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mpty Plate(空盤子)

第8章 Empty Plate(空盤子)

第8章EmptyPlate(空盤子)

雖然很想用“過度煩惱這件事”作為理由為自己辯解,但又實在難以將“被大廚選中今後可以吃到專屬定製美食”這件事歸屬到一個跟煩惱有關的類別里,但是如果說是為了慶祝,然後慶祝到宿醉的程度又實在顯得太不矜持。

說到底還應該是酒的錯,任奕鳴之前是有說過這次是他自己釀造的酒,和他老師的有些不同,所以我理所應當地將注意力都放在了口味上——確實是有所不同,但也沒差多少,倒是口感嘗起來更加柔滑了不少,於是不知不覺就喝了很多。結果真是萬萬沒有想到,最大的不同原來是體現在度數上的……沒有百分比的數字印刷在瓶身的標籤上,事實上光滑的瓶身上什麼也沒有,然而等到後果出現的時候,我已經是頂着欲裂的頭痛來上班了。

這樣的釀酒水平,任奕鳴同志沒準是個相當危險的人物啊……

我強行保持健康的精神面貌走進部門辦公區,然後立刻就發現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打亂了平日的步調,自暴自棄地省略了很多步驟,我反而來得較平時更早,部門裏本來守陣地的就少,現在更是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辦公桌上一片紅艷艷的馥郁芬芳。

……

我盯着看了一會兒。

我默默地把臉埋了進去。

……所以到底是誰想出來把玫瑰的花瓣和少女嬌嫩的臉龐比喻到一塊兒的?

完全沒有治癒效果嘛。

還有點扎扎的。

我把臉抬起來,就看見邵宇哲在五步之外忍笑忍得快喘不上氣來了。

我感到有點受傷。

“你就別湊熱鬧了好嗎……”

“早。”他鬆鬆握了拳擋在嘴邊,一邊假裝咳嗽掩飾忍不住的笑一邊問了個早。

“早……”感謝他溫潤的男中音,真是宿醉良友。

“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人生的所有悲劇都源於對自己的估計不足。”我把眼神飄到一邊,錯誤估計自己的酒量,結果大周三的早上就頂着宿醉的頭痛,還提前一小時抵達公司,槽點太多,不好意思講得太直白。

“嗯……要用大道理來掩飾的問題,看起來相當的嚴重啊……”他卻故意拖了音,挑着眉看我。

“……宿醉而已宿醉而已。”我舉手投降,他這個拖音實在故意得讓人害怕,還不如交代清楚為好,“就是之前任奕鳴帶給我的酒,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個容積,你可能不相信,昨天我們兩個人把它全喝光了。”

其實不是,和任奕鳴一起吃飯的時候總共也只添了兩三次酒而已,但因為味道確實比之前還要好,他走之後,我一邊泡澡一邊喝了一杯,窩在沙發上追劇的時候喝了一杯,剩下的就可以全算成前面幾杯積累下來失去理性的後果了。

但是不久之前才在同一個人面前念完不喝酒有益健康的公益廣告,就被抓包喝出宿醉反應——喝的還是甜酒,這種事,確實有些說不出口……我需要找人均攤一下。

“和任奕鳴。”他重複了一遍,表情沒變,還是那個挑着眉的樣子,似笑非笑的,這讓我更加窘迫了,果然飲酒的後遺症就是滿溢的羞恥心,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是勻不開的。

我決定還是快速地迴避掉這個悲慘的事實,幸好此地還有一個未解之謎可供我轉移話題。

“所以你知道這些花是怎麼回事?”我彎着手指點了點,“誰又想吃鮮花餅了?”

“我。”他也沒追問上一個問題,只是抱着手,簡潔直白地說。

……對話更加難以繼續了。

“……有你的份的……”我實在找不到詞了,只能幹巴巴地回應。

“也不是所有的花都只有這一個用途的。”他反倒笑出聲來,更加意味不明地說。我突然開通了那個等到夕陽紅都未必等得到的孔竅,然後在幻想中立刻給了往偏處想的自己一拳,穩定了一下思路,才做出懷疑的表情看着他,狐疑地說,“你是不是和唐磊一起在背後嘲笑我來着。”

什麼夕陽紅見到鮮花只想到餅之類的言論,他要是敢說個“是”字哪怕沾點兒邊他和唐磊下半輩子都沒份了。

“雖然我不知道唐總說了什麼……不過我大概能夠猜到。”他撫着下巴,嘆了口氣,“話說回來如果你和正常女孩一樣,看見鮮花就只想到和鮮花有關的事情,也許你的朋友也就不會為你的感情操心了。”

“嗯?”我困惑,“他們操心什麼了?”

“陸仁,那個差點和你相親的才俊。”

我頓時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原來唐磊是這樣跟你說的,他真是連一點想遮掩假公濟私的羞恥心都沒有了呢……”我覺得相親和感情問題並不是我們之間可以良性展開的話題,於是咳嗽一聲又不着邊際地繞回原點,“所以這花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

“我想約你出去。”他說。

這下我真的愣住了,感覺剛才那個幻想中忍不住往偏處想的自己反手也給了我一拳。

超直接的一拳。

“啥?”我於是反應不過來了。

他倒是反而姿態放鬆起來,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看着我。

“我想約你出去,”他重複了一遍——對我的遲滯狀態沒有任何的幫助——然後他才帶着一點滿意的語氣說,“藝術街上一家私人畫廊有個非公開的畫展,我覺得你可能會感興趣的。”

“我不明白……”

“‘Settle.D’的設計師,就是你很喜歡的那位謝臨,你知道他本人還是個畫家嗎?”

“倒是聽說過他喜歡畫畫,”我想了想,“不過設計師喜歡畫畫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

“事實上他一直在匿名作畫,”他接着我的話說,“放在朋友的畫廊里寄售,雖然數量很少,但在藏家裏評價很高,這次畫廊做主題展,他也有作品展出。怎麼樣,我弄到一張邀請函,願不願意作為我的女伴陪我去看一看?”

我驚恐地看着他:“為什麼你會知道這麼多事。”

為什麼今天一個早上在我頭痛欲裂的時候要處理這麼多又這麼大的信息量。

“別忘了我以前也在畫廊工作過,”他輕描淡寫地說,“總會認識幾個朋友的……還有朋友的朋友。”

我感覺自己的嘴巴開合了一陣,才好不容易說出點什麼:

“不知道該震驚你朋友的地理跨度還是該震驚你的敷衍程度……”

他輕笑了一下:

“如果這還約不到你,那我只好再加一點碼了,”他明知我不會拒絕,卻仍然說,“雖然畫展上不一定見得到他本人,但你可以將這當成是正式接觸他之前對他多做的一些了解……你也知道謝臨這個人,行事非常低調,幾乎不參與什麼宣傳活動,也很少接受採訪,所以雖然大大小小的獎項拿了不少,但對於大眾來說知名度其實並不算高。我聽說他的合伙人一直在勸他以品牌宣傳的角度辦一個設計展,他也接受了這個建議,只是一直沒找到他認可的方案和滿意的合作方……我剛剛和唐總商量了項目可行性,我覺得我們可以想辦法爭取一下。”

他把這個驚人的消息扔給我,然後有趣地看着我凝固在原地難以消化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參與這件事?”我幾乎有點小心翼翼地問他。

“為什麼不呢,畢竟我是部門的負責人,給手下派活兒也是我的工作職責之一。”比起我的小心翼翼,他則輕鬆又好笑地回看着我,那表情有些不可思議的縱容,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有機會見到偶像的初中女生,理性上已經因為自己的表現沒臉見人了,但感情上仍然完全剋制不住。

我把臉埋在手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在心中默念:

“不行,我是職業的,我是有職業素養的。”

我置身過更激動人心的場合,也見過更遙不可及的人,即便是在那個彼此都有點匆忙的情況下第一次見到鍾愛品牌的鐘愛設計師,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失措過……

我突然意識到這或許其實只是因為邵宇哲,因為他的花,因為他說約我出去的方式,因為他所做的一切,和那個不可思議的縱容的表情。這一切都讓我的努力剋制變得如此的困難。

又或許只是因為這些讓我一次又一次的意識到,我大概永遠也等不到對他的這份感情過去。而這個,幾乎已經是唯一一件不會讓我感到驚訝的事了。

“為了工作我當然義不容辭。”我於是整頓出一個極具職業素養的表情,向領導保證,“我們什麼時間去,我需要好好地準備一下嗎?因為這聽起來是一個相當正式的場合。”

“星期六晚上七點半,”他溫聲說,“我來接你。”

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因為他像念電影裏的台詞一樣說出這句話而感到心跳加速,但首先想到的現實問題卻先一步讓我忍不住失笑。

“你確定不是我來接你嗎?”我提醒他,“介於我才是那個有房有車的殷勤下屬,而你是那個因為駕照才剛剛換回,到目前為止還需要仰賴出租車等城市交通工具,以及殷勤下屬偶爾捎帶出行的英俊領導。”

他明顯忍住了一個無處吐槽的表情,兩隻手指不忍直視地從口袋裏捏出來一把眼熟到惹人生厭的車鑰匙。

這下連我也吐不出來槽了。

可以的,這很唐磊。

大概是為了平衡一系列突如其來讓人震驚的好運,這個星期剩下的時間就變得格外繁忙。

安的料理店重啟時間定在下周一。考慮到店址在CBD附近,客戶群都是周圍寫字樓的白領,作為其中的一員我的體會是比起周末還要來到工作地點的糟心,還是工作日,尤其是休息之後的第一個工作日能來到店裏相約美味的食物和英俊的大廚比較溫暖人心。在否定了我附加提議的舞獅隊和三萬響鞭炮之後,重新開業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重新開業,有的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永遠少不了的優惠活動和親友團的出席。屆時,我和任奕鳴的約定也會在安的店重新開業那天正式開始。

而之前提到過的那個服飾品牌的二十周年紀念展的布場終於開始動工,我們按照客戶提供的舊有資料儘可能地將會場還原成最初那間設計工作室的樣子,一切以時間做切分,用不同階段的代表性元素規劃空間結構,用以展示這一時期的設計手稿和經典成品,配合燈光和展台,讓整體效果更加偏向於藝術性而非商業性。展品求精,這樣主廳的空間就可以用於搭建新裝發佈會需要的T台和觀眾區。

這個是大框架部分,剩下的就是在現場邊修改邊設計邊做的部分了。

而我在這一階段的工作說得比較動聽一點是對外溝通滿足客戶各種要求,對內協調部門合作監督項目進度,說得自暴自棄一點就是打高級雜,負責聯絡一切,什麼雜事都要管。

之前審核的三份合同需要安排時間和工程部進一步溝通進度表,還有設計展的事需要儘快收集資料,至少在和謝臨本人約談之前要拿出來一些可以談下去的東西……而我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裏確定工作安排、設置日程表,是因為在完成所有的準備和整理之後,我突然開始無法控制地緊張起來。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已經很習慣出席各種展覽、開幕式、發佈會以及其他類似的場合了,何況我們幾個的品味是被身為富二代的阿墨一路抽打上正軌的,早就不會再因為什麼情況穿什麼衣服這樣的事感到不知所措。可是通常我做好準備接下來就是直接開車前往目的地,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等着某個人,而這種等待,幾乎就像是個約會一樣。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變得糟糕起來。

“這不公平,”我在打開門后之無力地靠在門框上,身上是換了無數穿搭最終回歸的第一選擇,而我內心的戲已經演到天地蒼涼了。我含冤帶怒地斜仰着看他:“男人在任何時候都能穿西裝應付,而女人卻有沒完沒了的選擇。”

邵宇哲站在門外,穿着剪裁得體的定製西裝,打着領結,頭髮向後劃過一個節制的弧度,英俊得簡直不可理喻。他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看起來像是為我突如其來的控訴愣住了。

“……你怎樣都很美,”他說,“我猜這個時候我應該這樣回答?”

“想不到你也是這麼套路的一個人。”我被他的回答逗笑了,多少有點自暴自棄,好吧,既然無論如何都趕不走‘約會’這兩個字,不如索性自我放縱一次。

“我怕太出乎你的意料嚇跑你。”他用完全不是這樣的表情說,然後側身擺了一個請的姿勢,“可以走了嗎?”

“我還是覺得應該我去接你,”我伸手取了一件薄風衣,而他紳士風度十足地接過來幫我披上,有那麼五秒鐘我都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你看起來很適合伴隨着背景音樂用一個自下而上的慢鏡頭從旋轉樓梯上走下來,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

“我希望這是在誇獎我得體而不是在暗示我過度隆重,”他在我身後帶着笑意說,“你要知道,我太緊張了,大概換了兩百條領帶來嘗試搭配。”

“你才不緊張,”我看着他按下電梯,因為他的取笑不輕不重地白了他一眼,“而且你系的是領結,”我指着我們談論的那個區域,“……用領帶打成的領結。”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除了旋轉樓梯,我還是有一兩個小訣竅的。”他俯身靠近我,壞心眼地說。

非公開的藝術展我以前也參加過,並不是因為工作原因,而是純粹陪阿墨或者安。阿墨是因為父母的關係,安則是因為偶爾需要代替唐磊出席。這種場合與其說是藝術展覽不如說是社交活動,是畫廊為了推出畫家或者維護和藏家之間的穩定關係而舉辦,同時也是藏家之間相互結識的一種方式。不過這兩者都與我沒什麼關係,我更樂於將它當成一個學習的機會。畫廊對於自身經營畫作的展示方式總是要更加專業,或者說更加的明確一些,總有值得學習之處,雖然有時候也可怕得要命,但好在不管是哪種情況,食物總是不錯的。

和我估計的差不多,畫廊的環境很典型,只是更加放鬆,大概因為這個展覽已經進行了兩天,而畫框右下角的預留區里幾乎都貼上了被預定下的小標籤,現在看展的人里多數都是在專註地欣賞作品本身,間或和同伴輕聲交流,氛圍相當融洽。

讓我注目的反而是這些人,有一多半是在電視和雜誌封面上經常出現的臉孔,另一半大概已經超出了我會關注得到的領域。雖然這是這種場合本來就應該有的樣子,但總讓我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之處。或者只是因為站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如此與環境相融,這提醒了我,我們之間有着五年全然陌生的時間,而這些陌生時間裏承載着的,卻是讓我們最終成為現在的我們的全部經歷。

“你到底是怎麼搞到這裏的邀請函的。”我被自己的想法沮喪到了,嘆了口氣說,並不是真的在向他索要答案,更多的只是在感慨而已。

“嗯……這個說來有些巧合,”他的手指滑過額角的發線,有些過分輕描淡寫地說,“我認識這裏的老闆。”

我一驚,雖然並沒有真的在乎,但這絕對不是我預計會得到的回答。

“確切地說是總部的老闆,在意大利,因為工作認識的。我知道他們一直很重視中國的發展,幾年前就來到這裏開了這家畫廊,用作發掘有潛力的藝術家和穩定的藏家。所以這兩天把工作和生活安頓好之後,我就抽空和這裏的負責人聯繫了一下,了解到謝臨的情況也是巧合。”他和我解釋着,一邊向我身側的方向愉快地招了招手,我順着他看了過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金髮男人從遠處迎了上來,他叫着邵宇哲‘Shawn’的名字給了他一個擁抱,用一種濃重到我有些聽不太清的口音在他耳邊說了什麼,有幾個詞聽起來像是歡迎和許久不見的意思。他和邵宇哲熱情地交談了兩句,然後才看向我,邵宇哲向我介紹道:“這位是AnthonyMatteo,這家畫廊的負責人。”

我正掛着公務用笑臉準備打招呼,卻在下一秒眼前一黑,隨即落到了一個幾乎勒斷我肋骨的熊抱里,瞬間就無法呼吸,然而貼在臉上的西裝面料極其柔潤,讓我在窒息之餘還需要很用力才能忍住在上面蹭一蹭的衝動。

“你一定就是Shawn的女朋友,”他在我因為缺氧視野中開始閃現出光斑時終於放開了我,吐出一長串如歌……劇般的意大利語,然後才切換成中文極其熱情地對我說,“我終於見到你了。”

他的中文反而比帶着意式口音的英文要容易辨認得多,然而當我辨認出他所說的內容后,立刻就因為這內容感到大窘。我想像得到他大約是把我當成了別人,只好窘迫地向他伸出手,解釋道:“我想您大概是誤會了,邵總是我的上司,我叫暖冬,很高興認識您,Matteo先生。”

“上司?”他疑惑地重複了一遍,慢了半拍卻仍然握住了我的手,輕輕眯着眼睛來回看着我和邵宇哲,然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他舉起握着的我的手,放在上唇輕輕碰了一下,才禮貌地對我說,“叫我Tony,please。很高興認識你,但是,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是否可以借用一下你的這位……上司。”

他向邵宇哲偏了偏頭,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於是輕鬆地看向我的那位上司,說道:“你們聊,我去周圍看看。”

上司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唇角的弧度里摻雜了些說不清的東西。我對這一切都感到有些困惑,雖然並不覺得介意,只是那種怪異的感覺突然變得清晰起來,變成了一種幾乎可以觸及的距離感,我在自己被這種感覺佔據之前加快腳步直線走開,逃避般走向遠離的方向。

雖然此行是為了身為我偶像的設計師謝臨而來,但出於尊重和職業習慣,我仍然按照畫廊安排的順序一幅幅看了下來。這是幾位畫家共同完成的關於某個主題的展覽,但是主題的內容並沒有在現場明確標示,我猜大概說明是寫在邀請函上而邵宇哲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我,只是直覺應該是和城市有關。幾位畫家的風格迥異,卻因為佈展的方式平衡得相當完整,行走其間好像置身於平行世界的交匯之處,目睹着那些擦肩而過的人生和強烈而孤獨的情感。

果然有着專業的獨到之處。

我是在畫廊過半,一個不是非常顯眼的地方找到此行的目的的。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預設過設計出“Settle.D”這般簡潔理性產品的人,在繪畫方面會是一種怎麼樣的風格——可以說是相當的濃烈,幾乎都是凌冽的線條和大塊鮮明的色塊,構成了彷彿帶着侵略性的畫面,但離近了看,筆刷留在畫布上的層次卻又是熟悉的冷靜節制,在這樣的畫面里,疏離到稱得上有些殘酷的程度。

實在有些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的風格。

我選了一個合適的距離,在畫面前站定。

“覺得奇怪嗎?”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如果不是因為太過熟悉,我幾乎以為自己不小心把心聲說了出來。

我回過頭,看向站在我身後的人,果然是杜晴雪,和任何一個工作場合見到的她完全不一樣,大概因為那總是柔順落在肩上的頭髮此刻被鬆散地挽在了腦後,露出天鵝頸一樣修長的脖子和那一片細膩冷白的皮膚,通常的職業套裝也換成了經典款的修身小禮服。她的樣子讓我突然想起來這甚至是個比我還要小一些的年輕女孩。

“我並不太懂得欣賞現代藝術,”我對她笑了笑當作打招呼,“我原以為這種怪異感是因為我的先入為主,我一直在猜測這次畫展的主題是與城市有關的,但是這幅畫……我不知道,可能因為這幅畫的名字叫做‘EmptyPlate’而它也確實只是一個空盤子,當然它可以是某種象徵,或者有其他更深入的含義,但我總覺得有些……怎麼說呢,格格不入的感覺。”

因為太不確定,所以我的語句有些東拉西扯,但她看起來似乎並不介意,只是安靜地聽我說完,才微微壓了一下嘴角,回給我一個十分矜持的微笑。

“我想起來以前有人和我說過這樣的話,”她說,“藝術是情感的一萬種表達方式,無論是表現還是欣賞其實都只是在尋求其中之一的共鳴。所以,你不需要理解每一件藝術,就像你不需要對所有的感情都產生共鳴一樣。”

我認真想了想她的話……這是在安慰我看不懂也沒關係嗎。

“這麼說這副空盤子確實有某種象徵或者其他更深入的含義了?”我問她,這個問題其實很傻,所有的藝術都應該有更深入的含義,而我仍然不知道這次畫展的主題是什麼。

“這幅空盤子是畫廊的私藏,”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淡然地說,“你的感覺沒錯,確實和這次畫展的主題沒有什麼關係,我聽說是有個人想要討好他的女朋友,所以特別讓畫廊展示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我看着眼前的畫,有些遺憾地說。

“怎麼了?”她帶着些意外地問,“不覺得很……浪漫嗎?”

“確實挺浪漫的,”我客氣地笑了笑,“不過大概是因為年紀……”不對,二十五六歲也是浪漫情懷的大好年紀,我輕輕搖頭,“應該還是性格的關係吧,我本身不太贊同這種給別人添麻煩的浪漫方式。”

“會給別人添麻煩的浪漫方式?”她反而像是對這句話有了興緻,偏頭看向我,等着我的解釋。

“是啊,”我有點後悔自己在她面前表露出的情緒,也有點驚訝她的觀察力,只好說,“畫廊會舉辦這樣非公開的畫展,想必對發展和維護穩定藏家的目的已經相當明確了。既然要發展長期關係,包括品牌在內,保證經營的穩定性和品味上的可靠性就應該是最為重要的事,也是展會所要傳遞出來的信息。所以我覺得如果某個人只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就提出任性要求的話,大概會給畫廊的經營者帶來麻煩吧……”

她不置可否地打量着我,說:“通常人們會覺得這樣的故事浪漫,除了本身就容易為美好的事物感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多少把自己代入到了這樣的浪漫之中吧……沒有想過嗎?自己會是故事主角這件事。”

“小時候倒是想過,”我笑了笑,“拯救世界什麼的,也會羨慕那些與眾不同的人和事,但是或許已經接受了自己平凡的現實,慢慢覺得這個世界既然有發現隱秘風景的冒險家,就會有那些安裝石梯和護欄,把安全須知釘在牆上的無名角色,我想我或許對後者更加容易產生共鳴吧,”我搖了搖頭,決定還是停止這個走得有點遠的話題,“還有大概就是在這樣的場合里太習慣從工作人員的角度代入了,忍不住做了這樣的預設,擅自抱怨起來,讓杜經理見笑……”

我話還沒有說完,卻發現她不動聲色地把手指放在唇邊,已經忍笑到輕微顫抖了,我從未見過她這樣,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是有些鬱悶自己說的話真的可笑到這種程度嗎……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困惑,她略帶歉意地輕咳了一聲,淺笑着說,

“抱歉,我只是想到如果Tony知道他犧牲職業尊嚴換來的是這樣的後果,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不過……怎麼說呢,浪漫的意大利人。”知道她不是在笑話我確實感覺好很多,但後續的內容卻越發讓人一頭霧水。我剛想應付着說些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之類的句子,她卻已經收斂了情緒,臉上還是那種安撫的微笑,順着我的話繼續說道,“不,算不上什麼抱怨,只是從工作的角度來說,這樣的想法倒是聽起來讓人格外地放心。”

“看來我這樣無趣的性格也還是有積極的意義的。”我決定不去在意,於是也回給她一個微笑越過剛剛那一段,心裏想着算上之前那句不需要理解每一件藝術的言論,這位杜經理真是相當的會安慰人,對人的態度雖然稱不上熱情,但距離卻格外舒適……果然那個同樣的語氣卻能瞬間降溫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的設定是梁總監限定。

……雖然是自己強行關聯起來的,不過從這個星期現場佈展更為激烈的場面來看,這口強行的糖還是足夠我支撐到項目結束的。

這倒是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歡喜冤家的劇情一直是我自己無責任腦補的,主要是用來讓畫面變得好看一點,其實對男女主角真實的感情狀態一無所知,我看了看四周,她確實不像是有人陪同的樣子,於是我用閑聊的語氣問道:

“杜經理是一個人來的?”

她略微點了點頭,目光飄忽了一瞬就轉而回答道:

“我就住在附近,”她頓了頓,“你呢?也是一個人來的嗎?”

“和我們公司的邵總一起,主要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我簡單地說,“他剛才被Matteo先生叫走了,一會兒介紹你們認識。”

“這麼說你已經見過Tony了,”她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我總覺得哪裏有些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怪,她大約看出我的想法,簡單地解釋,“我和他是舊識。”這句話對我的疑惑沒有任何用處,她已經接著說道,“為我們佈展累了一個星期,周末還要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不會,”我把那種怪異的感覺拋在一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何況如果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我也沒機會欣賞到這樣……高水準的畫展,畢竟它是非公開的。”

其實想說的是,來這兒的目的至少有一半是和私心有關,但總覺得才說了上司的事就說私心,不把前因後果解釋清楚很容易讓人誤會——畢竟人類心虛的特點就是想得特別全面並且表現得特別的心虛,所以我決定還是到此為止然後保持微笑就好了。

她也回復了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雖然領會的部分可能完全是錯的。

“順帶一說,你推測的基本沒錯,這次畫展確實是與城市有關,關於城市裏的離別與重逢。”她微微笑着,用一種懷念的語氣柔聲說,“其實來畫廊也算是我的一個習慣,不管再怎麼忙都會抽時間到這裏待上一會兒。那還是我在倫敦念書的時候,學校附近有一家畫廊,當然沒有這裏大,但是同樣經營得很好,我最初會去那裏還是因為一篇期末論文,後來變成每個周末都要在那兒待上一天,直到學期結束也沒有停止,甚至畢業回國也是。”

因為有個人問了你在做什麼,然後第二個星期你請他喝了下午茶,第三個星期他請你喝了他最喜歡的咖啡。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劇烈地響了起來,過快的血液流速幾乎讓我來不及交換到足夠的氧氣,這個熟悉卻不同角度的故事就好像失控的車速一樣無視紅燈直直撞進我的腦子裏,讓我甚至一時有些茫然失措。

我茫然地越過她的肩膀,看見故事裏的男主角正從她身後的方向快步走過來。她順着我的目光回頭,而我給自己的大腦按下一個暫停,像旁白一樣開口,聲音謎之冷靜地說:“你不會剛好認識一個叫作邵宇哲的人吧?”

“邵宇哲?”她帶着微微揚起的尾音,饒有興緻地重複了這個名字。

男主角卻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很快就恢復了自若。

“Alicia。”他說。

“原來你叫邵宇哲。”杜晴雪給了他一個久別重逢的笑容,“你果然回來了,你看,我說過你遲早會想明白的。”

邵宇哲沒有說話,她並不在意,只是自然而然的靠近他,給了他一個輕輕的擁抱,

“看來我們需要重新認識一下了,邵宇哲,”她的聲音裏帶着溫暖的笑意,“我叫杜晴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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鴕鳥小姐與狐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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