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自食其果(一)
林苒到程如墨家的時候,門虛掩着,她推門進去,見程如墨正坐在沒開燈也沒拉開窗帘的客廳里,半邊臉隱藏在黑暗中,跟個孤魂野鬼似的。
林苒立即抬手將燈打開,望見程如墨抬眼來幽幽地看了一眼,心裏又是咯噔一下,她蹬了鞋走進去,伸出手背探了探她額頭,“姑奶奶你怎麼了啊,你別嚇我啊。”
程如墨獃獃地望着她,“我懷孕了。”
林苒立即將手抽回去,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問道:“齊簡堂的?”
程如墨瞥她一眼,“陸岐然的。”
“什麼時候的事?懷孕多久了?”
程如墨垂眸,“上次班聚的時候。”
林苒氣結,“你沒採取保護措施?敢情上次和你一起去見白蘇你倆就暗度陳倉了啊,還拿不拿我當朋友了,說都不說一聲。”
“用了避孕套。但不知道是不是破洞了,還是陸岐然沒有立即出來……總之,”她聲音低下去,“就是懷上了。”
林苒起身去給她倒了杯熱水,“你現在和他是什麼關係?”
程如墨手捧着杯子,“沒什麼關係,他是他,我是我。”
林苒簡直無話可說,瞅了她半晌,方說:“那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
程如墨嘆了口氣,放下水杯,將額頭埋進手掌里。
她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聲音沉悶,似是浸了水一般,“以前年輕氣盛,總覺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有點蛛絲馬跡就以為對方喜歡自己,為了這點執念大雪天能坐十幾個小時的車去他老家找他,就為了跟他說句喜歡。”她頓了頓,“真的,我不騙你。大四上學期,過年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坐車去琿城找他。當時他女朋友在他家裏,但是他還是出來見我了。冰天雪地的,兩個人沿着中央廣場走了半個小時,我把這輩子矯情的話都說盡了。他說,跟女朋友是異地戀,所以更加珍惜。後來我凍發燒了,一個人在賓館裏躺了兩天,燒得稀里糊塗,給他發短訊,哭得跟傻|逼一樣。這樣的事,我如今再也做不到了。”
林苒長嘆一口氣,伸手攥住她的另一隻手,“但你還是得告訴他,他有權利知道。再說……結果如何還不一定。你們條件相當,也不是沒有結婚的可能性。”
程如墨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抬頭望着林苒,雙眼紅腫,“你知道嗎,陸岐然和她女朋友談了八年,從高考結束之後就一直在一起,去年才分手。八年時間,葉嘉要是願意生,他們孩子早就打醬油了。陸岐然這樣條件的,哪裏缺人給他生孩子。”
“兩人談了八年還沒結婚,你沒想過是為什麼?異地都是借口,關鍵是還缺那麼點決心,總而言之就是不夠愛。”
程如墨搖頭,“如果葉嘉回頭要找他複合呢?你覺得他是會選擇八年感情還是一夜荒唐?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動物。即便陸岐然出於責任願跟我結婚,我也不會接受。”
“這個時候你大什麼度,都鬧出人命了,懷孕又不是件小事。”
程如墨抽了抽鼻子,“當然我肯定會跟他說,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是……我特別後悔,真的特別後悔,早知道代價這麼沉重,我肯定不會嘗試。我才跟他說呢,我不圖他什麼,如今就來這麼一出,換做是你,你信嗎?傷疤早就好了,我非得還將它掀開再往上撒把鹽,我就是自己犯賤……”
“你別這麼說,你們男未婚女未嫁,一沒犯法二沒違反道德。總之你一定要告訴他,聽了他的反應再做決定。順便儘早抽個時間去做個孕檢,先對大致境況有個了解。”
程如墨點了點頭。
她坐了會兒,心情平復了些,想起來是林苒給她打的電話,便問:“你打電話給我是不是有什麼事?”
林苒嘆了口氣,“你現在自己都焦頭爛額了,我也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沒事,你說。”
“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林森跟我說,想把他媽接過來住。你了解我這個人,平日遇見點看不順眼的,總要損林森兩句,這是我倆的相處方式,他也知道我沒惡意。但是他媽不一定這麼想啊,誰願意自家兒子天天被人指着鼻子罵呢。再說我也確實不怎麼勤快,除了做飯,其他家務事一概不想碰。他是單親家庭的,父親去世早,他媽勤儉慣了的,到時候來了肯定看我哪兒都不順眼。”
“非要住一起嗎?你和林森的積蓄拿出來買個小戶型,讓她一個人住着也寬敞啊。”
林苒搖頭,“他媽本來一直有關節炎,這些年血壓也高了,他妹妹在帝都上學,也沒個人在近前照顧。再說真要搬來江城了,讓她老人家一個人出去住着,也不合適。林森這人性格好,特別遷就我,但是孝順他媽是他的原則,這點也是我看中他的原因。我並不是不願意跟老太太一起住啊,就是擔心兩種生活習慣在一起不好協調。”
“你見過老太太吧,感覺怎麼樣?”
“去年過年去過他家,那是作客,老太太肯定客氣。但搬過來就是正經的一家人了,都客氣端着,也沒法過日子。”她嘆了口氣,“但我也是真心疼林森,這麼多年過來也不容易。哎……所以結婚就是麻煩,哪裏是看對眼了領個證那麼簡單,兩個家庭的組合磨合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她看了看時間,“我差不多也得去上班了,你要是覺得不舒服,今天就先請個假吧,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現在主要是保持心情愉快,也別太焦慮。即便真的要做流產手術,也沒你想得那麼可怕,”她站起身,看着程如墨,“誰沒年輕荒唐過呢,再說這也不是你的主觀意願。”
程如墨點頭,“你先去吧,別遲到了,我先洗把臉換件衣服。”
林苒走了以後,程如墨仍舊坐着沒動。
她將手機拿過來,翻出陸岐然的號碼,躊躇良久,還是沒能撥出去。
起身去洗漱,瞧見鏡子裏眼睛腫得跟核桃一般,想畫個淡妝,又想到化妝品是不是對胎兒不好,就只塗了一層保濕乳液。
拿着包走到門口了,仍然覺得難受,有種西面楚歌無所適從的惶惑,在走廊里靜靜站了片刻,還是給齊簡堂打了個電話請假。
走廊里有風穿堂而過,四面都靜靜悄悄,除了盡頭處有扇氣窗,照進來幾許微弱的光芒,四下一片昏惑。
身上的薄汗叫穿堂風一吹,背後浮起一層寒意,她咳嗽幾聲,裹緊了衣服。
她手裏仍攥着電話,盯着看了片刻,一咬牙,撥出了陸岐然的號碼。
響了兩聲,那邊就接通了,聽起來極為清越熨帖的聲音,幾分輕鬆,程如墨都能想像,他此刻正坐在桌前,準備吃早餐,崇城今日天氣很好,他心情也一定非常好。
如此一想,心情不免有些蠢蠢欲動,早先已被自己理智打壓下去的僥倖心理又有些死灰復燃的跡象。
背靠着門,輕聲和他寒暄了幾句。她聲音發啞,還帶着點無法掩飾的顫音,那邊陸岐然問她:“怎麼了,沒休息好?”
“不是……”程如墨悄悄深呼吸,“陸岐然,有件事要跟你說。”
“嗯,什麼事?”
“我……”她將伸進衣袋裏的手攥緊了,“我懷孕了。”
那邊死般靜默。
程如墨疑心是不是信號斷了,忙將貼在耳邊的手機拿下來看了看,狀態仍是通話當中。
她一顆心頓時不可抑制地往下沉,顫抖着問了一聲,“喂?”
那邊仍是沉默,過了許久,陸岐然發冷的聲音陡然響了起來,“這就是肉上的鉤子?”
“我……”程如墨正要解釋,那邊卻掛斷了,單調刺耳的忙音破開空氣一般,一陣一陣撞擊着耳膜。
程如墨呆立着,過了許久,緩緩地,緩緩地地放下了電話。
走廊里的聲控燈不知何時暗了,她身影隱在一片蒙昧之中,似被吞噬了一般。
——
陸岐然掛了電話,仍覺得憤怒。當然也不單單是憤怒,憤怒之外還夾雜分辨不明的喜悅和無措。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被這樣簡答的一句話驚得亂了陣腳。
他靜坐在沙發上,將臉埋進手掌里。似乎在沉思,但實則什麼都沒想。
這樣坐了片刻,陡然聽見卧室里傳來“滴滴滴”的聲音。這聲音他早上起就聽見了,因為忙着做早餐,也沒去在意。
此刻,他似乎有意讓自己從眼前這一團亂麻上分片刻的心,是以循着聲音走進去,在卧室里靜了片刻,再一次聽見“滴滴”聲,是從抽屜里傳出來的。
他將抽屜拉開,看見早被淘汰的諾基亞手機屏幕歡快閃爍着,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低電報警。
這手機他去年出差還用一回,後來公司年終發了一支新的手機,有了新備用,就將這老古董徹底拋棄了。
手機沒插卡,但有些功能還能使用。他點開收件箱,裏面仍存着十幾條信息,都是一串的號碼,也不知道發信人是誰。
他一條一條往下看,有些是朋友發給他的卡號,有些是當時覺得重要所以沒有刪除的信息。
拉到最後,一條信息蹦了出來,密密麻麻的文字,說的卻是似乎無關緊要的內容。陸岐然只看了第一句,頓時怔住。
這信息,是五年前過年的時候,程如墨發給他的。
信息文字長度相當可觀,他後來曾經挑了中間的一句拿去百度,發現出自一位台灣女作家的散文。
“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個尊貴的靈魂,為我所景仰。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每一次見面,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於我的杯。為了你,我吃過不少苦,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請相信,我尊敬你的選擇,你也要心領神會,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他瞬間想到那時候的程如墨,穿一件紅色的粗呢大衣,烏髮如墨,頭上肩上都落滿了飛雪。她沒戴圍巾,一張臉給寒風凍得通紅。夜色里她眼睛寒星一般倔強明亮,看着他,一字一句分外用力,似乎想讓這些字句化作刀鋒,一一刀一刀刺入他心裏:“陸岐然,告訴你這些話,不是想讓你給我任何回應。我不願喜歡你一場,到最後讓別人曲解了意思。我不懼怕流言,只希望你相信我,我從來無意插足你們的感情。我不會讓喜歡這種感情成為恥辱,所以,請你放心。”
而那條短訊的最後,這樣結尾:“不幻想未來了。你若遇着可喜的人,我當祈福祝禱。就這樣告別好了,信與不信不能共負一軛。”
那個時候,他是極想抱一抱她,給她片刻溫暖也好。卻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沿着來路,一步一步走回漫天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