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荒原屠夫
第14章荒原屠夫
和半藏說的一樣,飛機果然安全抵達了懷俄明州的國際機場。
出關,入境,什麼都沒發生,甚至連沙耶加隨身帶的背包和行李都沒有過安檢機就直接放了出來。
“這也太順利了吧。”走出機場的時候,沙耶加小聲嘟囔着。
半藏穿上了他的棉襖,從兜里掏出一副金絲眼鏡:“蟒蛇已經張開嘴巴了。”
沙耶加還沒反應過來半藏這句話的意思,就有幾個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的人,從後面把她和半藏包抄起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樣子,沙耶加就覺得腰間被一個冰冷的硬物狠狠地頂住了,她想她知道那是什麼。
“上車。”其中一個人說。
半藏什麼都沒說,而是迅速跟沙耶加交換了一個眼色,暗示她不要反抗。
“放鬆點,你不需要使用暴力,”半藏似乎預料到了這一幕的發生,“我們會乖乖跟你走的。”
那幾個人把他倆押過了一條馬路,在機場出口的對面停了一輛黑色的七人座轎車。沙耶加被推了上去,半藏緊隨其後,車一發動,他們就被粗魯地綁住了手腳,並戴上了眼罩。
眼罩上有一股很臭的肉腥味,沙耶加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身子:“你們要帶我們去哪裏?”
對方沒有人回答,倒是半藏的聲音響了起來:“荒原客棧。”
“去見清水?”沙耶加急忙問。
“荒原客棧可不止一間。”這是半藏被塞住嘴巴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眼罩很厚實,一點也不透光,沙耶加甚至不能從縫隙里窺探他們在往哪個方向開。她在心裏默默算着距離,大約開了不到一個小時,汽車顛簸起來,似乎開進了某條坑坑窪窪的小路。隨即,沙耶加聽到此起彼伏的豬叫聲。
是個農場,她在心裏想。
車停穩后,沙耶加和半藏被拽了下來,一陣塵土揚在她臉上,然後她聽到拉開鐵閘的聲音。有人摘下她的眼罩,沙耶加看見面前是一個巨大的屠宰車間。屋頂有一個移動的金屬架子,架子上掛着被宰殺的豬。每頭豬的內臟都已經被掏空了,四肢垂在空中,脖子上有一個巨大的切口。
沙耶加被推搡着走到一條巨大的傳送帶前,上面是已經被機器切成一塊塊的豬肉,正被傳送到另一邊的包裝間裏。在傳送帶旁邊有一個水槽,裏面的沸水翻滾着白沫,應該是燙毛用的。水槽後面有一個將近三米長的屠宰台,豬的頭部已經被砸穿了,但身體還本能地抽搐着,血順着屠宰台流向地面的下水道里,一股難聞的血腥味讓沙耶加一陣噁心。
在屠宰台旁邊的柵欄里還有幾頭活豬,它們嚇得瑟瑟發抖,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紛紛蜷縮在柵欄的一角。
“叩尼……基哇。”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來。
沙耶加忍住眩暈,看清站在屠宰台後面盯着她的人是一個屠夫。屠夫不高,但至少有兩百斤重,胖得找不到下巴,挺着肚子穿一件卡其色的長袖襯衫,上面佈滿了汗漬。襯衫外面套了一條透明的塑料圍裙,和襯衫一樣沾滿了內臟一類的碎屑和血漿。與他一身打扮不相配的是,他竟然長着一張娃娃臉,皮膚白裏透紅,還有他的聲音,尖細得就像個女人。
“……我會說英語。”沙耶加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那真是太好了,”屠夫一笑,臉上的肉擠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小姐蒞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這位是?”
“某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僕人。”半藏弓着背,臉上還是掛着那副表情,“不值一提。”
“我就喜歡你們日本人的謙卑。”屠夫向半藏伸出了手。
“日本人沒有握手的習慣。”半藏瞥了一眼屠夫沾滿血污的手,微微鞠了個躬。
屠夫的手只在空中僵了半秒,忽然一縮上前牢牢握住半藏的手—更確切地說,是拽了過來:“那你應該習慣美國人的方式。”
頓時,半藏的手上也滿是豬血。半藏微微揚了揚眉毛,有些不滿,但是沒有再說什麼。
幸好他沒有跟我握手,沙耶加心裏想,不然我可能會吐他一身。
“你可以叫我克里克,”屠夫向沙耶加說道,“雖然很多人都稱呼我‘荒原屠夫’。”
“克里克.瓦克森,荒原客棧的店主之一,同時也是暗網上‘屠夫小屋’的主辦者之一,愛直播一些……”半藏斟酌了一下用詞,“專業的人體解剖過程。據說一個觀看直播的機會已經在暗網上炒到兩萬多美元了。”
克里克似乎對半藏的介紹很滿意,臉上又擠出一絲微笑:“如果你也感興趣的話,我可以為你提供一個現場觀看的機會。”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年紀大了,心臟不好,見不得那些刺激的。”半藏說著,瞥了一眼屠宰台上的豬道,“只是沒想到你還要親自做這些粗活。”
“有些事情我還是喜歡親力親為,和清水那老傢伙不同,她年紀大了,只願意做些小打小鬧的買賣和小雜貨店的營生,”克里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我對這個行業仍然保有高度的熱情,並且樂在其中。這一切對我而言是一種享受。”
克里克走到屠宰台旁邊,從橫樑上取下吊鉤,只稍稍用了點力,就把桌上的豬倒掛在鉤子上:“現在美國到處在講人道主義,殺豬的時候都改成用電擊了,那些電工拿着高壓電槍把這些牲畜打昏,再開膛破肚。這簡直一點美感都沒有,就像是用塑料打火機點煙一樣粗魯,所以我還是更喜歡老式的做派。”克里克說著,把手伸進柵欄里,試圖撫摸其中一頭豬。那頭豬瞬間像觸了電一樣掙扎慘叫,眼睛裏全是驚恐。
“遵循傳統的方法,在它們活着的時候,拿鐵鎚敲穿它們的腦袋。有經驗的人一錘下去就能把腦漿全砸出來。於是這些動物生前最後一秒的恐懼,會隨着它們的死亡烙印在屍體裏,滲透進肉和骨頭,成為無與倫比的美味。豬也是,人也是,嘗起來都很美味。”
隨着那頭豬向後躲去,沙耶加才看清楚,在那一群豬中間,還蜷縮着一個赤裸的女人。她和豬一樣渾身沾滿泥污,頭髮蓬亂,此刻已經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使勁地張大嘴巴,從喉結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沙耶加的胃裏一陣翻騰,“哇”的一聲吐得滿地都是。
“這頭畜生讓你受驚了嗎?”克里克看了看沙耶加,又看了看柵欄里的女人,“那我們還是到辦公室里說吧。”
跟着克里克穿過屠宰車間,沙耶加和半藏順着一道昏暗無比的窄樓梯爬下去。樓梯間裏瀰漫著一股腐爛的惡臭味,兩旁堆滿了黑色的塑料垃圾袋,上面爬滿了蒼蠅。沙耶加不確定裏面裝着的是豬的殘留物還是人的殘留物,她的胃又開始翻江倒海了。
克里克打開地下室的燈,這竟然是一間充滿中世紀風格的老式辦公室。地上鋪有暗紅色的地毯,巴洛克風格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動物的頭部標本和古典人像油畫。沙耶加匆匆掃了一眼,只覺得其中有些油畫在哪裏看到過,但不知道是不是真跡。
辦公室中間有一張雕花寫字枱,上面放了一盞琉璃綠色的枱燈,枱燈的旁邊有一個巨大的玻璃缸,裏面竟然養着滿滿一大缸螞蟥。沙耶加頓時毛骨悚然,一旁的側門裏忽然飄來了一陣奇異的香味,一位廚師端出一隻精緻的銅鍋,鍋里正冒着熱氣。
克里克遞給廚師一個眼神,廚師又從餐櫃裏拿出兩個盤子,擺在沙耶加和半藏面前。
“茴香肉丸意大利麵,”克里克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臉陶醉,“讓我想起了媽媽的味道。”
廚師給沙耶加也夾了一些面,又從銅鍋里舀了一大勺肉丸鋪在上面。沙耶加盯着那些紅色的丸子,胸口裏一陣噁心。
“怎麼不吃一點呢?”克里克的臉上雖然掛着笑,但眼裏露出一絲狠毒的光,“是覺得食物不好吃,還是不願意和一個殺人狂一起用餐?”
“小姐最近在節食,不怎麼吃肉。”半藏不緊不慢地接了話,他倒是淡定得很,舀起一個肉丸塞到嘴裏,“香料的味道太重了,日本女孩都喜歡吃食物的原味,比如刺身、昆布味噌煮或者白豆腐,但對我這種老人來說這個味道正好,要不那份我也替她吃了吧……”說著,半藏拿勺子去舀沙耶加盤子裏的肉丸。
克里克一副恍然大悟狀:“原來是食物不合口味啊!”
沙耶加還沒有說話,忽然聽到“當”的一聲,廚師手裏拿的盤子掉到了地上,全身抖得像篩子一樣。
“你這個廚師真是太失敗了,”克里克聲音平靜,“看來不給你點教訓是不會長記性的。她盤子裏剩一個肉丸,你就少一根手指。”
沙耶加這時候才看清楚,那個廚師的兩隻手上都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如果你的手指不夠的話,就……”克里克沒往下說,只看了廚師一眼,對方捂着脖子跪在地上。
“等等!”沙耶加叫了一聲,“我……我吃。”
此刻手邊的叉子就像有千斤重,但沙耶加還是勉強拿了起來,顫抖着往嘴裏塞了一塊肉。
“這就對了,”克里克笑了起來,“味道如何?”
沙耶加已經說不出話了,她極力忍住眼淚不讓它從眼眶裏流出來。她知道,這時候哭也沒用,她的眼淚在克里克眼裏和甜品上的糖霜差不多。
“你一點也不胖,為什麼要節食呢?”克里克擦了擦嘴巴,“我更喜歡胖的,胖人的耐力更好些,死亡需要的時間也更長—你真好聞。”
毫無徵兆地,克里克身體向前一傾,撩起沙耶加的一縷頭髮,深深吸了一口氣。
“別過來!”沙耶加一陣噁心,就差沒把手裏的叉子捅到克里克臉上了。
克里克對她的反應毫不在意,他的眼睛貪婪地盯着她,就像是剛從冬眠中醒來的蛇看到倉鼠一樣:“你不知道你在黑市上的價格已經炒到多高了吧?不要小看五百萬美元,今年生意不景氣,一個既不是政要也不是國際名媛的小姑娘,能有這個價格,從另一方面也證明了你的價值。為了爭奪你,我已經幹掉了前面幾撥人,但我不會像他們一樣殺了你的,你這麼美麗,只挨幾個槍子兒太可惜了。”
“你不能殺了她,”半藏放下刀叉,“作為回報,我們會給你提供一筆更有價值的買賣。”
“哦,”克里克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半藏,“比她還有價值?”
“比她的十倍還值錢。”
克里克放下手中攥着的那縷頭髮:“說來聽聽。”
“你覺得潘多拉病毒值多少錢?”
克里克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別痴人說夢了,你不可能搞到的。現在為了防止擴散,病毒已經被嚴密保護起來,之前中毒的人也全都被隔離了。潘多拉已經升級為國家一級機密,沒有人能搞到,連總統都不行。”
“我確實沒有辦法弄到,”半藏笑了笑,忽然指向沙耶加,“但她可以。”
“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克里克哼了一聲,“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姑娘。”
“她知道散播病毒的人是誰。她甚至還認識那個人,知道他的全盤計劃,這些都記錄在了一本漫畫書里。”
“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克里克肥胖的身軀往辦公椅上一癱,懶懶地說道,“證據呢?”
“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克里克哈哈大笑。
“這比你手上任何一個買賣都能掙錢。”半藏不緊不慢地說,“想想,如果你拿到了病毒菌株,可以當成生化武器賣給任何一個勢力,那時你賺到的錢可就不是幾百萬了,處理得當的話,幾個億都不是問題。”
克里克沒說話,只是歪着腦袋看着半藏。
“相信我們對你百利而無一害。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真的耍滑頭,整個中西部都是你荒原客棧的勢力範圍,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半藏接著說,“想想我的誠意,我是真心實意地想跟你好好談才會乖乖就範的,沒有任何反抗地跟着你的手下來見你。如果我沒有十拿九穩的勇氣,我也不會到這裏來。”
“十拿九穩的勇氣?呵呵,我看你是在空手套白狼。”克里克冷笑一聲,“你想怎麼做?”
“你給我們提供裝備,我們需要去一趟內華達州,根據她的情報找到那個釋放病毒的人。”半藏說著,看了沙耶加一眼,“具體的地點我不能說,但我們會帶着病毒回來。”
“就這樣?”
“就這樣。”
克里克盯着半藏,似乎很認真地思考着他的話,就這樣過了不到半分鐘,突然爆發出一陣張狂的笑聲來:“不好意思,我憋不住了。就這樣?這就是你的底牌?對不起,這是我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半藏一言不發。
“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和一個糟老頭子去找病毒?”克里克擦了擦額頭上因為大笑而滲出來的汗和油,“不如這樣吧,我給你提供一個更好的辦法—”
“洗耳恭聽。”
克里克湊到半藏身邊,笑得很猥瑣:“女人得留下來,至於你,告訴我病毒在哪兒,我讓你死得痛快點,不用遭什麼罪,你覺得怎麼樣?”
“那就是沒得談了,”半藏臉上有些失望,“真遺憾,但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的。”
“我覺得你現在還沒看清楚形勢,”克里克邊說邊按了一下枱燈旁邊的一個按鈕,“進來。”
話音剛落,外面就進來了四五個彪形大漢。
“把女人拖下去關起來,至於這個老頭就扔進紅色房間,今天的直播可以開始了,主題是凌遲,”克里克說道,“我要慢慢地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切下來,直到你告訴我病毒在哪兒。”
那幾個人點了點頭,把半藏像提溜小動物一樣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不好意思啦。”半藏的臉上還掛着若有若無的微笑,他的頭忽然往前一伸,吐出舌頭。沙耶加只見寒光一閃,為首的那名大漢脖子上就被劃出一條細長的傷口。“撲哧”一聲,血如泉涌,對方還沒來得及叫喊,就應聲倒地。
沙耶加這才看清,在半藏的兩指之間,竟然有一個薄薄的刀片,在這之前,他一定是把它藏在舌頭底下了。半藏又迅速地反手一揚,輕而易舉地切下另一個大漢的耳朵,對方捂着鮮血淋漓的臉,哀號一聲跪了下來。
“哎呀,雖然對你的實力早有耳聞,但親眼所見還是不一樣,亞洲人的功夫真令人嘆為觀止啊。”克里克不但不害怕,反而興奮地鼓起掌來,“你的師父是李小龍嗎?”
“李小龍是中國人。”半藏笑着搖了搖頭,朝克里克走了幾步,忽然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差點跌倒在地。
“原諒我孤陋寡聞,但我聽說他是吃錯藥中毒而死的。”克里克拿起半藏剛剛用過的叉子,舉到鼻子旁邊聞了聞,“其實我並不喜歡用毒,它們讓人死得太輕易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值得擁有更多。”
“你在他的叉子上塗了什麼?!”沙耶加這才意識到半藏中毒了,克里克早就在他的叉子上做了手腳!
克里克沒有回答沙耶加,而是有些不耐煩地把視線從沙耶加身上移開了,他專註地看着桌子上玻璃缸里的螞蟥,扔了一塊肉進去,吩咐屋裏剩下的手下:“讓她住單獨的隔間,喂胖一點,不要讓她自殘,別在身體上留下任何傷口,以後的屍體還能賣個好價錢。”
沙耶加僵坐在凳子上,她看着倒下去的半藏和眼前的這盤意大利麵,只覺得天旋地轉。她知道她現在的處境急轉直下,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了—這個地下室連窗戶都沒有,跑都不知道往哪兒跑。如今半藏中毒,底牌也一早亮過,在克里克的眼裏,自己和砧板上的肉塊沒有兩樣。沒有武器,沒有可以鉗制對方的任何東西—該怎麼辦?
沙耶加努力憋住眼淚,她知道自己的眼淚除了讓這個殺人魔興奮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即使現在自己的大腦已經亂成一團麻。如果換作達爾文會怎麼做?如果這一刻站在這裏的是汪旺旺,也會像自己一樣不堪一擊嗎?
和她的朋友們相比,沙耶加覺得自己一點優勢也沒用—她既沒有達爾文和M那樣聰明冷靜的頭腦,也沒用迪克的特異功能,甚至連汪旺旺孤注一擲的決心和橫衝直撞的勇氣也沒有。在光鮮的外表和顯赫的家族光環之下,她只是個循規蹈矩內心懦弱的小女生,只知道依靠她的小夥伴們,依靠爺爺,依靠半藏。
時間好像靜止了,她默默算自己還有多久將會被拖出這個房間,拖進某個骯髒漆黑的地窖,等待着死亡。難道沒有了別人的幫助,我就什麼都做不了嗎?沙耶加在心裏問自己。
我一定還能做些什麼。
無意中,沙耶加的目光落在玻璃缸里的螞蟥身上。她在學校的生物學得不賴,她知道螞蟥的學名叫水蛭,是一種蛭綱類的環節動物,它們以吸取動物的血液或體液為生。
一個屠夫,為什麼要在自己私密的辦公室里飼養水蛭?僅僅是另一個變態的嗜好嗎?
她的目光又移到了牆上,那裏掛着的幾幅油畫她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就覺得眼熟—尤其是一張男人的側面肖像畫,她迅速地在腦海里的歷史課本中尋找着這張古老畫像的出處。
十五世紀?十四世紀?俄國?歐洲?古羅馬?希臘—希臘!沙耶加屏住呼吸,她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了!希波克拉底,古希臘伯里克利時代最有名的醫師,直到現在他都被尊為“醫學之父”,即使在高中歷史課本里,也被當成重點考點出現過。
為什麼一個吃人的劊子手會在牆上掛一幅希波克拉底的肖像畫?希波克拉底對於克里克來說意味着什麼?
沙耶加努力地回憶着有關這個幾千年前歷史名人的一切,忽然一個大膽的假設蹦了出來。
賭一賭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這樣吃了我?”沙耶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把我也做成肉丸?”
克里克揚起眉毛笑了:“把你的肉剁碎太可惜了,我不僅要把你的肉煎成肉排,還要喝你的血……”
“即使喝了我的血,也不會治好你的病。”沙耶加咬着牙說。
空氣似乎突然一下子凝固了,坐在辦公椅上的克里克渾身一抖,就像被電擊了一樣。
“你的病是無論喝多少人血都治不好的。”沙耶加咬着牙,“很痛苦吧?”
一句話沒說完,一把尖刀已經逼向沙耶加的眼睛。刀尖離她的眼球不到咫尺,正是克里克切肉丸的牛排刀。
“小婊子,你敢諷刺我?”
沙耶加用盡全力穩住身體,不向後退一絲一毫。
他動怒了,她心想,那就證明我猜的沒錯。
“我有辦法治你的病。”沙耶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自信起來,一字一頓地說。
克里克的臉仍然陰沉着,但表情似乎多了一分好奇。他眯起眼睛,仔細審視着眼前這個手無寸鐵的女孩是否在說謊。
“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的這張小嘴如果胡說八道的話,我就把它切下來餵豬。”過了整整一分鐘,克里克才說話。
“我們要去的地方有一個人,他能治好你。”
“哦,你們要去哪裏?”
如果說出這個地址對方還不買賬,他們就連最後一絲翻盤的機會都沒有了。沙耶加瞥了一眼倒在地上滿頭大汗的半藏,半藏也看了沙耶加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示意沙耶加說出來。
“卡森城。”沙耶加回想起在和小夥伴分離之前,達爾文和迪克通過線索找到的那個地址。
“卡森城?”
“對,一座廢棄的城市,那裏曾經有一家鑄幣廠。”
意料之外的是,克里克並沒有表現出懷疑,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皺着眉頭想了想,忽然放下了刀子:“你怎麼能保證你說的那個人可以治好我?”
“因為他不是普通人類,他能在被渦輪機攪得粉身碎骨之後重生,”沙耶加說,“如果你相信吸食人的血液能得到力量,那他是最好的選擇。”
“你認識他?”
“我和他……不只是認識而已。”沙耶加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心虛,但她剋制自己不要表現出來,“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還曾是朋友。”
“那現在呢?”
“現在我們是敵人,因為他不只傷害了我的國家,還傷害了我的朋友。”
“你說的是不是一個亞裔男性?”毫無徵兆地,克里克突然問。
克里克知道張朋!沙耶加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對,他來自中國,自稱‘張朋’,但那不是他的本名。”
克里克深深看了一眼沙耶加,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沙耶加面前,問道:“是這個人嗎?”
那是一張偷拍的照片,只見張朋坐在一家廢棄的工廠里,周圍有一些穿亞麻套裝的人。他們畢恭畢敬地低着頭,顯露出對張朋無限的尊重。雖然照片模糊不清,但能看到張朋手腕上有一道裂口,而跪在他身邊的人則趴在地上,貪婪地吮吸着張朋流到地上的血。
沙耶加倒吸一口涼氣,雖然他不知道張朋到底在幹什麼,但這張臉哪怕化成灰她也不會認錯。
“我們在幾年前就收到情報,說東部出現了一個人,他行蹤神秘,有計劃地招募一些先天殘疾或病重的人。”克里克說道,“他聲稱自己能和神一樣救人,甚至能讓人起死回生。而他所用的辦法,就是讓這些信徒喝他的血。當時我派了手下潛伏到他身邊,拍到這張照片。但沒過多久,我的人就失去了聯繫—估計是身份暴露,所以被幹掉了。”
根據克里克的描述,張朋在不久之後就帶着他的那些信徒失蹤了。直到幾個月前,有線報說他們藏匿在卡森城附近,重建了原本已經荒蕪的村子,並把那裏改名為“仙樂都”—傳說中的世外桃源。
克里克等不及要得到這名神秘的亞洲男子,他派了最頂尖的幾個手下前往仙樂都,可被派去的人就像石沉大海一樣,一去不返。
“難道連一個人都沒有回來過嗎?”沙耶加問道。
“要說從仙樂都里出來的人,也不是一個都沒有,”克里克盯着沙耶加,“早前我的手下找到一個女人,她自稱是從那兒逃出來的。”
“她人呢?!”
“死了。”
“死了?”沙耶加的心一沉,立刻想到了M。
“是的,她感染了潘多拉病毒—但很可惜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潘多拉病毒,我們找了最好的醫生都無濟於事,很快她就因全身潰爛而死。”
“她長什麼樣子?是不是頭髮短短的,身材很纖瘦,智力有點兒問題……”沙耶加說不下去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當時已經爛得看不出樣子,人也已經瘋了,連我看見都覺得噁心。”克里克想了想,“但我們在審訊她的時候拍下了錄像。”
“給我看看!”
克里克按下辦公桌上的對講鍵,和外面的人快速說了幾句,不一會兒就有人推着一台老式電視機進來。克里克從保險櫃裏拿出一盤錄像帶,塞進播放機里。
沙耶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伴隨着屏幕上一陣雪花,電視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密閉的房間,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正坐在房間中間唯一的椅子上,低着頭不停地發抖。
不是M!
沙耶加長長地舒了口氣。
和M不同,畫面中的這個女人身材纖長,是成年人的體格,沙耶加從來沒有見過她。她的臉只有一半是完好的,另一半覆蓋著潰爛的瘡包,就像被什麼東西灼燒過一樣。黑色的膿水順着腮幫子流下來,染得到處都是。
這個女人是誰?
“你叫什麼名字?”視頻里傳來一個畫外音,應該是克里克的手下正在發問。
沒有回答。
“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哪裏來?”
面對連珠炮似的發問,那個女人就像沒聽見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自顧自地哆嗦着,似乎沉浸在極大的恐懼之中。
“該死,她估計是瘋了,”克里克的手下在鏡頭背後議論着,“要麼就是嚇傻了。”
審訊者又問了幾個問題,女人都毫無反應,直到其中一個人問道:“你為什麼要從仙樂都逃出來?”
女人毫無徵兆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似乎“仙樂都”這個名字刺激了她的某根神經。她雙目睜大,眼睛裏透露出無限的恐懼,就像此刻她面前站着的是魔鬼一樣。
“仙樂都……仙樂都……”她喃喃自語,忽然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
視頻到此變成了白色的雪花,沙耶加正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幾秒之後畫面再次出現。從熒幕左上角的編碼來看,已經是審問的次日了。
“已經注射了鎮靜劑,她時日無多,你們有什麼趕緊問。”還是同樣的房間,一個醫生模樣的人拿着針管走出畫面。
畫面里,那個女人斜靠在椅子上,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相比一日之前,膿包已經擴散至全臉和脖子,它們似乎有很強的腐蝕性,能夠像硫酸一樣腐蝕皮膚,連牙床都露了出來。
沙耶加一陣哆嗦,這種癥狀和電視裏報道的潘多拉病毒一模一樣。
也許是受到藥物的影響,女人的精神狀態倒是比一天前穩定了許多,她沒有像昨天那樣歇斯底里,只是垂着灰白的眼睛,露出將死之人的神色。
“你叫什麼名字?”
“以撒……以撒……”她含混不清地說著幾個詞,“安東尼奧……”
“你叫以撒,還是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以撒!我的兒子!”女人眼裏猛然迸發出了幾秒鐘的光芒,用盡全力大叫了幾聲,隨後頹然一倒,渾濁的眼淚伴隨着膿水從臉頰上流下來,“安東尼奧啊,我的兒子,他還在那裏……亞伯不會放過他的……亞伯已經瘋了,所有人都瘋了……”
“安東尼奧是你的兒子嗎?他和以撒是同一個人嗎?”
女人點了點頭。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逃出來?沒人能逃出來。”女人說完,抬了抬自己的手,只見她的手上和臉上一樣,覆蓋著大量的膿包,有些破損的地方已經能看見森森白骨。
“我被打了葯,活不長了……他們把我扔到樹林裏,自生自滅。”
“你為什麼要從仙樂都逃出來?”
女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愣愣地盯着前方。
“為什麼要離開仙樂都?”那人又問了一次。
突然,女人怒目圓睜,眼睛裏閃爍着憤怒與絕望:“根本沒有什麼仙樂都!他們以為那是世外桃源,實際上是人間地獄,那個男人也不是上帝……不是上帝……是惡魔啊!”
“‘那個男人’?他不是救了你們的命嗎?”
“是的,他救了很多人的命,從表面上來看確實如此……可在他眼裏,我們不是同伴,不是摩西帶領的以色列人,我們只是被他馴養的羔羊,用以祭獻給魔鬼的食物……”
“祭獻?”
“是的,祭獻,我們只是祭品而已……你們根本不知道仙樂都里有什麼……你們根本無法想像,沒人能夠想像。”女人自言自語地說著,“那些怪物……都是他的同伴。所有人都會死,無論是男人、女人還是孩子,最後都會死……被撕碎,被吃掉,化為血水。仙樂都的人也好,其他人也好,沒人能倖免。每個人都會成為羔羊……”她的回答慢慢變成了低吟,逐漸模糊不清。
“‘那個人’到底是誰?”
“……他不是人,”過了一會兒,女人說,“他沒有人類的情感。”
“你還知道關於他的什麼事嗎?”
女人似乎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不再回答問題,而是反覆念叨着以撒這個名字,眼神逐漸渙散。
視頻播放結束,克里克舉起手上的遙控器,關掉了電視錄像:“有價值的信息就是這些了。”
“她說張朋是惡魔……”沙耶加還沉浸在視頻帶來的震撼之中,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
“我不介意他是什麼,寶貝兒,只要他能治好我,”克里克哼了一聲,“我倒想看看,和我相比,他來自地獄哪一層。”
“這麼說,你同意協助我們了?”半藏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沙耶加嚇了一跳,只見半藏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站起身,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你不是……”克里克眼裏有一絲驚詫。
“在下跟隨主人這麼多年,被下毒也是常有的事。”半藏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說道。
“我下的葯足以毒死一頭大象了。”克里克看着半藏。
“毒藥是真毒藥,但我有沒有吃進去就另說了。”半藏說完,突然張大嘴巴仰起脖子,兩隻細長的手指朝喉嚨里伸了進去。沒過幾秒,就從喉嚨里夾出來一個細長透明的囊袋。囊袋裏隱隱約約可見完整的肉丸和意大利麵,完全沒有被消化的痕迹。
“你什麼都沒吃?!”沙耶加不禁叫了起來。
“鱒魚的魚泡十分結實,藏在喉嚨里可以阻斷食物滑入食道,當然也不會被消化。”半藏聳聳肩,一臉無辜,“讓小姐受驚了。”
沙耶加頓時萬念俱灰,畢竟自己是實實在在吃了好幾個丸子啊!想到這裏,她禁不住乾嘔起來。
“談談正事吧,你想要張朋和病毒,我們想要救出朋友。”半藏對克里克說,“你給我們提供裝備和保護,由我們潛進仙樂都,事成之後各取所需。”
“我最優秀的手下都做不到的事,我又憑什麼相信你們能做到?”克里克斜着眼睛看着半藏,但與之前的眼神不同,這次明顯多了些忌憚。
半藏從口袋裏翻出一樣東西,扔到克里克面前:“即使我們沒出來,你只要拿着這個去跟買家交差,就可以證明我們已經死了。你完全能得到你該得的賞金,這筆買賣怎麼算你都不虧。”
那枚東西掉在克里克桌上,沙耶加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幾天前負氣還給爺爺的信物—刻着家族徽章的戒指。半藏不知道什麼時候把它偷偷帶在了身上。
克里克用肥大的手指拈起這枚戒指,在燈光下仔細端詳了一下,轉頭看着半藏:“你需要我怎麼協助你們?”
“卡森城的GPS定位,一輛越野車,一些必需品……我會列一張清單給你,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保證我們在沿途不會被其他賞金獵人襲擊,我不想在路上浪費太多時間。”
“呵呵,其他的賞金獵人?我倒想看看,有誰敢動我嘴邊的食物。”克里克揚起嘴角,陰毒地笑了一聲。
“最好如此。”
直到越野車開出荒原客棧好幾公里,沙耶加都還沒從肉丸子的陰影里走出來,光是吐就吐了好幾個膠袋。
“您再吐下去可是要連胃都要吐出來了。”半藏握着方向盤邊笑邊說。
看了一眼什麼都沒吃的半藏,沙耶加已經虛弱到無力反駁。如果他不是爺爺的手下,自己可能真的會忍不住殺了他—如果能殺掉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小姐剛才真讓我刮目相看,”半藏感嘆道,“在危險之中還能有如此智謀,實在讓在下佩服不已。話說回來,您是怎麼發現他身患疾病的呢?”
沙耶加把頭從膠袋裡抬了起來,回憶起剛才在克里克辦公室發生的一切,仍然心有餘悸—幸好自己賭對了。
這個猜測,是她在看見牆上掛着的那張希波克拉底畫像的時候,忽然從腦子裏蹦出來的。
希波克拉底,關於這個古希臘的“醫學之父”有很多傳奇故事,但最讓後人爭議的,是他提出的“吸血療法”。所謂“吸血療法”,就是要通過放出本身的血液,達到進化身體的目的。雖然聽起來很不科學,但直到19世紀,“放血療法”在歐洲仍被當作治療疑難雜症的手段普遍流行着。
不過光憑一個希波克拉底,沙耶加也不敢妄下判斷,是克里克辦公室里的螞蟥進一步印證了她的猜想。“放血療法”里最常用的一種方法就是依靠螞蟥,傳說當年拿破崙都用螞蟥吸血治病。如果不是為了讓螞蟥把自己身上的血吸出來,沒人會在辦公室里養這麼噁心的東西吧?
如果這個假設是對的,克里克迷信古代偏方,放血吃人,很有可能是因為自己患有現代醫學無法治癒的疾病。所以沙耶加才孤注一擲,用這個辦法重新取得和克里克談判的籌碼。
幸好自己在生物課上認真聽講—希波克拉底的歷史寫在課本最後的註釋里,要不是自己複習的時候每一頁都認真做了筆記,這時候已經落在克里克的手裏,插翅難飛了。
“節子小姐懂得可真多。”聽完了沙耶加的分析,半藏感嘆道。
“你還好意思說,”沙耶加有些生氣,“幸好剛才的危機化解了,不然我們該怎麼辦呢?你難道一點打算都沒有嗎?要是克里克不願意放過我們,我們連逃跑的可能性都沒有吧?”
面對沙耶加連珠炮似的問題,半藏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如果對方不同意放人,那就太麻煩了……真要是那樣的話,就把他們全殺掉吧。”說這句話的時候,半藏就像一個抱怨不能準時下班的中年上班族,剛才在荒原客棧的驚險經歷在他看來就跟系鞋帶一樣簡單。
“你說什麼?把他們都殺掉?就憑一塊刀片?”沙耶加一臉難以置信。
“在下近身殺人的辦法可有好幾百種呢。”半藏笑道。
“所以你去荒原客棧的時候,就做好了把他們都殺掉的準備?”沙耶加問。
“確實做了這個最壞的打算,”半藏聳聳肩,“所以說幸虧您扭轉了談判局面,留了他們幾個一條小命—當然這也是好事,確保一路上沒有別的蒼蠅再騷擾我們啦。”
沙耶加咽了一口口水,一時間無言以對。此時窗外的天氣無比陰沉,暴風雪就要來了,在離開荒原客棧的時候,克里克就提醒過他們,這場不尋常的風暴將會讓西南部城市的溫度達到二十年以來的最低點。
半藏把越野車開上了115國道,朝着西南方向駛去,那是卡森城的方向。
沙耶加從一沓資料里抬起頭,皺着眉頭自言自語道:“這不合理呀。”
在他們倆離開荒原客棧之前,半藏列出的物資清單除了裝備和食物,還有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克里克必須把自己掌握的一切情報都交給他。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是忍者的原則。
膠袋封裝的檔案有十幾大本,半藏開車的時候,沙耶加就負責閱讀這些資料,可是沙耶加越讀越覺得不對勁。
為什麼張朋要選擇一個如此荒涼的地方建立他的世外桃源呢?如果世界各地發生的病毒爆發事件都是張朋策劃的,那他現在應該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的傑作呀?
歷史上所有的變態殺人犯和恐怖主義者都有相似的套路。他們就是要挑釁傳統權威,讓世界知道他們,敬畏他們。十二宮殺手在連環殺人案之後,會把自製的線索寄給警方,以繼續殺人為由,脅迫警方在報紙上公佈自己的信息;邪教團體“曼森家族”在屠殺之後,會迫不及待地公開自己的作案細節和教義,以吸引更多追隨者;恐怖襲擊每次發生不久,各路組織就會立刻站出來公佈是自己策劃的。無論是出於一己私慾,還是為了報復社會,他們都會在作案后把自己推向輿論巔峰。
反觀張朋,他不但什麼都沒做,而且還帶領着一群人躲進窮鄉僻壤,離群索居。沒有高調的認罪,沒有宣傳和挑釁,張朋似乎對出名毫不在乎,這種低調的行事風格完全不符合犯罪心理學呀!
如果獲得仰慕和權威都不是張朋所追求的,那麼他究竟想要什麼?到底是單純為了製造恐慌,還是如漫畫書里畫的那樣毀滅世界?
潘多拉病毒的爆發確實為世界各國帶來了大規模的恐慌,可距離毀滅世界的程度還相差很遠。卡森城周圍除了群山就是峽谷,離最近的拉斯維加斯也有好幾百公里的距離,如果張朋要毀滅世界,就不應該選擇一個如此偏遠的地方。
沙耶加越想越混亂,她實在不明白張朋大費周章地搞了一堆恐怖事件之後,躲進深山老林的動機是什麼。
“我們挖得還不夠深,”半藏看着公路遠處的烏雲說道,“所以我們看到的只是表象,還沒了解全部的真相。”
沙耶加皺着眉頭,看着手裏的資料:“可是我沒有看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了。”
“大蕭條至今,伴隨着美國的衰落而廢棄的城鎮少說不下幾百個,可他偏偏選擇了卡森城,”半藏沉吟道,“或許這個地方對他而言有特殊的意義。”
“所以你的意思是,應該從卡森城本身着手?”
“你再仔細看看這一本。”半藏抽出一本壓在最底下的卷宗,扔給沙耶加,“或許這裏面會有些線索。”
沙耶加接過來翻了翻,這本檔案明顯厚了許多,上面還矇著沒擦乾淨的灰,裏面的紙張都發黃了。檔案袋上貼了一張有些殘破的標籤,上面各有一個聯邦政府和地方法院的標誌,應該是由某位治安官或委員會所記錄的,裏面零零星星地記載了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發生在卡森城的各種大事件,從地稅變更到登記執照,從衛生計劃到小學食堂改革,包括福利基金髮放和道路檢修,信息之多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沙耶加耐着性子把檔案從頭看了一遍,和所有美國荒廢的小鎮一樣,卡森城也有着相同的故事,都是在工業革命中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機遇,乘着改革浪潮輝煌一時,鑄幣廠曾帶給這裏的居民高額的利潤和泡沫般的憧憬。可這些虛假的繁榮不過曇花一現,大蕭條來臨后,卡森城一蹶不振,衰敗到永無翻身之地。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唯一有點奇怪的,就是那座核電站了。
檔案里記錄著核電站在20世紀50年代中開始施工,可是到60年代末就徹底停止了運營。沙耶加記得核電站的建造過程是十分複雜的,施工周期也相當長,即使是現在,一座大型核電站的建造到運營都要十幾年,更別說六七十年代了。
假設卡森城核電站的建成只用了十年,那豈不是才使用了一兩年就廢置了?
這從成本上來說也太不合理了,畢竟修一座核電站的成本少說也要幾個億呀。
“果然,問題就出在這裏。”半藏想了想,“你再翻翻,只要有關核電站的任何記錄都不要放過。”
沙耶加重新仔細閱讀了一遍,其中兩則很小的新聞摘要引起了她的注意。
“1961年12月31日,兩名工人在核電站施工期間失蹤,警方介入調查。”
“1962年1月1日,一輛運輸車及司機在核電站施工範圍內失蹤,警方介入調查。”
老實說,這個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人失蹤和死亡,哪怕就這一本薄薄的檔案里,也記錄了幾十起卡森城周圍的失蹤人口案,要不是半藏讓沙耶加專門留意關於核電站的記錄,換了誰都不會注意到這兩條摘要。
“這兩起失蹤案件說明不了什麼。”沙耶加說,“別說失蹤了,這麼大的一座核電站建立起來,就算工程意外死掉一兩個人,也並不出奇。”
“能不能說明問題,我們說的都不算,”半藏把手機遞給沙耶加,“在搜尋引擎里把1962年12月到次年1月卡森城的新聞都檢索出來,尤其是關於核電站的。”
沙耶加接過手機,鍵入了半藏所說的關鍵詞。因為卡森城名氣太小,加之發生時間久遠,她只檢索到了十幾條相關新聞,大部分和檔案摘要上的如出一轍,簡略帶過。
沙耶加漫無目的地翻看着,忽然其中一條新聞吸引了她的目光。在那條新聞下方,刊載了一張失蹤工人的黑白照片,有兩個人正站在核電站地基上面,其中一人扶着牽引繩索從地面往上運送吊籃,另一個人把吊籃里的碎石搬上運輸車。
看着照片,沙耶加的手抑制不住顫抖起來。
讓沙耶加不寒而慄的不是那兩名陌生的工人,也不是龐大的地基和腳手架,而是他們吊籃里的碎石。那些石頭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古文字,沙耶加再熟悉不過了,這和她從迷失之海帶出來的石頭一模一樣。
“這些石頭……我見過。”沙耶加顫抖着聲音,把他們在迷失之海里發生過的事斷斷續續地告訴了半藏。
“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半藏聽完后說道,“會不會是當年他們在修建核電站的時候,無意中挖出了什麼東西,而這些東西和你在迷失之海看到的奇景有關。”
“你的意思是,因為挖出這些東西而導致工人們的失蹤,甚至讓核電廠在幾年之內匆匆關閉?”
半藏點了點頭:“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很好解釋了。”
他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給沙耶加,沙耶加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張衛星圖。從圖上寫着的坐標來看,應該是核電站無疑了,奇怪的是,除了中間聳立着的幾座冷卻塔和電廠設施之外,向外擴散數十公里的地上,竟然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這些坑是怎麼回事?”沙耶加指着衛星圖問道。
“是核彈坑。”半藏回答道,“這張衛星圖是我在出發前拜託一個軍方的老朋友弄到的,我第一次看到時就能判斷出這些坑是什麼造成的。你沒有經歷過廣島的爆炸,只有核彈才能製造出這種形狀和規模的爆炸。”
沙耶加在心裏默默數了一下,圍繞在核電廠附近的坑洞至少有幾百個。
“沒有人會在核電廠附近做核彈實驗,就好像不會有人在十噸TNT炸藥旁邊玩煙花一樣,這很不尋常,”半藏說道,“於是我找到了當年參與過這個項目的一些人,包括一名當時負責投彈的退役飛行員。”
“那他們怎麼說?”
半藏搖了搖頭:“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要在這塊區域進行核彈試驗,實驗的目的是最高機密。”
“一點線索也沒有?”
“是的,唯一知道的就是,飛行員每次會收到由上層下達的一個坐標,要求是務必精準投擲在坐標上。”
沙耶加盯着手裏的衛星圖,細細思索着半藏的話,忽然明白了半藏的意思。如果軍方在建造核電廠的時候無意中挖掘出了什麼,那他們之後的頻繁轟炸,會不會就是為了找到這些東西?
就好像無意中在河流中找到金塊的淘金者,恨不得把周圍所有的山脈都炸出窟窿來,以找到金礦的入口。
沙耶加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兩塊從迷失之海帶出來的石頭,在找到M的時候,是自己親手把它們裝進書包里的。當時她並沒有想太多,直到清水對那些石頭表現出強烈興趣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它們也許並不只是某種遺迹。再加上駱川也表示自己在科羅拉多考古時穿過由這種石頭排列而成的牆壁才抵達了那個詭異的世界,難道這個核電站也和迷失之海、科羅拉多峽谷一樣,擁有另一個“入口”?可這個入口和張朋的計劃又有什麼關係?
沙耶加想着想着,忽然打了個冷戰。難道張朋是想找到這個“入口”,以打通兩個世界?
這個猜測讓沙耶加震驚得說不出一個字。
克里克果然兌現了他的承諾,越野車一路暢通無阻,幾小時之後就開進了內華達州。在接下來的高速路上開了一段之後,半藏就根據克里克提供的地圖轉進了鄉道,沒開多久就進到了郊區叢林。車沿着鄉道繞來繞去,半藏在某個轉彎口看見一道紅漆新噴的左轉路標。在路標的下方,畫了兩個“圓”和一個“叉”,是克里克那個屠宰場的標誌。
“連路標都標誌好了。”半藏滿意地摸了摸下巴,“看來那個屠夫除了愛殺人之外,辦事也挺細心的。”
半藏沿着標記開進了森林,一開始還有些石礫鋪成的小路,沒多久就只剩下滿地松針了。幸好森林裏的樹十分稀疏,汽車的性能也好,兩人沿着路標一直深入,直到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湖泊。
這應該就是當年炸出的核彈坑了,沙耶加一邊想,一邊朝不遠處眺望,在松樹林的邊緣出現了一些尖頂的房屋。
“接下來就要靠走了。”半藏說。
沙耶加也跟着下了車,被吹來的狂風凍得一陣哆嗦。樹林和湖水還隔了大約一百米的距離,中間是佈滿碎石的淺灘,湖面已經冰封了,可沙耶加還是聞到了一陣噁心的臭味。
“什麼東西這麼臭?”沙耶加問道。
“等等!”半藏一把拉住她,皺着眉頭說,“這水不正常。”
“你怎麼知道?”
“直覺。”半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湖面,表情忽然凝重起來,“這裏的寧靜只是表象。”
沙耶加看着半藏,到現在為止,他從來沒有流露出這麼嚴肅的表情,哪怕面對克里克的時候,臉上自始至終都帶着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而此刻,他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如臨大敵的忍者。
半藏讓沙耶加在車裏等着,自己則走上石灘,一直走到結冰的湖邊,蹲下來用手指輕輕颳了一點湖面上的冰碴兒聞了聞,就轉身返回到車上。
“水裏有什麼?”沙耶加迫不及待地問道。
“這湖裏不是普通的淡水,而是含有大量礦物鹽的人造海水。”
“人造海水為什麼那麼臭呢?”
“臭不是來自海水的味道,而是來自水中生物的排泄物和屍體腐爛的味道,哪怕是魚缸里都或多或少有一點。通常這些排泄物和腐爛物都能被微生物吃掉,以維持正常的生態循環。能製造出如此強烈的沼氣,證明水裏的生物不一般。”半藏沉吟道,“而且這水裏有大量核輻射泄漏物質。”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不能穿過湖面潛進去,難道大搖大擺地從正面走進村子裏,像案板上的豬肉一樣任人宰割?”沙耶加看着半藏。
“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出乎意料地,半藏竟然笑了,“還記得在下說過的忍者入門修行之首嗎?”
沙耶加愣了愣,想起最初和半藏在居酒屋裏的對話,問道:“你是說……喬裝之術?”
“對,如果想要兵不血刃,既能救出你的朋友,又不需要花費太大的代價,喬裝潛入是最好不過的。小姐演過戲嗎?”
“我……”沙耶加一時語塞,“小時候演過白雪公主。”
“那還真是本色出演啊。”
“我還是不太明白,你要讓我演什麼?”
“你想想,如果村子裏住着一群曾經各自得過絕症的病人,那麼他們最容易接納什麼樣的人,對什麼樣的人最容易放下戒心?”
“你的意思是說……”沙耶加睜大眼睛。
“你能否扮演一個患有重病的父親的絕望女兒呢?”
沙耶加頓時明白了半藏的意思,沒過多久,一陣急促的呼救聲就劃破村莊的上空。
“救命……救命!”
村口不遠處,一個亞裔女孩跪在雪地上,她的頭和肩膀都落滿了白雪,手邊還攙扶着一個昏迷的男人,一路長途跋涉似乎用光了他們所有的力氣,此刻兩個人都癱倒在雪地里。
“救救我們……救救我爸爸……”沙耶加大聲哭喊起來。
最初聽見呼救聲的是在廣場上搬運過冬物資的人,沒過多久,又有一些人被聲音吸引了過來。雖然一部分人只是停下了手裏的活,獃滯地看着他們,但沙耶加的哀號還是成功地讓一些女人起了惻隱之心,但那幾個想上前幫忙的女人很快就被身邊的男人制止住了。
“別管閑事。”男人搖了搖頭。
“她只是個孩子而已,”女人爭辯道,“難道就這麼看着她死在那裏嗎?”
“亞伯呢?”男人向身後的人問道,“我們應該等亞伯來了再決定。”
“沒人看到他,”身後有聲音回答道,“應該是去準備祭典了,從今早開始就沒人見過他。”
“沒有亞伯的指令,我們最好什麼都不要做。”
沙耶加坐在雪地上,號得更大聲了。
“她再這樣哭下去,不僅會影響祭典,而且還會驚動‘他’,這樣對我們都不好。”女人露出了焦慮的表情,“你們都不想受到處罰吧?”
女人的話讓圍觀的人都露出了忌憚的表情,但他們既不敢過去幫忙,又不敢返回村莊。就在這時,沙耶加哀號一聲,徑直栽倒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