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Al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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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Alone

消失賓妮/文

1

凌晨四點,天還未亮,我醒來,套了件衣服拿着手機和相機就出了門。同屋的旅伴說不用叫醒她,所以我獨自繞過這度假村酒店曲折的泳池和徹夜狂歡后還未睡去的路燈,走到酒店的沙灘,看日出。

每到一處陌生的海邊,我都要去看日出,或者曰落。因為晨昏交接時,城市分外真實,總像是讓你撞見了一個正在着妝的姑娘,她有種惶恐,你有種驚異。特別是早晨。

一路上我一個人也沒遇見。沒有客人,沒有酒店服務人員。坐在沙灘的躺椅上才知道紅海邊的海風究竟有多大。是的,這時候我在埃及的紅海邊看日出,整個紅海海岸線面向東面。導遊說對面就是沙特阿拉伯,也不遠。可是眼下我肉眼可及之處沒有對岸,只有海水。

我也不記得我看過多少片海,紅海確實是最藍的那片。以前我以為海水的顏色與緯度有關,高緯度地方不會有漂亮的海水,也不會有大朵大朵綿延的雲。但是事實上,紅海向我證實了並非赤道附近的海水才最藍,同時也證明了,只有赤道附近的海岸才有繩麗造型的雲一一是的,紅海沒有。

我當時所在的城市叫古爾代蓋,緯度大致接近福建、浙江一帶,是夏天,但是天氣乾燥得像是在北京。雲層也

稀薄。我們從盧克索坐車去紅海邊,五個小時的路程,有四個多小時都是沙漠。導遊說“紅海邊也沒有綠色,你能看見的就是海,沙灘,然後沙漠。”可是在泛黃又枯燥的五個小時裏,我一直看着天空,等到最後發現雲層明顯低於內陸時,我便知道,我們離海又近了,更近了。

我並不是尋海去的,甚至於,在着陸之後我才知道這次到的地方竟然是非洲,真遠,我將這裏歸在了地中海附近,卻忘了這裏其實已經是非洲。然而在黃沙的盡頭則是藍得過分的海。同團的廣州人一直在不厭其煩地誇讚,好藍,好藍,怎麼可以這麼藍。在我聽來好像是在說,好懶,好懶。那藍色真的美得炫目,遠遠可見碧色與藍色的分界,就好像水面是一杯分層超贊的雞尾酒,誰都看得出它的美味,只是誰都晃動不了這個玻璃杯,也無法使它們渾濁。

2

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為何而去。

選目的地的時候有過很多想法,但大多都被自己偏愛翔實周密計劃的習慣給打消了。旅行,特別是自助行,靠一本guidebook其實也吃不住一個陌生的地方。希臘和埃及是我心裏並存的兩個靈魂之地,大概跟我太着迷於古文化有關。其實兩個地方都源於同一本書給我的記憶,那是我小時候第一次自己花錢去買的《希臘神話》,其中談到埃及的部分,就是宙斯的某個兒子逃離奧林匹克山,去了埃及並成為其國王。

在此之前我跟朋友兩個人遊了東埔寨,在暹粒待了差不多四天,基本都泡在吳哥窟。

去埃及之前,因為時常泡在自助游論壇上,又被各種廉價航空公司的促銷手段惹得蠢蠢欲動,想去印度。當時勾着一個朋友想下半年再去一趟印度,不過印度一直是驢友的自助游金字塔最上層的地點(據說最艱苦,比較難自助行),他勸我回來再考慮。我倒是也一笑,好像我從來就沒給自己找過輕鬆的地方,怎麼都去了一個賽一個艱難的文明古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開始瘋狂想離開,去新的地方,去新的地方。然後在獨自査了很多資料攻略后的夜晚,我躺在老家的床上,黑暗和童年熟悉的梅雨季潮濕覆在臉上,可我分明覺得這城市變得堂皇之後,也產生了一種精緻的陌生蟄伏在身邊處處。

那時候我就知道,為什麼我已經停不下來了。

可能我已經找不到一個我可以棲息的地方了。家,或者城市,或者別的什麼,在我離家念書並且停留了差不多七年之後,我記憶中的地方都已經變了。它們似乎收容我,也僅僅只是敞開胸懷而已,可是它們還是爭分奪秒地給自己化上精緻妝容穿上精美衣裳。好像誰也不能明白我的失落,我也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可是當我走在長沙的街頭,我除開能說一溜嘴的方言,卻沒辦法真的跟他們交談起他們關心的東西。而在北京,我隨便說得出正確的兒化音,講得出貓膩罵得出二逼,可是跟這城市也沒有更多的關聯。

我不屬於任何人、任何城市,地球上,我是一個找不到歸屬的人。

3

忘了這樣有多久了,反正,一個人也習慣了。

從以前一個人就懶得吃飯,就算請客也得帶上一個人陪我,到現在習以為常坐在成雙成對的人群里聽着歌,等我一個人的晚餐。

我不是最孤獨的人,其實我也不怕孤獨是什麼。這多多少少改變了我的一年多里,我最適應也最毀滅我的事,不外乎就是“一個人”。當我習慣了所有的事一個人以後,也就不習彳貫再跟任何人一起結伴出行。

所以我一個人報了團去埃及,跟一堆陌生人一起。導遊好心把我分給了同齡的一個女孩一起,我們就結着伴。其實我並不在乎最後能不能有人真的跟我走在一起,每天跟我聊天,互相拍照,然後聊天。也許就在那一瞬間,選一個最遠的而想去的地方,賭一把無人交談的旅程,其實

我就是在考驗自己,經過這一年,我已經把自己變成什麼樣了?不,不是獨立,而是,我已經可以自己去面對所有事,乃至,整個完全未知的陌生世界嗎?

我想我可以。

可是其實我喜歡那個跟我一樣獨自上路的女孩,也許因為我們很少問彼此的事。我從不告訴人我在寫作,因為這職業聽起來總是嬌情,甚至會讓跟我交談的人也變得嬌情。我通常會說我只是個普通編輯,或者辭職了,想休息。不過她從不問我,我也只是大致知道她的情況,都是導遊說的。

我們會聊天,卻從不說自己的事。聊天也只是此時此刻的應景,並不為了探對方底細。所以到最後我唯一想問她的,就是:“你是什麼星座?”她說是射手座,我就笑了。我說我有一半射手座特徵(我的月亮星座在射手座),我大致懂。其實那一瞬間我就覺得,這世上大概也就是有着射手座天性的人們,會選擇一個人越走越遠。這個星座,總是會為了自己擬定的崇高目標,而忘了眼前所有的險境。他們習慣向著最遠的希望走。

4

因為我們都很隨意,所以她不去看日出,我也不折騰她。繞過整個安靜的海岸,路燈在我去時還亮着,回來時都滅了。

太陽完整地從東方升起,然而那之前天已經大亮了。所以它出現時,就好像是一個儀式的末尾,可因為舞台上的表演已經太多,人們對它的到來早已意興闌珊。

而我遠遠地看着太陽,被紅海邊那種北回歸線穿過的地區所特有的冽冽大風吹得四肢發)京。海水也冷得不像話。

只是我居然很高興,經歷了那麼多曾經覺得“不敢想像”的事,哪怕到了那麼遠的地方,我也還好好的。穿越無數孤獨和險境,我能和所有人自然地交談,卻也不去造訪誰的內心,也不讓任何人擊破我放着艱難的回憶的內心。然後我坐在這裏,一個人,用周圍可以利用的一切手段,我堆着沙子,把拖鞋當墊子,將手機和相機調好定時拍照,我還可以把自己拍到自己想要的掏圖裡。

5

然後想起曾經在東埔寨的西哈努克海邊,我也同樣一個人看日出。也是早上四點,也是昏昏沉沉地醒來。我窗外剛好是歐洲人的小酒吧,北美人的泡吧習彳貫在我的認知範圍外,他們總能舉着一杯酒在暄鬧的歌聲里不喝自嗨很久,一邊跳,一邊聊。直到凌晨兩點那酒吧仍然站滿了高興的白種人,音樂聲伴我入眠。只是早上我走出旅館順着海邊走,才發現這些夜裏看起來分外明亮的小酒吧,白天都顯出粗糖得像個驛站似的小棚子的原形。音樂沒了,燈光沒了,海浪聲沙沙沙沙的好像在清理着人類冠冕堂皇的美好夢想。

我遇見一個英國人,大概是英國人吧。他用那種非常純正的英式口音對我說goodmorning,那個頓音的感覺,讓我做夢似的覺得自己好像是遇見了一個老派的管家,並且還覺得,他大概還要對我說早飯已經準備好了。不過他提着釣竿和桶,往更遠的海邊去了。而我也沒有繁複的捃子,只是穿着拖鞋又站在水中,蹲着,離海更近一點。在夜晚熱鬧非凡清晨卻變得無心取悅我的海濱小城,就像被世界遺棄了一樣等,等一個可以讓我心情好起來的奇迹。

那時的我有顆七上八下的心,曾經的曾經,在那個時候,我接了一個讓我心碎的電話,然後流着淚從海濱的一頭,那家原本想喝一杯美味的酒並且跟朋友趁醉沖向熱帶海中的小店,路過所有愉悅的人群,回到旅館就為了用免費wifi跟一個人哀求。

那個時候,我多麼不能忘記我在這個世間。我對我的愛,對我愛的人,還有着那麼深刻的眷戀。以至於我會忽然拋下世間所有的美景,想立刻坐五個小時的車去可以搭乘飛回國內的航班的城市,就這麼結束掉我的旅程。

後來我的朋友自己去碼頭喝了一個特別會調酒的俄羅斯佬調的酒。我喝過他調的一杯點了火的B52,一口吸下去整顆心都是暖的,棒極了。只是沒有我,他把所有要請我喝的酒都請了別人,並且自己喝醉了。我孤獨地把自己鎖在房間,看着窗外那間鬧得要命的小酒吧,還有遠方不見盡頭的海。後來他就這麼把自己放倒了,然後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我,我一接起來就沒了聲音,我還以為是惡作劇,大概三四個之後,他才醉醺醺地告訴我,希望我接他回去,他醉了,碼頭很窄又沒有扶欄,他怕掉到海里。

那個夜裏我走到海中央那家小小的簡陋酒吧,他醉得沒那麼厲害,卻跟我說他請了多少人喝酒。法國人、美國人、俄羅斯人,反正都有,他覺得好極了,他總是四通八達到不像是個中國人。我只是笑笑,送他回房。要走的時候他忽然很沉靜地對我說:“無論怎麼樣,無論如何,你要幸福,好不好?”那語氣一點也不像是一個喝醉的人,可我終於明白他醉了,因為醒的時候他一定不會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

但那時候的我沒答應他,因為我覺得,這個答案從來不在我手裏。

我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多少地方,看過多少事。我過去不能克服的事一粧粧消失,我過去在乎的也一粧粧消失。我們能和陌生人不聞不問地坐在一起,這樣對大家都好。可以叫朋友陪我,但是,還是一個人吧,我不能把所有的痛苦都席捲給關心我的人,所以我寧願一個人。

7

穿過那麼遠的距離,一個人。沒有朋友的時候,十幾個小時的航班連借個肩膀的可能性都沒有,那個時候我發現,原來有一個人在一起真的會讓旅行美滿很多。所謂彼此扶持最務實的表現,就是被狹窄的飛機座逼急了以後,彼此能到對方的空間裏伸伸腿。可是我仍然把自己放在狹窄的航班位置里,不依靠任何人,就這麼待着。十幾個小時之後,我也跟其他人一樣,起來看金字塔,爬進狹窄的金字塔腹,站在胡夫那間小小的墓室里想着,我居然到了。

時間真的可以改變我們,甚至以一種渾然不覺的方式。

在盧克索的卡納神廟前,同伴跟我因為勞累就放棄了下一個行程點,兩人縮在一家咖啡店吹空調。那家店的店主是個皮膚黝黑的埃及人,並且手指頎長而畸形。後來他告訴我他做了很多年按摩才如此,問我要不要試一試,因為我們看起來很勞累。我們搖了搖頭,他就笑着走回他坐着的位置。然後我開始卩A在桌上一張張給朋友們寫明信片。

到了某一張某一段,我好像忽然淚眼模糊看不清一切。

真慶幸,我的朋友睡著了,我不想她知道我還有悲絕的故事埋在心裏。

只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在那張明信片上寫:你看,原來我已經可以一個人來這麼遠的地方。我是不是已經變得很堅強?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寫下了,可還有顫抖的手與酸楚的淚與之緊密相連。就好像這一年,這境遇,我所有的堅強的背後,還有一番血肉模糊沒能痊癒。

然後朋友就醒了。我的明信片也寫完了,收好了,一點痕迹也不露地藏到了我的包里,就像我舔掉的落在唇邊的眼淚一樣。而埃及人崇拜的太陽神阿蒙將窗外點亮得好像什麼都看不見,只有金黃成片閃在地面。她懶懶地睜開眼,好像什麼都沒發現。也或者她將臉埋在臂彎時,也有淚滴在懷中。只是此刻,她朝我笑着說好睏,而我點點頭,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雪糕。

6

然後過去了這一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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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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