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名利場(下冊)》(27)
我們遇見一個老相識
賽特笠先生看見鐵潑窩姆勛爵這麼客氣,不消說高興的了不得。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他就對大家說,他覺得這次到過的地方,只有本浦聶格爾最有趣。這印度文官的心思和手段是瞞不過人的,都賓看見他彷彿是個內行似的,開口就談鐵潑窩姆堡的掌故和這家的人物,知道他一早起來已經翻過隨身帶着的《縉紳錄》,肚裏暗暗好笑,由此可見他也是個外面老實、心裏調皮的傢伙。喬斯說他從前見過鐵潑窩姆勛爵的父親巴格威格伯爵。他說他沒有記錯,那一次見面是在——在宮廷集會上,難道都賓不記得了嗎?外交官沒有失約,果真跑來拜訪他們;喬斯對他恭而敬之,深深的行禮,這位小公使一輩子沒有幾回受到這麼殷勤的款待。他大人一到,喬斯就對基希使個眼色。基希是早經吩咐過的,立刻出去預備了好些冷肉、糖醬和別的美味食品,做幾盤子托進來。喬斯先生殷殷勤勤的勸他高貴的客人賞光。
鐵潑窩姆呢,只要能夠欣賞奧斯本太太明亮的眼睛(她臉色又鮮艷,在白天也一點兒不顯得衰老)——他只要能和奧斯本太太周旋,就很願意接受喬斯的邀請,巴不得多留一會兒。他口兒很乖滑,向喬斯問了一兩個關於印度和當地跳舞女郎的問題,和愛米說起隔夜在她身邊的漂亮男孩子,又奉承她說她轟動了整個戲院,愛米聽了大出意外。他又討好都賓,跟他談起過去的戰事,以及本浦聶格爾大公爵接位之前帶領了本國軍隊建立的功績。
鐵潑窩姆勛爵受遺傳的影響,性格很風流。他自信承他看得上眼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愛他,心上着實得意。那天他告別的時候,滿心以為自己俏皮的口角和迷人的相貌已經使愛米對他十分傾倒,回到家裏就寫了一封短訊給她,說了不少好聽的話。只可惜愛米並沒有給他迷住。她看見鐵潑窩姆笑得呲牙裂齒,擠眉弄眼,手裏拿着灑香水的細麻紗手帕,腳上穿了高跟的漆皮皮鞋,只覺得這個人莫名其妙。他說的奉承話兒,她倒有一大半聽不懂。她見的世面不多,從來不曾碰見過專門逢迎太太小姐的男人。在她看來,勛爵的舉止古怪得很,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這樣的人真是件希罕物兒,不過要她賞識是不能夠的了。喬斯呢,恰好相反,歡喜的了不得。他說:“勛爵待人多和氣。他說他還要把他的醫生薦給我呢,瞧他的心腸多好!基希,馬上把我們的名片送到特·施樂塞爾巴克伯爵家裏去。少佐和我快要進宮覲見了,反正是能早去就早去。基希,把我的制服拿出來——把我們兩個人的制服都拿出來。每個英國的上等人,無論到了什麼國家,不但應該去拜會本國國王派出來的代表,而且應該去參見當地的君主,這一點兒禮節是不能免的。”
替鐵潑窩姆看病的馮·格勞白醫生也就是大公爵的御醫。他說的話馬上叫喬斯相信本浦聶格爾的礦泉和馮·格勞白特殊的醫療法准能使他身材瘦小,重獲青春。他說:“去年這兒來了一位英國的將軍,叫做白爾格萊將軍。他比你胖一倍,可是三個月之後他回國的時候,一點也不胖了。我給他看了兩個月病,他就能跟格勞白男爵夫人一塊兒跳舞。”
喬斯決定在這可愛的地方住一秋天。醫生和代理公使勸他留下,當地又有礦泉,又有王宮,因此他的主意就定了。鐵潑窩姆非常守信,一點不錯日子,第二天就引着喬斯和少佐去覲見了維克多·奧里利斯第十七,由宮廷司禮官特·施樂塞爾巴克伯爵把他們領到國君面前。
大公爵立刻邀他們進宮去吃飯。他們準備留在當地的消息一傳出去,本城最高貴的命婦一起都來拜會奧斯本太太。這些人裏頭雖然有極窮的,可是頭銜都不小,至少也是男爵夫人。喬斯的得意真是難以言語形容。他寫信給俱樂部里的契德內,說德國人非常看重英國在印度設立的民政部;他不久就要把印度人刺野豬的方法教給他的朋友施樂塞爾巴克伯爵;還說他的尊貴的朋友大公爵和公爵夫人待人真是厚道客氣得無以復加。
愛米也進宮見了這些貴人。在宮廷里,規定有幾天是不能穿孝服的,因此她穿了粉紅硬綢的長袍,胸前戴了她哥哥送的金剛鑽首飾。這麼一打扮,她顯得真美麗,公爵和他宮廷里的人都不住口的讚歎。少佐以前差不多從來不看見她穿晚禮服,不消說十分誇獎,賭咒說她看上去還不到二十五歲。
她穿了這件禮服和都賓少佐一同跳了一次波蘭舞。這種跳舞不難,喬斯先生和施樂塞爾巴克伯爵夫人也合跳了一場,覺得十分榮幸。伯爵夫人是個駝背老太太,國內有十六家貴族是她近親,他們的紋章她有權使用。德國各個皇族之中,倒有一半是她的親戚本家。
本浦聶格爾公國的位置在一個豐腴的山谷里,閃閃發光的本浦河貫穿全境,灌溉得國內的土壤十分肥沃。這條小河流入萊茵河,可是我手邊沒有地圖,不能告訴你兩條河的匯合點究竟在哪裏。在有些地方,河上可以載得起渡船,有些地方,水力大得可以轉動風車。前兩代的大公爵,那威名遠播的維克多·奧里利斯十四,曾經在本浦聶格爾境內造了一座壯麗的大橋,橋上有他自己的像,四面圍繞着許多水神,以及各種勝利、和平、繁榮、富強的標記。他一腳踏住匍匐在地上的土耳其人,恰巧踩在他脖子上(根據歷史記載,在索皮哀斯基[120]解放維也納的時候,公爵曾經和一個土耳其步兵對打,一刀把對手刺個透明窟窿)。地下的回教徒疼得難受,一副嘴臉非常可怕,可是公爵一些兒不在乎,一面和顏悅色的微笑着,一面把指揮棍指着奧里利斯廣場。當時他正在廣場上着手建造一所新的宮殿。如果偉大的公爵有足夠的資金把宮殿造完的話,準是當代的奇觀。不幸他手頭短錢,蒙泊萊齊皇宮(老實的德國人管它叫蒙勃萊齊)也就沒有完工。那場地和花園給當今的宮廷中人應用,也不過太大十倍,光彩是大不如從前了。
宮裏的花園原指望佈置得比法國凡爾賽宮的花園更加精美。在許多平台樹叢中間,至今有幾個巨大的噴泉,塑的人像都取材於寓言神話。每逢節日,這些噴泉便大噴特噴,氣勢那麼浩大,叫人看了心驚膽戰。花園裏有一個脫勞夫尼厄斯的山洞[121],裏面有幾個鉛做的脫拉哀頓[122],不但能噴水,而且在他們的鉛海螺里會發出可怕的呻吟。此外還有水神的浴池和仿造的尼亞嘉拉大瀑布,從附近趕來湊熱鬧的人都看得不住口的讚歎。每年議院開會有市集的當兒,或是碰上節日——在這快樂的小國里,凡是王公們的生日或是結婚紀念日都得慶祝——四面八方的人便都來了。
公國方圓差不多有十里,每逢節日假期,公國里各鎮的人都聚到王宮附近——包爾根鎮在公國西面邊境,和普魯士抗衡;格羅維茲鎮沿本浦河,和對岸包曾泰爾公國相望,公爵的獵屋就在那裏。除去這三個大鎮[123],快樂的公國里還散佈着許多小村莊,從這些村裡,還有本浦河旁的農莊和磨坊里,來的人也不少。女的穿着紅裙子,戴着絲絨帽子,男的戴着三角帽,口裏銜着煙斗,都來趕集,參加各種喜慶宴樂。到那時,各戲院都免費開放,蒙勃萊齊宮的噴泉也噴起水來了,也幸而有那麼許多人一起看,獨自一個人瞧着這些怪可怕的東西不要害怕嗎?一群群的人裏面還有走江湖的和騎馬往來各地獻技的賣藝人。公爵對於其中一個跑解馬的女人非常傾倒,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大家叫她“隨軍小販”,據說她是法國方面的間諜。這時候,王宮也開放了,老百姓們可以在宮裏穿來穿去,高興得不得了,看着光滑的地板和講究的帘子帳幔讚歎不置。宮裏那麼許多房間,每間房裏都有一個痰盂,在他們看來也很了不起。在蒙勃萊齊宮裏還有一座閣,是維克多·奧里利斯十五所佈置的。這位大公爵很了不起,可是太愛享樂,聽說這座閣瑰麗奇巧到極點,說不盡有多少好看。牆上畫著酒神巴克斯和亞麗亞納[124]的故事。門口裝着一個絞盤,桌子自動轉出轉進,客人們可以不用傭人伺候,自己拿東西吃。可是奧里利斯十五死後,他的妻子巴蓓蘭就把這地方關閉起來了。巴蓓蘭是包爾根皇室的公主,為人謹嚴,信教非常虔誠,她丈夫耽於逸樂,在志得意滿的時候死掉了,那時她的光芒萬丈的兒子還沒有成年,就由她攝政。
在德國境內這一帶地方,本浦聶格爾公國的戲院是有名的。當今大公爵年輕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編寫的歌劇在戲院上演,因此戲院的名聲低落了一些。據說有一回,公爵去聽樂隊演習,嫌樂隊領班指揮的太慢,氣沖沖的走上去把一個雙簧管兜頭砸下去,把樂器都砸壞了。那時索菲亞公爵夫人也常寫家庭喜劇,想來必定是極其沉悶的作品。可是現在不同了,大公爵的音樂不再當眾演奏,公爵夫人的劇本,也只在外國貴賓到他們那空氣和睦的宮裏拜訪的時候才上演。
他們的宮廷里着實豪華,生活也很舒服。有跳舞會的時候,哪怕有四百個客人吃晚飯,每四位客人就有一個穿花邊紅號衣的聽差伺候着,用的碗盞器皿都是銀子的。宮裏三日兩頭兒請客,大宴會小宴會逐日進行着。公爵有他的侍從和掌馬的官員,公爵夫人也有她的宮女和管衣裝的女官,像其他大國的國王王后一樣。
他們國里的政體是開明的獨裁製度,也有個議會,可以把專制的氣氛沖淡一些,可是這個議會有時有,有時卻沒有。我在本浦聶格爾的時候,從來沒聽見過議會開會的事情。首相的一家只住一個三樓,外務大臣動用的是貯藏所上面幾間舒服的屋子。軍隊裏有一個出色的樂隊,往往也在戲院裏幫忙演戲。有時我們在咖啡館裏吃早飯,一早晨聽得他們在對面奧里利斯廣場演習,可是到晚上又看見這些好人兒在戲台上演戲,有時是土耳其裝束,臉上塗著胭脂,手裏拿了短刀,有時扮成羅馬軍士,吹着各種大喇叭,真叫我們覺得好玩。除了樂隊之外,軍隊裏還有一大群軍官,大概還有幾個兵士。除了經常的步哨,王宮裏總有三四個人穿了騎兵服色在站崗,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們騎馬。說實話,世界這麼平靜,要騎兵什麼用?再說,叫騎兵們騎了馬上哪兒跑呢?
人人都出去拜訪鄰居,不過所謂“人人”,當然是指貴族而說,那些中產階級,我們是不屑理睬的。一星期裏頭,特·白絲脫夫人請一次客,特·施奴爾巴夫人抽出一個晚上舉行宴會,戲院演兩回戲;宮裏客氣得很,也是每星期請客一次。因此你的生活真的是連續不斷的尋歡作樂,不過作樂的方式是不鋪張的,本浦聶格爾式的就是了。
我們的宮裏也分黨派,有鬥爭,這是無可否認的。在本浦聶格爾,政治氣氛很濃,各黨派裏面的仇恨也很深。一黨是斯脫倫浦夫派,由我們的公使支持,一黨是萊特倫派,由法國的代理公使特·馬加卜先生撐腰。只要英國的公使誇獎了斯脫倫浦夫夫人——誰也聽得出來,她的確比她敵手萊特倫夫人唱得好,比她唱高三個音符呢——我剛才說,我們這邊的公使無論說什麼話,法國的外交家便立刻出來反對。
城裏的人不屬於這一黨,便屬於那一黨。那個姓萊特倫的女人個兒很矮小,的確長得不難看,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倒也還動聽。我也承認斯脫倫浦夫太太年紀不小了,風采不如從前,而且實在太胖。譬如在《夜行人》的最後一幕,她穿了長睡衣,手裏拿了一盞燈,得從窗子裏爬出去,走過磨房裏的木板。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擠出窗口,而且木板總給她壓得往下直彎,吱婁婁的直響。可是在最後一節里她唱的多麼洪亮!她向埃爾維諾懷裏撲過去的時候感情多麼豐富!擁抱得又熱烈,差點兒把他悶個半死!而萊特倫那女人呢——這種瑣瑣碎碎的話還是不說了吧。事情是這樣的,這兩個女人等於本浦聶格爾國里英派和法派的兩面旗幟,上層社會也按照對於這兩大國家的忠順而分為親英親法兩黨。
在我們這一邊,有內務部長,掌馬官,公爵的機要秘書,小公爵的教師。至於外交部長,總指揮的太太,宮廷司禮官夫婦倆,卻是法國派。總指揮以前曾在拿破崙手下當過差,司禮官的太太呢,對於巴黎的時裝十分嚮往;她的帽子時髦得很,都是特·馬加卜先生的當差代她置辦的。法國大使館的秘書是個矮小的格里涅克人,年紀很輕。他跟魔鬼一般刁,在本地所有的賓客題詞簿里都畫上鐵潑窩姆的諷刺畫。
他們的大本營就是本鎮另一個客店巴黎旅館,大家都在那裏吃飯。英法兩派的人當面雖然客氣,可是老是說俏皮話彼此挖苦,說的話像剃刀一般鋒利。那樣子真像從前我在德芬郡見過的兩個摔角的力士;他們用力抽打彼此的脛骨,雖然痛得緊,可是臉上的表情一絲兒不變。鐵潑窩姆和馬加卜每次向政府遞送公文,總要奮力攻擊對手。警如說,我們這邊說:“法國公使如果繼續在此地任職,勢必影響大不列顛帝國在本浦聶格爾以及德國全部的利益。這人毫無廉恥,不惜捏造誑騙,利用最陰險的手段達到目的。他曾經屢次在宮廷中散播謠言,中傷我國公使,侮蔑我國政府,和此間某部長狼狽為奸。某部長才陋識淺,家境貧困,確是人所共知,然而在本國勢力極大,”等等。他們那邊卻這樣說:“特·鐵潑窩姆公使具有島國人特有的專橫和愚昧,對於最偉大的法國橫加毀謗。據說他昨日談起杜·蓓利公爵夫人,口吻極其輕蔑,又曾經侮辱英勇的昂古萊姆公爵,甚而至於膽敢暗示奧里昂公爵謀為不軌,企圖篡奪皇位。他慣能利用各種手段在宮中樹立黨羽,威脅不成,繼之以利誘。受他收買或威逼而依附在他左右的走狗不在少數。這種陰險惡毒的小人一日不去,非但本浦聶格爾不得安寧,德國不得平靜,法國的威望,全歐的和睦空氣,也必定受到破壞。”兩邊都是這一類的話。隨便哪一面寫了一份特別尖刻的報告書,消息準會漏出來。
冬天到了不久,愛米竟也請起晚飯來了。她做主婦的時候,舉止既得體又謙虛。她請了一個教法文的先生,這人誇獎她發音準確,學得又快。原來很早以前她就自修過法文文法,為的是好教給喬治。斯脫倫浦夫太太特地來教她唱歌。她的成績出眾,聲音也准。少佐就住在她對面那首相公館的底下一層,常常在她上課的時候開了窗子聽唱。有些德國的太太天生多情,心地又老實,見了她滿心喜歡,和她認識不久,說話的時候便用最親昵的稱呼。這些雖是小事情,可是都和那一段好時光有關係。少佐自願做喬治的老師,教他讀凱撒[125]的文章和做算術。他們還請了一個德文教師。到傍晚,少佐和喬治騎着馬跟在愛米的馬車旁邊出去散心。愛米膽子太小,騎馬的稍為騎得不穩一些,她就怕得叫喊起來。她的馬車裏常有個把親愛的德國朋友陪着她,喬斯坐在倒座上打盹。
他對於法尼·特·白塔勃羅伯爵小姐很有意思。法尼是個溫柔天真的姑娘,是女牧師會會員,真正的伯爵府上的千金,可是一年的收入不到十鎊。她表示能做愛米麗亞的嫂子真是上天所能賜給她的最大的福氣。喬斯在馬車和刀叉上本來都有自己的紋章,如今他很有機會在他自己的紋章旁邊再加一個伯爵的家徽和冠冕了,哪知道偏偏又發生了別的事情。那時正當本浦聶格爾的小公爵和漢堡施里本施洛本的美貌的哀密莉亞公主結婚,國內有大慶祝。
為了這次喜事,德國的小公國鋪張得十分闊綽。自從浪費的奧里利斯十四死後,還沒見過這樣的排場。附近的王子、公主、貴人,都給請來吃喜酒。在本浦聶格爾,旅館裏床位的租費漲到五先令一夜。軍隊得供應衛兵,護衛各位王公大人,人數簡直不夠分配。結婚儀式是在公主娘家舉行的,小公爵本人沒有去,由施樂塞爾巴克伯爵代表。宮裏定做了許多鼻煙壺,送給客人做紀念品(據那些專替宮裏當差的珠寶商人說,他們先把這批鼻煙壺賣給宮裏,過後又從客人手裏買回來);又頒發了無數的聖麥格爾勳章給各位貴人。我們的使館得了許許多多施里本施洛本的聖加德林紡車式的寶星和綬帶。法國的公使卻是兩種勳章都得了。鐵潑窩姆按照國內規定,不能接受任何勳章,批評法國公使說:“他呀,滿身掛滿了緞帶,彷彿是一匹拉車的馬剛在賽會裏得了獎。讓他掛着綬帶吧。咱們瞧瞧勝利是誰的?”事實上,這次是英國外交上的成功。法派用盡心計想叫公爵和波茲泰烏生·唐納維脫一族締婚。我們這邊當然反對。
人人都給請去參加婚禮。沿路紮起了牌樓,掛着花環,歡迎年輕的新娘來臨。聖麥格爾的大噴泉噴出特別濃的酸酒,炮隊廣場的噴泉噴的是啤酒。宮裏的大噴泉也都開了。花園裏場地上豎起許多竿子,頂上用粉紅緞帶繫着表、銀叉、大香腸等等,專為討好快樂的鄉下人,讓他們隨時爬上去得獎品。喬治也得了一件;他一直爬到頂上把它拉下來,旁邊的閑人看得很高興。獎品到手之後,他直滑下來,像瀑布傾瀉得一樣快。可是得獎在他不過是個彩頭兒,轉手就把香腸送給旁邊一個鄉下人。這人也爬過高竿兒,只差一點就能抓住香腸。後來因為沒有成功,傷心得站在底下嗚嗚咽咽的哭。
法國使館比我們的使館多點了六盞彩燈,可是我們的透明畫兒可把他們的比下去了。畫上是一對年輕夫婦並肩而行,挑撥離間的壞仙人只得飛去。壞仙人的相貌活像法國公使,真是滑稽。鐵潑窩姆後來升了一級,又得到十字勳章,我看準是為了這次的功勞。
一群群的外國人都來觀禮,裏面當然也有英國人。除了宮廷主持的舞會,在市政廳和跳舞廳里也有跳舞會。在市政廳里還特辟一間賭場,裏面有輪盤賭和紙牌戲。由愛姆斯或愛克斯·拉·夏貝爾地方的德國大賭場來主持,在喜事前後一星期中開賭。軍官和本地的居民是不準賭博的;凡是外國人、鄉下人、女人,只要願意賭輸贏,就可以進去。
喬傑·奧斯本這個不長進的小東西,口袋裏有的是錢,長輩們又都進宮祝賀去了,便跟着舅舅的嚮導基希先生到市政廳的跳舞會裏去玩。他以前只在巴登巴登的賭場外面向里看了一眼。那時都賓牽着他,當然不准他賭錢。所以這一回他急煎煎的跑進賭場,在幾張桌子旁邊打轉,瞧那些莊家和賭客賭錢。賭客裏面也有女的,有些戴着面罩。在狂歡的時候,准許這種特別的自由。
有一個淡黃頭髮的女人,穿着一件袒胸露臂的衣服,衣服上一層污光。她戴着一個黑面罩,眼睛在小孔後面閃閃發光,樣子很古怪。她坐在輪盤賭的賭枱旁邊,手裏拿着一張紙板和一枚針,前面擱着一兩個金洋。莊家叫出贏家的顏色和號碼,她就把針在紙板上扎洞,扎的又細心又有規律,每到紅的或是黑的籌碼轉出來一定的次數之後,她才把自己的錢押上去。她這人真古怪。
她雖然細心耐煩,可是常常猜錯。莊家冷酷無情的聲音唱出什麼顏色什麼號碼押中,結果她的最後的兩個金洋也給莊家的耙子抓了過去。她嘆了一口氣,聳一聳露在衣服外面的肩膀,把針戳進紙板,往桌上一扔,坐下來把手指在桌上敲打着。她回頭看看周圍,一眼瞧見喬治天真的臉兒。他正瞧得出神呢,這小無賴!他怎麼可以到那種地方去呢?
她一見孩子,眼睛放光,從面罩的小洞後面緊瞧着他,用法文說:“先生,您沒賭過錢?”
孩子答道:“沒有,太太。”雖然他說的也是法文,那女的一定是從他的口音裏面辨出他是哪一國來的。她用稍微有些外國口氣的英文說:“你從來沒有賭過錢——你肯幫我一個小忙嗎?”
喬傑的臉又紅了一紅,問道:“什麼事?”那時基希先生正在注意紅黑籌碼,不留心他的小少爺。
“請你替我押一盤。隨便你把錢押在什麼號碼上面都行。”說著,她從胸口掏出一隻錢袋,從錢袋裏摸出唯一的金洋塞在喬傑手裏。孩子笑着,照她的話把錢押上去,那號碼果然中了。
據說初上手賭博的人手氣一定好,因為有賭神幫助。
她伸手拿了錢,說道:“多謝,多謝。你叫什麼名字?”喬傑答道:“我叫奧斯本。”他一面說話,一面在口袋裏摸出錢來,也預備嘗試一下。正在這時候,少佐和喬斯來了。少佐穿了制服,喬斯打扮得像個公爵,兩人剛離了宮裏的跳舞會。有些人覺得宮裏的跳舞會太沉悶,寧願到市政廳來,老早先走了。大約少佐和喬斯回到家裏,發現孩子不在家,才出來找他。少佐立刻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肩膀,很快的把他從引誘人墮落的賭枱旁邊拖開去。他回頭一看,發現基希像我剛才說的,正在賭錢,便走上去,責問他怎敢把喬治少爺帶到這種地方來。
基希先生喝了酒,又在賭錢,因此興奮得失常,回答道:“別管我的事。一個人總得玩兒玩兒,媽的。我又不是您雇來的。”
少佐見他這種樣子,不願意多說,拉了喬傑就走,一面問喬斯要不要一同回家。喬斯站在戴面罩的女人旁邊瞧得有趣。那時那個女人的賭運相當的好。
少佐問道:“喬斯,跟我和喬治一塊兒回家吧。”
喬斯答道:“我再等一會兒,跟基希那混蛋一起回去。”都賓覺得在孩子面前應該存個體面,不願意和喬斯爭論,轉身帶了喬治走回家去。
他們出了門一路回去的時候,少佐問孩子說:“你賭錢沒有?”孩子回說沒有。
“我要你拿名譽做保證,答應我永遠不賭錢。”
孩子道:“為什麼呢?瞧着怪好玩的。”少佐施展口才向他解釋為什麼不能賭博,說的話着實動聽。他很想引用喬傑父親的榜樣來向他證明賭博的害處,可是不肯污了朋友身後的名譽,忍住了沒有說。他把孩子送到家以後,自己也就回家睡覺,眼看着孩子的窗口熄了燈光。喬傑的小房間就在愛米麗亞的房間隔壁;再過半小時,愛米麗亞也關燈安息了。不知道少佐怎麼會把時間算計得那麼精確。
喬斯仍舊逗留在賭枱旁邊。他並不愛賭,可是難得來一下刺激刺激,也不反對。他那繡花的禮服背心口袋裏反正有好幾個拿破崙大金洋在叮噹作響。他把手伸過前面那小女人漂亮的肩膀,在同一個號碼上押下一個金錢,兩個人都贏了。她往旁邊挪了一挪,讓出地位給他,又把自己的長裙從身旁的空椅子上移開,說道:“請你坐下來,借點兒好運氣給我。”她的口音仍舊有些外國腔。剛才喬傑替她贏了一注錢,她說的“多謝”卻是純粹道地的英國話,和現在的口音不同。大胖子四面看看,恐怕有爵位的人瞧見他,然後坐下輕輕說道:“啊,噯,好吧,老天保佑我的靈魂吧。我運氣很好,一定能帶好運給你。”接下去又說了些語無倫次的奉承話。
外國腔的面罩問道:“你的輸贏大嗎?”
喬斯神氣活現,丟下一塊金洋說:“一兩個拿破崙一次。”面罩頑頑皮皮的說:“噯,等於飯後打一個盹兒罷哩[126]。”
她看見喬斯有點兒心慌,接下去用好聽的法國口音說道:“你的目的不在贏錢。我的目的也不在贏錢。我想借賭來麻木自己,好忘掉過去的事,可是沒有用。先生,從前的事我忘不了。你的小外甥長得活脫兒像他爸爸。你沒有變——不,你變了。人人都變了,人人都忘了往事。沒有一個人有心肝。”
喬斯慌的說道:“老天哪!你是誰呢?”
“喬瑟夫·賽特笠,你難道猜不出?”那小女人的聲音很凄慘,她脫下面罩,瞧着喬斯說:“你不記得我了。”
喬斯倒抽一口氣,說道:“老天爺!你是克勞萊太太!”那女人把手按着他的手說:“就是利蓓加。”她雖然一直瞧着喬斯,可是並沒有和賭枱上的動靜脫節。
她接下去說:“我住在大象旅社。你只要找特·羅登太太就行。今天我看見親愛的愛米麗亞。她真漂亮,樣子也快樂。你也是一樣!除了我,人人都快樂。我真命苦啊,喬瑟夫·賽特笠。”她的手一動,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錢從紅籌碼上移到黑籌碼上,一手還拿着一塊手帕擦抹眼睛,手帕上的花邊已經是破破爛爛的了。這次轉出來的是紅籌碼,她的一堆錢輸得精光。她說:“來吧,陪我一會兒。咱們是老朋友,對不對,親愛的賽特笠先生?”
那時基希輸得兩手空空,便跟着主人走出來。外面有月亮,所有的彩燈閃閃爍爍,漸漸滅了,我們公使館門前的透明圖畫也已經差不多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