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宅中人

第18章 宅中人

第18章宅中人

玻璃洋蔥/文

和我相熟的那幾個人,大都有“夜忙症”。有天半夜三點,友人A在微信上傳了一段十幾秒的音頻,但是什麼話也沒有,只有嘩嘩的水聲,我很榮幸地以為自己在聽她直播上廁所,過很久她才說“深圳雨好大,睡不着”。

腦海中浮現一個穿着背心花短褲的年輕人站在高樓窗前,糰子頭歪在一邊,赤腳,左腳踩在右腳上,一手百無聊賴地撐頭,一手拿手機去記錄那幾秒沖的暴雨聲。

隔了幾天,像是要驗證午夜的想像,我買了一張火車票,在另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挎着一隻裝了老頭衫睡衣的袋子,站在了她的公司樓下。

像我這樣從幼兒園起到大學畢業工作的全部時光都在上海的一個行政區內度過,長期拘於一隅坐井觀天的人是很難接受異鄉打拚的麻煩的。日常瑣事和飲食習慣先不講,首先要解決的就是租房問題。房間乾淨嗎?交通方便嗎?租金貴不貴?下水道塞住怎麼辦?有小強出沒怎麼辦?變態快遞上門怎麼辦?……想到這些要操心的事就覺得,啊,還是讓我沒志氣地賴在早已習慣成身體一部分的地方算了。然後才想到,都快一年了,她從來沒說過自己一個人住的情況。

胡吃海塞了一頓后,被她撿回家裏。地址是哪裏早就記不得,只知道的士在深夜空曠的路面飛馳,南國花樹的巨大枝條垂下來和地面上自己的陰影連成一片。住宅區都是些六層的公寓擠在一起,一模一樣方方正正,彷彿水泥剛澆好,就被連刀塊無情地剁開。剁剁剁,刀功好,剁得甲樓和乙樓間隔很小,叫人擔心遙控器會換掉對樓人家的頻道。哦,當然,她的房間裏沒有電視機。

把剛剛買的四株銅錢草插到陶瓷小壺裏,那壺,分明是樓下餐館裝醬油或醋的容器,年幼的小綠圓片從壺嘴裏探出來,壺的肚子上還有團叫人暈眩的大紅花。紅綠配,俗麗熱鬧,生活真相。

我們輪流去廁所洗澡,然後穿着老頭衫盤坐在地上講話。睡前講話,醒后講話,不知哪裏有那麼多話好講,好像把我一年份的講話配額都用光了。而且,她果然穿了一條顏色鮮亮的短褲,把頭髮盤到頭頂,像個道士一樣搖着一把真正的蒲扇。

那晚上我沒睡着。床尺寸很大,脾氣也大,稍翻個身就吱吱呀呀地叫起來。這個床不久前還坍塌過,聽她轉述她和修床師傅的對話。

“你一個人把它睡塌的?”

“對啊!”

“你一個人?”

“是啊……,’

“不可能吧,怎麼著也得兩個人啊!”

“……修你的床吧,師傅!”

此時,這個獨立把床睡塌的人正安詳地裏在被子另一邊,在我想像出的月光中毫無困難地沉進了睡眠的最深處,留下我一個人驚恐萬分地等待下一次翻身時木床發出凄厲的尖叫……凌晨的時候我滾到了地上,當然還是沒睡着。我的眼睛咬嚙着窗外的天光,第一次清楚地聆聽異鄉蘇醒的全過程,雞叫、狗叫、摩托引擎聲,然後是男人和女人的聲音,皮球在路上蹦的聲音,甚至還有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

友人A客廳的小圓桌鋪着法蘭絨的格子布,上面擺着兩盆草。早上在這張桌上吃她買回來的熱乾麵,晚上對坐,她教我剝橙——“你看,只要在上面摳一個小洞,然後皮一塊一塊就剝下來了。”“是嗎?……”眼前那一大顆皮糖肉厚的橙子正自端麗地坐在桌上,一副自尊自愛不容侵犯的樣子。我鼓起勇氣一指捅下去,除了指甲很痛什麼效果也沒有,之後又哼哼唧唧地努力了半天也無所作為,最終友人A看不下去,一把奪過,慈愛地為我代勞了。作為回報,我使出了撒手鐧,教她用可樂泡香草雪糕吃。欣慰的是,這麼多年,我的撒手鐧只有這麼一招,卻從來沒有失手過。

晚上,我提出今夜睡地板的要求沒被答應,因為被子只有一床。於是為了照顧嬌氣的我,我們改睡客廳沙發,雖然小,但不會叫。這一次,睡著了。最後一天吃完早荼回來已經下午,由於十分欣賞這張沙發床,我們又不失時機地爬上去睡了一頓。

午後的房間很昏暗,光線無力地附着在白色窗帘上,講話的聲音漸漸低迷,再然後,繫上大石,沉入水底,好像可以一直睡下去,睡下去……與其說是那張紅色的沙發床,又或者是突然翻身看到過近的一張臉,不如說是那個時空滯緩、鬆弛、一切都無所謂的空氣叫人難以忘記。

現在想起來,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總是要過一下群居生活的吧。

最普遍的當然是大學住宿。四個人圍在一起抄作業、嗑瓜子、泡方便麵,連打水都要同進同出。至今都記得朝北的寢室一到冬天就像一座冰窟,晚上因為冷常常起夜,一腳踏在上下鋪間冰冷的錒架上,心臟都沒勇氣繼續跳下去。急急下來,慌亂間踩到下鋪的頭髮,毛糙又滑膩的感覺。之後一路飛奔去走廊那一邊的公共廁所,想起同學間都在傳民工順着腳手架爬到寢室廁所,非禮獨自洗澡的女生的事。

第二次寄居卻是近幾年的事了。一次可笑的離家出走,借宿在友人B的家裏。還是夏天,她下班回來,邀請我一起癱在床上看《怦然心動》,把iPad豎起來擱在玩具熊手上,前面放一大碗鮮紅欲滴的櫻桃隨拿隨吃,她得意地說是家庭影院,我看來看去覺得像祭祀現場,就差白底黑字加個“奠”。

友人B大學畢業就租了這個房子一直沒挪窩,她給我看剛開始一個人住時畫的鉛筆畫,我一頁一頁翻,幾米風格,寂寞女孩的心事。她驚訝地說:“你怎麼看得這麼認真?”友人B很瘦,睡在床上沒有絲毫隆起,平平陷下去,讓人產生房間裏並沒有這個人只是床上多床被子的錯覺。客廳牆上掛着自拍的大頭照。買衣服沒有節制,喜歡一件衣服,同一款式買齊所有顏色,衣櫃裏亂七八糟的還不許別人看。房內沒有爐灶只有電磁爐,什麼菜都不燒專用來下水餃。所有獨居的人大概都是速凍水餃專家。前陣子好歹買了烤箱,一樣樣對着烘焙書實踐,愛吃甜食的我由此受惠無窮。

下午她去上班,我抖開鋪蓋在地上睡午覺,房間沒有窗帘,只是在隔斷處隨手掛了一塊暗色的布。我笨手笨腳地把布弄了下來再也掛不上去,便破罐子破摔地仰躺在敞亮的地板上,眼睛閉上眼皮里還有蜜糖色的光影流動。那個下午,有一對父女在對面陽台放煙花,大白天的煙花,火焰再怎麼好看一旦被明晃晃的天空吞掉,什麼驚艷的效果都看不到,真是徒勞而寂寞。而那一刻,心裏確實有一種“啊,好吧”的感覺,好像不知不覺就與一向看不慣的世界達成了和解,而說起來很糟糕的自己也被這個世界好好地接納了。

一個人住。一個人睡。雖然家裏放了雙人床,也堆了兩隻枕頭充場面,但是似乎始終被某種神秘力量約束,睡不到另半邊去。房子臨街,灰大,所以幾天過去,另半邊的床單很誇張地鋪了一層薄灰。但即使這樣,浪費也好過缺乏。

小時候住在復興中路的文化廣場,格局既不是弄堂,也不是石庫門,而是罕見的平房大院。老宅後門是大庭院,爸爸搭過鴿房,養過幾十隻鴿子,泥地上常有血跡,是來尋食的黃鼠狼弄的。庭院外間用竹籬圍起,種薔薇,前門是一小塊自留地,種蔥和月季,另有一棵粗大的梨樹。春天在樹下走,一陣疾風過去,紛紛揚揚的梨花兜頭撒下來,裏面還夾着顏色妖冶的毛毛蟲。秋天,拿着樂口福鐵罐在後門的夾道上撿樹上掉下的梧桐子,一片葉子尖端部分有三粒小圓堅果,集滿一罐,回去讓長輩炒一炒,果仁小而香,雖然吃着吃着還是不耐煩起來。

七歲后搬家,所有居民被統一強行遷走,曾經生活的場所被一平方米13萬的地價和能帶來更高經濟效益的項目代替。某次特地回去,盡職的保安把我欄在門外,從門縫張望,廣場內寬闊的大道廢棄良久,落滿梧桐葉,正中無端放着一張沙發,損壞太久,海綿從坐墊里綻出來。又過幾年,不經意路過幾次,也就看它默默改變,從演出場地變為股票市場,又變成花市,花市倒閉,被名人買去開公司,名人走了,淪為錒筋廢墟的第二年,它重新回歸成演出場地。終於,終於,林奕華的《賈寶玉》在這裏演出,舊地重遊不受阻欄,當然身份已經是觀眾。

曾經像荒地野人一樣生活,搬進12層的水泥盒子就格外地彆扭。面積局促,整個青春期都在客廳度過。10平方米的空間兼作客廳、飯堂、卧室、琴房、書房……空間壓縮,就必須注意雜物收納,情緒收納,回憶收納。看到一半的漫畫書被突然塞到找不到的地方,寫字枱下壓的畫不知怎麼換成了更實際的交通圖,牆上的搖滾樂隊海報也可以拿下來了,因為“不好好讀書,怎麼都喜歡這種俗氣的東西”。理虧,自知沒有爭論的必要,配合地把什麼都塞回抽屜。彼時,幾代人擠在一起,感情的積年舊疾,經過空間壓縮更容易一觸即發。久而久之,“藏”成了一種習慣,也沒有再想拿出來的東西。

天宮雁的小說里寫過一個被領養的男主角,被車撞死後他的朋友去探望,發現他的房間驚人地平庸一一“沒有個性,沒有回憶,沒有灰塵”。父母另有親生小孩,因為身份特殊,他總是把能收的東西收起來,連帶感情,由此成為一個外在完全空白的人。當然這種奇異的自我抹殺是出於被領養者心理上的自保,但看到那段還是心裏一震,繼而不免鄙視自己,你哪裏又有那麼慘了。

第一次擁有一個人的房間已經是工作后的第三年了。間歇性幼稚病發作,和家人大吵一架,大年初二的晚上在街頭瘋狂尋找房屋中介。至今還記得那個新村一室半的房間,滲着水漬的天花板,一盞搖搖欲墜的枝型吊燈。交了三個月房租,千里迢迢從宜家背回一條床單和一盞電燈,家徒四壁卻放了台DVD機,夜以繼日地看片子。一個月後到底還是和好又住了回去,繼續過了一段衣食無憂的家庭生活,也繼續被自己的任性自私折磨。

“每天一回來就鈷進房間,一天到晚對着電腦在幹什麼!”

“寫寫寫,你能寫出什麼東西?我看你這樣搞下去人都快變態了。”

“拍照能吃飯嗎?寫東西能吃飯嗎?你年紀不小了,玩玩的東西怎麼還想當真?”

自以為辛苦地做着小職員,就有資本把多餘的時間奉獻給美好而無用的東西。但這個時代,崇尚的不是“奉獻”,而是“投資”。固執地去做沒有回報的事情一概是不成熟的舉動——你看,十幾歲的時候不抓緊時間叛逆,到二十幾歲再來挑戰既定的價值觀,顯得既愚蠢又不合時宜。

無法按照父母意願做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他人的犧牲與期望進一步提醒自己的忘恩負義,終於,再次把門重重一摔,像電影裏那些為了革命和家庭鬧翻的青年一樣,身無長物衝出牢籠,坐上了去往城市另一角的的士。“慶祝獨立日!”我一邊對自己說,一邊眼淚鼻涕橫流,趁司機不注意擦在旁邊坐墊上。能說走就走,當然是因為知道有“家”可以回去。我已經長成了狡猾的青年人,心裏篤定父母愛我愛得要死,絕不可能真的有決裂這回事,為了讓剛才所有的喊叫、咆哮、互相傷害顯得比較有價值,務必快刀快斧斬斷過去,抓住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證明追隨內心才會過得更好。

雖然心裏賭咒,自生自滅又怎樣,但到底還是雞血滿滿地籌劃起新生活。一個人住在外婆去世后就空置的舊宅里,從附近的調劑店搬來舊木書架,一點一點填滿過往搜集的書、畫冊、碟片。房間裏擺起各種旅遊紀念品,種奇形怪狀的花草,天井裏有外婆留下的石磨和鹹菜缸,也打算一併洗凈,留到夏天試試種荷花。

為了成為全方位的生活達人,翻出很久以前刻錄的JamieOliver的飲食節目開始學習,不久就發現拷貝西方人的菜式完全是可悲的葉公好龍行為,趕忙掉轉槍頭買了一堆中式菜譜一一《讚不絕口的簡單私房菜》《省錢零油煙的美味料理》《你也可以輕鬆做的愛心便當75種》……一個月前連燒飯要放多少水都不知道,突然間日進千里地燒出葷素搭配,美觀好味的營養飯菜來,人一有求知慾,爆發出的潛力讓自己都嚇一跳,恨不得分身跳出第二個自己拍着第一個自己的肩膀稱讚“真有你的”。但是不管再怎麼具備烹飪滿漢全席的能力,畢竟改變不了一個人吃飯的事實。終於意興闌珊起來,又為了省時又懶於洗碗,最後淪落到只燒一個菜的地步。看《天水圍的日與夜》,裏面貴姐和張家安吃晚飯,飯桌上總是一個素菜,一個雞蛋一一燉蛋,炒蛋,蛋湯……花樣翻新絕不重複。貴姐喜歡買雞蛋,因為蛋有營養,放得久,還能和各種材料一起烹調,看到這裏欽佩認同得不得了,以為有種螵螄殼裏做道場的機智和對日常生活決不苟且的熱忱。

講起來,我對於吃並沒什麼要求,雖然食不厭粗,卻無法控制對器皿的癖好。無印良品有種荼具叫做白瓷急須,急須是中國古人的用法,每每用那把小壺喝荼,便覺得有些遼遠而異樣的感覺。此外,櫸木托盤、琺琅燉鍋、有田燒伊賀燒的碗、景德鎮的粗陶碟、德化的白瓷杯,無不喪心病狂地見一樣買一樣……冬天從麗江去香格里拉,經過出產黑陶的尼西鄉,特地在家庭作坊買了一口小鍋,千里背黑鍋,只為回家用它燉一次牛肉。有客人來吃飯,除了張羅食材,搭配餐具,還特地坐公交車去市場買花,路上想的也是花色和桌布搭配的問題……如此鄭重其事到神經質的地步,像毛姆說的“就算在原始森林裏也要穿着燕尾服進餐”,唯恐不能昭告天下此一屋之主正是在下我。

購買、收納、堆積,新一輪購買、收納、堆積。這樣揮霍地佔據空間只是為了盡情彌補過去的“藏”。心裏有些東西搬進搬出,發出聲音的是它們,不是沉默的我。

有時消極地想,交談並不能使人完全了解彼此,為什麼還要如此熱衷製造聲音?也許是因為聲音才是強調存在感最方便的媒介一一富有音樂細胞的鄰居突然在清晨吹起了笛子,隔壁小孩不分晝夜地哭鬧,獨居的人經常不由自主地一人分飾兩角和自己展開對話……有段時間為了避免整座房子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一早起來會刻意打開不太看的電視機,聽聽新聞節目裏老阿姨們對於自家小區黃楊樹擋住陽光的抱怨,聽聽主持人對於晨間惱人的交通狀況的忠告與安慰……緊接着心想事成,真的開始有人在電視

機外說話,原來是來了快遞,隔壁的阿叔走到廚房的窗外喊我,殷切地告訴我快遞已經替我簽收了。

“你不要上班的啊?”他小聲咕噥一句,好像是羨慕,又像是責備,我頓時慌亂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有工作……”。這位大叔年屆五十,是個嗜賭成性的傢伙,家人都已離他而去,他還是積習難改。外婆在世的時候住在這裏,他來找外婆借過丨⑴塊錢,直到外婆去世還沒還上,於是等我搬來后,似乎想要彌補什麼似的總是替我收快遞,發展到後來,快遞的助動車還未熄火,我倆就同時搶出居民樓……我不太喜歡同陌生人展開超過5分沖的對話,但他例外,也許是因為那懸而未決的1⑴塊錢和他那張看起來總是有點尷尬的臉令我想起外婆。

空間對一個人到底意味着什麼?

“一個女人要進行創作,每年要有500英鎊的收入,和一間自己的房間。”

《自己的房間》,很多年前,伍爾夫在這本著名的女權主義小說中講了這句話,現實得可怕。“女權”這個詞,雖然心底也覺得確實應該為它搖旗吶喊一番,但對我這種庸常之人來說,終究還是太遙遠了。而如果厚着臉皮稱自己是個不稱職的創作者,我對寫作環境似乎也並沒有那樣苛求。那到底房間與人,是怎樣發生休戚相關的聯繫的呢?在一個獨佔的空間內,木板床會叫會塌也不要緊,房間裏只有一口能煮水餃的電磁爐也不要緊,它不會影響我們一個人吃熱乾麵,一個人剝橙子,一個人拿iPad看電影,一個人畫畫,一個人做總也吃不光的菜……諸如此類花樣百出的,享受孤獨的熱情。對我來說,我只是希望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小屋裏,能夠隨時,就像現在一樣,半夜三點,讓我可以站在天井裏,看雨就這樣突然蹊蹺地從天而降,看春末的蒲公英來不及被吹散就在雨水裏結成一團掉到地上。即使明天山洪爆發,世界毀滅也沒關係,我仍舊可以獨自一人站在這裏,放任自流地對着空氣說,雨好大啊,睡不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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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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