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人1.七路迷宮》:第01章 少女汪
第01章少女汪旺旺
這是一個關於名字的故事。
名字,是每一個人在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時,父母賦予他的第一個美好的祝願和期盼。無論在東方或西方,名字或多或少地會影響人們潛在的性格。
舉個例子,我生活在南方,通常名字裏面含有詩或靜字的女生,比如說陳詩韻、張靜柔,她們大多數成長在比較保守的家庭,性格內向,說話小聲,即使在青春期也不會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行為,認真讀書考試,成績一般中上游,畢業后成為公司OL並在30歲之前結婚生子。
又或者,名字裏有家的男生,比如說王家俊、周家明,一般都身材瘦高不善言辭,喜歡籃球等運動,愛穿襯衫,畢業后很少會離開家鄉到外面發展,薪資平平,會耐心地陪女朋友或者老婆逛街買衣服,基本沒有膽量背着老婆找小三。
又比如,叫美麗的永遠不是美女,叫英俊的永遠長得不帥。
在西方也一樣。
名字叫Grace或者Phoebe的,從小到大都是好人緣的大美女;
只要叫Paul的都是極度內向的悶騷男,喜歡看書和在社交軟件上聊騷異性;
叫Sam的永遠是肌肉發達、不停說話,但沒啥腦子的大個子;
沒有一個叫Richard的不愛喝啤酒,並且一到中年瞬間禿頂;
幾乎每一個老闆的女秘書都叫Amanda,因為她們似乎特別擅長管理日程和接電話。
名字會伴隨一個人從娘胎里開始,直到走進墳墓。
就好像日本小說《陰陽師》裏“安倍晴明”說的,名字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短的咒語,我們每個人都被束縛在名字裏。
宇宙萬物皆有姓名,只有神沒有名字。
我認真地回憶了一下,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的名字有問題的。
大概是三四歲的時候。在這之前,我小名叫妞妞。
那時候,很多家長剛開始教孩子寫字,都會先教孩子寫自己的名字。
我回家也吵着讓我媽教我。我媽張中華,華姐,就教我寫兩個字:妞妞。
哪有小孩全名叫妞妞的?我爸叫汪金水難道我不該跟我爸姓汪?
只怪當時太年輕,被我媽塞了幾根冰糕收買了,我就真以為自己的名字叫妞妞了。
5歲馬上就要讀小學了,我小時候從來沒上過幼兒園,其他家長勸我媽讓我先念個學前班。
那天老媽騎着摩托車把我送到幼兒園門口,迎接我的老師對我說:
“這就是汪旺旺?”
當時我的反應是震驚的,誰是汪旺旺?換到現在我肯定會說,Excuseme?
然後我媽忽然低下頭輕聲跟我說:“你的名字是汪旺旺。”
我媽走後,老師帶着一堆小朋友玩丟手絹。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她。快點快點抓住她,快點快點抓住她。”
……
“汪旺旺,快點啊,到你了,你起來啊,汪旺旺?旺旺汪?”幼兒園老師對我喊道。
老師你為什麼學狗叫啊?我毫無反應。
上小學前兩天,我媽買了五條“芙蓉王”,兩瓶特別好的白酒,帶上她們外貿公司出口的寶石項鏈,騎着摩托車帶着我到小學校長家。
小學校長是個又高又瘦的老太太,戴着金絲眼鏡。
寒暄了一下后,我媽和校長低語了幾句,校長一臉疑惑。
“確定按照這個名字……打姓名單?”校長問。
我媽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真是拜託您了,也請務必別跟她的班主任透露。”我媽說完,把放着項鏈的首飾盒使勁往老校長手裏塞過去。
“這……確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可孩子以後萬一中考了,還是……”校長推了推眼鏡。
“唉,到時候再想辦法吧。”我媽繼續把其他禮物往校長手裏推。
然後,我那汪旺旺的名字繼續使用了八年。和梅德升、郝夏健、曾桃艷、李昌富、楊巔峰、陸大乃和杜其衍並稱南山區八大金剛,被人嘲笑了八年。
中間的一切需要本名的活動,諸如體檢、少年宮報名和升學等,也不知道我媽找了多少關係,都巧妙地瞞天過海了。
開始懂點屁事的我,覺得我爸媽作為海歸高才生,應該是腦子抽了才會給我起這麼個名字。可我沒機會問了,我媽在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把我掃地出門了。
那一天下午,我放學一回家,就見到一個大美女和我爸媽坐在客廳。
剛想開口叫人,舌頭卻在嘴裏打結了,因為我有點判斷不出她的年紀。按照現在的說法,她是個貌美大御姐。我一下竟然不知道應該叫她姐姐還是阿姨。
我爸媽似乎在跟她談論很嚴肅的話題,華姐的眉頭都擠成了“川”字形,眼角隱約有淚痕。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姨好。”
阿姨見到我卻是相當的友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
“喲,這是旺旺?過來讓阿姨抱抱。”阿姨一邊說一邊順勢把我摟在懷裏。
阿姨身上有一種很甜又很奇怪的香味,以前從來沒有聞過。
阿姨自稱汪舒月,據說是爸爸的本家遠親。我媽介紹她是我們家多年的老朋友了。
“旺旺,你以後叫我舒月阿姨就行。”舒月笑眯眯地看着我,“從今往後我們就一起生活了。”
啥?難道阿姨以後要來我家住?可是我家只有兩間卧室啊,難道我要把房間讓給她?
“今晚媽媽和你收拾一下衣服行李,明天放學舒月就會把你接過去住。”我媽說。
我幼小的三觀又被顛覆了。
難道你們要把我送給別人?
難道我就這樣被拋棄了嗎?
當時正值瓊瑤劇熱播期間,其中八點檔《婉君》和《西遊記》二選一,明明將會有一個《西遊記》一般奇幻人生的我,卻毅然選擇成了虐心愛情劇的忠實粉絲。
就在前一天,《婉君》播的那集,才講了作為童養媳的婉君寄人籬下受盡凌辱,被婆婆逼着冬天去河裏打水,河水把指尖都凍紅了,電視機另一頭的我流着淚義憤填膺。
長大后想想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挪威人冬天不也洗冷水澡?
總之在那一瞬間,我的未來和電視劇里婉君被惡婆婆毒打拖地洗衣煮飯的畫面無縫連接。
“不要—”
我哇哇大哭。
“舒月是爸爸媽媽的好朋友,不是我們不要你了,是媽媽太忙總要出差,你爸爸又不會照顧人,我們實在是沒時間啊。
“媽媽一直對你疏於教育,舒月是師範大學畢業的,她還能教你做作業,爸爸媽媽會每周來看你的。
“你不是說一直想學鋼琴和畫畫嗎,舒月都會,她可會彈琴了。”
……
任憑華姐說幹了口水,我不為所動。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幾根冰棍就能被收買的低齡兒童。
肯定是把我賣了。
最後,老爸開口了:“舒月一直沒有小孩,她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流傳一種說法,如果一個女人總懷不上孩子,就要帶一個孩子回家養一段時間,這叫‘帶子’。你跟舒月阿姨生活一段時間,她就會慢慢懷上孩子了。舒月阿姨很想要孩子,旺旺你作為社會主義的接班人,班裏的小組長,爸爸的好女兒,是不是應該助人為樂,幫幫阿姨?阿姨有了孩子之後,就會把你送回來了。”
爸爸的話讓我正義感爆發,我可是剛領到紅領巾的少先隊員。
Whatever,反正當時我就信了。
我不知道舒月到底多少歲,她本科在一流的大學讀生物工程,後來在麻省理工(我媽口中說的師範大學)攻讀碩士,主修生物和遺傳學。她的研究據說上過號稱諾貝爾醫學獎前哨的科學雜誌《柳葉刀》。
可惜在20世紀90年代,無論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還是學富五車的科學家,也一樣是住在筒子樓,而非只有商人企業家才住的別墅。
不過,跟舒月住了一段時間,我一直沒搞清她每天去哪裏上班,她並不像其他科研人員那樣,而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神神秘秘地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幹嗎。
這一住就住到了初中,事實上當我小學四年級之後,就知道“帶子”什麼的是騙人的了,她連老公都沒有怎麼會有孩子呢。
但是小學四年級之前,他們給我灌輸的觀念就是小孩趁大人睡着后從褲腿裏面爬進去的。
虧我還老是問她為什麼小孩子還沒爬到她肚子裏去,她還一本正經地給我解釋,小孩怕她放屁不肯進來。
你們這些大人,能不能對小孩有基本的誠信啊?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孩子,隨時都有因為三觀顛覆而導致精神分裂的可能好嗎?
我爸媽唯一沒騙我的是,舒月確實彈得一手好鋼琴,也畫得一手好畫。
我學會了彈《梁祝》和《天鵝湖》,也學會了工筆花鳥行雲流水。
舒月每次去開家長會,回來都會拿着寫滿紅字的數學成績單:
“你這孩子像誰啊?你爸的好腦筋你咋一點都沒繼承?想當年你爸讀小學的時候,五位數加減乘除都靠心算。”
也幸好她不是我親媽,按照我媽華姐的性格,估計就得一巴掌呼過來了。
但我真的是數字無能,我對數字極度不敏感,卻對文字和圖畫非常有興趣。按照舒月的說法,我的表現決定了右腦更發達一點,所以與其讓我死記硬背各種數學公式,還不如利用我右腦的感知系統,訓練我的觀察能力和想像力,以補充我左腦的邏輯能力不足。
舒月訓練我的方式竟然是玩遊戲。
遊戲的道具是舒月DIY出來的,是一個圓圓的盒子,有點像月餅盒,但比月餅盒大一圈,裏面是空心的。盒子蓋上,是一個螺旋形的迷宮,在這個迷宮中間,有一個洞。
舒月說,這個遊戲叫作“七路迷宮”。這個遊戲的規則和“推箱子”差不多。
她在我手裏塞了一顆透明球,其他顏色球由舒月擺放在迷宮裏的任意位置。
顏色球自己不能動,我需要像玩桌球一樣,用透明球把其他彩色球按照紅黃白藍黑等的順序推進迷宮中間的洞裏。透明球每次只能推一顆彩色球,並且進洞的順序不能錯。可是迷宮錯綜複雜,經常推完一顆,另一顆的位置就被堵住了,又或者不小心把兩顆彩色球推到了一起,這都算作輸。
一開始舒月只放一顆紅球一顆黃球讓我推,沒啥難度,小學生智商也能輕易按順序推進洞。到後來又逐漸增加了彩色球的數量,每推一步球時都需要小心謹慎,全盤佈局,只要路線設計上有一點失誤都贏不了。
輸的懲罰是不能看香港台的《美少女戰士》動畫片。
作為引領全班時尚潮流的四年級三班宣傳委員,如果不知道昨天《美少女戰士》播了什麼,是無法在午休時的角色扮演中創造話題的。
何況(被逼)扮演夜禮服假面騎士的侯英俊,真的很英俊。侯英俊是我的初戀。那時候他跟我挺來電的,經常會把別人送給他領導爸爸的進口糖果,偷偷塞進我手裏。
所以即使智商有限,我也要燃燒小宇宙走完迷宮。
再後來,舒月把五顆彩色球全都放進迷宮,我將近半年都無法按順序走通。
六年級寒假前的最後一天,侯英俊紅着臉讓我放學別走,我記掛着回家解謎,對他說謝謝不約。
開學時他被中隊長“眼鏡章”成功撬走。也是同一天,迷宮解開了。
我的內心是崩潰的,如果當初早點走完迷宮,我就跟侯英俊是一對了,也許我的一生就改變了。
可我不是電影裏能在最後一秒剪斷炸彈引線的拆彈專家,也不是小說中能在千鈞一髮之際化險為夷的超能少年。
我只是一個愛胡思亂想,有點口吃,智商着急的小學生。
回到二年級暑假。有天下午,舒月說要請我吃麥當勞。
那時候的麥當勞和肯德基,簡直是每個小學生的生日願望,尤其當整個城市才有三間麥當勞,每間排隊最少三小時的時候。
因為每個排在你前面的小屁孩都要念:
雙層牛肉巨無霸,醬汁洋蔥夾青瓜,芝士生菜加芝麻,人人吃到笑哈哈!
只要能在五秒內背完並且不出錯,就能得到一個免費的巨無霸大餐,所以,每一個小學生都會背。我也拚命練了好久,可是我一緊張就口吃,每次都換不到巨無霸。
“沒關係,我背了。”舒月淡定地說。
然後她騎着摩托帶我去了動物園旁邊新開的麥肯基。
我當時還不知道高仿會在中國的未來越來越發達,只是很納悶為啥這個麥當勞還有全家桶和辣子雞炒飯。
舒月點了一份炒飯,又給我要了一個漢堡包。
到嘴邊的漢堡包,突然有點不太敢吃。
我的直覺告訴我,舒月也不正常。
她明確跟我說過她不喜歡吃麥當勞,說以前在美國吃的美式快餐太多,聞到就想吐。
上一次主動帶我去吃肯德基,是讓我假扮她的小孩,在街上哭着跑出來抱住她的大腿說“媽媽不要拋棄我嗚嗚嗚”,並演唱《世上只有媽媽好》,以嚇退她的追求者。
這次也一定不是好事。但身為一個小學生,我感覺我不吃好像都對不起自己的智商,都無法推動劇情發展了呢。
吃完后我摸着鼓鼓的肚子:“說吧,要我幹嗎?”
“小鬼你是越長越滑頭了。”舒月白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確實,我因為跟她住在一起,脾氣秉性也越來越像她,並且在我成年後,我也經常感慨,我既不像我爸的寡言內向,也不像我媽的風風火火,倒是像極了舒月,看似漫不經心,轉轉眼睛就一肚子鬼點子,張口就能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舒月從包里摸出一沓紙:“背熟它。”
我一看,紙上竟然是南北朝的《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這篇《千字文》我會背,因為平常舒月教我練書法,就是用王羲之的字作字帖。
“你仔細看。”舒月拍拍紙面。
我仔細看了看,這是一張古書的複印版,總共十二頁,文字成豎排,每排四句。
每個字上面都有一個數字和字母標記。天,地,玄,黃分別是A18,B10,A04,C91。
靠,一千個,敢不敢再難一點?
“我做不到。”我恨不得把漢堡吐出來。
“傻子,知道你做不到,乍一看很難,背面寫了規律,你只需要記住前四十個字,就能推斷出後面的編碼。”
感恩舒月沒高估我的智商,經過她一番講解,我馬上找到了訣竅,還好也不是很難嘛。
“給你三天。”舒月說。
“最少也要一個禮拜。”
“四天。”
“五天。”
“成交。”
五天之後。
“背下來沒有?”
我點了點頭。
舒月從我書桌上拿起那本《千字文》影印件,撕了。
“從此這些代號只有我知你知。”
其實她還說漏了一個人,也許是她故意不肯告訴我。
後來舒月也會時不時地抽檢我。
其實只要前面的字所指代的編號不記錯,後面的我都能推算出來。
數年之後我才知道,這是一套簡易替換加密密碼,因為這套密碼,我成了唯一能靠近真相的人。
舒月家裏不大,只有三間房,一間她睡,一間我睡。還有一間房,主要就是放她的研究資料、植物樣本和觀測儀器什麼的。自從有一次我搞爛了一個蟲子的標本之後,她就不肯讓我進去了。
客廳的書架上有很多很多書,隨着我逐漸長大,她經常有意無意地,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笑嘻嘻地問我能不能讀懂。
大部分都是關於巫術、薩滿、鍊金術和多重宇宙的書,我才多大啊,我怎麼可能看懂。
老師說封建迷信是不對的,於是我強烈譴責了她。
在當時我有限的認知里,麻省可能就是河南省隔壁的一個省,生物碩士可能就是學雞鴨鵝養殖的。
舒月嘆了口氣,從一堆英文論文中抬起頭。她摘掉面膜,揉了揉眼睛。
“跟我來,”她打開了那個放研究資料的房間門,“給你看一個好玩的東西。”
只要不讓我學習,我基本上是沒啥意見的。
舒月把桌上的電子顯微鏡打開,從保溫櫃裏取出了一個培養皿:“你看。”
我把眼睛湊過去,有一個顏色特別鮮艷的細胞,長着紅色的鞭毛,透明的細胞內部有綠色的細胞核,它們迅速地分裂成兩個。
“美麗嗎?這是海拉細胞,是我們女孩子最容易得的一種癌症—子宮頸癌的細胞。”舒月說,“這種細胞被譽為‘不死的細胞’,和人類細胞不同,這種細胞株不會衰老致死,更可以無限分裂下去。”
舒月說完翻開另一本《探索發現》(Discovery)雜誌的圖片:“像嗎?”
她指着的那張照片,跟我剛才在顯微鏡里看到的畫面一模一樣。
“這不就是剛才你給我看的那個什麼癌症細胞嗎?”我說。
“不是,這是哈勃望遠鏡最新傳回的觀測圖,是一顆恆星的死亡圖像。每一顆恆星皆有壽命,快死去的恆星也叫紅巨星,這就是它死亡的瞬間。”
“無數次科學觀測證明了人體和宇宙的相似性,一顆行星的死亡和一個分裂的細胞在最宏觀的外太空中和最微觀的顯微鏡下同時發生着,腦細胞在放大1000倍后呈現的圖像和望遠鏡中的宇宙一模一樣……這難道不是神存在的最好證明嗎,地球上的生物經歷了如此複雜的進化,是多少億分之一的概率才能出現如此的巧合?”舒月合上書本,“可是我們做科學研究,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巧合,這似乎又是個悖論。”
“我聽不明白。”我有點迷糊了。
“舉個例子,豬和人有112條完全一樣的基因,比人和猴子的相同基因還多。如果從DNA的角度解釋,我們與其說是從猴子變來的,還不如說更像豬。可是為什麼豬沒有進化出像人類一樣複雜的智慧和情感?為什麼人類成了最後獲得高等智慧的物種?難道又是巧合嗎?”舒月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
“如果這之中有誰在人和豬之間進行了一場淘汰,最後選擇了人,那麼它不是神是誰?”舒月看了我一眼。
“我覺得我和你無法交流。”我已經在想晚飯吃啥了。
“DNA的相似性也反映在智商上,人的智商平均為74,豬的平均智商為51……可是這才相差了23,豬已經無法和人交流了。”
“你才是豬。”我惱羞成怒,扔下舒月走掉了。
“所以人和神的智商差了哪怕23以上,我們就無法理解神的思維……”舒月在後面自言自語。
爸媽並沒有像承諾的那樣來看我,卻每個星期準時有電話。
一開始我很想家,有一次放學走出校門,突然看到有輛熟悉的車停在對面馬路。
那是我爸的車。
“爸!”我趕緊跑過馬路,可是我爸卻立刻開走了。
我一邊哭一邊追,身上沒有錢,一直走了兩個小時才走回家,可是家裏沒有人。我在家門口一直坐到舒月來接我,哭哭啼啼地走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媽當時就在家,關了燈也在哭,可是只能狠下心不讓我進去。
我離開家七年,我爸有事沒事就在小學門口等我放學,就為了遠遠看我一眼。
我慢慢習慣了和舒月在一起,一開始每次回家,舒月都一定會跟着。無論爸媽有多忙,都一定會在家等我回來,跟我一起吃頓飯。
上了初中,我回家的次數逐漸變多了,而舒月也並不每次都跟着了。
那種感覺,就像有什麼事情終於完結了,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也似乎看到我爸媽多年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
轉眼我就初三了,有一天我媽跟我說:“旺旺,你也麻煩你舒月阿姨這麼多年了,現在媽媽不忙了,你搬回來住吧。”
普天同慶啊!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
就在我以為好日子來的時候,等着我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那天我還在學校上課,上了一半,班主任推開門:“汪旺旺,你出來一下。”
我跟着班主任走出課室,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她看我的眼神有點怪,竟是有點同情。
“孩子,鎮定點。你爸爸單位的人在樓下等你。你爸爸,出事了。”
我的頭嗡的一聲,身體條件反射地往樓下走,迎面走過來的是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叔叔,穿着一件橫紋Polo衫。南方的夏天很熱,他不停地用紙巾擦着頭上的汗。
“我是你爸爸的同事,我們趕緊走吧。”叔叔說,“你爸爸在醫院快不行了,趕緊去見他最後一面。”
其實我對那天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車一直在路上開,看着車窗外白慘慘的樹影和一如既往擁堵的馬路,一路上我的大腦都是空白的。
汽車在紅綠燈前面停下來,燈變綠了,但鬧市的紅綠燈永遠形同虛設,Polo衫叔叔按了喇叭,一群行人還是一副聽不見的樣子嘻嘻哈哈地過馬路。
就像平常放學過馬路的我一樣,絲毫不在意坐在車裏的人是什麼感受。
“踩油門啊!!”在那一瞬間我爆發了。
“踩油門啊!我爸爸還在等我!”我的眼淚掉下來。
汽車鳴着笛衝過斑馬線,窗戶外一陣不滿意的驚叫聲和罵聲。
“這麼急趕着去投胎呀!”
到醫院的時候,病房外圍滿了人。都是軍人,穿着軍裝。
一個看起來是幹部的人迎了迎我,我不知道是被拉着拽着還是推着,進了病房。
病房裏醫生已經在拆呼吸機了,護士也推着搶救儀器往外走,跟我撞了個滿懷。我看到躺在床上的爸,和我哭暈過去的媽。
“不準走!不準走!你們怎麼還不搶救!我爸還沒醒來!”我拽住醫生,“我爸還有救!”
醫生搖了搖頭。
我摸到我爸的腳,已經僵硬了。那種觸感不像是人的皮膚,像大理石。我爸胸口有一個大洞,裏面竟然沒有血流出來,也不知道是凝固了還是已經流幹了。
他的手呈一種奇怪的彎曲姿勢,除太陽穴之外半邊臉是青紫色的。我再也不敢看。
我想起小時候老爸牽着我的手去看電影,自己累得在電影院打起呼嚕。
我想起剛去舒月家的時候,在小學外面碰見我爸坐在車裏,他眼裏含着淚,卻趕緊把車開跑了。
我想起每次我爸都想塞零花錢給我,又怕我被我媽說,就偷偷夾在書架上一本書里,我們約定好第幾頁,每次回家打開都有一百塊錢。那本書是衛斯理的《藍血人》。
我想起他帶我去下館子,看着我和我媽吃大魚大肉,自己拚命扒乾飯……
……
要不我也死吧,我死了就能見到爸爸了。
就在這時,我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舒月來了。
她臉上有兩行風乾的眼淚,我和她在一起這麼久,從來沒見過她哭,她連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縫了十幾針都是笑嘻嘻的,彷彿一切都不是事兒。
她就像沒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到床邊。看着我爸,眼睛裏迸發出來的,是心碎,是落寞,是怒火。
舒月給我爸蓋上被子,她的手在顫抖,長長的頭髮垂下來,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受苦了。”她貼在我爸耳邊輕聲說,然後看向我,“旺旺,回家去幫你爸拿一身乾淨衣服和襪子。”
我撞撞跌跌地走下樓,那個Polo衫叔叔還在車裏。
“送我回家。”
車開到小區門口,我讓叔叔在樓下等我。
這棟單元樓,從我有記憶起就在這裏,十幾年前是這一片最高的樓了,曾經也在一片平房區中鶴立雞群,如今被一堆高樓大廈包圍,顯得特別寒酸。
一直沒搬也是因為想等到拆遷補貼,我媽說我們家在鬧市區,要是拆遷,國家補貼的錢能在郊區買一棟大別墅了。
十幾年來整個單元里六棟樓幾乎沒什麼變化,除了中間的開闊地從沙地變成了水泥,種植了綠化帶。全民健身運動熱的時候,還加了單杠和健身單車。
一對父子穿過綠化帶朝我走來,是八樓的王叔叔和大寶。
王叔叔的老婆和我媽算是閨密,打小我就認識他了。大寶七八歲,和我算不上熟悉,但也會叫我姐姐。他吃了一臉雪糕,叔叔正在給他擦。
“喲,放學回家了?爸媽還好嗎?”
“我爸去世了,我回來取點東西。”眼淚又一次掉下來。
“啊,不會吧,怎麼這麼突然?前兩天見他還好好的啊!”王叔叔皺着眉頭說,“孩子,節哀啊。”
王叔叔嘆了口氣開了鐵門,我們一起走進電梯。
“姐姐幾樓?”
“三樓。”
大寶很懂事地幫我按了電梯。
“快去拿衣服吧。”走出電梯前,王叔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垂頭喪氣地往家裏走,樓道里不比外面的燥熱,一陣涼風吹得我一哆嗦,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大寶的媽媽總讓我媽幫她在香港買東西,隔三岔五就帶著兒子來我家,所以大寶是知道我住在幾樓的。
幾次回家碰到他,他都主動幫我按電梯。可是他剛才好像問我,姐姐幾樓?難道我遇到了假的大寶?
我突然想起走出電梯的時候,王叔叔拍了拍我:“快去拿衣服吧。”
王叔叔怎麼知道我回家給我爸拿衣服?我說了嗎?我怎麼記得我沒說過。
回頭看看,電梯門緊閉着。
剛才我上電梯后,大寶幫我按了三樓。然後他似乎並沒有按其他樓層。
王叔叔家住八樓,如果這時候大寶和王叔叔回家了,那麼電梯應該停在八樓。
我轉過身,躡手躡腳地往電梯走過去。
這幾年,我幾乎沒怎麼碰見過王叔叔,每次回家他看到我都會一臉的驚訝,都會說,喲,一年沒見了之類的。
可是剛才看到我他就像習以為常一樣,說,放學回家了?
就好像我每天放學都回這個家一樣。
而且現在時間是下午兩點,學校還在上課,根本沒孩子會在這個時間放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