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8-2
第54章18-2
“我父親曾在H科技大學材料專業帶過研究生,趙勇是其中一個,也是最受我父親賞識的一個。我記得當時我還在讀初中,逢年過節的時候,父親經常邀請得意門生到家裏來作客,來得最多的就是趙勇。”
王迪非微眯起眼睛,盯着遠處的某一點,似在仔細回憶,他接下來的敘述也體現出他清晰的記憶力。
“那年是1992年,父親向系裏申請到了一筆資金做項目,他非常高興,因為這個項目的理論部分完全是由他個人經過兩年的研究完成的,現在,他終於有機會可以用試驗來驗證它的真實性。我想,這對每個潛心鑽研學術的人來說都是件足夠振奮的事情。他很快就組建了一個項目小組,我父親因為自己身體不好,很少跑動出差,但這個項目與外界的聯繫又必不可少,需要多家企業和各個方面的支持,權衡再三后,父親選定了趙勇來挑大樑。”
說到這裏,王迪非停頓了一下,很用力地吸了口煙,聲音象被煙霧過濾了似的陡然低沉下來。
“項目做得很不成功,從數個方面的數據來看,都無法驗證父親的理論,可想而知,我父親受到的打擊有多大。但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當初申請下來的幾十萬項目經費卻已經被花光了,要知道,那時候高校里資金緊張,要想審批通過一筆項目經費有多難。所以,父親的項目失敗后,風言風語就來了,甚至有人去領導那裏告父親私吞公款。沒多久,學校里成立了調查我父親貪污的專案小組,把跟隨父親一起做項目的幾個研究生都隔離開來一一盤問。父親覺得這是對他最大的羞辱,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除了配合之外也無可奈何。我插一句題外話,我父親這個人,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不會理財,只會埋頭做研究,所以當時項目組裏的資金大部分都是由趙勇在管理,可以說,他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因為父親信任他。只是,我們誰也沒想到,他會把一筆糊塗賬全部算在我父親的頭上,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王迪非的牙齒咯咯作響,臉色也越來越青,他完全沉入到那段前塵往事中去了。
“我父親哪裏受得了這個打擊,一聽說這個消息,當時腦溢血就發作了,雖然搶救及時,但以後都只能坐輪椅度日了。”
至此,何琳終於明白王迪非為什麼那樣厭憎趙勇了!
“這件事最終因為我父親發病而不了了之。半年後,趙勇收到了澳大利亞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很快就離開H大前往澳洲留學。我高中畢業后,也在母親的幫助下去加拿大就讀,當時母親因為父親的事情對H大意見很大,兼之父親的身體原因,我們全家都移民了過去。”
事情彷彿告一段落。何琳在王迪非停頓的當口,謹慎地問:“就是因為這件事,所以您對趙總……一直耿耿於懷?”
王迪非抽着煙斗睨了她一眼,冷然道:“不!我只說了故事的前半段,還有更為精彩的後半段呢。”
何琳訝然,默默地繼續聽他講下去。
“雖然父親發生了那樣的事,我對趙勇並非純粹只有仇恨,畢竟我父親其實也有一部分責任,他太倚重助手,沒有全局掌控能力,才會導致最後的結果。而趙勇當時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明哲保身罷了。換句話來說,如果我陷入趙勇當時的境地,為了前程,我可能也會把自己摘乾淨。當然,哼,我那時候沒有他那樣深的心計跟城府。”
王迪非抬高了些許嗓音,“所以,自從我們跟趙勇先生分道揚鑣后,彼此間就沒再有過任何聯繫,所謂他走他的陽光道,我們走自己的獨木橋,我沒狹隘到要把父親的帳統統算到他頭上。”
“但是。”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一個蓄謀已久的賊!”
何琳被他語氣里的凌厲震得有些心驚肉跳,彷彿順着瀑布飛流直下,不知身體該何去何從。
“大概是94年的下旬,我偶然在一本很專業的材料學雜誌上讀到了一篇論文,順便說一下,我在大學本科期間所學的課程跟父親教授的一樣,也是材料專業,因此對這一方面比較熟悉,雖然,我本人並不喜歡這個專業。那篇論文裏的很多觀點我都覺得眼熟,跟父親當年在H大做的研究實在類似。但我沒敢拿回去給父親做驗證,怕刺激到他,那時候他的身體狀況雖然已經穩定,但一直都很虛弱。
父親當年的論文因為沒有得到實際驗證,一直沒有在任何刊物上發表過,但我知道他的書房裏有收存的手稿,於是我偷偷把那篇他失敗的論文翻找出來,跟雜誌上的這篇做了仔細的對比。結果,我發現,雜誌上的論文跟父親文章的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他僅僅是把一些無關緊要的脈絡順序前後顛倒了一下,就堂而皇之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這個署名叫安東尼.趙的作者引起了我的深度懷疑,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兩個人會有如此相近的思維,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更何況,父親的這篇文章是被證明失敗了的。我開始想盡辦法查這個人。”
王迪非聳了聳肩,把煙斗送進嘴裏,“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安東尼趙是何許人了吧。”
何琳沉重地吸了口氣,許久,才問:“你那時候找他了嗎?”
王迪非沉默了一下,道:“我想去找他理論,但是被我父親阻止了。”他無奈地乾笑了一聲,“這畢竟是我父親跟他之間的事,我沒理由不告訴父親。”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父親這輩子一直就過得有點窩囊,因為他替別人考慮得太多,為自己想的卻很少,這真是他的悲哀。沒辦法,他不讓我去追究,我只能作罷,但心裏卻非常鄙夷和痛恨趙勇,也從此開始關注他的消息和舉動,沒想到他越混越如魚得水,竟然還憑着我父親的那篇論文取得了不少榮譽,風風光光地回國開起了公司!這世界公平嗎?哼,一點兒也不公平!做了賊的人還能拋頭露面,可象父親這樣一心做學問卻落得被人檢舉,餘生都只能跟輪椅相伴。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大學畢業后,我選讀了工商管理課程,那時候我就攢了一股氣,總有一天要替父親討回個公道來。”
何琳聽得發怔,王迪非突然問她,“你聽我講了這麼多,有何感想?”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他嘴裏的那個趙勇跟她見到的那個實在太不一樣了,簡直就像兩個人!
“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她小心翼翼地嘗試反問,“畢竟你跟他從來沒有正面對峙過吧?”
王迪非仰頭笑了笑,“說得沒錯,象你這樣謹慎的女人,的確會對此表示懷疑。還記得姚梓謙嗎?Frank名義上的表哥,哈哈!其實他的真實身份也是我父親的學生,當年一起參加項目組的。在我父親離開H大十多年後,他曾經跑來加拿大看過自己的老師,並向他作了一番懺悔。”
“懺悔?”何琳不解。
“他告訴我們,當年的那筆項目經費真正用掉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其餘的,被趙勇跟另外兩個組員以各種名目偷偷瓜分了,其實要找一些用來充數的發票不是難事,而我父親在財務方面的概念又一塌糊塗。趙勇曾經也想拉攏姚梓謙,畢竟大家都是窮學生,但最後他反悔了,覺得那樣做對不起老師。這件事東窗事發后,姚梓謙非常懊惱,趙勇再三找他央求,不要把真相說出去,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最終因為這件事崩了。”
“你能想像我聽到這個真相時候的憤怒嗎?”王迪非深吸了口氣,“當你一而再、再而三想要無視一個小人,而他卻總有源源不斷的醜惡行徑等待你挖掘出來,這種心情我不知道你體會過沒有?總之,從那時起,我就發過誓,有朝一日絕對不會饒了他!”
“況且這一次,連我父親都緘默了。說到底,人都是有脾氣的,當年的那樁所謂的‘醜聞’象一佗屎罩在父親的頭上,可他能跟誰說去!”
“我請梓謙幫忙把Frank介紹進聯創,趙勇自然不敢不依,他如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姚梓謙如果把當年的事給他向外一捅,別管事情本身的真假,他都得脫層皮,更何況他做賊心虛。”
“為什麼是Frank?”何琳小聲卻又是很堅持地問。
王迪非瞟了她一眼,促狹一笑,“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感謝我么?”
何琳繃著臉沒理會他的玩笑。
王迪非有些無趣,繼續道:“因為Frank有心病。”
何琳警覺地看着他。
“他因為自己的身世,在我們家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他不說,但是我們都能感覺得出來。”
王迪非的目光中逐漸攙合進了一絲柔意,“Frank以前非常活潑樂觀,可是自從雙親走後,他就像換了個人一樣,沉默寡言。可是他又乖得讓人心疼,從來都不耍脾氣,更不會給家裏人添麻煩,讀書也一直都很用功,我母親有時候跟我聊起他來,會偷偷掉眼淚,並一再要求我好好照顧他。我們是這麼想,可Frank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認為這些年我們已經照顧他太多,不想繼續受我們的恩惠,這就是為什麼他即使畢業了也不願意攙合到我的企業中來,而是選擇了自食其力。不僅如此,這麼多年來,他希望報答我父母對他的養育之恩這個念頭就從來沒斷過,尤其是在他畢業工作后更加堅定。正因為如此,他始終沒有離開過加拿大,一直不離我父母身邊,為的就是能更好地照顧他們,比起我來,呵呵,他更象一個孝子。所以,既然有這麼個機會讓他去向我父親“報恩”,我何樂不為?至少能讓他覺得自己心裏能好受些。
當然,一開始他並不知道自己過去的真實用意,我也不可能讓他去冒險干違規的勾當,純粹是去牽引一下趙勇的視線而已。我知道,只要Frank一過去,趙勇肯定會有所警覺,他會竭盡全力去查Frank的底,這正中我的下懷,因為Frank是乾淨的。當趙勇查到他跟我父親的關係時,估計會大驚失色,呵呵。”王迪非說到這裏,自己先得意地笑了兩聲。
“事情朝着很順利的方向在走,雖然我們誰也沒料到會蹦出個你來!不過你的出現,從客觀上來講,反而很好地配合了Frank,讓他把這場戲做足,徹底擾亂了趙勇的視線。何琳,事到如今,我一直欠你一聲‘謝謝’!”
王迪非就手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春風滿面地向何琳舉着。但何琳沒有動,她一點心情都沒有。
王迪非不以為怵,聳了聳肩又把杯子擱下。
“趙勇找你,要你想辦法悄悄把Frank辭掉,不是因為他仁慈,更不是什麼顧念姚梓謙的面子,而是他怕當年的事情會抖落出去。結果他碰上了認死理的你,吃足了癟,哈哈!”
王迪非笑得十分暢意,“我聽說了這事之後就非常欣賞你,真的。”他的臉上再度浮現起一層油油的神色來,“不過可惜,你那時候已經是Frank眼中的寶了,我再有心,也只能單純欣賞一下罷了。”
何琳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些羞惱,綳起臉來不去搭茬。
王迪非心情很好,接着往下道:“聯創到了那個地步,已經大勢已去,其實早在Frank離開之前,趙勇就已經生了出售聯創的想法,他一直避過我,是因為他不清楚我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他從前的那些醜惡行徑早已被人查得清清楚楚。”
說到這裏,王迪非沒來由地嘆了口氣,“Frank跟我父親一樣,是個心腸很軟的人,他們總是信奉‘得饒人處且饒人’的理念,當然,我想他對聯創之所以產生感情,主要是受了你的影響,擔心大批員工失業,呵呵,他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王迪非長吁了口氣,“畢竟他跟這件事的直接關係不大,我也不想讓他介入太深,一直沒有很清楚地給他解釋過趙勇跟我父親之間的那段恩怨。因此,在他離開聯創前夕,他跟趙勇進行了一次長談,很婉轉地把我的用意傳達給了趙勇,我想,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趙勇開始真正清楚我是誰了。”
何琳忘記了他之前的戲謔,很認真地盯着他,這段內情是她完全接觸不到的。
“他主動來找我,證實了他的猜想。他問我要怎麼樣才肯收手,我告訴他,‘你把聯創賣給我,自己有多遠滾多遠’。”
何琳聽得一陣難受,她能想像王迪非對趙勇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而她卻無法或者說是不敢想像趙勇當時臉上的表情。
王迪非顯然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笑了笑道:“你既然不願意聽前老闆難堪的情節,我就長話短說吧。趙勇最後接受了我的收購計劃,條件是我不把過去的事情抖露出去,還請求我能善待他的員工。”
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下,“他居然告訴我,當年如果不是因為太窮,而他又那麼希望能出國深造,他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而且,他對此也感到很愧疚,覺得非常對不起我父親,隔了這麼多年,這具枷鎖也一直沒能徹底從他心上卸下來!哈,說得多好聽。”
何琳已經不忍再聽下去,她甚至開始為自己孜孜追求到的這個真相感到後悔,“既然你跟他有約定,為什麼突然現在又來告訴我?說到底,你也是個不講信用的人。”
王迪非眯起眼睛來仔細審視着她,那目光讓何琳心裏發毛,不覺暗暗挺直了腰桿。
好在他臉上的陰雲很快就散盡了。
“你還真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容忍的態度多少讓何琳有些意外。
王迪非往後靠去,雙臂愜意地伸展開來,臉上卻沒有相應的輕鬆,“告訴你是因為兩個原因。第一個,當然是為了Frank。他跟我不同,不是個輕易會對女孩子動心的人,所以一旦動了真感情,那就只有兩個字——麻煩!”
何琳咬着唇微微轉過臉去。
“他為了你茶飯不思,整天緊鎖眉頭,我這個當兄長的也不能袖手旁觀。所以,只好把你招進凌智。不過,在你跟他見面前,有件事我還必須弄清楚。”
何琳雖然不看他,聽得卻很仔細,不覺瞥了他一眼,剛好撞上王迪非犀利的目光。
“我想知道你跟趙勇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你心裏的那個人是趙勇,那我再讓Frank介入,他不就成傻瓜了么,哈哈!”
他肆意的笑聲讓何琳着惱,好像自己是只被關在籠子裏的小白鼠。
“我幾次三番試探你,甚至把收購聯創的消息也告訴了你,就是想看看你會不會去跟趙勇‘告密’!幸好你沒有,否則,Frank即使愛你再深,我也會堅決反對你們來往。”
何琳再也綳不住,她必須提醒王迪非,這件事並非他說了算。
“王董,就算你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也改變不了什麼,請你搞清楚,我跟Frank之間,已經沒有什麼了。”
她心裏驀地起了一絲愴然,“在他回去之前,我跟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因為聯創?還是因為趙勇?”王迪非微眯着眼睛看她。
何琳有些惱怒,別著臉不理他。
王迪非毫不在意,但見她是真的惱了,也就收起了逗她的心思,“好吧,不管是為了哪一樣,我可以明白告訴你,都沒必要,因為——我已經答應趙勇把聯創還給他了。”
此言一出,何琳頓時吃了一驚,連跟他置氣的念頭都拋在了腦後。
“你知道,我對趙勇一直是非常鄙夷的,他無論做什麼事都不夠純粹,既做不了一個純粹的好人,也做不了一個純粹的壞人。可他有一點,是我不得不佩服的。”他的眼裏閃爍着的那點光芒,讓何琳無法不認為,那依舊是鄙夷。
“就是他的堅持。”王迪非笑了笑,“他去找了我的父親,不止一次。他始終放不下辛苦創建的企業,又或許,他對我父親真的是有那麼一點懺悔之心,誰知道呢!總之,他用他的悔意和民族精神感動了我父親,願意與他冰釋前嫌。”
他聳了聳肩,“說到底,這是他跟我父親之間的恩怨。我已經贏了他一局,將來如果再相遇,我仍然會不留情面地打他,既然他對這些全都清楚,又全盤接受,我還能怎麼辦?”
說到此,他忍不住睨着何琳又是一哂,“更何況,如果我退一步,或許能讓Frank如願以償,何樂而不為?”
何琳沒理會他後面的戲謔,仰着臉,目光尖銳地刺向他,“如果我猜的沒錯,你的出讓價一定大大高過當初從他手裏買來時的收購價。”
王迪非大笑,“我發現我越來越欣賞你了。”他挑眉,“你猜的沒錯,這是——他應該支付的學費,對不對?”
何琳無話可說。
“好了,我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你了,何去何從,你自己做個決定。”王迪非的身子綳直了一點,他犀利的目光停留在何琳臉上,讓她驀然間感到一陣壓迫的窒息。
“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不過我要提醒你,考慮問題還是不要太注重邏輯和形式,偶爾跟着感覺走一次也會有不錯的結果,不信你可以試試。”
何琳心亂如麻,但她當然不會因為王迪非這幾句語重心長的話就立刻改變原來的決定,只是別著頭,若有所思。
王迪非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除了開股東大會,他很少有跟人這樣促膝長談的雅興,此時覺得有些疲累,仰靠在沙發里,最後又說了一句,“不要因為跟誰承諾過什麼,或者跟誰賭氣而影響了你的抉擇,別忘了,這關係到你一輩子的幸福——也包括Frank的。”
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是帶着怎樣的心情離開那間包廂的,太多的細節她還來不及消化。
王迪非沒有跟她一起走,他還想在那裏呆一會兒。
何琳走出去之前,他又在身後喚住她。
“代我……祝她新婚快樂。”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聲音不高。
何琳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盒子,點點頭,“一定轉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