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知更鳥》(8)
第八部啟示錄
他轉過身,來到門邊正要離去,突然全身僵硬,呆立原地。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照片時覺得似曾相識的原因。毫無疑問,照片中的女子跟他在比阿特麗絲的房間裏見到的那張照片,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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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維也納。
哈利坐上奧地利航空公司的飛機座椅,享受頸背和前臂接觸冰涼皮面的觸感,只享受了三秒,便繼續苦苦思索。
飛機下方的田園風光黃綠交雜,多瑙河在太陽照耀下閃閃發光,猶如滲出體液的褐色傷口。空姐播報飛機即將在施維薩市降落,哈利開始做降落的準備。
他向來不怎麼熱衷於乘飛機,近幾年更是極度恐懼。愛倫曾問他究竟害怕什麼。“墜機啊,死亡啊,不然還有什麼?”他答道。愛倫告訴他,乘飛機的死亡概率是三千萬分之一。他感謝她提供這個信息,並說自己不再害怕。
哈利深深地吸氣和呼氣,耳中聽着引擎變換的聲音。為什麼人會越老越怕死?不是應該反過來才對嗎?辛娜已活到七十九歲。據推測,她嚇得魂都飛了。阿克什胡斯堡壘的一名警衛發現了她。他們接到阿克爾港一個失眠的百萬富翁打來電話,通知他們說南側牆面有一盞強光燈壞了,值班警衛便派了一名年輕警衛前去查看。兩小時后,哈利訊問這位年輕警衛,年輕警衛跟哈利說他走近強光燈時,看見一個女人動也不動地倒在強光燈上,擋住了光線。起初他以為那女人是個毒蟲,再走得更靠近些,看見白髮和款式過時的服裝,才知道原來是個老婦人。年輕警衛心想她可能生病了,接着便發現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直到他走到老婦人身旁,才看見老婦人的外套上有個大洞。
“我可以看見她的脊椎骨被打碎了,”年輕警衛對哈利說,“靠,我能看見她的脊椎骨。”
然後,年輕警衛跟哈利說,他靠在岩石牆面上吐了起來。後來等警方移走屍體,強光再度打上牆面,他才知道自己手上那黏糊糊的液體是什麼。他還把手攤開給哈利看,彷彿很重要似的。
現場勘查組抵達現場。韋伯朝哈利走來,一邊用惺忪的睡眼查看辛娜。韋伯說,神不是什麼審判者,根本就是地上那傢伙自己當起了審判者。
唯一的目擊證人是一名倉庫夜間守衛。守衛在兩點四十五分看見一輛車從阿克什胡斯灘街駛來,往東駛去,亮着大燈,十分刺眼,因此沒能看清車型和顏色。
機長似乎正在加速。哈利想像飛機突然拉高,只因機長赫然看見阿爾卑斯山出現在駕駛艙正前方。接着,這架奧地利航空的班機機翼下方的空氣似乎突然消失了,哈利覺得自己的胃幾乎要從嘴裏蹦出來。他大聲呻吟,這時飛機又像顆橡皮球般彈了起來。機長通過機上廣播用德語說了一段話,再用英語說明飛機遇上了氣流。
奧納醫生曾指出,一個人若感覺不到恐懼,就無法活下去。哈利緊抓座椅扶手,試着在這句話里尋求安慰。
事實上促使哈利儘快搭上下一班飛機飛往維也納的人,就是奧納醫生。哈利剛把所有發生的案件攤上枱面,奧納醫生立刻讓他分秒必爭。
“如果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連環殺手,那麼他就快失去控制了。”奧納醫生說,“典型的連環殺手會在殺戮中尋求性發泄,但他每一次都遭遇挫折,這種挫折會提高他的殺人頻率。可是這個兇手不同,他的殺人動機顯然不是性。他可能有一個變態的計劃必須完成,到目前為止他都非常謹慎,行為也很理性。這幾起命案的發生時間非常接近,兇手又費盡心思表現他殺人行為的象徵意義,就像阿克什胡斯堡壘發生的這起命案,這些都顯示他如果不是覺得自己所向無敵,就是快要失去控制了,而且可能逐漸發展成精神病。”
“不然就是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哈福森說,“他還沒失手過。我們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
說得真對。哈福森說得對極了。他們一點頭緒也沒有。
愛德華交代了他的行蹤,他在德拉門市的家裏接起了電話。負責監視的警員完全找不到愛德華,因此哈福森早上打電話去德拉門市詢問。他們自然無法得知愛德華說的是真是假。愛德華說畢雅卡賽馬場十點半關閉之後,他就開車返回德拉門市,十一點半抵達。又或者他是在凌晨兩點半才抵達德拉門市,因此有時間射殺辛娜。
哈利請哈福森打電話給愛德華的左鄰右舍,問問看是否有人聽見或看見愛德華開車回家,只不過哈利對能問到的情況也不抱多大希望。哈利請莫勒去問檢察官,看能不能申請到搜查證,讓他們搜查愛德華的兩套房子。哈利心中很明白,他們的證據極為薄弱,果不其然,檢察官回答說他至少得看見類似間接證據的東西,才能簽發搜查證。
毫無頭緒可言。該是開始感到驚慌的時候了。
哈利閉上雙眼。連尤爾的面容都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烙印。灰暗,封閉。尤爾癱坐在伊斯凡路那間屋子的扶手椅上,手中握着遛狗繩。
輪胎觸地。哈利確定自己是那個空難概率中的幸運兒之一。
維也納警察長官十分貼心,特別為哈利指派一名警員,充當哈利的司機、嚮導和翻譯。這名警員站在候機大廳,一身黑色西裝,臉上戴一副太陽鏡,脖子粗得像公牛,手中拿一張A4白紙,上面用簽字筆寫着“霍勒先生”。
牛脖子警員自我介紹說他叫弗里茨(總有人叫弗里茨,哈利心想),然後領着哈利坐上一輛深藍色寶馬。不久之後,那輛寶馬已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朝西北方疾馳而去,經過冒着白煙的工廠煙囪,也超越了無數守法駕駛的車輛。那些車一見寶馬加速,便紛紛避到右側車道。
“你住的飯店是間諜飯店。”弗里茨說。
“間諜飯店?”
“也就是古典的老帝國飯店。在冷戰時期,很多俄羅斯和西方的特務都選在這家飯店投敵。你的老大一定有大把經費可以花。”
車子來到坎納環島,弗里茨伸手一指。“越過右邊的屋頂就可以看見聖斯蒂芬大教堂的尖塔,”他說,“很美,對不對?飯店到了,我在車上等你辦完入住手續。”
哈利望着帝國飯店的大廳,眼神中充滿讚歎。前台接待員對他微笑:“我們花了四千萬先令重新整修,讓它恢復戰前的舊貌。這家飯店在一九四四年幾乎全被炸毀,之後重建,幾年前又都損壞得差不多了。”
哈利踏出二樓電梯,覺得腳下地毯又厚又軟,彷彿走在富有彈性的泥炭土上。客房不算大,但有一張寬敞的四柱大床,看起來少說也有一百年歷史。他打開窗戶,便聞到對街蛋糕店飄來的烘焙香味。
“海倫娜·邁爾住在拉薩列巷。”哈利回到車上后,弗里茨告訴他。一輛車變換車道未打轉向燈,弗里茨按下喇叭。
“她是個寡婦,兩個小孩都已長大成人。戰後她的職業是教師,一直教到退休。”
“你跟她談過嗎?”
“還沒,我看過她的檔案。”
他們依照地址找到拉薩列巷的一棟房子,這棟房子一定優雅一時,如今寬敞樓梯旁的牆壁油漆已斑駁剝落,他們緩慢腳步的回聲跟滴水聲相互應和。
她站在三樓的家門口,眨着一雙靈活的褐色眼睛說,抱歉讓他們爬這麼多樓梯。
她家有點裝飾過度,擺滿人生各階段搜集來的小擺飾。
“請坐,”她轉頭對哈利說,“我只會說德語,不過你可以說英語,我大概都聽得懂。”
她端出一個托盤,上面擺了咖啡和點心。“蘋果派。”她指着點心說。
“好吃。”弗里茨說,隨即拿了一塊。
“所以你認識蓋布蘭·約翰森。”哈利說。
“對,我認識。我們都叫他烏利亞,是他堅持要我們這樣叫的。起初我們還以為他因為受傷而神志不清。”
“他受了什麼傷?”
“他頭部受傷,當然腳也有傷。布洛海德醫生差點要給他截肢。”
“但是他恢復了,一九四四年被送回奧斯陸,是不是?”
“對,差不多是這樣。”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
“呃,他失蹤了,不是嗎?他不會又在奧斯陸出現了吧?”
“據我所知沒有。告訴我,你跟蓋布蘭這個人有多熟?”
“挺熟的。他個性外向,是個講故事的高手,所有的護士都一個接一個愛上了他。”
“你也是嗎?”
她發出歡快如鳥兒鳴叫的笑聲:“我也是。可是他不喜歡我。”
“是嗎?”
“那時候我很漂亮,我可以跟你這麼說,可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烏利亞喜歡的另有其人。”
“真的?”
“對,她的名字也叫海倫娜。”
“哪個海倫娜?”
這位也叫海倫娜的老婦人蹙起眉頭。
“海倫娜·藍恩,應該沒錯。就是他們之間的愛情導致了那場悲劇。”
“什麼悲劇?”
她驚訝地望着哈利,又望向弗里茨,再轉過頭來看着哈利。“你們不是因為那場悲劇才來的嗎?”她說,“就是那起命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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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皇家庭園。
這天是周日,人們走路的速度比平常慢,老人穿過皇家庭園時,腳步可以跟上其他人。他在警衛室旁停下腳步。每棵樹都長出了嫩綠色的樹葉,這是他最喜愛的顏色。
只有一棵樹除外。庭園中央的那棵高大橡樹將不會再像現在這麼綠,這時就已經可以看出不同了。那棵橡樹已從冬季的蟄伏中醒來,輸送生命力的樹汁已開始循環,將毒素散佈到每一根末梢纖維中。如今毒素已到達每一片樹葉,帶來豐沃的成長,但再過幾天,毒素就會開始令葉子枯萎發黃,然後掉落,最後,整棵橡樹將邁入死亡。
但他們還不知道。他們顯然一無所知。布蘭豪格不在他原本的計劃里,老人知道布蘭豪格命案讓警方困惑不已。《每日新聞報》登出布蘭豪格那番話的報道純粹是個詭異的巧合,他看見那則新聞時哈哈大笑。我的天,他甚至同意布蘭豪格說的話。戰敗者都該被弔死,這是戰爭的法則。
那麼他留給警方的其他線索呢?警方還未能將大背叛跟阿克什胡斯堡壘的處決聯繫起來。也許要等到下次堡壘上的大炮發射,他們才能瞧出端倪。
他環顧四周,尋找長椅。陣痛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了。他不用去布維醫生那裏就知道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他清楚自己的身體。他的死期不遠了。
他倚在一棵樹旁,那棵樹是皇家白樺,“佔領”的象徵。政府和國王遠赴英國。“德國轟炸機大軍壓境。”諾達爾·格里格的這句詩令他作嘔。這句詩把國王的背叛描述成光榮的撤退,彷彿在人民最需要的時候逃離是一種道德的行為。國王在倫敦的安全環境中成為另一個流亡海外的貴族,他在娛樂眾人的晚宴上對支持他的上流社會婦女發表動人的演說,這些婦女全都懷抱希望,希望有一天她們的小小王國會迎接她們回歸。戰爭結束后,王儲搭乘的船隻停在碼頭外,船上舉辦歡迎會,那些尖叫到破了嗓子的人之所以那麼賣力,只不過是為了掩蓋他們自己和國王內心的羞愧。老人朝太陽抬起頭,閉上眼睛。
口令呼喊,軍靴踏步,AG-3步槍槍托擊打碎石路面。交接。警衛換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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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維也納。
“你們不知道?”海倫娜·邁爾老太太問。
她搖搖頭。弗里茨已打電話請人去搜索歸檔的舊命案了。
“檔案我們一定找得到。”弗里茨輕聲說。哈利心中沒有一絲懷疑。
“警方非常確定是蓋布蘭殺了他的醫生?”哈利問,轉頭望向邁爾老太太。
“對。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一個人住在醫院房間裏。警方說蓋布蘭打破外門的玻璃,布洛海德躺在床上,在睡夢中被殺死。”
“怎麼殺的?”
邁爾老太太在喉嚨前面誇張地畫了一條橫線。
“後來我曾親眼看見他的屍體,”她說,“你幾乎會以為是布洛海德醫生自己下的手,那一刀劃得好整齊。”
“嗯。警方為什麼這麼確定是蓋布蘭下的手?”
她呵呵一笑:“這我可以告訴你,因為蓋布蘭問警衛,布洛海德住在哪一個房間。警衛看見他把車停在外面,從正門走進去。他出來的時候是跑着的,衝上車發動引擎,全速開往維也納。第二天他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只知道根據記錄他應該去奧斯陸報到。挪威警方在奧斯陸等着他回去,但他再也沒出現。”
“除了警衛的證詞之外,你記得警方還有其他證據嗎?”
“我當然記得,這件命案我們討論了好幾年呢!玻璃門上的血跡符合他的血型。警方在布洛海德醫生的卧室里發現的指紋,跟烏利亞在醫院的病床和床頭柜上的指紋一樣。再說,他有殺人動機……”
“真的?”
“對,蓋布蘭和海倫娜彼此相愛,但海倫娜必須嫁給布洛海德醫生。”
“他們訂婚了?”
“不是不是。布洛海德醫生愛死海倫娜了,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海倫娜來自一個富裕的家庭,但後來她父親入獄,家道中落,跟布洛海德醫生結婚是她和她母親重振家業的辦法。你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女孩子對家裏總是有點責任,至少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有責任。”
“你知道海倫娜·藍恩住在哪裏嗎?”
“蘋果派你都還沒碰呢,親愛的。”邁爾老太太高聲說。
哈利咬了一口蘋果派,嚼了幾下,對邁爾老太太點頭表示好吃。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說,“後來警方得知案發當晚海倫娜曾經跟蓋布蘭在一起,就去調查海倫娜,可是沒有任何發現。後來她離開了魯道夫二世醫院,搬到了維也納,在那裏開始自己做生意。她是個堅強又有生意頭腦的女人。我有時候會在這裏的街上看見她,可是五十年代中期她把生意賣了,之後我就沒再聽說過她的消息。有人說她離開了奧地利。不過我知道你們可以去問誰,如果她還活着的話,這我得先提醒你們。你們可以去找比阿特麗絲·霍夫曼,她是藍恩家的管家。命案發生之後,藍恩家沒辦法再僱用她,所以她在魯道夫二世醫院工作過一段時間。”
弗里茨又立刻撥打手機。
一隻蒼蠅在窗邊躁動地嗡嗡飛舞。它依據自己的微小視野向前飛行,卻頻頻撞到窗戶,不明所以。哈利站了起來。
“蘋果派……”
“下次吧,邁爾太太,現在我們沒時間吃。”
“為什麼?”她問道,“這已經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了,還能跑到哪裏去?”
“這個嘛……”哈利說,望着那隻黑頭蒼蠅在陽光照耀下的雪紡窗帘內飛舞。
前往警局的路上,弗里茨接了一通電話,突然來了個違規大轉彎,使得後方車輛紛紛大鳴喇叭。
“比阿特麗絲還活着,”他說,加速闖過黃燈,“她住在麥雷巴路的養老院,就在維也納森林裏。”
那輛寶馬的渦輪引擎歡快地發出尖細的運轉聲。車窗外的公寓逐漸變成半木質屋舍和葡萄園,最後化為蓊鬱蔥蘢的森林。午後陽光在樹葉上嬉戲,營造出夢幻般的氛圍。車子開上林蔭大道,兩旁是一排又一排的山毛櫸和栗樹。
一名護士領着他們走進一座大庭院。
比阿特麗絲坐在一把長椅上,全身籠罩在一棵節瘤累累的橡樹偌大的樹蔭下。她戴着一頂大草帽,帽子下是一張爬滿皺紋的瘦小臉龐。弗里茨用德語跟她說明來意。比阿特麗絲歪着頭,臉上帶着微笑。
“我已經九十歲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可是每次想到海倫娜小姐,還是忍不住掉眼淚。”
“她還活着嗎?”哈利用小學程度的德語問,“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他說什麼?”比阿特麗絲把手放在耳後問道。弗里茨轉述了一遍。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海倫娜在哪裏,她就坐在那裏。”
比阿特麗絲伸手指向樹梢。
這下可好,哈利心想,痴獃了。但比阿特麗絲話還沒說完:“她跟聖彼得在一起。藍恩一家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海倫娜是他們家的天使。就像我剛剛說的,每次想到她,我都會掉眼淚。”
“你還記得蓋布蘭·約翰森嗎?”哈利問。
“烏利亞,”比阿特麗絲說,“我只見過他一次,是個英俊瀟洒的年輕人,可惜他病了。誰會相信這樣一個有禮貌的好青年會殺人?他們的感情因為這件事而畫下句點,海倫娜的愛情也跟着葬送了。她一直忘不了他,可憐哪。警察一直沒找到烏利亞。海倫娜雖然沒被起訴,可是安德烈·布洛海德指示醫院把她掃地出門。後來她搬去維也納,給大主教做義工,一直做到藍恩家陷入嚴重的經濟困境,逼得她不得不去找一份有收入的工作。於是她開始做起針線活,不到兩年手底下已經有十四個全職女工為她幹活。後來她父親出獄,可是因為跟猶太銀行家鬧過醜聞,他一直找不到工作。藍恩家沒了錢也沒了地位,藍恩太太受到的打擊最大,一病不起,終於在一九五三年去世,藍恩先生也在那一年秋天出車禍去世。海倫娜在一九五五年賣掉生意,離開奧地利,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原因。我還記得那一天,那天是五月十五日,奧地利的解放日。”
弗里茨見到哈利臉上不解的神情,便加以解釋:“奧地利有點不一樣,我們不慶祝希特拉投降的那一天,而是慶祝同盟軍離開奧地利的那一天。”
比阿特麗絲接着述說她是如何接到海倫娜的死訊的。“我們有二十多年都沒她的消息,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她從巴黎寄來的信,信中寫道她跟丈夫和女兒去巴黎度假,還說那是她人生的最後一趟旅行。她沒說她在哪裏落腳,嫁給了誰,也沒說她得了什麼病。她只說自己時日無多,希望我能在聖斯蒂芬大教堂為她點一根蠟燭。海倫娜是個很不尋常的人,她七歲的時候就跑到廚房,用認真的眼神望着我說:‘上帝創造人類,是希望人類去愛。’”比阿特麗絲老太太那佈滿皺紋的臉頰滑落一滴眼淚。
“我永遠忘不了這句話。才七歲。我想她在那個時候就決定了如何經營她的生活。雖然後來她過得很不順遂,磨難又多又艱難,但我認為她的內心深處一直都相信——上帝創造人類,是希望人類去愛。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那封信你還留着嗎?”哈利問道。
比阿特麗絲拭去眼淚,點了點頭。
“我放在房間裏。不過先讓我在這裏坐一會兒,追憶一下往事,我們再去拿好嗎?對了,今天晚上是今年第一個炎熱的夜晚。”
三人沉默無語地坐着,聆聽樹枝窸窣、鳥兒鳴叫。太陽緩緩落在蘇菲奈普山後方。三人皆在心中追思逝去的故人。昆蟲在樹下的光影中跳躍舞蹈。哈利心中想的是愛倫。忽然,他看見一隻鳥,那一定是鶲鳥,他可以對天發誓,他在鳥類圖鑑里看過這種鳥。
“我們走吧。”比阿特麗絲說。
她的房間很小,十分樸素,但是明亮舒適。一張床倚着后牆,牆上掛滿大小不一的照片。比阿特麗絲正在翻看一個大衣櫃的抽屜里的一沓紙。
“我收東西有一套規則的,一定會找到。”她說。那是當然,哈利心想。
就在這時,哈利的目光被一個銀色相框裏的照片吸引過去。
“找到了。”比阿特麗絲說。
哈利沒有回答。他只是凝視着那張照片,並未回應,直到比阿特麗絲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這張照片是海倫娜在醫院工作的時候拍的,很漂亮,對不對?”
“對,很漂亮,”哈利說,“我只是覺得奇怪,她看起來似曾相識。”
“沒什麼好奇怪的,”比阿特麗絲說,“兩千多年來,人們一直把天使畫在聖像上。”
這天晚上確實炎熱。又熱又悶。哈利在四柱大床上輾轉反側,把毛毯丟到地上,又把床單從床上扯了起來,只為停止腦中的思緒,好好睡覺。他一度想喝點酒櫃裏的酒,接着才想起他已把酒櫃的鑰匙拔出來,交給前台接待員了。他聽見外面走廊傳來說話聲。有人握住他房門的門把,他從床上彈了起來,但沒有人進來。接著說話聲在房內響起,他們的氣息灼熱地貼上他的肌膚,衣服噼噼啪啪地被扯開。他睜開雙眼,看見的卻是閃爍的亮光。他知道打雷了。
隆隆雷聲聽起來彷彿遠方的爆炸聲,一會兒從這頭傳來,一會兒從那頭傳來。他倒頭繼續睡,並吻了吻她,脫去她的白色睡衣。她的肌膚白皙冰冷,因為冒汗和恐懼摸起來不算平滑。他把她抱在懷裏很久很久,直到她溫暖起來,直到她在他懷裏活過來,猶如高速播放的春季影片,一朵花瞬間綻放。他繼續吻她,吻她的頸,吻她的臂彎,吻她的腹。他吻得並不粗暴,甚至不帶挑逗,半是安慰她,半是因為昏睡,彷彿他隨時可能消失。她猶豫地跟上來,只因她認為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安全的。他繼續帶領她,直到他們來到一個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地方。他轉過身,已然太遲,她投入他懷中,咒罵他,央求他,用她強有力的雙手撕扯他,直到他的肌膚滲出鮮血。
他在自己的喘息聲中醒來,翻了個身,確定床上只有自己。後來一切都融為一個大旋渦,裏面有雷電,有睡夢。午夜時分,他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他走到窗邊往下望,只見雨水在行人路旁形成湍急的小溪,一頂無主的帽子從小溪上漂過。
哈利被清晨的電話喚醒時,外面天已大亮,街道也幹了。他看了看擺在床頭柜上的表。飛往奧斯陸的航班兩小時後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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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五日。特雷塞街。
奧納醫生的辦公室是黃色調的,牆邊擺滿書架,書架上塞滿專業書籍和挪威畫家謝爾·艾於克魯斯特的卡通人物圖。
“哈利,請坐。”奧納醫生說,“坐椅子還是沙發?”
這是奧納醫生的標準開場白。哈利微微揚起左唇角,回以“真好笑,可是以前聽過”的標準微笑。哈利在加勒穆恩機場打電話給奧納醫生,奧納醫生表示哈利可以過來,只是他沒有太多時間,他得去哈馬爾鎮參加一場研討會,而且負責致開幕詞。
“研討會的主題是‘酗酒診斷的相關問題’,”奧納醫生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的名字說出去。”
“所以你才盛裝打扮?”哈利問。
“衣服是人類傳達的一種強烈信息,”奧納醫生說,摸摸西裝翻領,“粗呢面料象徵著剛毅和自信。”
“那領結呢?”哈利問,拿出筆記本和筆。
“知識分子的輕浮和自大,也可以說是莊重中帶有一點自嘲,應該足以讓我那些平庸的同行留下好印象。”
奧納醫生得意揚揚地靠上椅背,雙手交疊在鼓起的肚子上。
“告訴我一些關於人格分裂的事,”哈利說,“或者精神分裂。”
“要五分鐘之內說完?”奧納醫生呻吟一聲。
“大概說一下就好。”
“首先,你把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擺在一起,這就是一種誤解。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誤解經常激起大家的想像。精神分裂這個名稱代表的是一大群迥然不同的精神障礙者,跟人格分裂一點關係也沒有。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中的Schizo在希臘語中是分裂的意思,但創造這個名詞的尤金·布魯勒醫生指的是精神分裂患者腦中的心理機能是分裂的。如果……”
哈利指指手錶。
“對了,”奧納醫生說,“你說的人格分裂簡稱MPD,也就是多重人格障礙,它指一個人同時存在兩個或多個人格,這些人格輪流出現,控制患者的行為,就像《化身博士》裏的傑克醫生和海德先生。”
“所以這種病真的存在?”
“當然存在,可是很罕見,不像荷里活電影動不動就拿這個當題材。我做心理醫生二十五年了,都無緣遇見一個多重人格障礙患者,但我還是對這種精神障礙有些了解。”
“比如說?”
“比如說,多重人格障礙總是跟喪失記憶有關係。換句話說,多重人格障礙患者可能一覺醒來卻宿醉得莫名其妙,因為不知道他的另一個人格是酒鬼。呃,事實上有可能一個人格是酒鬼,另一個卻滴酒不沾。”
“你不是說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
“可是酗酒也是一種生理疾病。”
“沒錯,這就是多重人格障礙如此引人注意的原因。我手上有一個多重人格障礙患者的報告,這名患者的一個人格是大煙鬼,另一個卻從來不抽煙,他們去給那個大煙鬼人格量血壓,結果發現比另一個人格的血壓高百分之二十。根據報告,女性多重人格障礙患者可能一個月來多次月經,因為每個人格都有自己的月經周期。”
“所以這種人可以改變自己的身體?”
“在某種程度上是的。《化身博士》的故事其實就跟多重人格障礙相去不遠。歐瑟森醫生髮表過一個著名的案例,這個多重人格障礙患者的一個人格是異性戀,另一個人格是同性戀。”
“那不同的人格會不會有不同的聲音?”
“會,事實上聲音是人格變換時最容易察覺的地方。”
“那聲音有沒有可能變得極為不同,即使跟患者非常熟的人也聽不出來嗎?比如說在電話里?”
“如果這個人對患者的另一個人格一無所知的話,就有可能。一些跟多重人格障礙患者只是點頭之交的人,一旦患者改變了行為舉止和肢體語言,他們就算跟患者坐在同一個房間也認不出來。”
“罹患多重人格障礙的患者能不能隱藏這件事,不讓他們最親近的人知道?”
“可以。各個人格的出現頻率依患者而定,有些患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控制人格的變換。”
“那這些人格必須知道彼此的存在嘍?”
“對,是這樣,不過這也很罕見。就像《化身博士》裏描述的那樣,不同的人格之間會產生激烈的衝突,因為他們有不同的目標、不同的道德認知、不同的同情心,對周圍人的接受度也不同,諸如此類。”
“那筆跡呢?他們也可以把筆跡亂搞一通?”
“不是亂搞一通,哈利。你自己不也經常變來變去?你累了一天下班回家,身上就已經產生很多細微的變化:你的聲音、肢體語言等都改變了。還真巧,你提到筆跡,我這裏剛好有一本書,裏面有一個多重人格障礙患者的信件照片,這個患者有十七種完全不一樣的筆跡。哪天時間充裕,我再把這本書找出來。”
哈利在筆記本上寫下重點。“不同的月經周期,不同的筆跡,簡直瘋了。”他咕噥着說。
“哈利,注意你的用詞。好了,希望對你有幫助,我得走了。”
奧納醫生打電話叫了輛出租車。兩人一起走上街,站在行人路上,奧納醫生問哈利五月十七日獨立紀念日那天有沒有事。“我老婆跟我想請幾個朋友來家裏吃飯,歡迎你來。”
“謝謝你的邀請,可是那天新納粹黨打算把慶祝聖日的穆斯林‘幹掉’,上面命令我去格蘭區的清真寺指揮監視任務。”哈利說,心中對這意外的邀請感到十分高興,同時又覺得害羞,“你知道,上面老是要我們這些單身漢在家庭聚會日去做這些工作。”
“可以來一下啊,那天來的朋友大部分也都有別的事。”
“謝啦,我看情況再打電話給你。對了,你的朋友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奧納醫生檢查自己的領結,看有沒有歪。“他們都跟你差不多啊,”他說,“不過我老婆認識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時,出租車靠在行人路旁停下。哈利替奧納醫生開門,好讓他擠進去。正要關門時,哈利突然想到一件事。“多重人格障礙的病因是什麼?”
奧納醫生在座椅上坐下,抬頭望着哈利:“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哈利?”
“我也不太確定,不過可能很重要。”
“好吧。多重人格障礙患者在童年時期通常受過虐待,但也可能是長大成人後經歷過巨大創傷,因此創造出另一個人格來逃避問題。”
“如果是成年男性,什麼樣的創傷會導致多重人格障礙?”
“這你就得發揮想像力了。他可能經歷天災、痛失摯愛、成為暴力的受害者,或者長時間活在恐懼中。”
“比如說在戰場上作戰?”
“對,戰爭當然有可能觸發多重人格障礙。”
“或者游擊戰。”
最後這句話是哈利自言自語,這時出租車已載着奧納醫生駛上特雷塞街。
“蘇格蘭人。”哈福森說。
“你要在‘蘇格蘭人’酒吧過獨立紀念日?”哈利做了個鬼臉,把包放在衣帽架後方。
哈福森聳聳肩:“不然你有更好的建議嗎?”
“如果一定要去酒吧的話,找一家比蘇格蘭人酒吧更有格調的吧。有一個更好的選擇,你可以跟那些當爸爸的警員換班,為兒童遊行做保護工作。薪資雙倍,又不會宿醉。”
“我再考慮考慮。”
哈利在辦公椅上重重坐下。
“你不早點把它拿去修一修嗎?那聲音聽起來肯定是壞了。”
“修不好的。”哈利生氣地說。
“抱歉。你在維也納有什麼發現?”
“我等一下說,你先說。”
“我查過辛娜失蹤那段時間尤爾的不在場證明,他說他去市中心散步,還去了伍立弗路的布蘭里咖啡館,可是他在咖啡館裏沒遇到認識的人,無法證實他的說法。布蘭里咖啡館的店員說他們太忙,無法證明或反駁什麼。”
“布蘭里咖啡館就在施羅德酒吧對面。”哈利說。
“所以呢?”
“我只是說明這個事實而已。韋伯怎麼說?”
“他們什麼都沒發現。韋伯說如果辛娜是被倉庫守衛看見的那輛車載到堡壘的,那他們應該能在她衣服上發現後座的纖維,靴子上應該會發現土壤或油漬之類的。”
“他在車裏鋪了垃圾袋。”哈利說。
“韋伯也這樣說。”
“你們查過她外套上發現的乾草了嗎?”
“查過了,有可能來自愛德華的馬廄,也可能來自其他一百萬個地方。”
“是乾草,又不是麥稈。”
“乾草又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哈利,它只是……乾草。”
“可惡。”哈利暴躁地朝四周看了看。
“維也納有什麼發現?”
“比乾草多得多了。你懂咖啡嗎,哈福森?”
“嗯?”
“愛倫以前都會泡很好喝的咖啡,她是在格蘭區一家店裏買的,說不定你……”
“不要!”哈福森說,“我才不幫你泡咖啡。”
“答應我你會試試看,”哈利說,站了起來,“我出去一兩小時。”
“維也納就只有這些?乾草?連風裏的麥稈也沒有?”
哈利搖搖頭:“抱歉,那也是條死胡同。你慢慢就會習慣了。”
某些事發生了。哈利走在格蘭斯萊達街上,試着確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街上行人有些不一樣。他去維也納的這段時間發生了某件事。等到走上卡爾約翰街,他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原來是夏天來了。這是多年來哈利頭一次注意到柏油路的氣味,注意到身邊經過的行人,注意到葛森路的花店。他穿過皇家庭園時,新割青草的氣味如此濃烈,使他露出微笑。一對身穿皇宮工作服的男女正瞧着一棵樹的頂端,彼此交談,還搖了搖頭。女子解開連身工作服的上身紐扣,系在腰間。哈利注意到女子抬頭往樹上看、伸手往上指的時候,她的男同事偷眼朝她的緊身T恤瞄去。
哈利來到黑德哈路,只見時尚的和不怎麼時尚的流行服飾店都在大力促銷,要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好慶祝獨立紀念日,就連報攤也賣起了緞帶和國旗。哈利聽見遠處有樂隊正加緊練習傳統進行曲,樂音回蕩不已。天氣預報說會下雨,但天氣溫暖晴朗。
哈利按下辛德的門鈴,身上冒着汗。
辛德身上似乎看不到一點慶祝這個法定假日的氣氛。“太煩了,國旗太多了,怪不得希特拉覺得跟挪威人比較親近。挪威人都是民族主義者,我們只是不敢承認而已。”他斟上咖啡。
“蓋布蘭後來被送到維也納的軍醫院,”哈利說,“他要回挪威的前一天晚上殺了一個醫生,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
“真沒想到,”辛德說,大聲啜飲滾燙的咖啡,“不過我一直覺得那傢伙哪裏怪怪的。”
“你能跟我說說有關尤爾的事嗎?”
“一定要說的話可多着呢。”
“嗯,你一定要說。”
辛德揚起濃密的眉毛:“你確定你沒有找錯對象吧,哈利?”
“現在我什麼都不確定。”
辛德小心翼翼地把咖啡吹涼:“好吧。既然一定要說,我就說了。尤爾跟我的關係在很多方面就跟蓋布蘭和丹尼爾一樣。我是尤爾的代理父親,可能是因為他沒有父母的關係吧。”
哈利的咖啡杯正要湊到嘴邊,頓時停在半空中。
“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因為尤爾這一路走來已經習慣編造很多故事。他編出的童年裏有很多人物、細節、地點和日期,比一般人記得的童年都詳細。正式版本是他從小生長在尤爾家族位於格里尼區的農莊裏,但事實上他在挪威各地換過好幾對養父母,住過很多中途之家,到了十二歲才落腳在膝下無子的尤爾家族裏。”
“你怎麼知道這不是謊言?”
“這件事說起來也有點奇怪,有天晚上尤爾跟我在赫爾斯都華鎮北邊一座森林的營地外面站崗,那天他很怪。當時尤爾跟我不是特別親近,他卻突然跟我說起他小時候如何遭受虐待,都沒有人要他,讓我感到非常驚訝。他跟我說了一些身世,有些光是聽着都讓人覺得痛苦。那些照顧他的大人本來應該……”辛德聳聳肩,“我們去散散步吧,”他說,“聽說外面天氣很好。”
兩人踏上威博街,走進史登斯公園,只見有人穿上了夏天第一件比基尼,另外有個像毒蟲的人晃出他的窩,爬上山頂,臉上的表情彷彿剛剛發現了地球。
“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他講出這些話的,不過那天晚上他好像變了個人,”辛德說,“非常奇怪,但最怪的莫過於第二天他卻表現得像是從來沒跟我講過那些話一樣。”
“你說你們不是很親近,可是你卻跟他說了你在東線的一些經歷?”
“對啊,因為在森林裏也沒什麼事好做,我們多半都只是走來走去,監視德軍而已。在那些等待的日子裏,我們可講了不少長長的故事。”
“你說過丹尼爾的故事嗎?”
辛德望着哈利:“你發現尤爾對丹尼爾着迷了?”
“現階段我都只是猜想而已。”哈利說。
“對,我經常提到丹尼爾,”辛德說,“他就像一個傳奇,很少能遇見一個人擁有那麼自由、強壯、快樂的靈魂。尤爾非常喜歡聽丹尼爾的故事,同一個故事我得講好幾遍給他聽,尤其是丹尼爾單槍匹馬進入無人地帶埋葬蘇聯狙擊手的故事。”
“他知道丹尼爾在‘二戰’期間去過森漢姆嗎?”
“當然知道,他記得關於丹尼爾的所有細節,有些我都忘了,還要他來提醒。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完全認同丹尼爾,只不過他們兩個根本就不是一類人。有一次尤爾喝醉了,還要我叫他烏利亞,就跟丹尼爾一樣。如果你問我,我會說,戰爭結束后他看上年輕的辛娜·奧薩克絕對不是巧合。”
“哦?”
“他一發現丹尼爾的未婚妻要受審,就跑去法院坐了一整天,只為了看她,好像他早已經決定了要娶她一樣。”
“因為她曾經是丹尼爾的女人?”
“你確定這很重要嗎?”辛德問,快步走在通往山坡的小徑上,哈利得加快腳步才能跟上。
“非常重要。”
“這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我個人覺得尤爾愛‘丹尼爾神話’勝過愛辛娜。我確定他對丹尼爾的欽佩是他戰後不繼續學醫而去研究歷史的主要原因。所以他自然專註於研究德軍佔領時期的挪威以及東部戰線挪威軍團的歷史。”
兩人來到山頂。哈利擦去汗水,辛德卻臉不紅氣不喘。
“尤爾能快速成為歷史學家的一個原因,是他參加過反抗軍,政府當局認為他是為戰後挪威撰寫歷史的完美工具,希望他不去提及挪威和德軍的廣泛合作,而大肆強調少得可憐的反抗行動。比如說,尤爾在他的歷史書里光是‘布呂歇爾’號重型巡洋艦在四月九日被擊沉的這一段就寫了五頁,卻絕口不提戰後遭到起訴的挪威人有將近十萬。這個策略奏效了,挪威國民並肩對抗納粹主義的神話到今天仍廣為流傳。”
“你的書會不會提到這件事,樊科先生?”
“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尤爾知道他在寫什麼,可是他寫的就算不是謊言,也是對事實的歪曲。我曾經跟他討論過這件事,他給的理由是這樣做能讓人民團結起來。他唯一無法做到的,是把國王逃離挪威投奔自由這件事描述成英雄事迹。他不是唯一一個在一九四〇年覺得被遺棄的反抗軍成員,可是我從來沒碰到過一個人像他那樣言論偏頗,連上過前線的老兵都沒有他那麼偏頗。還記得他一輩子都被他所愛和所信任的人拋棄嗎?我想他極度痛恨逃到倫敦的每一個人,真的。”
兩人在長椅上坐下,俯瞰法格博教堂,只見彼斯德拉街的屋頂往城裏延伸,奧斯陸峽灣在遠處閃閃發亮。
“真美,”辛德說,“美到有時會讓人覺得值得為它去死。”
哈利試着將這些信息全部吸收,理出頭緒,但仍缺少一個小細節。
“‘二戰’爆發前,尤爾在德國學醫,你知道他在哪裏念書嗎?”
“不知道。”辛德說。
“你知道他專攻哪一方面嗎?”
“知道,他說他夢想追隨養父和祖父的腳步,他們都非常有名。”
“他們是……?”
“你沒聽說過尤爾顧問醫生?他們是外科醫生。”
89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格蘭區。
莫勒、哈福森和哈利並肩走在莫茲菲特街上,這裏是“小卡拉奇[32]”的深處,四周的氣味、服裝和路人,都讓人幾乎忘了自己身處挪威,口中的烤肉串也讓人幾乎忘了挪威烤香腸的滋味。迎面一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來,身穿巴基斯坦慶典服裝,金色夾克的翻領上別著獨立紀念日緞帶。男孩臉上有個奇怪的獅子鼻,手中握着挪威國旗。哈利在報上讀到今天穆斯林父母為孩子舉辦獨立紀念日派對,好讓他們明天能專心慶祝聖日。
“萬歲!”小男孩給了他們一個燦爛的笑容,踏着輕盈的腳步走過。
“尤爾可不是無名之輩,”莫勒說,“他稱得上是挪威重量級的歷史權威。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報紙一定會大肆報道。更別說如果我們錯了,如果哈利你錯了,會有什麼下場。”
“我只是請你准許我帶尤爾回署里接受訊問,同時安排心理醫生在場。我還需要一張尤爾家的搜查證。”
“我只是請你至少給我一個證據或一個證人,”莫勒的手勢做個不停,“尤爾的知名度很高,而且命案現場附近沒有人看見過他,一個人也沒有。布蘭豪格夫人接到的那通從本地酒吧打去的電話有什麼發現沒有?”
“我拿尤爾的照片去給在施羅德酒吧工作的女人看了。”哈福森說。
“她叫瑪雅。”哈利插嘴說。
“她不記得見過尤爾。”哈福森說。
“我說的就是這個。”莫勒呻吟一聲,抹去嘴邊的醬汁。
“對,可是我把尤爾的照片拿給坐在酒吧里的幾個客人看,”哈福森說,瞥了哈利一眼,“有個穿外套的老人說我們可以逮捕這個人。”
“穿外套?”哈利說,“那是莫西幹人康拉德·奧斯奈,他是一號人物,但恐怕不是可靠的證人。反正尤爾跟我們說他去了施羅德酒吧對面的布蘭里咖啡館,布蘭里咖啡館沒有公共電話,所以如果他要打電話,一定會去對面的施羅德酒吧。”
莫勒做了個鬼臉,一臉狐疑地看着手中的烤肉串。他只是跟着哈利和哈福森買了一根奧圖曼式布雷克烤肉串來吃,心中多少有點不願意。哈利對這種烤肉串的形容是“當土耳其遇見波斯尼亞遇見巴基斯坦遇見格蘭斯萊達”。
“還有,你真的相信那個什麼人格分裂嗎,哈利?”
“我跟你一樣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奧納醫生說有可能,他也願意提供協助。”
“所以你認為奧納醫生可以催眠尤爾,把他身體裏的丹尼爾誘導出來,讓他自白?”
“我們還不確定尤爾是不是知道丹尼爾做了什麼,所以能跟他談談是非常重要的。”哈利說,“奧納醫生說多重人格障礙患者非常容易被催眠,因為他們一天到晚催眠自己,也就是自我催眠。”
“太好了,”莫勒轉了轉眼珠,“那搜查證怎麼辦?”
“就像你自己說的,我們沒有證據也沒有證人,法官也不一定會採信那些心理分析,不過只要我們找到馬克林步槍,那就大功告成,不需要其他東西了。”
“嗯。”莫勒在行人路上停下腳步,“動機呢?”
哈利以詢問的神情看着莫勒。
“根據我的經驗,即使是心理狀態混亂的人,在他們的瘋狂行為中通常也可以找到動機,可是我卻看不到尤爾的動機。”
“不是尤爾的動機,老大,”哈利說,“是丹尼爾的。辛娜投靠敵軍可能讓丹尼爾產生了報復的動機。他在鏡子上寫的‘神是我的審判者’這句話,可能表示他把這些謀殺行為視為一場個人聖戰,他握有正當理由,無視其他人的譴責。”
“那其他命案呢?布蘭豪格命案?還有侯格林命案?如果真的跟你判斷的一樣,兇手都是同一個人。”
“我不知道殺人動機是什麼,但我們知道布蘭豪格是被馬克林步槍射殺的,而侯格林認識丹尼爾。根據驗屍報告,侯格林的喉嚨被划的那一刀如外科手術般精準,而尤爾曾經學醫,他的目標是當上外科醫生。也許侯格林發現尤爾假裝自己是丹尼爾,才被殺的。”
哈福森清清喉嚨。
“幹嗎?”哈利乖戾地說。他跟哈福森已頗為熟識,知道哈福森準備提出異議,而且這個異議有充分根據。
“根據你告訴我們的多重人格障礙癥狀,殺害侯格林的應該是尤爾,丹尼爾又不是外科醫生。”
哈利吞下最後一口烤肉,用餐巾紙擦擦嘴,然後環顧四周尋找垃圾桶。“好吧,”他說,“我是可以說我們應該等所有問題都有了解答之後再行動,我也知道檢察官會考慮我們握有的證據十分薄弱,可是我們都不能忽視這個嫌疑人再開殺戒的可能。老大,如果我們起訴尤爾,你害怕媒體失控,但你想想看,如果他再犯下一起命案,那媒體是不是會吵翻天,再罵我們一直在懷疑某人卻什麼也沒做,讓他……”
“好好好,這些我都知道,”莫勒說,“所以說你認為他還會再作案?”
“這件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不確定,”哈利說,“不過有件事我百分之百確定,那就是兇手還沒完成他的計劃。”
“你為什麼這麼確定?”
哈利拍拍肚皮,露出嘲諷的笑容。“因為這裏有人發莫爾斯電碼給我,老大。兇手買了全世界最貴最精良的狙擊步槍是有原因的。丹尼爾之所以成為傳奇,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槍法神准。我有種感覺,他決心要把這場聖戰推向一個合乎邏輯的結尾,而這個結尾將獲得至高無上的榮耀,可以讓丹尼爾傳奇永垂不朽。”
夏日暑氣突然消失片刻,最後一陣冬季冷風吹過莫茲菲特街,將塵埃與紙屑吹得直打轉。莫勒閉上雙眼,打個冷戰,將外套拉得緊了些。卑爾根,他心想,卑爾根。“我去想想辦法,”他說,“你們先做好準備。”
90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警察總署。
哈利和哈福森做好了準備,躍躍欲試,以至於哈利的電話一響,兩個人都跳了起來。哈利抓起電話說:“我是霍勒!”
“你說話何必要喊,”蘿凱說,“電話不就是因為這樣才發明的嗎?那天你說獨立紀念日什麼來着?”
“什麼?”哈利花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我說我要工作?”
“還有呢?”蘿凱說,“你說你就算偷天換日……”
“真的嗎?”哈利覺得腹部湧出一種奇怪、溫暖的感覺,“如果我找人來代我的班,你願意跟我一起過節嗎?”
蘿凱咯咯一笑。
“你的口氣好多了。我可得先聲明,你不是我的首選,我爸爸決定今年要自己過獨立紀念日,所以,沒錯,我們希望你跟我們一起過節。”
“歐雷克怎麼說?”
“是他提議的。”
“是嗎,這小子真聰明。”
哈利喜悅無比,以至於難以用正常音調說話,就算哈福森坐在辦公桌對面,兩耳之間有着一道大大的弧線,他也覺得無所謂。
“那就這麼說定了?”蘿凱的聲音撓動着他的耳朵。
“好,只要我能找到人代班的話。我等會兒再打給你。”
“OK,你晚上也可以過來吃點東西,如果你有時間而且想過來的話。”
蘿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讓哈利想到她在打電話之前就已經準備好這麼說了。他心中的笑聲如泡泡般不斷冒出,頭腦感覺輕飄飄的,彷彿吃了迷幻藥。他正要說“好”,突然想起蘿凱在餐廳里說過的話:我知道不會只有一次。蘿凱說的“吃點東西”其實另有所指。
如果你有時間而且想過來的話。
他如果感到驚慌,現在正是時候。
插撥燈閃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有另外一通電話打進來,一定得接。蘿凱,你先等我一下,好不好?”
“沒問題。”
哈利按下方形按鍵,是莫勒打來的。
“逮捕令已經下來了,搜查證也快了。湯姆那邊準備了兩輛車和四個武裝警員。哈利,我向耶穌祈禱說希望你肚子裏那個發莫爾斯電碼的傢伙手穩當些,沒有發錯電碼。”
“他只是發了幾個代碼,從來沒發過一整句話。”哈利說,對哈福森打個手勢,示意他穿上夾克。“先走啦。”哈利用力掛上電話。
等到他們整裝待發,站在電梯裏,哈利才猛然記起蘿凱還在另一條電話線上,等候他的回答。眼下他已沒有心思去琢磨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91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伊斯凡路。
警車駛入這個屋舍相隔甚遠的安靜住宅區時,夏季的第一天開始涼快下來。哈利渾身不自在,不只是因為他穿了防彈背心,身上一直冒汗,也因為這裏實在太安靜了。他凝視精心修剪的籬笆後方的窗帘,但窗帘並未晃動。他感覺自己像個西部牛仔,騎在馬上準備突襲。
起初哈利拒絕穿防彈背心,但負責行動的湯姆下了簡短的最後通牒:要麼穿上防彈背心,要麼待在家裏。哈利解釋了馬克林步槍的子彈會像刀子切牛油那般穿過防彈背心,湯姆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他們分別坐進兩輛警車。湯姆搭乘的第二輛警車駛上松恩路,開進伍立弗哈比住宅區,從另一個方向前往伊斯凡路。哈利聽見湯姆的聲音伴隨着雜音從無線電對講機傳出,語調冷靜而自信。湯姆詢問各自所在位置,再次敘述行動程序和緊急預案,要求每一位警員複述各自的任務。
“如果他是行家,可能會在柵欄門上連接警鈴,所以我們翻柵欄過去,不要開門進去。”
連哈利都不得不承認湯姆的工作效率極高,車內其他人顯然都很尊敬湯姆。哈利指了指那棟紅色屋子。“就是那棟。”
“阿爾法,”前座女警對着對講機說,“我們沒看見你們。”
湯姆說:“我們就在轉角,遠離房子的視線範圍,等你們看見我們。完畢。”
“太遲了,我們已經到了。完畢。”
“好,先不要下車,我們過去。完畢,結束通話。”
接着他們看見第二輛警車的車頭從轉角冒了出來。他們再朝紅色屋子前進最後五十米,然後停車,擋住車庫出入口。第二輛警車則停在院子柵欄門前。
眾人陸續下車。哈利聽見一隻網球被網線鬆掉的球拍擊出的低沉迴音。太陽正朝伍拉森車站的方向移動。他聞到一扇窗戶飄出煎豬排的香味。
好戲上場。兩名警察手持蓄勢待發的MP5衝鋒槍,翻過柵欄,一左一右繞着屋外奔跑。
與哈利同車的女警留在車上。她的任務是用無線電對講機和中央總機保持聯絡,以及阻止圍觀民眾靠近。湯姆和最後一名警察等剛才那兩名警察就位並用胸部口袋內的無線電回話后,才高舉制式手槍,翻越柵欄門。哈利和哈福森站在警車後方,觀看整個行動。
“香煙?”哈利問那女警。
“我不抽,謝謝。”她微笑着說。
“我只是問你有沒有煙。”
她收起笑容。典型的不吸煙者,哈利心想。
湯姆和那名警察奔上台階,在大門兩側各就各位。這時哈利的手機響起。哈利看見那女警的眼珠轉了轉。典型的外行人,她可能這樣想。
哈利只是查看一下來電顯示是否為蘿凱的號碼,正要關機,卻發現那號碼很眼熟,但不是蘿凱的。湯姆舉起手,正要下達命令,這時哈利想起電話是誰打來的。他從女警手中搶過無線電對講機,女警吃驚地張大嘴。
“阿爾法!停止動作。嫌疑人正打電話給我,聽見沒有?”
哈利往台階望去,只見湯姆對他點點頭。哈利按下接聽鍵,把手機靠上耳邊。
“我是哈利。”
“嘿,”不是尤爾的聲音,哈利十分驚訝,“我是辛德,抱歉打擾你。我在尤爾家裏,我想你應該來一下。”
“為什麼?你在他家幹嗎?”
“我可能做了一件蠢事。一小時前他打電話給我,要我馬上過來,說他生命有危險。我開車過來,發現門是開着的,卻不見他的蹤影。現在我擔心他可能把自己鎖在了卧室里。”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卧室的門是鎖着的,我想從鑰匙孔往裏面看,可鑰匙從裏面插在門鎖上。”
“好,”哈利說,繞過警車,朝柵欄門走去,“你仔細聽好,站在原地不要動,如果你手裏有任何東西,立刻放下,我們馬上就到。”
哈利走上台階,湯姆和另一名警察驚訝地跟在後頭。他按下門把手,推門而入。
辛德站在門口,手裏握着話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我的老天,”他看見湯姆手裏握着左輪手槍說,“這也太快了吧……”
“卧室在哪裏?”哈利問。
辛德指了指樓梯。
“帶我們上去。”哈利說。
辛德領着三名警察往屋裏走。“這裏。”
哈利轉動門把手,確實上了鎖。只見門鎖上插着一把鑰匙,他試着旋轉鑰匙,卻轉不動。
“我剛剛來不及告訴你,我拿了其他卧室的鑰匙想開門,”辛德說,“有時候鑰匙是一樣的。”
哈利拔出鑰匙,把眼睛湊上鑰匙孔,只見房內有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櫃,床上映出一道光影。湯姆低聲用對講機交談。哈利感覺汗水又開始在防彈背心內滲出並往下流。他一見那光影的形狀便心生不祥之感。
“你不是說裏面插着一把鑰匙嗎?”
“對啊,”辛德說,“我插進這把鑰匙,裏面那把鑰匙就被推出去了。”
“那我們要怎麼進去?”哈利問。
“馬上就來了。”湯姆說,這時他們聽見靴子踏上樓梯的沉重腳步聲。剛才繞到屋后就位的一名警察走了上來,手中拿着一根紅色撬棒。
“這邊。”湯姆指了指。
木板碎片四處紛飛。房門彈開了。
哈利邁開大步,踏進房內,耳中聽見湯姆讓辛德留在外面。
哈利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遛狗繩。尤爾用遛狗繩上吊,身上穿着領口敞開的白襯衫、黑褲子、方格花紋襪。他身後是一把椅子,椅子倒在衣櫃前方,鞋子整整齊齊擺在椅子下方。哈利抬頭朝天花板看去,看見遛狗繩綁在天花板吊鉤上。哈利極力剋制自己,卻還是忍不住朝尤爾的臉部望去。尤爾的一隻眼睛看着房間,另一隻眼睛看着哈利,分別看向兩個方向。像是一個雙頭巨獸,一顆頭各長一隻眼睛,哈利心想。他走到朝東的窗戶前,看見有孩子騎自行車沿伊斯凡路而來。警車到來的消息在這種地區總是散播得十分迅速,孩子就是被這個消息吸引來的。
哈利閉上眼睛思考。第一印象很重要,現場閃過腦際的第一個想法總是最正確的。這是愛倫教他的。他的教官則教他,進入犯罪現場后,要把注意力放在第一樣最有感覺的事物上。這就是哈利不必轉身也知道鑰匙就落在身後的地板上的原因。他知道他們在房間裏找不到什麼指紋,也沒有人闖進過這棟屋子。原因很簡單,殺人者和被害人都吊在天花板上。雙頭巨獸分裂了。
“打電話給韋伯。”哈利對哈福森說。哈福森已來到屋內,站在房間門口,凝望天花板上吊著的屍體。
“明天的節日他可能有別的打算,不過可以安慰他說,這件案子已經告一段落了。尤爾發現了兇手是誰,並且以生命為代價。”
“兇手是誰?”湯姆問。
“要用過去時。兇手已經死了。兇手自稱丹尼爾·蓋德松,住在尤爾的腦子裏。”
哈利一邊往屋外走,一邊跟哈福森說,請韋伯找到馬克林步槍之後跟他聯絡。
哈利站在門前台階上,觀察這個地區。沒想到這麼多鄰居突然都在院子裏幹活,而且個個都踮起腳越過籬笆往這邊看。湯姆也走了出來,站在哈利身旁。
“我不懂你剛剛在裏面說的話,”湯姆說,“你的意思是說,這傢伙畏罪自殺嗎?”
哈利搖搖頭:“不是,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他們殺了彼此。尤爾殺了丹尼爾好阻止他。丹尼爾殺了尤爾,避免自己被揭發。他們的利益第一次有了交集。”
湯姆點點頭,似乎仍摸不着半點頭腦。
“那個老傢伙有點眼熟,”他說,“我是說活着的那個。”
“他是蘿凱的父親,你……”
“哦,樓上密勤局的那個騷貨,原來是她的父親。”
“你有煙嗎?”哈利問。
“我不抽煙。”湯姆說,“接下來的事歸你管了,哈利,我要走了,如果你還需要幫忙,現在就說。”
哈利搖搖頭,湯姆往柵欄門走去。
“哦,對了,”哈利說,“如果你明天沒什麼特別的事,我需要一個資深警官代我的班。”
湯姆笑了幾聲,繼續往前走。
“你只要在格蘭區清真寺舉行禮拜的時候執行監視任務就可以了,”哈利高聲說,“這種任務你很在行,只要不讓光頭黨痛扁慶祝聖日的穆斯林就好。”
湯姆走到柵欄門前,突然停步。“你負責這個任務?”他轉過頭來說。
“沒什麼大不了,”哈利說,“只是兩輛車、四個人而已。”
“多久?”
“八點到三點。”
“你知道嗎?”湯姆說,“我突然想到我欠你個人情。正好,我幫你代班。”他向哈利敬個禮,坐上警車,發動引擎,離開現場。
欠我什麼人情啊?哈利沉思,耳中聽見網球場傳來懶洋洋的擊球聲。下一刻他已把這件事拋在腦後,因為手機響起,這次的來電顯示正是蘿凱的號碼。
92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霍爾門科倫路。
“這是給我的嗎?”蘿凱拍手說道,接過一束雛菊。
“我沒辦法去花店,只好在你家院子裏摘。”哈利踏進門內,“嗯,是椰奶的味道,泰國菜?”
“對。恭喜你買了新西裝。”
“這麼明顯?”
蘿凱呵呵一笑,摸摸西裝翻領。“高品質羊毛。”
“超級一一〇。”
哈利根本不知道超級一一〇是什麼意思。他只是興高采烈地走進黑德哈路一家正要打烊的時裝店,請售貨員替他找來唯一一套適合他身高的西裝。當然了,七千克朗遠遠超過他的預算,但如果不花這筆錢,他只能再穿那套滑稽萬分的老西裝,因此他閉上雙眼,把信用卡放上刷卡機,試着忘記這筆錢。
兩人走進餐廳,桌上擺着兩人份的餐具。
“歐雷克在睡覺。”哈利還沒問,蘿凱便說道。接着是一陣沉默。“我不是那個意思……”她開口說。
“不是嗎?”哈利微笑着說。他從未見過蘿凱臉紅。他把她拉進懷中,呼吸剛洗過頭髮的芳香,感覺她微微的顫抖。
“我的菜……”她輕聲說。
哈利放開她,見她消失在廚房裏。面向院子的窗戶開着,今天才出現的白色蝴蝶在落日餘暉中翻飛得有如五彩碎紙,屋內能聞到軟肥皂和潮濕木地板的氣味。哈利閉上雙眼。他知道他需要很多個這樣的日子,才能完全忘卻尤爾吊在遛狗繩上的景象,但那景象已開始退去。韋伯和他的弟兄沒找到馬克林步槍,但找到了尤爾的狗,佈雷的喉嚨被劃開,套着垃圾袋冰在冷凍庫里。他們在工具箱裏還發現了三把刀,刀上都有血跡。哈利猜想其中一把必沾有侯格林的血。
廚房傳來蘿凱的呼喚,叫他幫忙拿幾樣東西。那景象已開始退去。
93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霍爾門科倫路。
土耳其禁衛軍音樂隨風飄來又散去。哈利睜開眼睛,眼前白晃晃一片。白色日光從飄動的白色窗帘縫隙透入,微光閃爍猶如莫爾斯電碼。白色牆壁,白色天花板,白色寢具輕柔冰涼地貼着他溫熱的肌膚。他翻過身,看見枕頭上仍留有她躺過的痕迹,但床上只有他一人。他看了看錶,八點零五分。蘿凱已經帶歐雷克前往阿克什胡斯堡壘遊行場,那裏是兒童遊行的出發地點。他們約好十一點在皇宮警衛室前碰面。
他閉上眼睛,重溫昨夜時光,然後下床,拖着腳走進浴室。浴室也是白色的:白色瓷磚,白色瓷器。他用冷水沖個澡,不知不覺唱起TheThe樂隊的一首老歌。
“……完美的一天!”
蘿凱為他掛上了一條浴巾,也是白色的。他用厚厚的棉織浴巾擦身體,讓血液循環暢通起來,同時在鏡中端詳自己的臉。現在他很開心,對不對?現在他很開心。他對鏡中那張臉微笑。那張臉也對他微笑。艾克曼和弗里森。如果你對世界微笑,世界也會……
他放聲大笑,將浴巾圍上腰際,踩着濕潤的雙腳,慢慢穿過走廊,走進卧室。他花了幾秒鐘才發現自己走錯了卧室,因為這間卧室的擺設也全都是白色的:白色牆壁,白色天花板,一張擺着家庭照片的梳妝枱,一張鋪得整整齊齊的雙人床,上面蓋着老式針織床罩。
他轉過身,來到門邊正要離去,突然全身僵硬,呆立原地。他腦中彷彿有個部分命令他繼續往前走,忘記他看見的一切;另一個部分則要他回去查看剛剛看見的是否真如他想的那樣,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真如他擔心的那樣。這正是他所害怕的,至於為什麼,他並不知道。他只知道當一切都是完美的,一切都好到不能再好,你不會希望改變出現,一絲改變都不希望。但已經太遲了。當然已經太遲了。
他吸了口氣,轉過身,再走進房間。
那張黑白照片裝在簡單的金色相框裏。照片中的女子有一張鵝蛋臉,身材高挑,顴骨高聳,充滿笑意的雙眼十分平靜,看着相機上方高一點的位置,應該是看着拍照的人。她看起來相當強健,穿一件樸素短衫,短衫前是一條銀色十字架項鏈。
兩千多年來人們一直把天使畫在聖像上。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照片時覺得似曾相識的原因。毫無疑問,照片中的女子跟他在比阿特麗絲的房間裏見到的那張照片,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