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腌蘿蔔與糖醋魚片
第3章腌蘿蔔與糖醋魚片
周五下午唐老闆居然破天荒放我早退,雖然我一早連公司都沒去就直接到客戶那裏開討論會,開了大半天,散會時間四捨五入一下就差不多是下班時間,本來就沒打算回公司。反正根據商討的意見修改計劃書這種事只要工作電腦傍身哪兒都能做,但是唐老闆居然還親自打了個電話給我,特意交代讓我完事兒直接回家。作為一個底層員工被大領導關心得如此具體,還真是看不出來有什麼可疑之處呢——我都驚悚地以為這位年度老闆終於狠下殺手讓我以找男朋友為主打業務了,然而唐總卻只是交代了兩句不緊不要的公事然後就掛了電話。
這個星期被紀安同學攪合過去了一大半,最後還是自稱“她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無權干涉她的自由”的唐先生忍無可忍頭朝下把她扛回去的,發自內心地講,我是真的願意相信是他唐磊妻債夫還終於有良心了一回。
然而當我在家修改計劃書修改得兢兢業業,剛偷空思考下晚上吃點什麼的時候,門鈴聲響,一開門就看到我司良心發現的唐總,正拎着大包小包一看就知道又是滿漢全席的食物原材料,搖着尾巴跟在紀安身後,而後者正以一個燦爛到盯久了眼睛都會痛的笑容出現在我面前。在他們身後,還跟着兩個人,我辨認出那是餘墨和肖遠。
“驚喜……下個月的聚會,提前召開,耶!”安打頭陣,開心地竄入,走位充滿了練家子的敏捷。她眨着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蹦一跳地過來,小鳥依人地鎖住我所有可能跟關上門有關的舉動——以掩護後方人員魚貫進入。
這套動作實在多餘,畢竟我全部的舉動也就只有內心的猛烈吐槽而已。
……聚會這個事情是有典故的。
自從不知道哪個變態在一本星象書上寫下“巨蟹座的人都是潛在的料理高手”這樣一句話,又不小心被我這群損友瞄到以後,一群人一有機會就覥着臉跑我這裏來蹭飯。尤其是安同學,中飽私囊就算了,還拖家帶口的,結果活生生把我逼成了料理高手。
星象書上寫寫什麼溫柔顧家、善良體貼這種好聽又隨便怎樣都對得上的東西就算了,為什麼突然跑出來會做飯這麼具體的項目?
……就不能等到星期六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離說好的下次聚會還有十九天,”我冷靜理智地把她從身上像撕牛皮糖一樣地撕下來,放到一邊,冷靜地指出:“而且上次就是在我家。”
“所以才叫做驚喜啊。”跟在唐磊身後的餘墨也走了進來,她微微抿着唇角,沖我露出一個溫柔無害……才怪咧的微笑。肖遠則站在她身後,一手拎着水果和飲料,一手攬着她的腰,溫和又歉意地對我笑笑。
“沒錯,所以暖暖你就快去做飯吧,餓死我了,你不知道今天開了一天的會,午飯都是直接送進會議室的,這破公司……要整改,必須整改。”唐磊的聲音由強變弱,從門口到廚房,灑了一路。他把東西放在料理台上,自動自覺地拉開冰箱門想找東西吃,哼哼,他只能看到他自己造成的那一冰箱的蔬果叢林……不對!
還有我新腌的小鹹菜!
我低頭思量着把這堆人踢出去然後回房睡覺的可能性,但評估到安的部分工作就結束了。她正拉着肖遠開遊戲機對戰,要挽回上一次聚會時被肖遠打得一面倒的敗績,考慮到她一個人我都踢不動,其他人也就別想了,我還是直接忽略他們回房間睡覺好了。
正想着默默退下,門鈴又再一次響起,我第一反應是——莫非所謂驚喜指的是……羅林回來了?
自從羅林為了追尋真愛各大洲地亂竄加入時差黨的行列以後,我們原四人組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處於湊麻將三缺一打遊戲又多一個的不幸狀態了,只能偶爾找一個第三方的中立時間online一下,守着屍體聊聊天什麼的,很是艱難,如果是羅林回來了,那這個驚喜的部分我就認了。
但是沒理由只給我一個人驚喜啊?
我疑惑地看向監控器的視窗。
邵宇哲。
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就愣在那裏了。
連我的心跳也一併愣住了……
滿腦子都是早知道……
……就不卸妝了。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冷靜理智地站在廚房裏了,並且完全不記得是怎麼進來的,真是教科書般的冷靜理智。
還有唐磊眨過來的那個意義不明——或者說我不想明白的眼神。
而且小鹹菜不知道怎麼的也已經回到了我的手上。
我憂傷地拿起一片嚼嚼嚼。
“我來幫忙。”邵宇哲挽着袖子走了進來,我把視線平移向他,就看見他脫了西裝外套,取了領帶,領口的扣子也解開了兩顆。襯衫質地優良,熨帖地穿在他身上,襯出身體緊實的線條,就連褶皺也如此的恰如其分。他摘下我掛在一旁的那條淺咖色格子圍裙,系在腰上,洗了洗手,等着我告訴他需要做什麼。他微微含着笑意,整個人在廚房的暖光燈下看起來放鬆又舒適,不同於在酒吧那時的放鬆,而是有種居家男人的溫暖。
……還真是知道巨蟹座的女人愛看什麼啊……
我痴獃地伸出手,問:
“……你要吃腌蘿蔔嗎?”
“看起來不錯。”他自然地接過我手上的小鹹菜,直接用手指夾了一片放進嘴裏,隨即挑了挑眉,“唔,真不錯。”
我感到對話終於涉及一個我熟悉的領域,自行得意地說:
“吃飯之前嘗一嘗就好,不然會吃得停不下來的。”我完全相信他這種反應絕對不是在跟我客氣,只要關係到我做飯的手藝,我立刻就精神煥發起來,“這是上次我們去海南玩的時候,一家小飯館的老闆娘教給我的。做起來特別簡單,而且從做到吃也很快,你自己有心情的話也可以嘗試做一點。只要將白蘿蔔洗凈切片,先用鹽腌四個小時,倒掉水,再用糖腌四個小時,再倒掉水,加上味極鮮醬油和白醋就可以吃了,味道酸甜可口,相當清爽。當然腌得久一點更好吃,比如說被唐磊搶走的那個批次,就特別的好吃。”
我一邊忙上忙下,一邊由認真教腌小鹹菜到忿忿投訴唐磊和安那對雌雄大盜的可恥行為,碎碎念地說了一大堆,就好像我們之間沒有那幾年的距離,依然是熟稔的朋友,什麼都可以說,無所顧忌。
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這副素麵朝天一邊做飯一邊自顧自地嘮叨的形象實在有些不妙啊的時候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停下來了,然而他只是站在那裏,托着我放小鹹菜的密封玻璃容器,笑笑地看着我,好像我絮絮叨叨的吐槽真的很好笑一樣。眼波溫柔,讓人沉溺。
我老臉一紅,終於停了下來說道:
“……那個……不用幫忙的,你和他們一起玩兒吧,很快就能開飯了。”這個形象真是越發的不妙了啊,我有點窘迫,也終於想起來他是來幹嗎的了。
畢竟不太習慣,我周圍這麼有良心會來幫忙的人實在是,嗯,沒有。
話又說回來事到如今我在他面前也沒什麼形象好需要維護的了。大家都是朋友,我在唐磊、肖遠他們面前不是常年這個樣子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真是懂得如何自暴自棄地安慰自己啊……我。
不過也多虧了這一干朋友連帶家屬時不時地給我突擊驚喜,我才能始終保持警惕,家裏乾淨整齊不說,當然也沒有什麼手慌腳亂藏不住的東西,和平年代居安思危啊觀眾朋友們。
“你們感情真好。”他拉開冰箱,幫我把小鹹菜藏好。在看到內容物的時候他也被裏面那彷彿過年一樣的磅礴氣氛震撼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處理好了,還從裏面挑出來出來一些用得上的材料。
“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吧。”我的目光追隨着他,看他拿着需要處理的食材走到水池那邊,熟練地幫我摘菜清洗,絲毫沒有客氣和拘謹,越發覺得這位好同志果然是誠心來幫忙的……
我欣賞了一會兒這番景象,才意識到他在忙而我就只是這樣看着而已,於是默默地加入進去。我拿起他洗好的藕段切丁、焯水,說道:“我和安是發小,這你是知道的,加上阿墨和那位現在正在荷蘭追真愛的羅林我們四個又是大學裏的室友,至於唐磊、肖遠和那位真愛江晨都是白送的,也沒得挑,只能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聽起來倒像是家人一樣了。”他語氣中肯地評價。
我想着他的話,偏頭看客廳里那堆根本不像是成年人的傢伙。安正在哀號着讓唐磊為她報仇,看來是仍保敗績不變,而唐磊正剝了桔子哄她,指天發誓要跟肖遠放學後學校後門約架。肖遠生性沉穩內斂,除非必要幾乎不怎麼開口,只是贏了會微笑地看向阿墨,輕輕挑了半邊眉毛。阿墨不喜歡湊熱鬧,總是坐在肖遠身邊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翻我隨手扔在某個角落裏胡亂抄寫的食譜,只有在肖遠看過來的時候像是有所感應一樣地抬頭,回給他一個“打到他哭”的默契微笑。
我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
“這什麼家人啊,一叢熊孩子太不讓人省心了……”我也顧不上這種抱怨的句子聽起來似乎形象更加不妙,故意做出一個嫌棄的表情,一邊調汁一邊說,“不過這群人倒也不是全無用處,雖然做飯只有我一個,但肖遠和阿墨會幫我洗碗收拾廚房,而唐磊則每次都會買一大堆食材,不過我猜他多半是為了夾帶私貨,變相點菜,至於安……”我把雞腿和檸檬片、迷迭香往容器里塞,一面思考一面下意識地撒着其他調料,說起來安真是沒什麼用處啊……“她主要負責吃?”
我還是有心幫忙挽尊的,但也只能幫到這裏了。
“那太好了,”他彎腰去查看烤箱,用一種散落的好像自言自語的聲音說,“看來幫忙的部分還有我的位置。”
我一時語塞,不知這話該怎麼接,他卻像是不覺得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一樣,只是按照我的要求開啟烤箱預熱,才轉身看我,指了指我身上的T恤,問:
“所以這個是……限量版嗎?”他不確定地思索着,“原諒我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有些在意,不過那個是‘紀安’的‘安’字嗎?”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用來當做居家服的T恤,是純黑色的棉質寬鬆款,碼數還大得感人,前面鬼畫符一樣用全大寫字母寫着“BESTFRIENDSFOREVER”,背後是字體更加妖孽的“欠條”和“你值得更好的”,在其他空白地方還有些辨識不清的字跡,只有我知道是她們三個人的簽名。我一個一個地指給他看,開始講述這個感人至深的故事。
“這是前年我過生日的時候她們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不過如果說是限量版就太對不起我衣櫃裏那其餘的四十五件了……”我解釋,有點頭痛又有點無奈,“其實從畢業到現在,她們三個都有過一段很艱難的時期,都不同程度地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最長的是安,從畢業那天一直到去年。最短的是羅林,只有一個半月,但是她走得最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所以她走之前就說非要等到給我過完生日才走,雖然說是我的生日,但其實更像是為羅林壯行的儀式,因為畢竟,毫無懸念的,還是我做的飯。”我無奈地皺了皺臉,“她們一個個喝得爛醉,抱着馬桶號啕大哭,一會兒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會兒說我值得更好的,一會兒又說如果以後日子好過了,要給我世界上最好的生日禮物,還要立字為據,然後這就是字據。”
我指了指身上這件T恤。
“你沒有和她們一起喝醉嗎?”他問我,然而這個問題真是問得不能更加的恰到好處。
“連我都喝醉了誰來照顧她們呢,”我忍住笑,用不得已肩負重大責任的語氣回答,“如果連我都喝醉了,誰來將她們三個人圍着馬桶,彷彿邪教祭典一樣的羞恥場面永遠留存,然後剪輯加特效配BGM發到她們郵箱,並且每年作為保留節目強迫她們看一次呢?”
他停下手上的工作,用一種怪異的表情看着我,大概是在結合已知兩人的音容笑貌生成畫面感。我用公益廣告一樣正直高尚的語氣說:
“不喝酒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有益身心的事。”
然後我們一起炸出一個爆笑,笑得幾乎噴出眼淚,引來客廳里打遊戲的四人組略帶緊張不安的注目,我們則回以讓這種緊張不安雪上加霜的表情。我相信在六個時區之外,羅林的後腦勺也會猛然升起一陣寒意,足以讓她好好打上幾個噴嚏。
安來和我住是因為她無處可去。她父母離婚的時候把房子留給了她,她在畢業之後又把房子賣了,賣房的錢全部用在開料理店上,但資金的問題向來是永恆的問題,於是我讓她搬來和我一起住。反正我常年一個人,剛好有人來陪我,對我來說無非是客房裏一張現成的床,對她來說卻能省下一筆租房的錢。但她也有她的堅持,我便陪着她在房租水電燃氣伙食費上爭執好久。終於談妥后,她就搬了進來,就這樣一直住到去年,直到唐磊死纏爛打地終於把她騙到手為止。所以安在這個家住得最早,也是最久,甚至到現在還時不時地返一下廠,只是不同於我當初的費力勸說,事到如今簡直是趕都趕不走。
阿墨和肖遠的故事則是從我們大學時期就開始了。阿墨父母經商,財力雄厚,她是家裏的獨生女,長得漂亮成績好能力又強,就連性格也是溫柔——至少表象溫柔——溫柔大方好得不得了,她就是那種傳說中噩夢級的比你條件好還比你努力的人,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追她的人從我們還不認識她時就是人山人海各式各樣包羅萬象什麼型號什麼狀態的都有,她卻一概不搭理。害我們一直腦補以她的家世背景,阿墨可能已經做好了為企業聯姻奉獻一生的準備,後來事實證明這份擔心完全多餘,阿墨在大二的時候鐵了心地戀上了計算機系的窮才子——肖遠。
為此原本出國準備中的餘墨同學就完整接受了祖國四年的高等教育。
基本上就是典型的富家姑娘窮小子的橋段。
所以這種典型橋段中必然會有一對強烈反對不讓他們在一起的強勢父母,只是門當戶對的含義從來也不在於金錢的多少。而選擇相信一個人所要付出的勇氣和努力大概只有付出的人才知道,對於阿墨來說,站在窗台上的那一刻所能做的全部就只是,認真做出選擇,然後認真承擔後果,不單單是為了愛一個人,也是為了能拿回自己的人生,所以阿墨就選擇從窗台上翻了下來,然後扭傷了胳膊。
好在肖遠也沒讓人失望,他在阿墨鐵心戀上他之前,確切地說,在他偷偷對阿墨一見鍾情的時候,就已經把她規劃進了自己的人生。他不動聲色地開始為自己的事業打拚,當然他的打拚並不是那種大學生做家教補貼家用兼好幾個職的拼法,他一邊讀書,一邊和幾個哥們兒一起搞軟件開發,再之後是四處奔走,拿到天使投資,成立了現在的公司。雖然規模不大,但公司前途十分光明,最近聽說那個如雷貫耳的卓然集團有意和他們談收購。這個行業我不是很懂,卻也可以看得出來肖遠的未來絕對不止於此。
但那時的我們也只是才剛剛畢業,有時事情的無力之處就在於,有些事爭分奪秒卻未必可及,而另一些事則只能等待,等待時間以它無法撼動的節奏推進到那個節點。那時的肖遠除了一個光明的未來以外仍然一無所有,他字面意義地睡在公司,無論臨時找住處還是暫時住在酒店對阿墨來說都不是一個良性的選擇,所以她是第二個住進我家的人,這也讓安號稱是“夙願得償地爬上了我的床”。
阿墨在我這裏只住了幾個月,她養好胳膊,找到工作,攢夠租房的押金和第一筆房租就搬了出去。但她並沒有和肖遠住在一起,只是成了每一個城市裏都一樣的,那些出入寫字樓,努力對待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年輕姑娘中的一員,有一個正在創業的男友,偶爾見面,共同打拚着未來。唯一不同的,她還是處於那個比你條件好還比你優秀的噩夢等級。
我所知道的是,不久之前肖遠才在城東的黃金區看中了一套房子,他之前找我幫忙參考,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認識了剛剛介紹給邵宇哲的那位靠譜中介王川同志。這事肖遠還沒有告訴阿墨,他想靠自己的能力給阿墨一個家。用肖遠本人的說法,倒不是說窮小子一定要湊夠身家證明給誰看,他所有努力的目的就只是想要阿墨好。只是肖遠父母去世得早,他在親戚的推諉和冷言中長大,對家庭有着很深的執念,他不想讓阿墨留下遺憾。
至於羅林和江晨又是另外的故事了,這兩個人在一起時間不長,卻最是轟轟烈烈,甚至從二樓陽台翻出來摔傷胳膊的阿墨都自嘆不如。我們曾經開玩笑,如果我們把各自的日常講述出來,會不會又是一個“老友記”的故事,但不是,生活其實很無聊,大部分時間都很無聊,大部分時間就只是自己,兩點一線,就只是……日常而已。我們每天都認真生活,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會感到歡樂,也會有痛苦如影隨形,但痛苦的表達是一件極其精細而繁雜的工作,沒有人能真的做好這份工作。
“你知道,”我在回憶的間隙開口,就着剛剛笑出來的眼淚切了一顆洋蔥,把芝士條塞在洋蔥圈之間繼續說,“那天我在客廳打了一個地鋪,這群傢伙明明喝得醉到斷片兒,已經睡得東倒西歪的了,也不知道她們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也不知道是怎麼摸到這家網店的,也不知道怎麼交易成功的……不過這個數量我倒是有點頭緒,大概原本是想買五件,五件包郵……”也剛好一人一件,再多一件做物證之類的,相當有道理,不像現在,因為醉茫了多寫一個零,一人拿一件后,留下四十七件給我一年消耗一件。“其實五十件也算不上太多的數量,不過大概店家一覺醒來看到這個訂單,也被它自帶的感人至深撼動了心靈,還熱情地幫忙設計了一下,選了選字體排了排版加了點友誼長存萬古長青的特效什麼的,徹底構成了見不得人的標準。”
我看了看正靠在料理台上幫我打蛋液的邵宇哲,感覺自暴自棄的氛圍向外擴張,反倒有了種形象大概毀得差不多無法挽救了也沒什麼好顧忌了的輕鬆感。
“不,”他忍笑地說,“事實上,如果眯起眼睛看,能看出一點先鋒派藝術的特徵。”
“你可以眯得更加用力一點,比如閉上,就能看到更多的藝術特徵了。”我不是很認真地白他一眼,把之前炸的魚片和鍋里熬好的糖醋汁一起翻炒,聽着他的笑聲在我身後溫暖地振動,我讓他把熟芝麻遞給我。
“有時候我也會想,比如市面上比較流行的說法,什麼朋友談了戀愛以後重心就變了,要分出更多的時間給戀人,友情漸漸就淡了什麼的,”我說著話,接過他遞來的芝麻,一邊指揮他去給鮮蝦開背,一邊將糖醋魚片出鍋。我順手在盤子裏將魚片層疊出一個極具美感的結構,恰到好處地把芝麻點綴其上,成品簡直拍照都可以不用濾鏡。我自我欣賞了一會兒,才挑着眉毛說,“……不過怎麼可能呢我做飯這麼好吃誰捨得離開我呢。”
情緒一旦放鬆,整個人都不自覺地得寸進尺起來。我得意地笑着,把色香味俱全的魚片端到他面前以茲證明,附帶遞給他的還有一雙乾淨的筷子。他無辜地攤了攤潮濕粘滑的雙手給我看,表示此時不太方便,尤其這個不太方便還是我造成的。我急於顯擺,一時想也沒想地就親自動手夾了一塊魚餵給了他。
他自然地張嘴,吃下,一副專心品嘗的樣子,然後露出一個很是驚訝的表情,我卻猛然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汗刷的就下來了……
挺住!!我撐着臉的形狀不變內心則如暴風般號叫——這種場面只要挺住就過去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細細享受着美味,我向大宇宙猛烈輸送他沒有察覺出任何異狀的祈禱,尤其我的手藝那麼的好,他怎麼可能從食物的味道上分散出任何的注意力,果然,他隨即便表現出一種誇張的滿足,舔着唇角的醬汁說,“相信我,直到吃到這個,我才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天,這簡直太好吃了。”
我於是立刻就有點不好意思了,雖然他說的是大實話,但我也是個謙虛低調的人,還是要客氣客氣的。
“歡迎回家,”我客氣地說,“不過說到這個,我剛剛就想問你了,我看你很熟悉廚房的樣子,也是經常自己做飯嗎?”
雖然是岔開話題用的,但指揮了人家這麼半天,也確實對這件事有點點好奇。
“沒辦法,為了生存被逼無奈,”他無奈地搖搖頭,“你知道,英國。”
不,並不想知道英國什麼的,被你這樣一說好吃的門檻突然就有點高度不好判定的感覺了啊……
……怎麼會呢,當然是在開玩笑的啦,我怎麼會覺得自己做菜手藝的好吃程度不好判定呢。
“說起來你的房子找得怎麼樣了,”感覺終於扛過了剛才那段艱難的時刻,我恢復了輕鬆自在,在心裏對自己吐了個槽,隨意地問他,“王川聯繫你了嗎?”
靠譜中介王川同志。
“聯繫了,”他也配合著我閑話,“確實是個非常不錯的人,找的房子各方面我都很滿意,已經簽了半年的合同,今天就是為這件事所以才晚到了一步。”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說起來那地方離這裏還挺近的。”
他給了我一個地址,我知道那地方,是一個開放短租的酒店式公寓,環境很好,價格雖然稍微貴了一點,但是非常適合季租和半年租,而且也確實離我家很近,步行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鐘的距離。
“王川想必也很開心吧,”我想着那個大半時間都額頭上掛着青筋但不得不面帶微笑的青年,忍不住笑起來,“他人很不錯的,就是性子有點急,也是很難遇到像你這樣態度明確,容易溝通,尤其是預算還充足的客戶,大概職業陰霾都能凈化了吧。”
凈化個三天左右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對我誇獎的部分還以禮貌的微笑:
“說真的,這次真的要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不會這麼快還這麼輕鬆地就解決了這些事,”他認真地看着我說,“還有老房子裝修的事情,還好有你在。”
“不……就……”我在他的目光注視下整個人都結巴了,他那句“還好有你在”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都是朋友……那麼客氣幹什麼……人之常情嘛唐磊和安也很願意幫忙的,我就是效率高慣了說來你還是我領導呢哈哈哈……我覺得我還是直接說個不客氣就好了。”
因為一系列的語無倫次,我感覺到自己的形象又衰敗了一個等級。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的東西,它絲毫不為理智所撼動,這麼多年過去,無論怎樣努力怎樣告誡自己,最終還是會被邵宇哲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輕鬆擊潰,連說話能力都盡數喪失。
結果還是沒有任何長進,在他面前我仍然是這種不爭氣的樣子。
我消沉地給土豆切片。
他一副不忍笑出聲的樣子。
“不過比起以前你真的變了很多,”他幫我把鱈魚從蒸鍋里拿出來,一邊用燙到的手指捏着耳垂,“以前總覺得你有點……怎麼說,男孩子氣的感覺,我從沒想到你會對做飯感興趣,”他露出個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來之前就一直聽唐總說你做飯如何好吃,我還想,五年多不見了,你也變成賢妻良母了。”
我正在查看烤箱,聽到“賢妻良母”的部分只好乾笑兩聲,“賢妻良母”二十五年沒有談過戀愛的槽點還真是……自己吐不出來。
“我也是生活所迫……”我意有所指地沖客廳里那堆“生活”偏了偏頭,“這部分我倒是有一個‘巨蟹座的人都是潛在的料理高手’的典故可以講一講……”我轉身,他已經將生菜沙拉放在玻璃碗裏,正在幫我翻炒着鍋里的牛腩,我默默看着他熟練的動作,以及襯衣袖子卷上去后露出的手臂線條,肌肉隨着翻炒的動作緊繃和放鬆……我悲壯地把視線移開,真的給他講了那個條目突然就具體起來的悲慘典故,當然其實也沒有那麼悲慘,“畢竟後來烹飪就真的變成了我的興趣,”我回顧了一遍自己的心理歷程,“漸漸地就發現研究食譜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整個嘗試、研究、搭配、調味,甚至是擺盤的過程都充滿了趣味,更不要說烘焙了……”我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正直的方向上,思考着總結,“尤其最有趣的是那些季節性的食材和節日食俗,各有各的氛圍加持……總之,有時候不厭其精地去做某件自己喜歡的事,就會有種生活真美好的感覺。”
他笑了一下,側身把主廚的位置讓給我,半是自言自語地溫聲說:
“季節性嗎……看來至少有一整年的時間值得期待了。”
我的胃底因他一年的期待而泛起一種空茫而又溫暖的感覺,又有些酸澀,一時間竟然感到一種茫然的失措。我試着站回到一個慣有的位置上去看待這一切,聽着客廳里那些熟悉又喜人的動靜,聞着食物因為恰到好處的烹飪而散發的香味,感受着時間在皮膚上停留時的微小觸感,就好像這一切都不會變化一樣。
我一直很喜歡準備食物的過程,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做這件事,這是一段集中而專註的過程,我享受這種沉浸於自己世界裏的感覺。我從未覺得孤單,也並不排斥陪伴,無論是讓安舉着食譜,聽她講一些親昵而又無關緊要的瑣事,還是和阿墨一起嘗試新的或者舊的烹飪方式,這些都讓我感到愉快。然而我卻從來沒有真的把這段獨屬於自己的時間與誰分享過,在邵宇哲出現之前,在他說著“幫忙的位置”和“一整年的期待”之前,我其實並不知道這之間有什麼不同。
非常的不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