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五芒星》(1)
第一部
“只被切斷一根手指可以流這麼多血?”
“可以。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
“這代表手指被切斷的時候,她的心臟還在跳動。也就是說,她的手指是在她被射殺前切斷的。”
1
星期五蛋
這棟房子建於一八九八年,就建造在黏土地基上,如今西側已有些微下陷,雨水因此能溢過門板下方的木製門檻。雨水繼續穿過卧室,在橡木拼花地板上留下水漬,向西流去。水來到凹處,稍做停留,等待更多水注入,然後像一隻緊張兮兮的老鼠沿着踢腳線急匆匆地奔行。這時水已分作兩路,在踢腳線下尋找可行之路,偷偷摸摸地前進,直到遇上橡木地板盡頭和牆壁之間的裂縫。裂縫內躺着一枚五克朗硬幣,上面鐫刻着挪威國王奧拉夫五世的側面頭像和年份。年份是一九八七年,正是這枚硬幣從木匠口袋裏掉出來的前一年。那幾年景氣繁榮,閣樓需求量大,必須在短時間內完工,因此木匠掉了這枚硬幣也懶得去找。
水沒花多少時間就在拼花地板下找到一條可供穿行的通道。這間屋子曾在一九六八年漏水,也就是公寓蓋了新屋頂的那年。除了那年之外,橡木地板一直未受打擾,保持乾燥,持續收縮,使得屋子深處兩塊橡木地板間的裂縫幾乎達半厘米寬。水逐漸滴上裂縫下的橫樑,繼續往西流去,然後滲入外牆,滲入灰泥和砂漿的混合物中。
這些灰泥和砂漿是由雅各布·安德森在一百年前的仲夏時分混合的。雅各布是個技藝嫻熟的泥水匠,育有五名子女。他和當時奧斯陸其他泥水匠一樣,自行混合砌牆用的灰泥和砂漿。他不只對石灰、沙礫和水的調配有自己的特殊比例,還在裏面加入了獨門材料,也就是馬毛和豬血。他認為毛和血可以促使灰泥聚合,提升其強度。這不是他想出來的,他對當時聽了這事而搖頭不已的同行解釋,他的蘇格蘭裔父親和祖父都習慣在灰泥里添加羊毛和羊血。雖然雅各布放棄了自己的蘇格蘭姓氏,換上一個做生意用的挪威姓氏,但他認為沒有必要背叛自己身上傳承了六百年的蘇格蘭血統。有些泥水匠認為雅各布在灰泥中混入毛和血是不道德的,有些泥水匠則認為他與惡魔為伍,不過大多數泥水匠只是取笑他。也許正是他們促使了下面這則傳說廣為人知,並在發展迅速的克里丹亞鎮代代相傳。
根據傳說所述,基努拉卡區一個馬車夫迎娶了來自韋姆蘭省的表妹,婚後兩人搬進一棟公寓,公寓有一室一廚,位於塞路斯街住宅區,而建造這棟公寓的泥水匠正是雅各布。不久后這對夫婦生下一子,不幸的是這個孩子生來就有一頭深色鬈髮和一雙褐色眼珠,但他們夫妻倆卻都是金髮碧眼。這件事激起了馬車夫的妒恨本性。一天深夜,他將妻子的雙手反綁在背後,帶進地下室,然後砌起一道磚牆把她封在裏頭。妻子的尖叫聲被裹在厚磚牆裏,傳不出去。雙手受縛的她站在兩道磚牆之間,只能試着從磚牆的縫隙間擠出去。丈夫本以為妻子會因為缺氧窒息而死,殊不知磚牆其實可以透氣。最後這可憐的女人只能張開嘴巴,用牙齒攻擊磚牆。此舉也許有那麼一絲成功的機會,因為蘇格蘭泥水匠雅各布在水泥中混合了毛和血,以為可以節省昂貴的石灰成本,卻使得磚牆留有孔隙。這個來自韋姆蘭省的女子用一口強健的牙齒展開攻擊,使得磚牆逐漸崩落。然而悲哀的是,求生的意志使得她嘴裏塞進一口又一口的灰泥和磚屑,最後讓她無法咀嚼、吞咽或吐出唾液,氣管被沙礫和一塊塊灰泥堵住。她面色發青,心跳漸緩,最後停止呼吸。
她進入了大多數人認為的死亡狀態。
然而根據傳說所述,豬血的味道產生了一種效果,讓這不幸的女人以為自己依然活着,並立刻掙脫束縛雙手的繩子,穿越磚牆,再度行走於路上。基努拉卡區的一些老人從小就聽聞這則傳說,至今仍記得這個女人長了一個豬腦袋,手中持刀四處遊走,看見深夜有孩童在外遊盪,就割下他們的首級。她必須嘗到血的味道才不至於消失。當時很少人知道泥水匠雅各布的名字,但雅各布一直孜孜不倦地調製他的獨門灰泥。三年後,雅各布在如今漏水的那棟屋子裏工作,卻不慎從鷹架上跌落,身後只留下兩百克朗和一把結他。直到一百年後,泥水匠們才開始在攪拌水泥時添加人造毛髮纖維,米蘭一間實驗室的研究人員也才發現耶利哥之牆[1]添加了血和駱駝毛作為強化之用。
然而絕大部分水不會滲入牆內,轉而從牆壁下方穿過,這是因為水就跟懦弱與色慾一樣,總是會從最低下處尋找出路。起初,水會被梁桁間一塊塊的粒狀隔絕材料吸收,但隨後又有更多水湧來,隔絕材料很快就吸飽了水。於是水穿過隔絕材料,浸濕了一八九八年七月十一日發行的一份報紙,報上說建築業的繁榮可能已達巔峰,那些寡廉鮮恥的房產投機客未來勢必有苦頭可吃。報紙第三頁則說,上周發生的年輕護士命案,目前警方仍未掌握任何線索,這名護士在浴室遭人刺殺身亡。同年五月另有一名女子在奧克西瓦河畔被發現,女子遭人殺害,肢體不全,兇手使用的手法跟護士命案一樣,但兩起命案是否互有關聯,警方不予置評。
水流經報紙,也流過報紙下方的木質地板,以及地板下方樓下的油漆天花板內部。一九六八年房屋漏水整修時,曾使這部分天花板受損,於是水滲進孔隙之內,形成水滴,懸垂在天花板上,直到它達到一定的重量。當地心引力大於表面張力,水滴就脫離天花板,大約墜落三米半,來到下墜軌道的終點,墜入水中。
菲畢卡·克努森用力吸了口煙,再呼到公寓四樓開着的窗戶外。這是個溫暖的午後,後院裏,受陽光炙烤的柏油路面將空氣往上推升,帶起煙霧沿着這棟淺藍色公寓的外牆向上飄浮,最後消失無蹤。屋頂另一側可以聽見平常十分繁忙的伍立弗路上只傳來一輛車子的行駛聲。大家都度假去了,整座城市幾乎成了空城。一隻不懂得避開暑氣的蒼蠅六腳朝天躺在窗台上。公寓面對伍立弗路的那一側比較涼爽,但菲畢卡不喜歡那邊的景觀。從那邊望出去可以看見救世主墓園,園內擠滿名人,有名的死人。公寓一樓是一家商店,招牌上寫的是“紀念碑”,換句話說,這裏販賣墓碑,可以說這家店相當“貼近市場”。
菲畢卡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
暖和的天氣來臨時,她十分開心,但這份開心很快就被消磨殆盡,如今她渴望的是涼爽的夜晚和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今天早上畫廊里只來了五個客人,下午只來了三個。百無聊賴之餘,她抽掉一包半的香煙,這使得她心跳加速,喉嚨干疼,老闆打電話來問生意如何,她幾乎難以發出聲音。一如往常,她回到家,剛把土豆放進鍋里,空蕩蕩的胃就立刻湧現食慾。
兩年前菲畢卡認識安德斯之後就戒了煙。安德斯不但沒要求菲畢卡戒煙,甚至不反對她抽煙。他們是在大加那利島認識的,當時安德斯為了好玩,還跟菲畢卡討了一根煙來抽。返回奧斯陸一個月之後,兩人就同居了。同居之初,安德斯曾說他們的關係也許可以容許少量二手煙的存在,還說那些癌症研究人員未免言過其實,而且他可能很快就能適應衣服上的煙味。第二天早上,菲畢卡就做了決定。幾天後,兩人共進午餐,安德斯說他有好一陣子沒看見她手中夾煙了,她回答說自己其實沒那麼愛抽。安德斯微微一笑,俯身越過餐桌,撫摸她的臉頰。
“你知道嗎,菲畢卡?我也覺得你沒那麼愛抽煙。”
她聽見身後的鍋里傳出熱水沸騰聲,望着手中的香煙。再抽三口吧。她抽了第一口。毫無滋味可言。
她是什麼時候又開始抽煙的?她已經記不得了。也許是去年吧,自從安德斯開始出差,長時間不在家之後。還是新年夜,當她開始幾乎每晚加班之後?是不是因為她不快樂?她是不是不快樂?他們從不爭吵。他們也幾乎不做愛了,但安德斯說這是因為他工作辛苦,一句話就結束了這個話題。兩人即使難得做個愛,也提不起勁,只因安德斯心不在焉。於是菲畢卡明白,她的心也不必放在這裏。
他們不曾真正大吵一架。安德斯不喜歡扯開嗓門說話。
菲畢卡看了看鐘:五點十五分。不知道安德斯跑哪裏去了,他只是含糊地說會晚點回來而已。她按熄香煙,把煙屁股扔進後院,回到爐前查看土豆,拿起叉子叉進最大的那顆。快熟了。只見沸騰的水面上有許多小小的黑色塊狀物在上下跳動。奇怪了,這些黑色塊狀物是從土豆還是鍋里跑出來的?
她開始回想上次用這口鍋是什麼時候,這時正好聽見大門打開,接着從門廊傳來喘息聲和鞋子被踢落的聲音。安德斯走進廚房,打開冰箱。
“吃什麼?”他問。
“炸肉餅。”
“哦?”這個字的尾音揚起,形成問句。她大概明白安德斯的意思:又吃紅肉?我們是不是應該多吃點魚才對?
“好吧。”安德斯語調平淡,俯身往鍋中瞧去。
“你幹嗎去了,怎麼全身濕答答的都是汗?”
“我今天晚上沒做什麼運動,所以騎自行車去松恩湖轉了一圈。水裏這些黑黑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菲畢卡說,“我也是剛剛才看到的。”
“你不知道?你以前不是當過什麼廚師來着?”
安德斯伸出食指和拇指靈巧地夾了一小塊黑色物體出來,放進嘴裏。菲畢卡凝視安德斯的後腦勺和他的褐色細發。她曾經覺得安德斯的頭髮很有魅力,梳理整齊,長度適中,髮型偏分。她也曾經覺得安德斯一臉聰明相,是個有前途的男人,他的未來容納得下兩個人。
“什麼味道?”她問。
“沒什麼味道,”他說,依然俯身在爐子上方,“是蛋。”
“蛋?可是我洗過鍋了……”她猛然住口。
安德斯轉過身來:“怎麼了?”
“這裏有……一滴東西。”她指着安德斯的頭。
安德斯皺起眉頭,摸了摸後腦勺。兩人同時後退一步,抬頭朝天花板看去。只見白色天花板上懸着兩滴水。菲畢卡有點近視,若是水滴反光,她是看不見的,但那兩滴水並未反光。
“看來卡米拉家淹水了,”安德斯說,“你去樓上按她家門鈴,我去找管理員。”
菲畢卡凝望天花板,又低頭看了看鍋里的塊狀物。
“我的老天。”她低聲說,感覺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來。
“又怎麼了?”安德斯問。
“你去找管理員,叫管理員去按卡米拉家的門鈴,我去報警。”
2
星期五人員休假
奧斯陸警察總署位於格蘭區,矗立在格蘭區和德揚區之間的山頂,俯視奧斯陸市中心的東區。警署大樓完工於一九七八年,由玻璃和鋼材建構而成,整棟建築不見任何斜面,呈完美對稱。負責設計警署大樓的“塔葉、托普及奧爾森建築師事務所”曾因這個設計而獲獎。負責在大樓七層和九層的狹長辦公室兩側裝設電線的一名電工則獲得社會補助,除此之外,這名電工還被父親狠狠訓斥了一頓,只因他不慎從腳手架上跌落,摔斷背脊。
“我們家七代以來都是泥水匠,必須學會在天地之間保持平衡,但最後總會被地心引力拉下來。我的爺爺想逃離這個詛咒,但這個詛咒橫渡北海,跟着他漂洋過海來到挪威,所以你出生那天,我發誓絕對不讓你走上相同的道路。我以為我成功了,因為你當了電工……電工到底為什麼要跑到六米高的地方?”
勤務中心發出的電話信號沿着這名電工鋪設的銅芯電線行進,穿過樓層之間用工廠預拌水泥砌成的天花板,抵達六樓犯罪特警隊隊長畢悠納·莫勒的辦公室。莫勒正坐在椅子上納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待還是害怕一家人即將前往歐斯市的山間小屋度假。歐斯市位於卑爾根市外,七月的歐斯市通常都和飄雨的壞天氣畫上等號。天氣預報說奧斯陸將有熱浪來襲,莫勒不反對用歐斯市的毛毛細雨來替代奧斯陸的熱浪,但要在沒有任何娛樂資源的環境中,只用一副少了紅桃J的撲克牌讓他那兩個精力過剩的年幼兒子一直有事可做,實在是個挑戰。
莫勒伸長一雙長腿,一邊用手搔搔耳後,一邊接聽電話。
“他們是怎麼發現的?”莫勒問。
“樓下天花板漏水,”勤務中心傳來的聲音答道,“管理員和住在樓下的男性鄰居去按門鈴,可是沒人應門。門沒上鎖,他們就開門進去了。”
“好。我會派兩個人過去。”
莫勒放下話筒,嘆了口氣,伸出手指在桌上一份值班表上依序滑動。隊裏有一半人員休假去了,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如此。但這並不代表奧斯陸市民就會因此特別暴露在危險中,因為每年七月歹徒似乎也喜歡放個小假。七月是犯罪特警隊的淡季,需要特警隊出馬的案件量在這個時期明顯偏低。
莫勒的手指在貝雅特·隆恩的名字旁邊停下,然後撥打鑒識中心的電話。鑒識中心位於科博街,是警方的刑事鑒定部門。無人接聽。莫勒等待電話被轉接到總機。
“貝雅特·隆恩在化驗室。”一個響亮的聲音說。
“我是犯罪特警隊的莫勒,可以幫我把電話轉接給她嗎?”
莫勒等待着。把貝雅特從犯罪特警隊招攬到鑒識中心的人,是最近剛退休的主任卡爾·韋伯。莫勒將這件事視為新達爾文主義理論的進一步證明,即男人唯一的驅動力就是要讓自己的基因永傳後世。顯然韋伯認為貝雅特的基因跟他的基因有許多相似之處。乍看之下,韋伯和貝雅特有着天壤之別。韋伯性情乖戾,暴躁易怒,貝雅特則有如一隻安靜的小灰鼠,從警校畢業之後,只要有人跟她說話,她就會害羞。但韋伯和貝雅特擁有相同的警察基因:對工作充滿熱情,只要一嗅到獵物的氣味,就能排除其他事物,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刑事線索、間接證據、錄像或模糊的描述上,直到案情出現眉目。有些嘴巴惡毒的人會說韋伯和貝雅特應該屬於化驗室而不屬於警察團體,因為警察團體對人類行為知識的重視更勝於足跡或夾克線頭。
韋伯和貝雅特會同意他們屬於化驗室,但不會同意足跡和夾克線頭不重要。
“我是貝雅特。”
“嘿,貝雅特,我是莫勒。在忙嗎?我打擾到你了?”
“是啊。有什麼事嗎?”
莫勒簡短說明案情,給了貝雅特地址。
“我會派幾個人跟你一起去。”他說。
“有誰?”
“我得看看能找到誰,你知道,現在放假。”
莫勒掛了電話,手指在值班表上繼續往下滑動。
他的手指停在湯姆·瓦勒的名字上。
湯姆的休假日期欄一片空白。莫勒對此並不感到詫異,他有時會納悶湯姆究竟有沒有休過假甚至睡過覺。湯姆是部門裏最優秀的兩位明星警監之一,他總是隨時待命、精明強幹,而且幾乎都馬到成功。和另一位明星警監正好相反,湯姆辦事可靠、工作記錄毫無瑕疵,每位同事都尊敬他。簡而言之,他是主管夢寐以求的理想下屬。湯姆具備出色的領導能力,等時機成熟,他十有八九會成為莫勒的接班人,坐上犯罪特警隊隊長的位子。
莫勒撥打電話。電話發出信號不良的吱喳聲,穿過薄薄的建築隔板。
“我是湯姆。”電話那頭響起洪亮的聲音。
“我是莫勒,我們……”
“請你稍等一下,莫勒,我正在接其他電話。”
莫勒一邊等待,一邊用手指敲着桌子。湯姆有可能成為犯罪特警隊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隊長。莫勒有時會覺得,將自己的職務交付給湯姆,心裏多少有點不安。會不會是因為湯姆太年輕了,還是因為那兩次槍擊事件?湯姆曾兩次在執行逮捕行動時拔槍射擊嫌犯,他是警界的射擊好手,自然兩次都成功射殺嫌犯。矛盾的是,莫勒知道其中一起槍擊事件正好可以把隊長職位送進湯姆手中。獨立警察調查機構並未發現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湯姆開槍並非出於自衛,調查報告更指出湯姆在這兩次緊急事件中都展現出優異的判斷力和機警的反應。這份報告等於替湯姆這位隊長候選人做了最有力的背書。
“抱歉,莫勒,我剛剛在打手機。有什麼事嗎?”
“有任務了。”
“終於有了。”
兩人的對話短短十秒就結束了。現在莫勒只需要再找到一個人就好。
莫勒想找哈福森,但班表顯示哈福森回斯泰恩謝爾市的老家去了。莫勒的手指繼續在值班表上往下滑動。休假,休假,病假。然後他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他嘆了口氣,這個名字正是他暗自希望可以避開的。
哈利·霍勒。
哈利是獨行俠、酒鬼、部門裏最恣意妄為且令人頭疼的人物,此外他還是除湯姆之外,警署六樓犯罪特警隊最優秀的另一位明星警監。若不是哈利具有出色的辦案能力,而且多年來莫勒一直為這個有嚴重酒癮的警察保駕護航,他可能早就被逐出警界了。在一般情況下,莫勒會第一個打電話給哈利,把任務指派給他,但現在的情況並不尋常。
或者換個說法:現在的情況不只是不尋常,簡直是異常。
事情是上個月爆發的。當時哈利花了一整個冬天重新調查一件舊案,命案死者是哈利最要好的同事愛倫·蓋登,陳屍地點是奧克西瓦河畔。命案發生后那段時期,哈利對其他案件完全失去興趣。愛倫命案在許久之前就已宣告偵破,但哈利卻越來越耽溺在這起命案中。老實說,莫勒已開始擔心哈利的精神狀態。四周前,哈利走進莫勒的辦公室,提出令人心驚的陰謀論,引發了衝突。基本上,哈利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對湯姆提出異想天開的指控。
接着哈利就消失了。幾天後,莫勒打電話去施羅德酒吧,證實他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哈利又開始酗酒,喝得爛醉如泥。為了掩飾哈利的曠工,莫勒再次把哈利的職務排開,列為休假。一周后,哈利來了警署一趟,但只是露個臉而已,如今一晃四周過去,他的休假已然結束。
莫勒看了電話一眼,站起身來,踱到窗前。現在是下午五點三十分,警署前方的公園卻沒什麼人,只有幾個愛曬太陽的人英勇地暴露在酷熱之中。格蘭斯萊達街上有幾家店鋪的老闆坐在涼棚下,旁邊是他們販賣的蔬菜。就連馬路上的車子也行駛得比較緩慢,儘管這時並非高峰期。莫勒用雙手向後捋過自己的頭髮,這個老習慣已經跟了他一輩子,他妻子說他應該改掉,以免別人以為他是在遮掩假髮發片。難道除了哈利之外真的沒有別人了?莫勒望着一名酒鬼搖搖晃晃地走在格蘭斯萊達街上。莫勒猜想那酒鬼可能是要去渡鴉酒吧,但渡鴉酒吧一定不會賣酒給他,最後他可能會去拳手酒吧,也就是愛倫命案的調查行動被斷然終止的地方。也許哈利的警察生涯也在那時被終止了。莫勒承受着壓力,他必須很快做出決定,怎麼解決哈利這個麻煩。但哈利的事畢竟比較長遠,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處理手上的案子。
莫勒拿起話筒,思索着他即將做出的安排,也就是指派哈利和湯姆去偵辦同一件案子。這種長假總是很折磨人。電話發出的電子脈衝從塔葉、托普及奧爾森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的獲獎警署大樓,傳向秩序良好的挪威社會,讓蘇菲街一間屋子裏的電話響起;這間屋子被混亂所主宰。
3
星期五驚醒
女人再度發出尖叫。哈利睜開眼睛。
陽光穿過慵懶飄動的窗帘,閃現亮光。電車緩緩駛過彼斯德拉街,發出的轆轆聲響漸去漸遠。哈利試着辨別自己身處何地。他正躺在自家客廳的地板上,身上穿着衣服,但衣衫不整。他處於活人的國度,卻不是真正活着。
他臉上附着一層又冷又黏的汗水,猶如一層化妝品。他感覺自己的心臟有點輕,卻有壓迫感,彷彿水泥地上的一顆乒乓球。他的頭感覺更糟。
他猶豫片刻,才決定繼續呼吸。只見天花板和牆壁都在旋轉。牆上沒有圖畫,天花板沒有吊燈,他的視線找不到定點。在他視線外圍旋轉的是宜家的書櫃、椅背,以及升降式綠色咖啡桌。但至少他從一連串的噩夢中逃了出來。
他做的是同一個噩夢,夢中他被釘在一處,無法動彈。他試着閉上眼睛、不去看女人的嘴,卻徒勞無功,只能眼睜睜看着女人扭曲地張開嘴巴,無聲地尖叫着,瞪着一雙空洞的眼睛,發出無聲的控訴。小時候,夢中的女人是他妹妹,如今這個女人成了愛倫。起初女人的尖叫是無聲的,如今女人的尖叫聲有如剎車時發出的尖銳聲響。他不知道無聲和有聲哪一種更糟。
哈利躺在原地沒動,透過窗帘縫隙凝望街道上方散發淡淡光芒的太陽和畢斯雷區房舍的後院。劃破寂靜夏日的只有電車駛過的聲音。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太陽,直到它變成一顆躍動的金黃色心臟,在薄薄一層乳藍色薄膜上跳動,噴出熱氣。小時候媽媽跟他說,小孩如果直視太陽,太陽就會燒壞小孩的眼睛,小孩的腦袋裏也會整天充滿陽光,一輩子都會如此。腦中的陽光會吞噬一切。這景象宛如奧克西瓦河畔雪地里愛倫被敲碎的頭骨,上面覆蓋著一抹陰影。三年來,哈利一直想抓住那抹陰影,卻未能成功。
蘿凱……
哈利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望向電話答錄機上那隻死氣沉沉的黑色眼睛。自從他在拳手酒吧跟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碰面之後,那隻眼睛已有好幾個星期都寂若死灰。可能它也被太陽燒毀了吧。
可惡,屋裏好熱!
蘿凱……
他記起來了,夢中那張臉曾一度變成蘿凱的臉。妹妹,愛倫,媽媽,蘿凱。女人的面孔。她們的面孔在持續的鼓動中彷彿會產生變化,然後再度融合。
哈利呻吟一聲,讓頭躺回地面。他瞥見上方有個酒瓶立在桌緣,那是一瓶美國肯塔基州克勒蒙生產的占邊威士忌。酒瓶內空空如也。蒸發了,揮發了。蘿凱。他閉上雙眼。什麼也不剩。
他不知道現在幾點,只知道時間很晚,或是很早。不管現在幾點,都不是醒來的好時間。說得更明白一點,這不是睡覺的好時間。這個時間應該做點別的事,例如喝酒。
哈利慢慢爬起身,跪了起來。
他褲兜里有個東西正在振動。原來叫醒他的正是這宛如受困飛蛾拚命鼓動翅膀的振動。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手機。
哈利朝聖赫根區緩步走去,頭痛欲裂,眼球後方陣陣抽痛。莫勒給他的地址離他家很近,走路就能抵達。他稍微洗了把臉,從洗臉盆下方的柜子裏找出一瓶喝得只剩一口的威士忌,然後出門,希望走一走可以讓頭腦清醒一點。路上經過水下酒吧:營業時間下午五點到凌晨三點,周一是下午四點到凌晨一點,周日休息。他不常來水下酒吧,因為他常光顧的施羅德酒吧就在隔壁街,但他就像大多數嗜酒人士一樣,腦中有個區域會自動儲存每家酒吧的營業時間。
他對着污穢窗戶中自己的影像微微一笑。下次再來光顧吧。
他來到街角,右轉,踏上伍立弗路。哈利不喜歡走伍立弗路,這條路比較適合車輛通行,不適合行人。他覺得伍立弗路唯一的優點,就是在炎炎夏日裏行人路右側有樹蔭蔽日。
哈利在一棟房子前停下腳步,莫勒給他的就是這棟房子的門牌號碼。他粗略地打量着這棟房子。
一樓是自助洗衣店,裏面擺着紅色洗衣機,窗戶上標示營業時間為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每日營業,二十分鐘烘乾優惠價三十克朗。一個深色皮膚的女子披着披肩,坐在一台正在旋轉的滾筒洗衣機旁對着空氣發獃。自助洗衣店隔壁的商店窗戶內立着一塊墓碑,再旁邊是一家快餐店兼雜貨店,上方的綠色霓虹招牌上寫着“肉串屋”。哈利的視線在骯髒的房屋外觀上遊走,只見舊窗框的油漆已出現龜裂,屋頂的老虎窗顯示這棟四層樓公寓新建了閣樓。生鏽的鐵門旁邊是新裝設的對講裝置,上方有個攝像頭。可見奧斯陸西區的錢潮正緩慢但穩定地往東區流動。哈利按下對講機最上面的按鈕,按鈕旁邊寫着“卡米拉·洛恩”。
“誰?”擴音器發出聲音。
雖然莫勒警告過哈利,但哈利聽見湯姆的聲音仍然心頭一驚。
哈利試着回答,聲帶卻發不出聲音。他咳了一聲,再次開口。
“我是哈利,請開門。”
鐵門發出嗶的一聲。哈利握住冰冷粗糙的黑鐵把手。
“嘿。”
哈利轉過身:“嘿,貝雅特。”
貝雅特的身高略低於平均水平,深金色頭髮,藍色眼眸,生得不算美,但不致沒有魅力。簡而言之,除了她那身衣服之外,貝雅特沒什麼惹人注目之處。她身穿白色連身工作服,看起來有點像太空服。
哈利替她打開鐵門,貝雅特提着兩個大金屬手提箱走了進去。
“你剛到嗎?”
貝雅特經過哈利面前,哈利屏住呼吸。
“不是,我去車上拿東西,我們已經來了半小時了。你打到自己了?”
哈利伸出手指摸了摸鼻子上的結痂。
“應該是吧。”
哈利跟着貝雅特穿過公寓大門,走進樓梯間。
“上面是什麼情況?”
貝雅特在綠色電梯門前放下箱子,依然抬頭望着哈利:“我以為你的原則是先看過現場再發問。”她說著按下電梯按鈕。
哈利點了點頭。貝雅特是那種記憶力超強的人,她可以逐一說出哈利早已忘記的刑事案件細節,也能說出她進警校前的大小事。除此之外,她有異常發達的“梭狀回”,也就是腦部用來記憶面孔的區域。她去做過測試,結果讓心理醫生驚訝不已。去年奧斯陸爆發多起銀行搶劫案,貝雅特曾和哈利一起合作辦案,哈利教她的東西其實不多,她之所以記得哈利的原則,只是剛好有過人的記憶力而已。
“沒錯,我喜歡在第一次到達現場的時候盡量保持客觀。”哈利說。電梯突然開始運轉,嚇了他一跳。他掏着身上的口袋,尋找香煙:“不過我應該不會參與這件案子。”
“為什麼?”
哈利沒回答,只是從左褲袋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駱駝牌香煙,抽出一根被壓扁的煙。
“哦,對,我想起來了,”貝雅特微笑着說,“你說你今年春天要去度假,是去諾曼第對不對?真好……”
哈利把煙放在唇邊,吸了一口,只覺得味道糟透了,對他的頭痛更是沒什麼幫助。只有一件事能有所幫助。他看了看錶。周一營業時間下午四點到凌晨一點。
“不去諾曼第了。”他說。
“哦?”
“對,不過這不是原因。我不會參與這件案子是因為這案子是‘他’負責的。”
哈利深深吸了口煙,用下巴朝樓上比了比。
貝雅特用力凝視哈利好一會兒:“別對他執念這麼深,你得往前看。”
“往前看?”哈利呼出一口煙,“他會傷害別人,貝雅特,這你應該知道。”
貝雅特臉上一紅:“湯姆跟我只是短暫交往過一陣子而已,哈利。”
“就是你脖子上有草莓的那段時間嗎?”
“哈利!湯姆從來沒……”
貝雅特突然住口,發現自己提高了嗓門。她的聲音在樓梯間內向上迴繞,但隨即就被降落在他們面前的電梯吞沒了。電梯抖了抖,停了下來。
“你不喜歡他,”貝雅特說,“所以你會編出很多故事。其實湯姆有很多優點,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嗯。”
哈利在外面牆上熄滅香煙。貝雅特拉開電梯門,走了進去。
“你不上去嗎?”她問道,看着哈利仍站在電梯外專註地凝視某樣東西。哈利凝視的是電梯。那台電梯設有拉門,只是一道簡單的鐵柵門,推開進入后關上,電梯就能運轉。尖叫聲再度響起。無聲的尖叫。他覺得全身冷汗直冒。他出門前喝的那口威士忌還不夠,遠遠不夠。
“怎麼了?”貝雅特問。
“沒什麼,”哈利用渾厚的聲音回答說,“我只是不喜歡這種老式電梯而已,我走樓梯上去。”
4
星期五統計數據
這棟公寓的確有閣樓,而且有兩間,其中一間大門敞開,門口拉起一條橘色封鎖線,禁止閑人進入。哈利彎下腰,屈起一米九二的身體,從封鎖線下方鑽過,然後快速踏出一步,穩住身形,從另一側直起身來。他站在門內,看見地上鋪有橡木拼花地板,屋頂是斜的,設有老虎窗。屋裏很暖,感覺像浴室。室內空間很小,走的是極簡風,跟哈利家一樣,但兩者的相似處僅止於此。客廳擺着設計師希爾默·赫斯最新推出的沙發、一張R.O.O.M.牌咖啡桌,還有一台飛利浦十五英寸小電視,冰藍色透明塑料外殼,正好搭配同色系音響。哈利看見裏面有兩扇門,一扇通往廚房,一扇通往卧室。屋內的空間只有這麼大,而且安靜得十分詭異。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雙手交疊胸前,抖着腳站在廚房門口,滿頭大汗,雙眉揚起看着哈利。哈利亮出證件,那警察搖了搖頭,嘻嘻一笑。
大家都認得出洋相的猴子,哈利心想,出洋相的猴子卻不認得大家。他伸手抹了抹臉:“現場勘察組呢?”
“在卧室,”那警察說,抬起下巴朝卧室比了比,“貝雅特和韋伯。”
“韋伯?現在連退休人員都被叫來出勤了啊?”
那警察聳了聳肩:“放長假嘛。”
哈利環視四周。
“好吧,你去關上樓下大門和這裏的門,不然所有人都可以隨意進出這棟公寓。”
“可是……”
“聽好了,樓下也算是犯罪現場,知道嗎?”
“我知道。”那警察語氣有點不滿。哈利知道自己才說兩句話就又樹了一個敵人,現在他的敵人排起隊來可以綿延好幾公里了。
“可是我收到明確的命令,要……”
“……要看好這裏的東西。”一個聲音從卧室里傳了出來。
湯姆出現在卧室門口。
湯姆雖然身穿深色西裝,濃密的深色髮際線下卻不見一顆汗珠。他是個好看的男人,也許算不上迷人,但五官端正勻稱。他沒有哈利那麼高,但很多人以為他跟哈利一樣高,也許是因為他體態挺拔,而且會不經意流露出自信的神采。許多跟湯姆共事的人不僅感到佩服,還會被湯姆的沉着鎮靜感染,放鬆下來,找到發揮一己之長的位置。湯姆讓人覺得好看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擁有健壯的體格,沒有一套西裝遮掩得了一周健身五天、勤練空手道和重量訓練的成果。
“而且他必須看好這裏的東西,”湯姆說,“我剛剛叫一個人搭電梯下去視情況關閉所有出入口。一切處理妥當了,哈利。”
湯姆最後這句話語調平平,讓人搞不清楚是陳述句還是問句。哈利清了清喉嚨:“她在哪裏?”
“在裏面。”湯姆站到一旁,讓哈利走進卧室,同時做出關心的表情,“哈利,你打到自己了?”
卧室佈置得十分簡單,但品味高雅,帶有一絲浪漫氣息。房內床鋪雖是雙人床,卻只有單人寢具。床邊有一根承重梁,樑上刻有一個像是心形的花紋,心形裏面刻了一個三角形。可能是情人的記號吧,哈利心想。床頭牆上掛着三幅裱框的裸男圖,帶點情色意味,風格介於軟調色情和親密藝術之間。
浴室的設備是成套的,空間只容納得下一個洗臉盆、一個馬桶、一個沒有浴簾的淋浴間,以及卡米拉·洛恩。卡米拉躺在瓷磚地面上,臉扭向門口,眼睛卻向上看着蓮蓬頭,彷彿在等待蓮蓬頭噴出更多的水。
卡米拉身上只穿一件白色浴袍,浴袍已經濕透,袍襟敞開,蓋住排水口。貝雅特站在門口正在拍照。
“有人檢查過她死了多久嗎?”
“法醫還在路上,”貝雅特說,“不過屍體還沒完全僵硬,也沒完全冰冷,我猜頂多死了幾小時。”
“鄰居和管理員發現她的時候,蓮蓬頭的水是不是開着?”
“對。”
“熱水可以維持她的體溫,延遲僵硬的發生。”哈利低頭看了看錶,六點十五分。
“我們可以假定她的死亡時間是五點。”
聲音來自湯姆。
“為什麼?”哈利問,並沒轉頭。
“沒有跡象顯示屍體被移動過,所以我們可以假定她是在淋浴的時候被殺害的。你可以看見,她的屍體和浴袍堵住排水孔是導致淹水的原因。管理員說他把水關掉的時候,水龍頭開到最大。我去檢查過水壓了,對閣樓來說這裏的水壓相當不錯。浴室這麼小,用不了幾分鐘水就會沒過門檻,流到卧室里,然後很快,水就會找到縫隙淌到樓下。住在樓下的女性鄰居說她發現漏水的時候正好是五點二十分。”
“那不過是一小時前的事,”哈利說,“你們半小時前就到了,看來大家的反應都出奇地快。”
“呃,也不是每個人吧。”湯姆說。
哈利沒有接話。
“我是說那個法醫,”湯姆微笑着說,“他也該到了才對。”
貝雅特已拍完照片,和哈利對視一眼。
湯姆輕觸貝雅特的手臂:“如果發現什麼的話打手機給我,我去二樓找管理員問話。”
“好。”
哈利等待湯姆離開浴室。“我可以……?”哈利問。
貝雅特點點頭,讓了開來。
哈利的鞋子踩上濕漉漉的浴室地板,嘎吱作響。只見浴室所有牆面都有水汽凝結,滑落的水珠劃出一道道紋路,牆上鏡子看起來像是哭花了臉。哈利蹲了下來,手扶牆壁保持平衡。他用鼻子呼吸,只聞得到肥皂的香味,並未聞到應該伴隨屍體而來的氣味。哈利從犯罪特警隊的特約心理醫師奧納那裏借了一本書,那本書上說這種癥狀叫作嗅覺異常,也就是腦部拒絕辨認某些氣味,病因通常是情感創傷。哈利不確定自己的病因是不是情感創傷,只知道自己聞不到屍體的氣味。
卡米拉很年輕,哈利猜測她大概在二十七到三十歲之間,長得頗有姿色,體態豐滿,皮膚光滑,晒成一身古銅色,但肌膚底下透出灰白。人死之後皮膚通常很快就會呈現灰白色。卡米拉有一頭深色頭髮,頭髮幹了之後發色應該會再淡一些。她的額頭有個小孔,這個小孔經過殯葬業者化妝之後就會消失。除了這個小孔之外,殯葬業者不需要在她的容貌上花費太多時間,只要給看起來有點腫的右眼塗上一些化妝品就行了。
哈利仔細觀察卡米拉額頭上那個黑洞洞的圓形小孔,跟一克朗硬幣差不多大。哈利總是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小孔竟然可以奪走人命。有時這種小孔周圍的肌膚會閉合,讓人看不出小孔的存在。哈利認為擊中卡米拉的那顆子彈,體積應該大於它留下的這個小孔。
“可惜她躺在水裏,”貝雅特說,“不然我們也許可以在她身上採集到兇手的指紋、皮屑或DNA。”
“嗯。至少她的額頭保持在水面上,淋浴的時候也沒沾到多少水。”
“哦?”
“子彈入口的周圍有血液凝固,皮膚也有被子彈灼傷的痕迹。也許這個小洞現在就可以告訴我們一兩件事。可以拿放大鏡給我嗎?”
哈利的視線並未離開卡米拉,只是伸出了手,便感到手裏被塞進一個堅實的德制光學器具。他開始觀察傷口周圍的區域。
“你看見了什麼?”
貝雅特的聲音在哈利耳畔輕輕響起。她總是熱切地想吸收更多知識。哈利知道再過不久自己就沒什麼東西可以教她了。
“灼傷痕迹呈灰色,這表示子彈是在近距離擊發的,但槍口並不是湊在額頭上,”哈利說,“我猜大概是在半米外擊發的。”
“了解。”
“灼傷痕迹不對稱,這表示開槍的兇手比她高,射擊角度是由上往下。”哈利小心轉動卡米拉的頭部。她的額頭仍有餘溫。“沒有子彈出口,”他說,“這支持了射擊角度是由上往下的推測,可能當時她蹲在兇手面前。”
“你看得出兇手用的是哪一種槍嗎?”
哈利搖了搖頭:“這要去問法醫和彈道鑒定員了,但灼傷痕迹出現了漸層現象,這表示兇手用的是短槍管的槍,例如手槍。”
哈利有條理地審視卡米拉全身上下,試着記住一切,卻感覺到體內殘存的酒精麻痹作用濾除了可以供他日後推敲的小細節。不對,應該說可以供“他們”日後推敲的小細節,畢竟這案子不是他一個人的。他的視線來到手部,卡米拉缺了一根手指。“唐老鴨。”他低聲說,俯身細看。
貝雅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哈利。
“漫畫裏是這樣畫的,”哈利說,“唐老鴨只有四根手指。”
“我不看漫畫。”
卡米拉的食指遭到切除,那部位只剩下凝固的黑色血絲和閃閃發光的肌腱末梢。傷口看起來十分平整。哈利伸出食指,謹慎地觸摸粉紅色肌肉中央的白色反光處,只覺得骨頭被切斷的地方摸起來整齊平滑。
“是用鉗子切斷的,”他說,“或是非常鋒利的刀子。找到手指了嗎?”
“沒有。”
哈利突然覺得反胃,便閉上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睜開眼睛。兇手截斷被害人手指的原因有很多,目前他沒有必要再多做揣測。
“兇手可能是來勒索的,”貝雅特說,“這種人喜歡用鉗子。”
“有可能。”哈利低聲說,站了起來,突然發現自己鞋底下踩的是白色瓷磚,他原本以為地上鋪的是粉紅色瓷磚。貝雅特彎下腰,仔細查看死者的臉部。
“她真的流了很多血。”
“那是因為她的手泡在水裏,”哈利說,“水能阻止血液凝結。”
“只被切斷一根手指可以流這麼多血?”
“可以。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不知道,但我有預感我很快就會知道。”
“這代表卡米拉的手指被切斷的時候,她的心臟還在跳動。也就是說,她的手指是在她被射殺前切斷的。”
貝雅特做了個鬼臉。
“我去樓下找鄰居聊一聊。”哈利說。
“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卡米拉就已經住在這裏了,”菲畢卡迅速望向她的同居人安德斯,“我們跟她沒什麼往來。”
哈利坐在菲畢卡和安德斯四樓家中的客廳里,就在卡米拉那間閣樓的正下方。從外人眼中看來,這裏應該是哈利的家,因為菲畢卡和安德斯這對情侶在沙發邊緣正襟危坐,哈利則隨意地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哈利覺得眼前這對情侶有點怪。他們兩人都三十來歲,安德斯·尼高精瘦結實,宛如馬拉松運動員,身上的淺藍色襯衫才剛熨過,頭髮因為工作的緣故剪得很短,嘴唇很薄,肢體語言述說的是焦躁。他的面容雖然坦率且帶有孩子氣,可以說近乎天真,全身上下卻散發著簡樸嚴肅的氣息。菲畢卡·克努森染了一頭紅髮,兩頰有深邃酒窩,看起來喜歡感官享受,她身上那件豹紋緊身上衣更突顯了這點。她給人的感覺是她盡情生活過,嘴唇上方的皺紋顯示她抽很多煙,眼睛周圍的細紋代表她曾縱情享樂。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哈利問。
菲畢卡瞥了安德斯一眼,安德斯並未回答,於是她說:“我只知道她在廣告公司上班,好像是在做設計或其他類似的工作。”
“其他類似的工作。”哈利說,在面前的小本子上記下筆記,表現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這是哈利在訊問時會使用的小技巧,如果他不去看接受訊問的人,對方就會比較放鬆。而且他如果對對方說的話表現得缺乏興趣,他們就會本能地去努力說些什麼來贏得他的注意。當初他應該去當記者才對。哈利覺得人們會比較同情記者醉醺醺地去上班。
“她有沒有男朋友?”
菲畢卡搖了搖頭。
“情人?”
“我們又不會去偷聽人家怎麼過日子。”安德斯說,“你認為是情人乾的?”
“我不知道。”哈利說。
“看得出來你不知道。”
哈利注意到安德斯話中的不耐煩。
“可是我們這些住戶想知道她是因為個人糾紛被殺,還是有個發瘋的殺人狂在這附近出入。”
“可能有個發瘋的殺人狂在附近出入。”哈利說,放下手中的筆,等待他們回應。
哈利看見菲畢卡吃了一驚,但他的注意力大多放在安德斯身上。
人在害怕時比較容易發怒,這是哈利在警校一年級時學到的。老師告訴他們這些大一新生,說除非必要,不要去刺激害怕的人。但哈利發現反向操作比較有用,也就是去刺激害怕的人。人只要一發怒,常常會說出有違本意的話,或是說話更切中要害,說出他們原本不想說的話。
安德斯只是冷冷地看着哈利。
“不過這件命案的兇手比較像是情人,”哈利說,“或是曾經跟她有過關係的人,或是被她拒絕過的人。”
“為什麼?”安德斯伸出手臂摟住菲畢卡的肩膀。安德斯的這個動作引人發笑,因為他的手臂很短,而菲畢卡的肩膀很寬。
哈利靠上椅背。
“因為統計數據。這裏可以抽煙嗎?”
“我們想將這裏保持為無煙空間。”安德斯微笑着說。
哈利把煙塞回褲子口袋,同時注意到菲畢卡垂下雙眼。
“統計數據是什麼意思?”安德斯問道,“為什麼你認為統計數據可以套用在這件命案上?”
“這個嘛,尼高先生,在我回答這兩個問題之前,可不可以先請問你懂不懂統計學?例如常態分佈、顯著性、標準差?”
“我不懂,可是我……”
“好,”哈利打斷說,“因為這件命案不需要你懂統計學。數百年來世界各國累積的犯罪統計數據告訴我們一件簡單、基本的事,那就是卡米拉是個典型的受害者。如果她不是典型的受害者,那麼兇手認為她是。這回答了你第一個問題,還有第二個問題。”
安德斯哼了一聲,放開摟在菲畢卡肩膀上的手:“完全不符合科學。你對卡米拉一無所知。”
“對。”哈利說。
“那你為什麼還那樣說?”
“因為你問了。如果你問完問題,可以讓我繼續發問了嗎?”
安德斯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只是低頭怒視着桌子。哈利彷彿在菲畢卡的兩個酒窩之間看見一絲微笑,心想自己會不會看錯了。
“你們認為卡米拉吸毒嗎?”哈利問。
安德斯的頭猛然抬起:“我們幹嗎要這樣認為?”
哈利閉上眼睛等待。
“不,”菲畢卡語聲輕柔地說,“我們不這樣認為。”
哈利睜開眼睛,對菲畢卡露出感謝的微笑。安德斯有點驚訝地看了菲畢卡一眼。
“她家的門沒上鎖,對不對?”
安德斯點了點頭。
“你們會不會覺得門沒上鎖很奇怪?”哈利問。
“不會覺得特別奇怪,畢竟她在家啊。”
“嗯。你們家的大門有一道簡單的鎖,我注意到你……”哈利對菲畢卡點了點頭,“在我進來后把門給鎖上了。”
“她現在有點焦慮。”安德斯說,伸手拍了拍菲畢卡的膝蓋。
“奧斯陸已經跟從前不一樣了。”菲畢卡說。
“你說得對,”哈利說,“卡米拉好像也這麼認為。她家大門裝了雙重鎖,裏面還有安全鏈。我覺得她不像是那種不鎖門就去洗澡的人。”
安德斯聳了聳肩:“兇手可以把鎖撬開。”
哈利搖搖頭:“撬鎖只會出現在電影情節里。”
“可能兇手已經在她房間裏了。”菲畢卡說。
“會是誰?”哈利在靜默中等待。等到他認為不會再有人打破靜默,便站了起來。“之後會有人打電話請你們去署里接受訊問,現在就先到這裏為止,謝謝。”哈利走到玄關,轉過身來,“對了,是誰報的警?”
“是我,”菲畢卡說,“安德斯去找管理員的時候,我打電話報了警。”
“還沒發現屍體你就報警了?你怎麼知道……”
“有血滴進鍋里。”
“哦?你怎麼知道那是血?”
安德斯誇張地大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放在菲畢卡的脖子上:“因為血是紅色的,不是嗎?”
“這樣啊,”哈利說,“可是除了血之外,還有很多東西是紅色的。”
“沒錯,”菲畢卡說,“我不光是從顏色上判斷的。”
安德斯詫異地看着菲畢卡。菲畢卡微微一笑。哈利注意到菲畢卡挪動身體,離開安德斯的手。
“我以前跟一個廚師住在一起,我們共同經營一家小吃店,那期間我學到很多關於食物的東西,其中一樣就是血里含有白蛋白。如果你把血倒進六十五攝氏度以上的水裏,血會凝結成塊,就像蛋在開水裏破裂那樣。安德斯吃了一塊水裏的塊狀物,說味道像蛋,我就知道那是血,然後我就知道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安德斯張大了無法合攏的嘴,古銅色肌膚霎時轉為蒼白。
“祝你們用餐愉快。”哈利喃喃地說,轉身離去。
5
星期五水下酒吧
哈利討厭主題酒吧,諸如愛爾蘭酒吧、上空酒吧、新奇酒吧,其中最糟的莫過於名人酒吧,名人酒吧的牆壁上經常可見一排排聲名狼藉的常客的肖像。水下酒吧的裝潢主題是航海,籠統地混合潛水元素與浪漫老木船。喝到大約第四杯啤酒,哈利就不再在乎有綠色水流汩汩流動的水族箱、潛水頭盔,以及咯吱作響的粗木裝潢,只因情況可以更糟。上次他來水下酒吧,裏面的酒客突然一個個唱起歌劇來,有好一會兒他甚至覺得音樂終於追上了現實。他評估現場狀況,判斷酒吧里的四名酒客應該不致突然興起引吭高歌,才鬆了口氣。
“大家都跑去度假了?”哈利問吧枱里的女服務生,女服務生把一杯啤酒端到他面前。
“現在才七點。”女服務生找錢給他。哈利剛剛付給她兩百克朗紙鈔,但從找錢來看,女服務生只當他給了一百克朗。
如果可以,哈利會選擇去施羅德酒吧,但他依稀記得施羅德酒吧現在不歡迎他,而他沒膽量去搞清楚究竟為什麼。至少今天沒膽量。他隱約記得星期二發生的事,還是星期三?有人提起他上過電視,還說他被稱為“挪威警察英雄”,因為他在悉尼射殺了一個持槍惡徒。有人評論了一番,還叫出他的名字。他說了幾句讓人難堪的話。最後他們是不是打了起來?不太可能。他醒來時指節和鼻子上的傷痕,很可能是他在多弗列街的鋪石路上摔倒造成的。
哈利的手機響起。他看了看來電顯示,這通電話也不是蘿凱打來的。
“嘿,老大。”
“哈利?你在哪裏?”莫勒的聲音聽起來頗為擔心。
“我在水下。怎麼了?”
“水?”
“水。清水、鹽水、奎寧水。你聽起來好像很……要怎麼說,疲憊?”
“你是不是喝醉了?”
“還不夠醉。”
“什麼?”
“沒什麼。我手機還有電,老大。”
“犯罪現場的一名警察威脅過要申訴你,他說你去現場的時候明顯喝醉了。”
“威脅?”
“我說服他打消了念頭。哈利,你真的喝醉了嗎?”
“當然沒有,老大。”
“你現在跟我說的是百分之百的實話嗎,哈利?”
“你百分之百確定你想知道嗎?”
哈利聽見電話那頭傳來莫勒的呻吟聲。
“哈利,你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你這是在逼我。”
“好啊,那就開始制止啊,把我從這件案子中剔除。”
“什麼?”
“你聽見了。我不想跟王八蛋一起工作。你找別人來辦這件案子吧。”
“隊裏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
“那就把我開除,我一點也不在乎。”
哈利把手機塞回口袋,手機抵着他的乳頭,感覺得到莫勒的聲音產生的輕柔振動,這種感覺竟然還挺愉悅的。他把剩下的酒喝完,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進溫暖的夏日傍晚,伸手攔出租車。第三輛出租車停了下來,他坐上車。
“霍爾門科倫區。”他說,汗涔涔的脖子靠上後座冰涼的皮面。車子向前駛去,他望着窗外,只見燕子結隊飛行尋找食物,把淡藍色天空劃分開來。現在是昆蟲出沒的時間,也是燕子覓食維生的時機,直到太陽西沉。
出租車在那棟深色原木大宅的坡道底端停了下來。
“要不要開上去?”出租車司機問。
“不用,在這裏停一下就好。”哈利說。
哈利抬頭凝望那棟大宅,似乎看見蘿凱在窗前一閃而過。歐雷克再過不久就得上床睡覺了,他可能正在抱怨說他想晚點再睡,因為今天是……
“今天是星期五,對不對?”
司機透過後照鏡謹慎地望着哈利,微微點了點頭。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地過去。天哪,小孩長得真快。哈利伸手抹了抹臉,想把一點生命力揉進他蒼白的臉龐。他的臉有如槁木死灰,像是戴了一副死亡面具。去年冬天他過得不錯,偵破了幾件大案子,以證人身份出庭愛倫命案,滴酒不沾,跟蘿凱也從初識、熱戀進展到共度家庭生活。他喜歡那些家庭活動,喜歡周末出遊以及有小孩做伴。他還負責烤肉。他喜歡在星期日請老爸和妹妹過來一起吃飯,看着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妹妹和九歲的歐雷克一起玩。最棒的是他和蘿凱十分相愛。蘿凱甚至還開始透露出一些他也許可以搬去跟他們一起住的暗示,她的說法是那棟大宅只住了她和歐雷克似乎稍顯空曠。哈利沒花什麼力氣就找出反駁的理由。
“等我破了愛倫命案再說吧。”他說道。他們預訂的諾曼第之旅就是為了試試看他們是否準備好同居了,這趟旅程共有四周,其中三周下榻老農莊,一周住在遊河輪船上。但許多事接踵而來。
哈利花了一整個冬天偵辦愛倫命案,查得很投入,可以說太投入了。他也只知道這種工作方式。愛倫不僅曾是哈利的同事,還是他最親近的朋友,跟他志趣相投。三年前愛倫和哈利一同追查一個代號“王子”的軍火走私犯,不料愛倫竟遭人用球棒毆打致死,陳屍奧克西瓦河畔。命案現場發現的證據指向斯韋勒·奧爾森,一個警方熟知的新納粹黨員。遺憾的是警方沒能聽見斯韋勒的說辭,因為湯姆前去逮捕他時,據說他拒捕並朝湯姆開槍,因此湯姆將他一槍擊斃,子彈正中額頭。儘管如此,哈利仍深信真正的幕後主使者是王子,也極力勸說莫勒讓他單獨進行調查。這是哈利私下調查的案子,因此違反犯罪特警隊所有的工作原則,但莫勒還是給了哈利短期許可,作為哈利偵破其他案件的獎勵。案情在去年冬天終於有了突破,愛倫命案發生當晚,有人在基努拉卡區看見斯韋勒坐在一輛紅色車子上,旁邊還坐着另一個人,車距離犯罪現場只有幾百米遠。這位目擊者叫羅伊·柯維斯,是個有前科的前新納粹黨員,剛從五旬節教派改信費城教派。羅伊算不上是模範目擊者,但他努力看着哈利給他的照片,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說,對,這個人就是他看見在那輛車上坐在斯韋勒旁邊的人。照片中的人正是湯姆。
哈利雖然懷疑湯姆很久了,但聽見羅伊親口證實,依然大受震撼,因為這代表湯姆在犯罪特警隊裏還有其他潛藏的同夥。王子不可能在沒有支援的情況下支撐如此龐大的犯罪網絡。這也代表哈利誰都不能相信。因此哈利對羅伊的證詞三緘其口,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必須一口氣揭穿整個骯髒內幕,而且必須十分有把握能將整個犯罪網絡連根拔起,否則他將會面對極為艱難的處境。
這就是哈利展開秘密調查的緣故,他將案情進展保護得密不透風,絕對不讓湯姆獲知任何消息。哈利不知道將案情透露給誰是安全的,因此調查工作比他想像中更艱難。他必須等其他人都下班了,才能在資料庫里進行地毯式搜索,連上內部網絡,打印出所有他知道和湯姆有往來的人的電子郵件和通話記錄。到了下午,哈利會把車停在青年廣場附近,坐在車上監視赫伯特比薩屋。赫伯特比薩屋是新納粹黨員聚會的場所,哈利推斷這家店也被拿來當作軍火走私的交易場所,但他這個推斷卻沒查到任何線索,於是他轉而對湯姆和幾個黨羽撒下調查網。他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經常去厄肯區靶場練槍的人,保持安全距離跟蹤在後,還把車停在他們家門外。當他們在屋內呼呼大睡,他卻坐在車上瑟瑟發抖,直到清晨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蘿凱家。過了一陣子,蘿凱要他值兩輪班的時候回自己家裏睡。他沒跟蘿凱說他值的夜勤不在記錄上、不在班表上、不讓上司知道,也幾乎不讓自己留下痕迹。
他開始值一種別出心裁的班。
首先,他前往赫伯特比薩屋,每晚都去跟店裏的客人聊天,請他們喝一輪又一輪的啤酒。店裏的客人當然知道哈利是警察,但免費啤酒不喝白不喝,所以他們喝哈利的啤酒,對哈利擺出笑臉,嘴上卻不透一絲口風。哈利逐漸摸清他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但他還是繼續去,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赫伯特比薩屋十分靠近虎穴吧。只要他有點耐心,說不定哪天老虎就會出現。然而湯姆及其黨羽一次也沒出現過。哈利於是回去監視湯姆住的公寓。
一天晚上,氣溫零下二十攝氏度,街道寂靜,只有一個身穿短薄夾克的男子朝哈利停車處的方向走來。從男子左搖右擺的步伐看來,是個十足的癮君子。男子站在湯姆那棟公寓的大門口,左瞧瞧右看看,然後拿出一根撬棒,開始攻擊門鎖。哈利坐在車上,把這一幕看在眼裏,心知如果自己出面制止,他的監視行動就會曝光。男子可能嗑了太多的葯,無法把撬棒正確地嵌在門鎖上,以致當他往下用力一扳,一大塊木片從門板上飛了出去,還夾帶着碎裂聲響。就這麼一扳,男子一屁股坐倒在街口的雪堆里,而且一坐不起。許多扇窗戶亮起燈光,湯姆家的窗帘也晃了晃。哈利等待着。沒有任何動靜。外頭氣溫零下二十攝氏度。湯姆家的窗戶依然亮着。那癮君子一動不動。事後哈利經常回想,當時他到底應該怎麼做。他的手機電池因為氣溫太低而無法正常運作,因此他無法打電話求援。他等待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該死的癮君子。外頭氣溫零下二十攝氏度。他媽的癮君子。哈利當然可以駕車前往醫院急診室,告訴值班人員說有個癮君子坐在這裏的雪堆中。這時哈利看見門口有人影晃動,仔細一看竟是湯姆。湯姆身穿睡袍,腳穿靴子,雙手戴着連指手套,模樣十分滑稽,手中還拿着兩條羊毛毯。哈利看見湯姆檢查那癮君子的脈搏和瞳孔,然後用毛毯把他裹住。哈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湯姆站在原地揮動雙臂,保持溫暖,同時朝哈利停車處的方向望來。幾分鐘后,一輛救護車駛來,在那棟公寓前停了下來。
那天晚上哈利回到家,在高背沙發椅上坐下,點燃一根煙,聆聽拉格搖滾客樂隊和爵士樂手艾靈頓公爵的音樂。接着他出門上班,也不管身上那套衣服已經穿了四十八小時。
四月某個晚上,蘿凱和哈利第一次吵架。哈利在最後一刻取消他們的周末旅行,蘿凱說這已經是他最近第三次說話不算話了,他沒有信守他答應過歐雷克的事。哈利指責蘿凱把歐雷克拿來當借口,她只不過是要哈利把她擺在第一位,滿足她的需求,而把追緝殺害愛倫的兇手這件事擺在後頭。蘿凱說愛倫早已成為一縷遊魂,但他卻把自己封閉起來,守着一具屍體,這樣實在太不正常了。蘿凱還說哈利只是不斷啃食這出悲劇罷了,簡直就跟戀屍癖沒有兩樣,而且他的驅動力並非來自愛倫,而是來自他復仇的私慾。
“你受了傷,”蘿凱說,“現在你捨棄一切只是為了復仇。”
哈利在屋子裏大發雷霆,卻突然瞥見歐雷克穿着睡衣、紅着眼眶站在樓梯欄杆后。
之後哈利就不再做任何和追查兇手沒有直接關聯的事。他壓低枱燈閱讀電子郵件,盯着獨棟住宅或住宅街上昏暗的窗戶,等待永遠不會從門裏出來的人,每天只抽空回蘇菲街的家睡上幾小時。
白晝漸長漸亮,哈利卻毫無進展。一天晚上,他的童年噩夢突然再度出現,夢中,妹妹的長發被夾住,臉上露出恐怖的表情。哈利嚇得全身僵硬。第二天晚上噩夢再度出現,接下來的晚上他又做了同樣的噩夢。
愛斯坦·艾克蘭是哈利的童年好友,不開出租車時就在馬力克酒吧喝酒,他說哈利看起來累壞了,他可以提供一些便宜的安非他命。哈利一口回絕,繼續搜查,堅持不懈。
關係的崩壞只是早晚而已,一件平凡無奇的事,例如未付賬單,就能成為導火線。五月底的一天,他在辦公椅上被電話鈴聲吵醒。蘿凱在電話里說旅行社提醒她,他們還沒支付諾曼第農莊的租賃費用。旅行社表示願意等他們一星期,之後就會把農莊租給別人。
“最後期限是星期五。”這是蘿凱掛電話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哈利去廁所用冷水洗了把臉,看着鏡中的自己。他那頭修剪得整整齊齊、被水打濕的金色短髮下是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眼睛下面是深色眼袋,眼袋下方是扭曲凹陷的雙頰。他試着微笑。鏡中的黃牙對他回以微笑。他認不出鏡中的自己。哈利知道蘿凱說得沒錯:期限到了。對他和愛倫以及他和湯姆而言,期限到了。
同一天,哈利去找跟他最親近的上司畢悠納·莫勒。莫勒是哈利在警察總署唯一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哈利告訴莫勒他想要的,莫勒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幸好莫勒說這件事超過他的權限,哈利必須直接去找總警司,不過莫勒心想哈利去找對方之前應該三思。哈利離開莫勒的方形辦公室,直接前往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的橢圓形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走了進去,開始述說有目擊證人看見湯姆和斯韋勒在一起,而且在逮捕行動中擊斃斯韋勒的不是別人,正是湯姆。僅此而已。哈利花了五個月辛苦調查,花了五個月辛苦跟蹤監視,讓自己在這五個月處於瘋狂邊緣,查出來的只有這些。
總警司問哈利,他認為湯姆殺害愛倫的動機可能是什麼?
哈利回答愛倫正在調查危險情報,愛倫遇害當晚曾在他的答錄機里留言,說她知道誰是王子了。她知道非法走私槍支的頭目的姓名,這個頭目讓奧斯陸犯罪分子擁有制式手槍,得以全副武裝。
“可惜我回電話給愛倫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哈利說,試圖解讀總警司臉上的表情。
“那斯韋勒呢?”總警司問。
“我們發現斯韋勒嫌疑重大之後,王子就殺了斯韋勒滅口,好讓他不能泄露殺害愛倫的兇手是誰。”
“你說這個叫‘王子’的是……”
哈利又說了一次湯姆的名字。總警司不發一語,點了點頭,然後說:“是我們自己人,署里最為人敬重的警監。”
接下來十秒鐘,哈利覺得自己彷彿坐在真空中,四周沒有空氣,沒有聲音。他知道自己的警察生涯在此時此地算是結束了。
“好吧,哈利,我先來見見你這個證人,再決定下一步要怎麼做。”總警司站了起來,“我想你應該明白,在你沒有收到進一步通知之前,這件事必須保密。”
“我們要在這裏待多久?”
哈利被出租車司機說的話嚇了一跳。他睡著了。“回去吧。”他說,望了那棟木造大宅最後一眼。
出租車沿着基克凡路往回行駛,這時哈利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貝雅特打來的。
“我想我們找到兇器了,”貝雅特說,“你說對了,兇器是手槍。”
“那要恭喜我們兩個人了。”
“呃,兇器不難找,就在洗臉盆底下的垃圾桶里。”
“製造廠商和編號?”
“格洛克23手槍,編號被銼平了。”
“銼痕呢?”
“如果你是想知道,銼痕是否跟目前我們在奧斯陸最常查扣到的小型槍支上的一樣,答案是‘對’。”
“知道了。”哈利把手機換到左手,“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打電話來告訴我這些?這又不是我的案子。”
“我可沒那麼確定,哈利。莫勒說……”
“莫勒跟他媽的整個奧斯陸警署可以去死了!”哈利被自己的刺耳話聲嚇了一跳,他看見後視鏡中隱約浮現的司機的眉毛變成V字形,“抱歉,貝雅特。我……你還在嗎?”
“嗯哼。”
“我現在情緒不太穩定。”
“我可以等。”
“什麼可以等?”
“又不急。”
“別這樣。”
貝雅特嘆了口氣。“你有沒有注意到卡米拉的眼皮腫了起來?”
“我注意到了。”
“我本來想說兇手可能打過她,或是她跌倒造成的,結果那不是腫起。”
“哦?”
“法醫按壓腫脹處,結果很硬,所以他拉起她的眼皮,你知道他在卡米拉的眼球上發現了什麼嗎?”
“呃,不知道。”
“一顆小小的紅色寶石,切割成星形。我們認為那是一顆鑽石。你有什麼想法?”
哈利吸了口氣,看了看錶。蘇菲酒吧還有三小時才打烊。
“我想這不是我的案子。”哈利說,關掉了手機。
6
星期五水
天氣乾旱。我看見那個警察離開酒吧。水可以解渴。雨水,河水,羊水。
他沒看見我,蹣跚地走在伍立弗路上,想攔出租車。沒有人願意載他。他像是個焦躁不安的靈魂在河岸徘徊,沒有船夫願意載他渡河。我有過這種經驗,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你養育的人反過來迫害你。就那麼一次,輪到你在人生中需要幫助,卻被人拒絕,沒有人願意幫助你。你發現你受到踐踏,卻沒有人可以讓你踐踏。你靜靜地思索你必須做的事。矛盾的是,有個出租車司機憐憫你,你卻對他毫不留情。
7
星期二免職
哈利走到商店最裏頭,打開放牛奶的冰櫃的玻璃門,俯身探入冰櫃,拉高T恤,閉上眼睛,感覺肌膚迎着冰涼的空氣。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如熱帶般熾熱。店裏寥寥無幾的顧客渴求着燒烤、啤酒和礦泉水。
哈利從她的發色認出了她。她站在肉類櫃枱前,背對哈利,寬闊的背部完美地收束在牛仔褲中。她轉了個身,哈利看見她身穿斑馬條紋上衣,就跟她那件豹紋上衣一樣貼身。菲畢卡·克努森改變心意,把熟牛肉放回櫃枱,又把購物推車推到冷凍櫃枱前,拿起兩包鱈魚片。
哈利拉下T恤,關上玻璃門。他不想買牛奶,也不想買鱈魚。基本上他想買的很少,只想買點吃的。他來買食物並非出於飢餓,而是替胃着想。昨天,他的胃開始給他惹麻煩。根據經驗,他知道自己再不吃點固態食物的話,就會連一滴酒精都無法保留在胃裏。他的推車裏有一條全麥麵包,一個褐色紙袋裏裝有從對街的挪威酒品專賣店買來的一瓶酒。他又拿了半隻雞和六瓶裝漢莎啤酒,在水果櫃枱旁焦躁地徘徊許久,最後才加入結賬隊伍,正好排在菲畢卡後方。這並非刻意,但也不是純屬巧合。
菲畢卡半轉過身,沒看見哈利,她皺了皺鼻子,可能是聞到了某處飄來的濃烈氣味吧,哈利無法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菲畢卡向女收銀員要了一包二十支裝的王子牌淡煙。
“我以為你正在戒煙。”
菲畢卡轉過身來,面露訝異之色,仔細打量哈利,勉強給了他三個微笑。第一個微笑是反射性的,一閃即逝。第二個微笑是因為她認出了哈利。結賬之後的第三個微笑則是出於好奇。
“你看起來像是要辦派對。”菲畢卡把她買的東西裝進膠袋中。
“很接近。”哈利咕噥着,報以微笑。
菲畢卡把頭歪到一邊,身上的斑馬條紋跟着移動:“有很多客人?”
“幾個而已,全都是不請自來的。”
女收銀員把零錢找給哈利,哈利朝救世軍的捐獻箱點了點頭。
“你可以請他們出門,不是嗎?”菲畢卡臉上的微笑弧線這次上揚到了眼角。
“當然可以,只不過這幾個客人沒那麼容易打發。”
哈利拿起袋子,占邊威士忌在袋子裏跟六瓶漢莎啤酒互相敲擊,發出歡快的聲響。
“哦?老酒友嗎?”
哈利的視線在菲畢卡身上徘徊。菲畢卡似乎熟知這方面的事,這讓哈利更覺納悶,因為菲畢卡跟一個看起來相當簡樸嚴肅的男人同居,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這樣一個簡樸嚴肅的男人會跟菲畢卡同居真是怪事一樁。
“我沒有好哥們。”哈利說。
“那一定是女人了,那種不肯輕易放手的類型。”
哈利原本想幫菲畢卡開門,不料卻發現是自動門;這家店他都來過上百次了。兩人踏上門外的行人路,停下腳步,相向而立。
哈利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因為這樣,他才會說:“一共有三個女人,如果我喝得夠多,她們也許會離開。”
“什麼?”菲畢卡以手遮眉,阻擋陽光。
“沒什麼。抱歉。我只是把腦袋裏想的說出來而已。也就是說,我沒有那麼……我只是邊想邊說,瞎說而已……我……”哈利不明白菲畢卡為什麼還站在他面前。
“他們整周都在樓梯間跑上跑下的。”菲畢卡說。
“誰?”
“應該是警察吧。”
哈利漸漸想起上次他去卡米拉家已經是上星期的事了。他朝商店窗戶瞥了一眼,想看看自己的模樣。已經過了一個周末?現在他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他們什麼都不跟我們說,”菲畢卡說,“報上也只說警方還沒掌握任何線索,這是真的嗎?”
“那不是我的案子。”哈利說。
“哦。”菲畢卡點了點頭,然後微笑,“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其實這可能是件好事。”
哈利想了幾秒才明白菲畢卡話中之意。他哈哈大笑,笑聲逐漸轉為短促的乾咳。“真奇怪,我從來沒在這家店見過你。”哈利等咳嗽平息之後說。
菲畢卡聳了聳肩:“誰知道?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菲畢卡對哈利露出燦爛的笑容,抬腳離去,手中膠袋和臀部左搖右擺。
很快就會見面才怪。哈利憤怒地想,隨即心頭一驚,心想自己該不會又把腦袋裏的想法給說出來了吧。
一名男子肩上掛着夾克,一手按着腹部,坐在蘇菲街一棟公寓的大門口,襯衫胸口和腋窩都有深色的汗濕痕迹。男子一見到哈利就站了起來。
哈利吸了口氣,用鋼鐵般的堅硬外殼將自己包裹起來。是莫勒。
“哈利,我的天!”
“這句話奉還給你,老大。”
“你有沒有看見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
哈利取出鑰匙:“是不是身材沒有保持在最佳狀態?”
“上周末我們派你去支援卡米拉命案,可是你不見人影,今天你甚至沒去上班。”
“我睡過頭了,老大,跟你認為的事實沒有相差太遠。”
“那幾個星期你只在星期五露臉,也都是睡過頭嗎?”
“也許吧。一周后我去過署里。還有我打電話回隊上,才知道有人把我的名字排在休假人員名單中。我想那應該是你做的吧。”
哈利步履艱難地走進門廊。莫勒的鞋跟重重地踩在地上。
“我完全沒有選擇餘地,”莫勒說,呻吟了一聲,用手按着腹部,“哈利,你有四周沒去上班!”
“呃,那隻不過是宇宙的十億分之一秒……”
“那四周你去了哪裏,連一句話也沒交代!”
哈利有點困難地找尋鎖孔,插入鑰匙:“現在。”
“現在什麼?”
“現在交代:我在這裏。”
哈利推開家門,撲鼻而來的是混合了啤酒、煙蒂和腐壞垃圾的酸臭味。“你知道我都待在家裏,會感覺更好嗎?”哈利走進門,莫勒遲疑了一會兒才跟了進去。
“老大,你不用脫鞋。”哈利在廚房高聲說。
莫勒的眼珠轉了轉,穿過客廳,留意腳下,避免踩到空酒瓶、堆滿煙蒂的煙灰缸和舊黑膠唱片。
“哈利,你坐在這裏喝酒喝了四個星期?”
“還有休息,老大,我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再怎麼說我也是在休假,不是嗎?上周我幾乎滴酒未沾。”
“哈利,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莫勒高聲說,伸手打開窗鉤,急切地去推窗戶。推到第三次,窗戶終於彈開。莫勒呻吟一聲,鬆開腰帶,解開褲腰最上方的紐扣。他轉過身來,看見哈利站在客廳門邊,手裏拿着一瓶開了的威士忌。
“家裏很亂吧?”哈利說,注意到身為總警監的莫勒鬆開了腰帶,“我是要被鞭笞還是要被強暴啊?”
“我消化遲緩。”莫勒解釋說。
“嗯,”哈利蓋上威士忌酒瓶的瓶蓋,“消化遲緩,很有趣的名詞。最近我的胃也有點不舒服,所以我從書上了解了一下消化遲緩。腸胃消化食物的時間大概是十二到二十四小時,不管是什麼人吃什麼食物都一樣。你的胃可能會繼續疼,但你的腸子已經不需要再繼續消化。”
“哈利……”
“老大,你要來一杯嗎?還是說你一定要用乾淨的杯子?”
“哈利,我是來告訴你,一切到此為止了。”
“你要辭職了?”
“別再用這種口氣說話了!”莫勒猛力往桌上一捶,震得空酒瓶跳了起來。他隨即癱坐在綠色扶手椅中,伸手抹了抹臉:“哈利,我已經多次不顧自己的工作救你。我的生命中有比你更親近的人,我必須撫養這些人。到此為止了,哈利,我沒辦法再幫你了。”
“好。”哈利在沙發上坐下,在玻璃杯里斟上威士忌,“老大,沒人請你幫我,不過這些日子以來多謝你了。Sk?l(乾杯)。”
莫勒深深吸了口氣,閉上雙眼:“哈利,你知道嗎,有時候你是世界上最傲慢、最自私、最無知的爛人。”
哈利聳了聳肩,將酒一飲而盡。
“你的免職處分我已經寫好了。”莫勒說。
哈利又斟了酒。
“已經呈給總警司了,現在只差他簽名。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老大,你確定你離開前不喝點酒嗎?”
莫勒站了起來,在客廳門邊停下腳步:“哈利,你不知道我看見你這樣有多心痛。蘿凱和工作是你的一切。你先是踐踏蘿凱,現在又踐踏你的工作。”
四周前我踐踏了這兩者,哈利在腦子裏高聲宣佈。
四十五分鐘后,哈利在椅子上睡著了。
有人來找過他,但不是平常出現的那三個女人,而是總警司,確切的時間是四星期又三天前。
總警司親自跟哈利約在拳手酒吧碰面。拳手酒吧是專門服務“飲君子”的酒吧,離警察總署很近,離貧民窟更是只要搖晃幾步路就到了。約在拳手酒吧碰面的只有總警司、哈利和羅伊·柯維斯三個人。總警司對哈利解釋,說他們約在那裏是因為案子沒有進入正式程序,所以最好盡量以非正式的方式進行,好讓他有迴旋空間。
至於哈利的迴旋空間,總警司隻字未提。
哈利遲了十五分鐘才抵達拳手酒吧。總警司已坐在酒吧深處的桌子旁,面前擺着一杯啤酒。哈利坐下時感覺到總警司的視線朝他射來。總警司的藍色眼睛在深邃眼窩中炯然生光,雙眼中間是傲慢的尖鼻子。他有一頭濃密的灰發,體態挺拔,身材以他這個年紀來說頗為清瘦。年齡大約六十來歲,是那種讓人難以想像曾經年輕過的人,但是看起來卻也不顯老。犯罪特警隊裏大家都稱呼總警司為“總統”,因為他的辦公室是橢圓形的,而且他說話的樣子也像個總統,尤其是在公眾場合。不過這個稱號大家都“儘可能私底下叫”。
只見總警司的薄唇張了開來:“你一個人來的?”
哈利向女服務生點了一瓶法耶牌礦泉水,拿起桌上的菜單,從第一頁細細看起,同時隨口回答,彷彿說的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他改變心意了。”
“你的證人改變心意了?”
“對。”
總警司啜飲了一口啤酒。
“過去五個月來他都說願意出面指認,”哈利說,“前天他還這樣說。這裏的豬蹄好吃嗎?”
“他是怎麼說的?”
“我們約好今天費城教派集會後碰面,一見面他就跟我說他改變心意了,而且他判斷跟斯韋勒一起坐在車裏的人不是湯姆。”
總警司直視哈利,視線在哈利臉上逗留片刻,然後拉開外套袖口,看了看錶。哈利心想這個動作表示這場會面已有結論。
“這樣的話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假設你的證人看到的是別人,而不是湯姆。你有什麼其他想法?”
哈利吞了口口水,接着又重複一次,眼睛盯着菜單:“我想點豬蹄。”
“點吧。我得先走,記在我賬上就好。”
哈利笑了一聲:“長官,你人真好,但老實說我有個可怕的預感,我覺得最後可能還是得自己買單。”
總警司蹙起眉頭,再開口說話時聲音微微顫動,顯然動了怒:“霍勒警監,我可以直說嗎?大家都知道你跟瓦勒警監相互看不順眼,那天你來我辦公室對他做出那麼離奇的指控,我就懷疑你的判斷力是不是受到個人情緒蒙蔽。從我的角度來看,現在我的懷疑已經被證實了。”
總警司將那杯未喝完的啤酒推離桌緣,站起身來,扣上外套扣子:“霍勒警監,現在讓我清楚扼要地告訴你,殺害愛倫·蓋登的兇手已經死亡,本案到此結束。你或其他人都未能提出實質性的新證據,證明這件命案有必要繼續調查。你只要再碰一次這件案子,就會被視為違抗命令,我會親自簽發你的免職令,送交警察任命委員會。我跟你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想對貪腐警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是因為我必須維持一定程度的警察士氣。不管理由是什麼,我們都不能容忍有警察窩裏鬥。要是讓我發現你還有任何指控瓦勒警監的企圖,你會立刻被免職,案子也會交給獨立警務調查機構SEFO調查。”
“什麼案子?”哈利低聲問,“瓦勒對蓋登案?”
“霍勒對瓦勒案。”
總警司走後,哈利呆坐原地,凝視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哈利可以按照總警司說的話去做,但什麼都不會改變。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到此都算結束了。他失敗了,如今他成了隊裏的危險人物,是個偏執的背叛者,是個嘀嗒作響的定時炸彈,他們一找到機會就會把他踢走,現在就看他要不要給他們這個機會。
女服務生端上一瓶法耶牌礦泉水,問哈利需不需要點餐或添加其他飲料。哈利舔了舔嘴唇,腦子裏思緒如潮,相互衝擊。現在就等他給他們一個機會,剩下的自有人料理。
哈利把那瓶法耶牌礦泉水推到一旁,回答了女服務生。這是四星期又三天前發生的事,也是一切的起點和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