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門》(19)
十八
宗助懷裏揣着一封介紹信跨進了山門。這封信是一位同事的朋友幫他寫的。那位同事在每天上下班的電車裏,總是從西裝胸前內袋掏出《菜根譚》(1)翻閱。宗助原本對這方面知識並沒什麼興趣,也不知《菜根譚》是什麼。有一天在電車裏,同事剛好坐在宗助身邊,他便問同事:“那是什麼?”同事把那本黃皮小書遞到宗助面前說:“是一本極有趣的書。”宗助又問:“書里寫了些什麼呢?”同事似乎一時找不到適當字眼來說明,只是含糊其詞地答道:“嗯,算是禪學讀物吧。”宗助後來一直把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裏。
拿到這封介紹信的四五天之前,宗助突然走到那位同事身邊問道:“你在研究禪學嗎?”同事看到宗助滿臉緊張的表情,似乎嚇了一跳,只答了一句:“不,也不是研究,我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才讀這類書。”說完,同事便找借口跑了。宗助覺得有些失望,倒掛着嘴角走回自己的座位。
當天下班的路上,兩人又搭上同一輛電車,同事想起剛才在辦公室看到宗助的表情,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同時也感覺宗助的問題背後藏着比閑聊更深的含義,於是又向宗助更詳盡地介紹了禪學方面的知識,但也主動承認,他並沒有參禪的經驗。接着,同事又告訴宗助:“好在我有位朋友常去鎌倉,你若想進一步了解詳情,我可以把這位朋友介紹給你。”宗助立刻拿出記事本,在電車裏把那人的姓名和地址記了下來。第二天,宗助特地帶着同事的書信,專程去拜訪同事的朋友。那封收在宗助懷裏的介紹信,則是那位朋友當場幫他寫的。
宗助事先已向官署請了大約十天的病假,他在阿米的面前也是用生病作為借口。
“我覺得最近頭腦的狀況不好,已向官署請了一星期的假,打算出去隨意逛逛。”宗助對阿米說。阿米已發現丈夫最近的舉止有些不對勁,正在暗自擔憂,現在聽到平時總是優柔寡斷的宗助竟做出如此果斷的決定,心裏當然非常高興,只是事情來得突然,不免非常吃驚。
“出去逛逛,到哪兒去啊?”阿米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還是去鎌倉附近吧。”宗助回答得十分沉着。樸實又不起眼的宗助跟高雅時髦的鎌倉,兩者之間原本毫無關聯,現在突然被穿在一起,聽起來着實有些滑稽,阿米忍不住露出微笑。
“哎喲!您真是大財主啊!那帶我一塊兒去吧。”阿米說。宗助卻無心品味愛妻的玩笑,他露出嚴肅的表情辯駁道:“我可不是到那種豪華場所享受喲。我打算找間禪寺,在那兒住個十天八天,讓腦子好好靜一靜。不過這樣對頭腦是不是真的有幫助,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大家都說,只要到了空氣新鮮的地方,頭腦會變得很不一樣。”
“這話說得很對。我也覺得你該去一趟。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啦。”阿米調侃了脾氣溫和的丈夫,看起來有點愧疚。第二天,宗助便揣着介紹信,從新橋搭上火車出發了。
那封介紹信的信封正面寫着“釋宜道法師”等字。
“聽說他不久前還在那裏當侍者(2),最近在塔頭(3)附近得到一間庵室,就搬過去住了。這樣好了,你到了之後再打聽一下吧。庵室的名字好像是叫‘一窗庵’。”同事的朋友寫介紹信的時候,特別向宗助說明了一番,宗助道謝後接過那封信。回家之前,他又向同事那位朋友請教侍者、塔頭等名詞的意義,因為這些都是他從未聽過的字眼。
踏進山門后,道路左右兩側的巨大杉樹遮住了高遠的天空,山路一下子變得非常幽暗。接觸到這種陰森氣息的瞬間,宗助心中立即體會到塵世與佛境的區別。他站在寺院進口處,全身不斷湧起寒意,就像每次感到自己快要感冒時那樣。宗助朝着正前方邁步走去。左右兩側和道路前方,不時出現一些貌似廟宇或院落的建築物,卻看不到任何人影,四周一片死寂,好像整個世界已被鐵鏽封住。他站在沒有行人的道路中央四下張望,腦中思索着,還是到哪兒去打聽一下宜道師父的住處吧。
這座寺廟大概是先把山底鑿開后,才在一兩百米高的山腰上興建起來的。廟宇後方綠蔭濃密,山勢全被高大的樹木遮住。山路左右兩側的地形也不平坦,沿途儘是連綿的山坡或丘陵,途中經過兩三處地勢較高的院落,門前的石級從山下蜿蜒而上,院門建得十分宏偉,貌似廟堂的大門。宗助在路邊平坦處看到幾處院落,四周圍着土牆,便走上前去仔細打量,每個院門的門檐下都掛着匾額,上面寫着院名或庵名。
宗助一徑向前,看到路邊有一兩塊油漆剝落的老舊匾額,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如先找到“一窗庵”,如果介紹信上寫的那位和尚不在那兒,再去山裏的院落打聽,這樣會比較省事吧。於是他轉身返回來時的山路,一座一座塔頭去找,這才發現“一窗庵”就在剛進山門不遠靠右側的石級上。那座院落處於丘陵邊緣,玄關外的空地極廣,而且陽光充足,就連寺院後方的山麓都被曬得很暖,一派不畏嚴冬的氣象。宗助走進玄關后,經由廚房走向脫鞋處。“有人嗎?有人在裏面嗎?”他站在廚房的紙門邊連喊兩三聲,卻沒看到半個人出來應門。他只好站在原處稍候片刻,並轉眼偷窺室內的景象。屋裏依然沒有一絲聲響,宗助不禁納悶,重新走出廚房,往大門方向走去。不一會兒,只見一位腦袋剃得發青的和尚從石級下拾級而上。和尚看來頗為年輕,皮膚白皙,年紀只有二十四五歲。宗助就站在寺門前面等待和尚過來。
“請問這裏有一位叫作宜道的師父嗎?”宗助問。
“我就是宜道。”年輕和尚回答。宗助聽了有點訝異,卻也非常高興,立即從懷裏取出介紹信呈上去。宜道站着拆開信封,匆匆瀏覽一遍,又把信紙捲起來,塞進信封。
“歡迎!”說完,宜道很有禮貌地向宗助點頭致意,並且走到宗助前方為他帶路。兩人在廚房裏脫掉木屐后,拉開紙門走了進去,房間的地上有個很大的地爐。宜道脫下披在鼠色粗布中衣外面那件粗陋的薄袈裟,掛在釘子上。
“您覺得很冷吧?”說著,宜道便動手把埋在地爐灰中的煤炭挖出來。這位和尚的言談舉止十分穩重,完全不像年輕人。宗助跟他說話時,宜道總是低聲應和,然後微微一笑,宗助看他這種反應,覺得他簡直像個女人。“這位青年究竟是在怎樣的機緣下,毅然削髮出家的?”宗助暗自臆測着,同時也覺得宜道那種溫文爾雅的表現引人憐憫。
“這裏真是清靜啊。今天大家都出去了嗎?”
“不,不是只有今天這樣,這裏整天都只有我一個人。出門辦事的時候,我也沒什麼可顧慮的,總是敞開大門就走了。剛才也是有點事,到山下去了一趟,因此錯過專程恭候的機會,真是太失禮了。”
宜道向宗助正式表達了有失遠迎的歉意。宗助想,這麼大一座寺院,只有他一個人張羅,這已經夠他忙的,現在要是收了自己,豈不給他增添麻煩?想到這兒,宗助不免露出幾分抱歉的表情。宜道看到宗助的臉,又很體貼地說道:“哦,您千萬別客氣。這也算是一種修行。”接着又說,現在除了宗助之外,還有一位居士在此修行,那個人上山到現在,已經滿兩年了。過了兩三天之後,宗助才見到那位居士。他長着一張羅漢臉,表情滑稽,看來是個天性閑散的傢伙。宗助見到他時,只見他手裏提着三四根細長的蘿蔔向宜道說:“今天買來好吃的東西啦。”說完,便把蘿蔔交給宜道拿去烹調。煮好之後,宜道和宗助也陪着一起吃了一頓蘿蔔。後來宜道笑着告訴宗助,那居士天生一副和尚的相貌,常常混在眾僧當中,到附近村民的法會上吃齋飯。
除了那位居士的趣事外,宗助又聽到各種凡夫俗子進山修行的故事。譬如有個筆墨商,總是背着一堆貨在附近叫賣,二三十天之後,等他的貨都賣完了,又回到山上來參禪。再過一段日子,眼看食物快要吃光了,又背起筆墨出門叫賣。他這種同時並進的雙重生活就像循環小數一樣周而復始,卻從不見他感到厭煩。
宗助把這些人看似隨和的生活,跟自己眼下的內心世界互相對照一番后,才訝異地發現,自己跟這些人的差異實在太大了。他不禁暗中疑惑:這些人是因為生性隨和,才能一直參禪,還是參禪讓他們變得胸懷開闊,什麼都不在乎?
“修行的人可不能性格隨和,深諳修行之樂的人,四處漂泊二三十年也不會覺得辛苦。”宜道說。
接着,宜道又向宗助進行說明,譬如參禪時應該注意哪些事情,又譬如師父從公案(4)里挑出題目讓弟子思考,但是弟子不可從早到晚死抓着題目鑽牛角尖等,剛好都是宗助不太了解且又令他不安的一些細節。解說完畢之後,宜道站起來說道:“我帶您到房間去吧。”
於是兩人一起走出那個有地爐的房間,穿過大殿,來到坐落在角落裏的一間六畳榻榻米大的客室。宜道從迴廊外拉開紙門,示意宗助進屋。這時,宗助才親身感覺自己是個遠道而來的獨行客。也不知是否因為周圍的氣氛過於幽靜,他只覺得自己的腦袋比在城裏時更為混亂。
大約過了一小時,宗助再度聽到宜道的腳步聲從大殿那邊傳來。
“師父即將召見您了,如果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就過去吧。”說著,宜道很恭敬地跪在門框上。
宗助緊隨宜道出了門,整座院落又被他們丟在身後。兩人順着山門內的那條路,向山裡走了一百多米,左側路旁出現一座荷花池。但由於季節寒冷,池裏只有一點渾濁的污水,絲毫沒有幽靜清雅的意趣。不過,池水對岸的高崖邊上,卻有一間欄杆圍繞的客室,看起來頗有文人畫裏那種風雅的氣氛。
“那裏就是師父的住所。”宜道指着那棟較新的建築對宗助說。兩人經過荷花池前方,登上五六級石級后,抬頭可以望見正面的僧殿屋頂。再向左轉,繼續前進,快要走到玄關時,宜道說:“請您稍等一下。”說完,轉身走向後門。過了一會兒,宜道又從後門走回來。
“來,請跟我來。”說著,帶領宗助一起見師父。這位師父看起來五十多歲,臉色黑中帶紅,閃閃發光,臉上的皮膚和肌肉都顯得緊密又堅實,絲毫不見鬆弛之處,給宗助帶來一種近似銅像的印象。但是師父的嘴唇非常厚,看起來有點鬆弛。師父的眼中則閃耀着一種奇妙的光輝,是一般人的眼中絕對看不到的。宗助第一次接觸到師父的眼神時,霎時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一把利刃。
“嗯,不論你來自何處,都沒有差別。”師父對宗助說,“父母未生之時,你的真面目是什麼?你就先去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吧。”
宗助不太明白“父母未生之時”的意思,但推測師父大概是叫他思考一下自己究竟是何物,並找出自己原本的真面目。他覺得不便多問,因為自己對禪學的知識實在過於貧乏,於是沉默着又跟宜道一起回到了“一窗庵”。
吃晚飯時,宜道告訴宗助,弟子每天單獨入室向師父問道的時間是早晚各一次,師父召集眾徒提唱(5)的時間排在上午。說完,又很親切地對宗助說:“師父今晚或許不會對您提示見解(6),明天早上或晚上,我再來邀您一起去見師父。”接着,宜道提醒宗助說,剛開始,連續盤腿參禪會很難熬,最好燃起線香計算時間,隔一段時間休息一下比較好。宗助手握線香,從大殿前經過,回到屬於自己的六畳榻榻米大的客室后,茫然坐下。他實在無法不覺得,那些所謂公案的玩意兒,和眼前的自己根本扯不上一點關係。譬如我現在因為肚子痛跑到這兒來求救,誰知他們的對症療法竟是給我出一道艱難的數學題,還很稀鬆平常地說什麼:哦,你先想想這道題目吧。叫我思考數學題,也未嘗不可啊,但是不先給我治一下肚子痛,就有點過分了吧。
但另一方面,宗助又覺得,自己是特地請假跑到這兒來的,看在那位幫他拿到介紹信的同事的分兒上,還有對自己照顧周到的宜道的分兒上,自己行事可千萬不能過於草率。宗助決定先鼓起全部勇氣,專心思考那道公案。他完全無法想像思考能將自己帶往何處,也不知道思考會給自己的心境帶來什麼影響。因為他受到“悟道”美名的誘惑,正在企圖進行一場跟他完全不相稱的冒險。同時,他心底也懷着一絲期待:若是這場冒險成功了,現在內心充滿焦慮、怨憤又懦弱的自己,不是就能獲得解救了嗎?
宗助用那冰冷的火盆中的灰燼,燃起一根纖細的線香,然後按照宜道提醒他的方法,在坐墊上擺好了半跏坐(7)的姿勢。這間客室在白天倒是不冷,但是太陽下山之後,眨眼間,就變得異常寒冷。宗助一面打坐,一面感覺冷空氣正在朝自己的背脊撲來,冷得令人受不了。
他思考了一會兒,但是思索的方向和題目的內容卻十分空泛,虛無得連他自己也難以掌握。他思索着自問:我是否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宗助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正要到一位慘遭火災的朋友家慰問,事前已經仔細地查過地圖和詳細的門牌號碼,結果卻跑到跟火場完全無關的地點來了。
各種各樣的念頭掠過宗助的腦海,有些想法是他的眼睛能夠看清的,也有些想法一片模糊,像浮雲似的從他眼前飄過。他不清楚這些浮雲來自何方,也不知它們將飛往何處,只看到前方的浮雲消失后,後方又立即湧現出來,一片接一片,不斷飄浮到他眼前來。這些從他腦中通過的念頭,範圍無限大,數目數不清,無窮無盡,絕不會按照宗助的命令而停止或消失。他越想讓這些念頭飛出腦海,這些念頭反而源源不斷地繼續湧現。
宗助不禁害怕起來,趕緊喚醒平時的自己,轉動兩眼打量室內。只見微弱的燈光朦朧地照亮室內,插在爐灰里的線香才燒了一半。他這時才發現,令人害怕的時間竟然過得如此緩慢。
半晌,他又開始進行思考。很快,形形色色的東西從他腦中通過,這些東西好像一群群螞蟻,不斷向前移動,一群之後又是一群,無數螞蟻般的東西前赴後繼地跑出來,只有宗助的身體始終維持不動。這些東西動來動去,令他悲哀、痛苦、難以忍耐。
不一會兒,靜止不動的身體也從膝頭開始疼痛起來,原本保持直立的背脊,漸漸彎向前方。他像用雙手捧着左腳的腳背似的,把腳從右腿上移下,然後漫無目的地佇立在室內。他很想拉開紙門走出去,在自己的門口連跑數圈。這個時間,夜色已深,四周一片寂靜。不論睡着的還是清醒的,外面應該是半個人影也沒有吧。想到這兒,宗助失去了出去的勇氣。但像這樣硬生生地靜坐不動,不斷承受冥想的痛苦,令他覺得比出去更恐怖。
宗助決定乾脆燃起一支新的線香,再重複一遍剛才的思考過程。但是思考到了最後,他突然醒悟一件事:忙了半天,如果目的只是思考,那不論坐着還是躺着,效果應該都一樣啊。於是,他攤開屋角那床髒兮兮的被褥,鋪好之後,鑽進被窩。然而,剛才那陣折騰已讓他十分疲累,躺下后還來不及思考,就立刻陷入沉睡。
睜開眼睛時,宗助看到枕畔的紙門不知何時已映出亮光,不久,陽光也在白色門紙上閃動光輝。山中的寺院不僅白天無人守門,夜間也聽不到關門閉戶的聲響。宗助睜開眼,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躺在坂井家山崖下那個昏暗的房間裏,立刻跳了起來,走到迴廊邊,只見廊檐外有一株高大的仙人掌。宗助再次從大殿的佛壇前方穿過,來到昨天那個地面挖了地爐的起居室。房間裏的擺設跟昨天一樣,宜道的袈裟仍然掛在鉤上,人則蹲在廚房的爐灶前生火。
“早啊。”宜道看到宗助,很熱情地向他打招呼,又說,“剛才本想邀您一起去見師父,但是看您睡得正熟,很抱歉,我就自己一個人出門了。”
宗助這才得知,這位年輕和尚在今晨天剛亮的時候,就已參禪完畢,回來之後,便在這兒生火煮飯。
和尚的左手不斷忙着添柴,右手握着一本黑色封皮的書,似乎正在利用煮飯的空當閱讀。宗助詢問書名后才知這是一本名字頗為艱澀的書,名叫《碧岩集》(8)。宗助暗自思量,像昨夜那樣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弄得自己腦袋累得要命,何不借些書來讀,或許是一種領略要點的快捷方式吧?想到這兒,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宜道,不料宜道當場否決了他的想法。
“閱讀書籍是最不好的辦法。不瞞您說,再沒有比讀書更妨礙修行的東西了。像我們雖然也會讀些《碧岩集》之類的讀物,但是讀到超過自己理解範圍的內容時,根本無從理解。若是因此而養成任意揣度的壞習慣,以後反而會變成參禪的障礙,或者期待超越本身水平的境界,或者坐等頓悟,而原該深入探究的部分停滯不前,總之,讀書對參禪害處極大,千萬不要輕易嘗試。如果您非要閱讀些什麼書的話,依我看,《禪關策進》(9)之類能夠鼓舞勇氣、激勵人心的讀物比較好。但即使閱讀這類書,也只是為了接受它的刺激,這跟禪學本身是沒有關聯的。”
宗助對宜道這番話的含義不太明白。他覺得自己在這位頭皮發青的年輕和尚面前,簡直就像個低能兒。自從離開京都之後,宗助的傲氣早已消磨殆盡,這些年,他始終扮演凡夫俗子的角色活到今日。像功成名就、揚眉吐氣之類的事情,在他心底早已遙不可及。宗助現在是以一個完全真實的自己,毫不掩飾地站在宜道面前。不僅如此,他還得進一步承認,現在的自己完全像個嬰兒,遠比平時的自己更無力、更無能。而這種體認對他來說,也是毀滅自尊的新發現。
飯煮好之後,宜道熄滅了灶火,讓鍋中的米飯蒸煮片刻。宗助趁着這段時間從廚房走下庭院,在院裏的井台邊洗臉。不遠的前方有一座長滿雜木的小山,山腳下比較平坦的地方已開墾為菜園。宗助故意將自己濕淋淋的腦袋迎着冷空氣,特地從山上走向下方的菜園。到了菜園附近,宗助看到山崖旁邊有個人工挖掘的大洞。他在那個洞穴前方佇立片刻,眼睛打量着陰暗的洞底。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回到起居室,房間裏的地爐已生起溫暖的爐火,鐵壺裏面傳出滾水沸騰的聲音。
“一個人忙不過來,早飯準備得晚了,實在抱歉。馬上就給您準備膳桌。不過我們這種地方,也拿不出什麼東西招待,着實叫人為難啊。但我明後天會為您準備熱水,就用熱水澡代替豐盛的菜肴吧。”宜道對宗助說。宗助懷着感激的心情在地爐前面坐下來。
不久,宗助吃完飯,回到自己的房間,重新把那道“父母未生之時”的稀罕題目放在眼前,凝神注視,低頭沉思。但這題目原本就出得莫名其妙,令人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也因此,不論宗助如何思考也想不出答案。想了一會兒,宗助馬上又感到厭煩起來。他突然想起阿米,覺得應該給阿米報個信,告訴她自己已經到了。他很高興自己心中生出了俗念,立刻從皮包里拿出信紙信封,動手給阿米寫信。信中先向她報告自己現在住在一個非常幽靜的地方,或許因為這裏距離海邊很近,天氣也比東京暖和,空氣非常新鮮,經人引介而認識的那位和尚對自己也很親切,但是每日三餐並不好吃,被褥也不幹凈,等等,不知不覺寫了一大堆,轉眼間,信紙已經寫了有一米之長,宗助這才放下紙筆。但對於自己苦思公案不得其解,打坐弄得膝蓋關節疼痛不已,還有苦思似乎令他的神經衰弱變得更嚴重之類的事情,宗助在信里卻隻字不提。寫完了信,他借口要買郵票,還要把書信投進郵筒,便匆匆趕往山下。寄完了信,宗助憂心忡忡地思考着“父母未生之時”、阿米,還有安井等,又到附近村中閑逛一圈才返回山上。
午飯時,宗助見到了宜道提過的那位居士。他把飯碗遞給宜道盛飯時,一句客氣話都不說,只以雙手合十表達謝意。據說這種雅靜的動作,就是所謂的禪意。因為禪宗精神主張弟子不開口、不發聲,以免妨礙深思。宗助看到那位居士如此嚴肅認真,又想到昨晚的自己,心裏不禁十分羞愧。
吃完午飯後,三個人坐在地爐邊閑聊了一會兒。居士表示,有一次參禪的時候,不知怎麼稀里糊塗地睡著了,驚醒的瞬間,竟驚喜地發現自己有所頓悟。然而,等他睜開兩眼一看,仍是那個尚未頓悟的自己,那時心裏真是失望極了。宗助聽到這兒笑了起來,同時也暗自訝異,竟有如此悠閑樂觀的人到這種地方來參禪,想到這兒,心情也稍微輕鬆了一些。然而,三人正要分別回房的時候,宜道卻很嚴肅地告訴宗助:“今晚我會過來邀您同行,從現在到黃昏之前,請您專心打坐。”
聽了這話,宗助的心頭又被壓上一份重擔,就像胃裏積存了難以消化的硬糰子似的。他懷着不安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間,重新燃起線香,開始打坐,但卻無法持續坐到黃昏。他告訴自己,不論想法對不對,總得想出一個答案才行。然而想來想去,終究又失去了耐性。想到了最後,宗助一心只盼着宜道快點穿過大殿,過來通知自己去吃晚飯。
夕陽逐漸西斜,最後隱身到懊惱與疲憊的背後。紙門上的日影也在逐漸隱退,寺里的空氣已從腳下開始降溫。這天倒是無風無息,樹枝從早上起就不曾被風拂動。宗助走到迴廊上,抬頭仰望高挑的屋檐,只見黑瓦的斷面排列得十分整齊,看起來就像一條長線。溫和的天空裏,藍色的光輝正在朝向天際緩緩下沉,天空裏的亮光也越來越暗。
(1)《菜根譚》:明代洪應明收集編著的語錄集,是一部論述人生、修養處世、出世的著作。洪應明是明代思想家、學者,字自誠,號還初道人。出生年代與生平均不詳,大約生活在神宗萬曆年間。
(2)侍者:禪宗寺院中設立的職務之一。禪寺中的眾僧無論上下,都根據職務進行分工,使每名僧侶都參與勞動,以使其自給自足。根據《禪林類聚·卷九》記載,禪寺內的執事名目有首座、殿主、藏主、莊主、典座、維那、監院、侍者等。
(3)塔頭:禪宗的祖師或高僧去世后,弟子在師父的墓塔附近建立守墓的小院、庵室,並將師父的墓塔稱為“塔頭”。之後,高僧隱退後居住的小院也稱為“塔頭”。亦稱塔中、塔院、寺中、院家。
(4)公案:原指官府用以判斷是非的案牘,禪宗的公案則是禪宗的主要文獻,也是禪宗獨特的教學手段和方法。廣義上的公案指古代考試題目,後來專指佛教高僧考驗僧眾的題目。據統計,禪宗的公案有一千七百多條,內容大都與實際的禪修生活有關。禪師在示法時,或用問答,或用動作,或兩者兼用,以達到啟迪眾徒,使之頓悟的目的,這些內容被記錄下來,即是禪宗的公案。著名的禪宗公案典籍為《碧岩集》《五燈會元》等。
(5)提唱:禪師召集弟子說法提示。
(6)見解:原本是佛教用語,這裏是指師父對公案做出解答。
(7)半跏坐:半跏趺坐的簡稱。分兩種坐法,以右足壓在左股之上,叫作吉祥半跏坐;以左足壓在右股之上,叫作降魔半跏坐。佛教一般以全跏坐為如來坐,半跏坐為菩薩坐。所以菩薩的坐像大都是半跏坐像。
(8)《碧岩集》:正式名稱為《碧岩錄》,作者是宋朝著名禪師佛果圜悟,共十卷,向有“禪門第一書”之稱,為日本臨濟宗的重要經典。夏目漱石的藏書當中共有兩冊。
(9)《禪關策進》:禪學入門書,作者為明朝雲棲寺的祩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