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困厄
在這場糾結中一夜未眠,看着外面微微發白的晨光,我卻仍然墜落在茫茫黑暗的幽谷中。若是對平常人,這只是個牛角尖的問題,可對我卻不是。
一連三天,我都將自己關在屋子裏,爺爺在外面念叨過幾句,我置之不理。或者,是認為爺爺不懂。
不,他應該懂的,畢竟他是興安嶺最好的獵人,只是我們彼此執拗的性子,一個不願去問,一個不願去說。
小胖和春妮也來找過我,起初是好言相勸安慰我,他們並不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畢竟他們不需要面對這個問題。
我只知道自己快要發瘋,快要被撕裂。
我多希望段爺還活着,他一定可以解開我的心結。
第四天的時候,春妮和小胖又來了,這次春妮在門口砸門大罵。
“娃子,你給我滾出來,瞧瞧你那點出息。”
“不就被騙了一次嘛,多大點事,至於這樣嘛,你是不是男人。”
也許她是好心,但對現在的我來說只會平添煩擾,我仍是一聲不吭躺在床上,但內心還是有了一絲絲悸動。
春妮見我屋子裏沒動靜,開始語帶嘲諷:“哼,要是遠聲哥才不會你這點肚量,我看你啊,比遠聲哥差遠了……”
聽到這話我瞬間憤怒無比,額頭青筋暴突,衝著屋頂一聲雷厲的怒吼:“滾!”
外面瞬間安靜了,春妮可能沒想到我會吼她,在愣了半晌后帶着哭腔罵了句:“娃子,你個王八犢子!”然後哭着跑開了。
我腦袋裏嗡嗡作響,門外小胖說什麼也聽不清了,直到他也失望的走開,只剩下守在門口的銅狗低鳴。
安靜的空氣瞬間又包圍了我,因為憤怒滾動的血液也漸漸安靜下來。
一個人,欲哭無淚。
我將自己在屋裏困了六天,大概是終於累了,這才拖着疲憊的身子打開了門。這時候剛過正午,難得的露着太陽。
爺爺不在,我喚了聲銅狗,沒見它跑過來,就想出去找找吧。
晃晃悠悠的出了門,我故意避開了寨子,不想見到人。沒有為什麼,只是不想,誰都不想見。
我朝着河灘走,這時候的太陽懶洋洋的,讓心裏舒坦了不少。
山河景色,確實讓人心曠神怡。
快到河灘時,我聽到有人的嬉鬧聲,腳下的步伐反射性的立刻停住了,本想扭頭走掉,但又聽到那裏有銅狗的叫聲。
心裏就想,喚了銅狗就回去吧,便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河灘那裏,是三個少年,就是經常跟二狗混在一起的狗腿子。
他們咋咋呼呼,正在對着河裏起鬨。
我心裏生了退意,自從二狗死後,他們也不在找我的麻煩,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這樣過去只怕又要生事端。
但前面一聲哀鳴卻又把我吸引住了,那聲音聽上去確實是銅狗的動靜。我硬着頭皮走近了,朝着河裏望去,頓時一股火氣衝上頭頂。
河裏當真是銅狗,他們把銅狗扔進了河裏,用一根杆子挑着。銅狗性屬火,天生怕水,正死命地抓着杆子哀嚎。
我眼裏充血猛地吼着衝上去:“把它拉上來!”
他們三個嚇了一跳,我沒理會他們,一把奪過杆子把銅狗往岸上拉。我不知道它在這冰冷的河水裏泡了多久,但它已經是疲憊地匍匐在地,用近乎奄奄一息的目光望了我一眼,舉起鼻子哀嚎了兩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虛弱的銅狗,頓時心裏揪得生疼。
“時娃子,你別橫,要不是你,二狗哥就不會死……啊……我的胳膊……啊……”
“時娃子,你瘋了,你把他的胳膊折斷了。”
我抱起銅狗,緊緊摟在懷裏,看都沒看一眼就朝前走。
身後的慘叫聲中,傳來惡狠狠地敵意:“你為了條狗,竟然把他的手臂折斷,在你眼裏,人還沒狗重要嗎?”
我腳下一頓,用臉頰輕輕蹭蹭銅狗的頭:我不管人和狗哪個重要,我只知道陪我的是這隻狗,不是某個人。
新年將近,又是一場歲雪,積了有一紮厚。我被爺爺硬拉去串門。雖然僅有幾步之遙,但我也有些時日沒來寨子了。
屋子裏,小胖和春妮翻着白眼,不願正臉看我,我只能望着爐子上冒着熱氣的水壺,不可避免的尷尬。
“咋了,還鬧彆扭呢?”然後就是一連串嘬煙嘴的聲音。
我沒吭聲,只是抬頭看看鐵爺:“遠聲哥呢?”
鐵爺苦澀的臉上僵硬的笑了一下,只怕遠聲哥出事以後鐵爺一天都沒好過,“在家呢。”
“我去看看。”然後便打開門出去了,當時正在下雪,但從屋裏出來,我就像從壓抑中解放了一樣深深吸口冷氣,覺得一陣抖擻。
屋子裏還有杆子爺的詫異聲:“咋回事,你們幾個娃,這次鬧得這麼凶。”
含着剛才吃進嘴裏的風雪,突然覺得一陣苦澀,想說什麼,卻也說不出來,想吐出來,卻給咽了下去。我迷茫的看了眼遠聲哥的窗子,裏面漆黑沒有亮燈,我走過去輕輕問道:“遠聲哥,你睡了嗎?”
“沒……沒呢。”
聽他說話有口水淅淅瀝瀝的聲音,我心裏一揪,“遠聲哥,你還好吧?”
“我沒事,放心吧……”
“……”我想再說些什麼,卻無從開口。
“聽說你跟春妮……小胖,吵架了?”
我嘴合的更緊,佇立在窗下像個幽靈。
“都不小了……別總是打打鬧鬧了……”
一向沉默的遠聲哥,突然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也是無從開口,屋裏屋外陷入了一種深淵般的死寂,我們都在自己的深淵中凝視着彼此,欲吐無言。
徹骨的風雪刮過屋檐,吹進我的袖子衣領里,也鑽進遠聲哥的窗檯縫隙。
我的心裏彷彿有個巨大的空洞,怎麼也無法填補,“遠聲哥,你早點休息吧。”
遠聲哥也許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發出一絲急切又棉弱的輕呼:“娃子……”
我沒有再回頭,腳下的雪咯吱咯吱作響,就和我獨自走在深山裏時一樣。
從未有過的孤單,從未有過的驚恐,卻只想這樣一直走下去。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如果不是美姨追出來,我也許真的會在自己的深淵裏越陷越深。
“我這邊才剛做完飯,轉頭你就不見了。”
“你這孩子,最近是咋了,也不來寨子這邊,天天在家裏悶着。”
“姨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孩子心裏咋想的,越長大了,心事也多了,讓人猜不透了。”
我望着美姨的身影,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下來,天黑她看不見,我卻任由自己哭紅了眼:“美姨,沒事,我這幾天就是心情不好。”
美姨聽了這才釋懷:“你啊,是姨看着長大的,姨就把你當親兒子一樣。你比春妮、小胖他們懂事,姨這輩子,就希望能看着你們仨長大出息……”
“好了好了,你看我這說啥呢。明天屯裏二妮結婚,你也別整天在家裏獃著,出來走動走動。”
我點點頭。
“好了,天冷,趕緊進屋吧,我也回去了。”
我望着遠去的美姨,仍是能想起小時候她送我們上學,縱使風雪那身影也從未褪色。若是我真的什麼都可以辜負,卻也唯獨不願辜負美姨的期望。
只是沒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從那個噩耗開始被摧毀了。
就在第二天的晚上,天上飄着同樣的小雪,我正對着春妮和小胖的冷眼不知如何開口,屯裏卻有人急匆匆跑來,“她姨出事了……”
我跟小胖、春妮瘋了一樣跑到屯子口,就看到幾束手電筒的照耀下,美姨躺在雪地上,眼睛疲倦的半合著,棉襖的衣領被撕開露出如雪一樣白的脯肉,而在她的胸口卻赫然有個大洞,殷紅的血從裏面冒了染紅了雪地。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腦袋裏不停有什麼在撞擊着,耳邊嗡嗡作響。
春妮和小胖哭着撲到美姨身上,叫喊着、搖晃着:“媽!媽,你怎麼了,媽!媽——”
我始終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只覺得有一層霧將身前看到的都遮住了,直到瞳孔越收越緊,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胸膛里像是梗住了一團火一下子噴涌而出,我仰天聲嘶力竭的怒吼:
“啊——”
聲音在興安嶺的上空回蕩着,茫茫黑夜,滾燙的淚水撕裂着臉頰。
幾度哽咽,又幾度嘶吼,彷彿有使不盡的力氣,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震碎,把頭頂上黑茫茫的夜晚震碎。
“誰!誰幹的,誰幹的!”
幾個人拖着屯裏一個叫二捻子的扔在地上,“二捻子,你說,咋回事?”
“村長,真不是我乾的,是、是……楊德春和趙喜來。”
“這可是一條人命啊,到底咋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村長的呵斥,嚇得二捻子趕緊兩腿跪地:“真不是我啊,村長。我跟楊德春、趙喜來喝喜酒出來,在這裏遇到了小嫂子。他們倆喝昏了頭起了歪腦筋,我想攔着攔不住……”
村長捶胸頓足斥道:“人是誰害的!”
“是、是楊德春,楊德春和趙喜來把小嫂子按在地上扯她的衣領,小嫂子不從,楊德春喝蒙了,腦子一熱就開了槍……”
屯裏的幾個嬸子聽到這裏早已泣不成聲,對着二捻子罵道:“你們幾個畜生,春妮娘是在喜宴上幫忙回去晚了,怎麼遇到你們幾個畜生。”
“真不是我,我什麼也沒幹,我真的什麼也沒幹……”
我整個人如同瘋了一樣,吼叫着朝二捻子撲去:“我殺了你!”
幾個人拉着我,“娃子,你冷靜點,這事可能跟二捻子真沒關係,他個慫包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幹這事。”
“你快說,楊德春、趙喜來去哪了?”
二捻子嚇得蜷縮在地上,指了指黑狗林的方向:“他、他們跑進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