剛一讀完,她臉色霎時一變,再開口聲音也帶了幾分抑制不住的顫音:“陸岐然,白蘇坐的那輛車是不是豐田的凱美瑞。”

她其實說的並非疑問句,是個實打實的陳述語句。

“看車型似乎是的。”

程如墨面色煞白,燈光下靜靜立着也不說話。

陸岐然問她:“你要不要緊?”

程如墨微微咬了咬唇,搖頭說:“沒事,你住哪兒?”

陸岐然指了指不遠處的快捷酒店,“準備住那裏。”

“哦,”程如墨似如夢初醒,“我有那裏的會員卡,能打八折,”說著打開提包。她心煩意亂,一陣亂翻,會員卡是找出來了,卻帶出了一大串的東西。

她立即彎腰去撿,撿入手中,正要起身,卻陡然想到林苒和她說過的話。

一瞬間,像是沸騰的鍋釜澆入了冷水又撤掉了薪火,她霎時變得無比冷靜理智,然而在這理智之外,卻又帶着全然矛盾的狂熱,她緩緩直起身,看着陸岐然。

後者也在靜靜看她,面容斧削刀刻一般,輪廓冷峻,寒星般的眼中卻含着細微的光。

輕若飛絮的雨絲打在發上、身上,程如墨感覺自己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在沸騰戰慄,她聲音卻奇異的非常平穩,微微側了側頭,看着陸岐然,清麗的面龐上帶着全然的無辜:“去我的住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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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柴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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