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末日審判
第22章末日審判
惠特妮.布萊曼牽着那頭叫多加斯的奶牛走在鹽鹼地上,鵝毛一樣大的雪片夾雜着冰碴兒從天上落下來。
十二月二十五日。二十年一遇的暴風雪果然如期將至。
她朝遠處望去,卡森城的鑄幣廠正孤零零地佇立在通往遊樂場的公路邊上,工廠區的中間有一個特別高的哥德式的尖頂建築,遠看和教堂一樣。那裏懸挂着一口早已廢棄多年的銅鐘,可就在剛剛,它忽然如平地驚雷一般發出一聲炸響。
遠處某些不明動物的叫聲讓多加斯也跟着狂躁起來,它的蹄子在泥土裏刨着,鼻子噴出的氣形成一股白霧。
惠特妮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儘管她早已不再會感覺到寒冷—當她開始接受那個人給她的血液開始,就再也不會覺得冷。
她和村子裏的人都把這種奇迹視為神的恩賜,當他們大肆讚美神跡的同時,卻不願意麵對心底那小小的猜疑—這種神奇的血液帶給他們的究竟是更健壯的身體,還是逐漸麻木的感官。
即使冰雪落到臉上也感覺不到溫度,即使割傷皮膚也感覺不到疼痛。
為什麼會哆嗦呢?她在心裏問自己,我明明已經按時吃過“葯”了。
每個村民都會按時領到那些神奇的血液,就像多加斯的飼料里也會有那些藍色的藥丸一樣。最初,那個自稱為神的亞裔男孩會模仿《聖經》裏的場景,割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液分給信徒們,可搬到這裏來之後,他越發深居簡出,除了在祝禱會上出現之外很少露面,連他的血液也只會被裝在一個和小拇指一樣大小的瓶子裏,送到每個人的手上。
惠特妮看了看手上的瓶子,有這麼一瞬間,她想起以前深陷毒癮的日子,毒品能要了她的命,可是神將她救贖,把她從死神的手裏奪了回來,讓她從奄奄一息的病床上站了起來,重新給了她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
究竟是“和正常人一樣”,還是“像正常人一樣”?
現在的自己是正常人嗎?
她想起另一個叫桃樂絲的女人,來到卡森城之後她們被分配到一起做農活,那個女人的話不多,臉上經常閃過猶豫的神色,天知道是什麼原因,她竟然自己偷偷停了葯,把每天發到手裏的小瓶和食物殘渣一起倒進水渠里。
不久前的某一天,她在喂牛的時候突然倒下了,四肢抽搐,痛苦萬分,身體扭曲成正常人無法達到的形狀。惠特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看到桃樂絲的皮膚變得透明,上面長出了不屬於人類的東西。然後桃樂絲被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人再見過她。
是因為桃樂絲的忤逆,導致神的震怒,才發生變異的嗎?如果不是的話,那麼自己是否遲早也會變成她那個樣子?
“當……”
鍾又響了一聲,把惠特妮從思緒中喚回來,她想起今天是所有人的大日子,聖誕節是《聖經》裏的基督彌撒之日,是聖靈誕生之日,是神許諾的審判之日。
她想了想,牽着多加斯往鑄幣廠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遇到了其他村民,越來越多的人集中在鑄幣廠前的廣場上,老人和孩子們都在隊伍里,每個人眼裏都流露着興奮又恐懼的眼神。惠特妮留意到一些男性村民手裏握着槍—他們在好幾天前就被發放了武器,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就像沒有人知道末日審判將會怎麼開始一樣。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裏反覆祈禱,鞏固自己的信仰,以免在審判來臨時因為自己的不忠而被神遺棄,打入地獄。
“審判要開始了……新世界秩序……”
她聽到人群中壓低的議論聲。
天空中烏雲密佈,雪更大了,惠特妮的肩膀和頭上都落滿了雪花,她抬頭盯着掛鐘,直到掛鐘的後面走出來幾個人影。
出乎意料的,不是他們心裏那位無所不能的“神”,而是幾個灰頭土臉的陌生面孔。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惠特妮聽到槍支上膛的聲音,幾個男人大叫着勒令他們下來,甚至已經有人扣動扳機。在驚叫聲中,一個黑影閃到了人群里,惠特妮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就看見其中一個拿槍的人哀號一聲,跌倒在地上。
“不要!半藏……”一個亞裔面孔的長發女孩在樓頂喊,“都住手!讓我們把話說完!”
“這些人是入侵者!把他們逮住!”又有人叫起來,“不要相信他們說的任何話!弔死他們!”
就在一片混亂中,樓頂那個有些瘦削的男孩忽然用盡全力大喊一聲:“你們信仰的‘神’,他已經死了!”
他的聲音穿過冰雪,像利劍一樣穿透在場的每個人的耳朵,惠特妮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他們在胡說,”回過神來的村民叫起來,“神根本不會死,永遠不會死,死去的只有無知的人……”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神,只有人。”達爾文的聲音有些顫抖,“該死!你們的信仰究竟發自內心,還是源於恐懼?現在你們的神已經沒有了,沒有誰能控制你們,你們可以離開這裏,回到你們來的地方,回家,擁抱你們的妻子和親人。當然你們當中的很多人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承受相應的代價—法律和道德的懲罰。最後,等待你們的是本該如期而至的死亡。”
“殺了他們!割掉他們的舌頭!”底下的人群一陣騷動,隨即群情激昂地喊了起來,根本沒有人聽達爾文的話。
達爾文忽然覺得無比憤怒和絕望,這些執迷不悟、雙手沾滿鮮血的人根本不值得他最愛的人和最好的朋友以身試險,甚至付出生命。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有人為他們犧牲了什麼,因為他們只顧自己。
他多想一走了之,可是他不能不顧汪旺旺對他最後的請求。
她一定會回來的,達爾文握緊拳頭,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冷漠和自私,讓她的臉上再次掛着失望和眼淚。
“那個人……神已經不存在了。”一個顫抖的聲音,在達爾文身後響起來。
是蘇珊娜,她鬆開攙扶着瘋兔子的手,走到露台前,人群中立刻有人認出了她。
“你怎麼在這裏?”有人朝她喊,“你怎麼能背叛自己的信仰?殺了他們!快點殺了他們!”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蘇珊娜忽然跪了下來,她爆發出來的哭泣混合著風聲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我很怕死,我一直很怕死……”她擦了一把眼淚,“可就在剛才,我差點殺了最愛我的人……我不想再這麼活下去了!我不想再這麼活下去!”
她的話顛三倒四,卻讓人群有這麼一瞬間忽然安靜下來。
“你們不要再繼續欺騙自己了!”達爾文大喊着,“審判不是地球毀滅,也不是什麼新的世界,審判在你們心裏—”
“乒”的一聲,不知道是誰趁亂朝屋頂開了一槍。達爾文微微側過頭,看見自己的肩膀上多了一個槍眼,幾秒之後,血汩汩地向外湧出來。
“不!”沙耶加還沒來得及跑到達爾文身邊,就看到達爾文一個趔趄向地面滾了下去。
幸好雪堆得足夠高,他沒有直接落到地上,而是栽到鑄幣廠二樓的棚頂上,然後才掉到了人群前面。
“達爾文!”沙耶加聲嘶力竭地喊着。
“我沒事……”達爾文的手腕骨折了,肋骨也斷了兩根,臉上淌滿了血。他竭盡全力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人群中,“審判在你們心裏……”
那些村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情緒,竟然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達爾文能感覺到無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仇恨、不解、憤怒和好奇,如果目光能傷人,他已經被撕成碎片了。
“現在我就在你們之中,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能殺了我,如果這樣做就能得到內心平靜的話。”達爾文又吐了一口血,裏面混合著兩顆牙齒,“難道殺了我,你們就能繼續欺騙自己嗎?”
沒有人回答他。
“你們口中說的‘神’告訴你們,只要選擇做‘正確’的事就能在末日審判中得到救贖。於是你們舉起屠刀,殺掉那些擋路者和脫離這裏的信徒,人死得越來越多,你們選擇在大屠殺中沉默……你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他們該死,他們是被神拋棄的人,是通往救贖之路的犧牲品,因為只有這樣你們才能在夜晚安眠—但事實就像這場暴風雪一樣,每一片雪花都不是無辜的,你們這樣的劊子手真的能在末日審判中得到救贖嗎?
“你們為了活下去,踩在無辜的人的屍體上向上爬,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話,它絕不會因此而救贖你們。醒醒吧,沒有人會因為殺人而被救贖!”
“把他抓起來!”人群中再次響起嘈雜聲,幾個端着槍的人沖了出來,“末日審判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率先衝到達爾文面前的人舉起了槍,達爾文感覺到冰冷的槍口直抵自己的眉心。
他閉上眼睛,他已經儘力了。
忽然,一絲溫熱的微風吹拂過他的臉頰,一個女人從人群中走出來,為他擋住了槍口。
“他說得沒錯,”惠特妮手上拿着一個裝有鮮紅色血液的小瓶子,“沒有人會因為成為殺人者而被救贖。”
說完,她的手一松,瓶子掉在地上,裏面的血滲進泥土裏。
“你想幹什麼?”那個舉槍的人吼道,“你知道這麼做的下場是什麼嗎?”
另一個人也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擋在達爾文的面前,那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了,”他搖了搖頭,“我們付出的代價已經夠多了。”
“沒有人會因為成為殺人者而被救贖。”
“沒有人會因為成為殺人者而被救贖。”
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慢慢地,達爾文身邊聚攏了一群人,他們用身體幫他擋住了槍口。
“我們都不想背負着這種罪惡活下去了。”
“他們帶走了我的孩子,可我為了能活下來,選擇視而不見……如果能再來一次,我哪怕失去生命,也不想失去他。”
“我也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
“我想回家,我早就想回家了。”
達爾文從沒預料到這一幕,他被一群又一群的人團團圍住,被保護在人群的中心。
他忽然明白了,汪旺旺是對的。
就在此刻,大地忽然毫無預兆地震動起來。
“怎麼回事—”達爾文話音未落,就看到鑄幣廠的後面翻起了幾百米高的巨浪,在浪花的頂部,出現了一隻沾滿黏液的巨大八爪魚腕足。
是路西法,它還沒死!
“那是什麼!”人群頓時亂作一團,“上帝啊!那是什麼怪物?”
“它的外殼太堅硬了,又躲在水裏,地下洞穴那種程度的爆炸傷不了它!”半藏大喊着,向前助跑幾步,縱身就往鑄幣廠樓頂躍去。
達爾文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他從沒想過這玩意兒能離開水域,可它現在真的順着湖岸爬了上來。
路西法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聲,一隻覆蓋著尖刺和鱗甲的巨大腕足在天上一揮,就朝鐘樓劈了下去,頓時半座鑄幣廠就被它拍垮了。
幸好半藏此時已經先一步帶着眾人跳到了另一邊,迪克背着瘋兔子滑下雪堆,嘴裏叫道:“它是來給加百列報仇的!”
沙耶加重心不穩,一腳差點踩空。迪克的反應比半藏更快,瞬間跑到她身邊伸手一拽,路西法的腕足在沙耶加面前落了下來,擦着她的鼻尖而過,把不遠處的母牛卷了起來,三兩下就撕成了碎片。
湖水掀起的巨浪退去,路西法的爬行速度十分驚人,沒用幾秒鐘就爬了過來。鑄幣廠被它巨大的頭顱壓垮,掀起的灰塵在暴雪中飛揚。
一些反應過來的村民開始舉槍射擊,但是這些子彈對路法西就像撓痒痒一樣,根本沒什麼用。
“它好像又長大了!”沙耶加驚叫道。
“快點跑!”達爾文轉身向那些村民大叫。村民們一時間哀號四起,路西法毫不費力地就把跑在後面的人卷到半空中,再狠狠地拍到地上。
達爾文一行人也夾雜在混亂的人群之中,眼看路西法逐漸逼近,某個村民在人群中大吼:“讓開!我有炸彈!”
還沒等達爾文制止,就看見一個黑色的物體被拋向空中,朝路西法的頭頂砸了過去。
和達爾文預料的一樣,路西法堅硬的外殼根本毫髮無傷,炸彈只能激起它的憤怒。它揚起醜陋的腕足在天上揮舞着,摧毀一切可以夠得到的東西。
“這樣下去不行,”沙耶加邊跑邊說,“我們根本跑不過它……”
“要是現在有燃燒彈就好了,”迪克背着瘋兔子,此刻也上氣不接下氣,“還有轟炸機、防空導彈……”
“沒用的,”半藏打斷他,“這東西之所以能長那麼大,是因為表皮在不停地增厚。現在就算是導彈也未必能打穿它。”
“那到底該怎麼辦?”
“這怪物讓我想起鱟—小鱟從卵里孵出來的時候,首先會發育出堅硬的外殼,”半藏答道,“但不代表它們沒有要害,它們腹部下面的口腔非常柔軟,如果真的像加百列所說,這東西出生的時間很短,那它的口腔就是它的要害。”
“可是誰能靠近它的口腔……”
“被它吃掉就可以了。”半藏笑了笑。
沙耶加忽然發現,半藏的身側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兩捆炸藥,和那些村民用的一樣。
“你不準去!不準去送死!”她忽然明白過來,眼睛一紅,猛地拽住半藏的衣服,“我絕對不允許!”
“在下最見不得小姐哭了,”半藏像是沒事人一樣,伸手拭去沙耶加臉上的淚水,“救出你的朋友們,不是小姐的願望嗎?您應該可以看清現在的形勢,在下如果不這麼做,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裏。”
“你不能去送死!”沙耶加邊哭邊搖頭,“這是命令!”
“可惜,你還不是我的主公,”半藏說,“別忘了,是我主動請求你爺爺保護你的。”
“轟隆”一聲,又有一座建築轟然倒塌。路西法的口器里伸出無數長着黑毛的腕足,幫助它在陸地上行走,它揮舞着腕足發動了下一輪攻擊。
“不準去!”沙耶加使勁拽住半藏的衣服,“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某個村民在奔逃中撞到沙耶加的身上,她向後一倒,半藏的衣袖被撕開了大半。沙耶加看到他的皮膚上佈滿了許多黑色的血管,而斷臂的一側,皮膚已經開始腐爛。
“這是……”
“對不起,我向您撒了謊,”半藏的眼神里充滿歉意,“沒有能治百病的萬能葯,兵糧丸只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提升我的體力,讓我能夠保護您直到最後一刻。”
“你說你不會騙我的……”沙耶加頓時淚如雨下。
“所以,在下只好以死謝罪了。”
“我不要你去,我不要!”沙耶加號啕大哭起來。
“聽着,”半藏皺着眉,用僅剩的另一隻手抓住沙耶加的手臂,“本來我沒有資格說你,但你不要忘記自己是誰,你的眼淚絕不能流得那麼輕易,堅強些。”
“我不允許!我不允許……你就這麼送死……”
“與其說是送死,不如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合作。”半藏的語氣嚴肅起來,事實上他不只是對沙耶加說,而是同時看向達爾文和迪克,“聽好,我需要你們把路西法引到遠離人群的地方,能做到嗎?”
達爾文和迪克交換了一個眼神,點了點頭。
“把我放下來,我能自己走,”趴在迪克後背上的瘋兔子虛弱卻堅定地說,“算上我那份,把它打趴下!”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永遠不能這麼哭,”半藏又轉頭對沙耶加說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原則嗎?先救你自己,其次才是別人,一定要活下去。”
沙耶加吸了吸鼻子:“好。”
“臭怪物,來這邊呀!”達爾文和迪克一邊朝人群的反方向跑,一邊大叫着。他們邊跑邊撿起地上一切能撿的東西—樹枝、石塊,拚命向路西法砸過去。
“快去!”半藏拉起沙耶加,朝另一頭跑去,“兵糧丸的藥效快過去了,我的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東西,我需要你幫我找一個地勢比較高的地方!”
達爾文的叫聲果然吸引了路西法的注意,它身側灰白的複眼閃過怨毒的光,似乎認出眼前這兩個人正是殺了它兄弟姐妹的兇手。它發出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尖叫聲,揮舞着腕足轉身就向他倆爬過去。
“那裏!”沙耶加抬手指着不遠處的屋頂,那是路西法爬向達爾文他們的必經之路。
“就是那裏。”半藏拉着沙耶加往她指的方向跑過去。
迪克也跳上屋頂:“來呀!你這個怪物!”
腕足一揮,整間屋子都被震碎。迪克險些被擊中,翻身一滾摔在地上。
路西法那巨大的身軀不斷向前逼近,又是一聲驚天的號叫。沙耶加和半藏這才看清它的口器—那是一個佈滿了鋸齒和深紅色肉壁的環狀物,上面粘着膠狀的黏液。
“等它張開嘴,就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半藏吼道。
“不要,不要去……”沙耶加明知半藏心意已決,卻還是忍不住拉住他。
半藏臉上再次浮現出他平常玩世不恭的笑容,摸了摸沙耶加的頭:“在下從成為忍者的那一天起,早就有了赴死的覺悟,很多時候在下都想像着自己會以怎樣的方式結束生命,如今可謂很圓滿了,一點遺憾都沒有……”
沙耶加愣了愣,眼淚如決堤般湧出來。
“再見了,節子。”說罷,半藏三兩下就跳上屋頂,藉助屋頂的高度,向上一躍,被路西法長滿黑毛的腕足卷了起來,送進口器里。
不過片刻,巨大的爆炸把天空映成了紅色。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喚她節子,就像是一位真正的父親喚他的女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