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門》(15)
十四
宗助跟阿米是一對感情極佳的夫妻,這是毋庸置疑的。兩人一起生活到現在已經六年了,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他們甚至沒有鬧過半天以上的彆扭,更不曾因爭吵而紅過臉。他們會到吳服店買布來做衣服,會到米店買米做飯,但除了這些之外,他們跟社會接觸的機會非常少。也就是說,社會在他們看來,除了提供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之外,幾乎沒有存在的價值。對他們倆來說,人生中絕對必要的東西,就是跟對方在一起,而事實上,他們在這方面也都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宗助跟阿米是懷着隱居山林的心境住在城市裏的。
也因此,他們的生活就過得十分單調。雖然避開了社會的繁雜瑣事,卻無異於主動放棄了從社會活動當中直接獲取經驗的機會。從結果來看,他們等於身處都會,卻拋棄了都會文明人的特權。夫妻倆也經常覺得自己的日常生活缺少變化,儘管他們對彼此相守這件事從未厭倦或自嘆美中不足,卻也依稀感到這種彼此認同的生活有點過於刻板,似乎隱含着某種無聊無味的東西。儘管如此,他們依然每天過着相同的刻板生活,毫不厭煩地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倒也不是因為他們打一開始就對社會失去熱情,而是社會對待他們的態度冷淡,讓他們只能相依為命,才造成了今日這種結果。他們的生活找不到向外發展的出口,只好轉而向內深耕,他們失去了生活廣度的同時,卻又獲得了生活的深度。這六年當中,他們不曾輕易與塵世交流,而把這段時間全都用來體察對方的心意。不知從何時起,兩人的命運早已盤根錯節,緊緊相連。在世俗人的眼中,他們是兩個人,但在他們自己看來,夫妻倆早已成為道義上不可分割的有機體。組成他們精神結構的神經系統早已緊密地合而為一,就連神經末梢的纖維也不例外。他們就像滴落在大盆水面的兩滴油,與其說水分子被油滴推開,兩滴油才聚在一塊兒,不如說是油滴被水排擠而聚在一起,終至無法分離。
宗助和阿米這種緊密相連的關係裏,不僅含有一般夫妻之間難得看到的親昵與滿足,也有隨之而來的倦怠。儘管他們都受到這種倦怠氣氛的影響,卻始終不忘讚美自己的幸福。倦怠有時會給他們的意識撒下一層催眠的帳幕,讓他們的愛情像霧中花一般令人陶醉,永遠不必擔心遭人質疑。因為他們是一對距離塵世越遠感情就變得越好的夫妻。
一天又一天,他們一成不變地送走無數異常親密的日子,兩人在一起時,似乎並不在意這件事,但他們卻能經常感受到自己期待親密關係的心情。每當他們察覺到這種情緒時,就不得不重新回味一遍兩人攜手走過的那段親密又漫長的時光,並把當年那段付出莫大犧牲、毅然結為夫婦的記憶再挖出來一次。那時,他們面對自然可能帶來的恐怖報應,心驚膽戰地臣服,也因為他們承受了報應的可能性,之後才得到了相守的幸福,但他們也不曾忘記在愛神面前燃上一炷香,向神明表達感謝。他們知道自己將會不斷遭受鞭撻,直到離開塵世的那一瞬間,但他們也明白鞭梢上沾着能治萬病的蜜糖。宗助的老家在東京,家裏擁有不少財產,在學校念書時,他也跟其他東京子弟一樣,毫不退縮地追求各種時髦玩意兒。不論在服飾、舉止還是思想方面,他都像個領先於時代的青年,永遠抬頭挺胸,勇往直前。他的衣領潔白如雪,西褲下擺燙得筆直又美觀,褲腳下面露出印着花紋的羊毛西襪……這一切,跟他腦子裏裝着的東西一樣,全都屬於奢華的時髦世界。
宗助天生聰穎,世故又懂事,所以對學習並不十分熱心。又因為他認為學問只是有助於自己踏入社會的利器,所以對那些必須暫時離開社會才能得到的學者地位,他也沒什麼興趣。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他跟普通學生一樣,拚命地做筆記,但是下課回家之後,他卻懶得複習功課或整理筆記。就連缺課時沒有記上的部分,他也任其空着,不想補齊。宿舍的書桌上,宗助的筆記本永遠堆得整整齊齊,但他總是丟下井然有序的書房,跑到外面去閑逛。很多朋友都羨慕他的開朗豪邁,宗助自己也很得意。那時在他眼中看到的未來,像彩虹一般光彩絢麗。
宗助那時跟現在不同,擁有很多朋友,老實說,以他當時那種單純的眼光,世上幾乎任何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青年時代就在這種不知敵人為何物的樂天派氣氛中度過。
“哦,只要你不擺出一張苦臉,到哪兒都會受人歡迎。”宗助常常這樣對他的同學安井說。事實上,宗助臉上確實不曾露出引人不快的嚴肅表情。
“你的身體那麼好,當然不在乎啦。”安井總是大病小病不斷,所以很羨慕宗助。這位姓安井的同學老家在越前,不過他已在橫濱住了很長時間,言談、舉止已跟東京人毫無分別。他愛穿和服,也對和服很有研究,頭上留着長發,喜歡把髮絲從頭頂中央分向左右,梳成中分頭。安井跟宗助之前就讀的高等學校(1)雖然不同,但在大學聽講時,他們卻經常坐在一起。最初兩人是因為講課內容沒聽清或聽不懂,而利用下課時間互相詢問,就這樣,漸漸地變成了好朋友。當時新學年剛剛開始,宗助才搬到京都沒多久,自從交上安井這位朋友,他感覺自己的生活方便了許多。在安井的引領下,宗助像在享用美酒似的吸收了這片陌生土地的一切訊息。他跟安井幾乎每晚都到三條、四條之類的繁華區閑逛,有時甚至一路走到京極(2),站在橫跨鴨川的大橋中央欣賞河景,眺望月亮從東山靜靜地升起,同聲慨嘆:“京都的月亮比東京的月亮大多了,也圓多了。”有時,他們看膩了鬧市和路人,便利用周末到遠郊遊玩。沿途隨處可見大片的竹林,宗助對那綠蔭森森的景色十分喜愛,還有整排松樹的枝幹被陽光映成赭紅色,也令他非常欣賞。有一次,兩人一起登上大悲閣(3),站在即非(4)手書的匾額下抬頭觀賞,耳中傳來谷底順流而下的木船搖櫓聲,聽起來彷彿大雁的鳴聲,兩人都覺得有趣極了。另一次,他們到“平八茶屋”(5)住了一晚。茶屋老闆娘用竹籤穿起當地味道欠佳的河魚,烤熟之後給宗助他們當下酒菜。那時,老闆娘的髮髻上包着手巾,下半身套一條類似裁着褲(6)的深藍長褲。
宗助剛接觸到這類新鮮刺激時,嘗到了滿足的滋味,但是待他聞遍古都氣息之後卻發現,一切都顯得那麼平板。美麗清新的青山綠水不再像剛來時那樣,能在他腦中留下鮮明的影像,宗助開始感到有些美中不足。因為他懷着滿腔青春的熱血,卻再也遇不到能夠澆熄胸中熱火的深綠林蔭,而那種能把熱情燃燒殆盡的激烈活動,當然也沒有機會遇到。宗助覺得體內熱血僨張,令人酥麻的血液不斷在他全身流竄,但他只能環抱雙臂,坐看四面的山峰。
“這種老古董的地方,我已經看膩了。”他說。聽了這話,安井笑着開導宗助一番。為了易於說明,他講了一個家鄉老友的故事。故事發生的地點就在凈琉璃(7)唱詞“中間土山雨紛紛”(8)里那個有名的驛站。據說當地居民每天從早到晚,從起床到就寢,眼睛能看到的東西只有山峰,除了山峰之外,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這些居民就像住在一個研磨缽的碗底。安井接着又說,那位朋友有個從小養成的習慣,每年到了連日降雨的梅雨季節,他那幼小的心靈便開始緊張,深恐自家房屋會被四周山上沖刷下來的雨水淹沒。宗助聽了不禁暗自思量,世上還有什麼人比那些一輩子住在碗底的更悲慘?
“怎麼有人能在那種地方生存啊?”宗助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對安井說。安井也笑了,接着又向宗助講了另一個小故事,也是安井從朋友那兒聽來的。據說出生在土山的人物當中,有個傢伙最厲害,他用調包的方法偷了人家裝着千兩銀子的木箱,最後被判了臉上刺字的刑罰。聽到這故事的時候,宗助已逐漸對環境狹隘的京都覺得厭煩,他想,要想在這種單調生活里找樂趣,那就得每隔百年上演一次這種故事吧。
宗助的視線總是聚集在新鮮事物之上,所以他認為,大自然展現過一年四季的色彩之後,根本不必再為喚起去年的記憶,而去欣賞春花秋葉。他只希望手裏握着證據,證明自己活得轟轟烈烈,直到他不再需要為止。對他來說,現在的生活,以及即將展開的未來,兩者雖然都是呈現在面前的問題,但現在和未來都跟即將消失的過去一樣,不過是夢幻般的過眼煙雲沒有價值的幻影。那些斑駁凋敝的神社,還有凄涼孤寂的古寺,他已經看得太多,早就沒有勇氣再把自己滿頭黑髮的腦袋轉向顏色褪盡的歷史。更何況,自己的心情也不至於低落到沉湎於昏睡的往日。
那年的學年結束時,宗助跟安井約定再見的日期后,兩人各自返回家鄉。安井告訴宗助,他先回到福井的老家,然後會去橫濱,出發時他會寫信通知宗助,希望兩人盡量搭乘同一趟火車返回京都。若是時間許可,他還想到興津附近住上幾天,悠閑地參觀一下清見寺、三保松原、久能山等地。宗助對安井的提議極表贊同,他甚至已在腦中想像自己接到安井寄來明信片的情景。
回到東京的家裏,宗助看到父親跟從前一樣健朗,小六仍然像個孩子。離家一年之後返家,宗助吸着久違的都會喧囂與煤煙,心中竟然升起了喜悅。他站在高處向下四望,熾熱的陽光下,無數屋瓦像是翻滾中的浪潮,一瀉千里。眼前的景象甚至讓他發出慨嘆:“這才是東京啊!”他想起從前這種景色曾讓他頭昏,但在今天的他看來,腦中卻只浮現出“爽快”二字。
宗助的將來就像一朵花緊閉的蓓蕾,在花苞綻放之前,不僅別人無法預料花朵的模樣,就連宗助自己也沒有把握。他只隱約感覺自己的前途里閃現着“遠大”二字。儘管學校還在放暑假,他卻不敢把畢業后的出路拋到腦後。大學畢業后究竟要踏進官場,還是開創事業?宗助心裏雖然還沒有定論,但他明白自己必須儘早主動出擊才能捷足先登,所以他不僅要求父親直接引介熟人,還經由父親介紹,間接拜託其他朋友幫忙。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深具影響力的人物,宗助也親自上門拜訪過兩三回。但那些大人物不是借口避暑,不在東京,就是根本避不見客;還有一人則說他工作太忙,叫宗助在指定時間到他的辦公室一談。到了約定那天,宗助在清晨七點左右走進一座紅磚建築物,跟隨接待人員搭電梯上了三樓。走進會客室一看,室內已有七八個人,都跟自己一樣,正在等待同一個人接見,宗助不禁大吃一驚。不過換個角度來看,像這樣走進一個新場所,接觸一些新事物,不論是否達到目的,自己的腦中已裝進一些屬於未知世界的生動片段,宗助覺得這種經歷也很令人愉快。
每年在梅雨季遇到晴天,宗助都會遵照父親的囑咐,把家裏的書拿出來晾曬。事實上,按照往年的慣例,這段時間還有很多有趣的工作,曬書就是其中之一。涼風習習的庫房門口,他坐在泛潮的石頭上,好奇地望着那些祖先傳下來的《江戶名所圖會》(9)《江戶砂子》(10)等古籍。天氣熱得連榻榻米都有些發燙的日子,他在客廳中央盤腿而坐,把女傭買來的樟腦分放在小紙片上,然後折成一個個小紙包,看起來就像醫生髮給患者的藥粉包。宗助打從小時候起,只要聞到樟腦的強烈香氣,立刻就聯想到汗流浹背的土用(11)、炮烙灸(12),還有悠然翱翔在藍天裏的鳶鳥(13)。
日子過得很快,眨眼工夫,立秋過去了,接着就到了二百十日(14)前夕,每天的天氣不是颳風就是下雨,天空的雲彩不停地飄來飄去,看起來就像一幅淡墨渲染畫。短短兩三天內,溫度計上的數字驟降,宗助又得用麻繩捆綁行囊,重新做好返回京都的準備了。回家后的這段日子,宗助並沒忘記自己跟安井的約定。剛回到家時,他覺得反正約會是在兩個月之後,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後來隨着時間流逝,宗助開始對安井的下落感到焦急。因為兩人分手之後,安井連張明信片都沒寄來過。宗助曾寫信到安井的福井老家,也沒有迴音,他想向橫濱那兒打聽安井的下落,但是當初忘了詢問詳細的門牌號碼,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出發前一天晚上,父親把宗助叫到面前,除了原定的旅費外,又按照兒子的要求,另外給了他一筆錢。這筆錢的金額足夠支付宗助在旅途中吃住兩三天,而且還能剩下一些零用錢,讓他帶去京都花上一陣子。
“你必須盡量節儉。”父親教訓道。宗助聆聽父親的教誨,就像尋常家庭的兒子接受父親的訓誡。
“要等你明年回來才能再見了。多多保重吧。”父親說。但誰也沒想到,等到宗助下次應該返家的時候,他卻沒辦法回來。而等到他再度返回家門時,父親屍骨已寒,不在人世了。直到現在,每當宗助想起當時父親的音容,心底就忍不住浮起陣陣愧疚。
出發之際,宗助總算收到安井寄來的一封信。打開一看,裏面寫道:“我本想如約跟你一塊兒返回京都,但現在遇到一些狀況,不得不提前出發了。”信尾又寫道:“反正到京都見面后再說吧。”看完了信,宗助把信塞進西服的胸前內袋,登上了火車。列車駛到先前跟安井約定的興津車站時,宗助一個人走下月台,沿着一條又細又長的小路向清見寺走去。這時已是九月初,夏季結束了,大多數避暑的遊客早已離去,旅店裏顯得很冷清。宗助選了一個能夠觀海的房間,趴在地上給安井寫了一張繪圖明信片,其中包括這句話:“因為你沒來,我就自己一個人來了。”
第二天,宗助按照當初跟安井約好的計劃,獨自前往三保和龍華寺等地遊覽。他沿途努力收集各種訊息,打算回京都后見到安井時,可當作他們聊天的題材。然而,不知是因為天氣的關係,還是最初期待的同伴不在身邊,不論是爬山還是觀海,宗助都覺得意興闌珊。但若不出去遊覽,一直待在旅店裏,又無趣得很。宗助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匆匆脫下旅店的浴衣,連同抓染的三尺腰帶一起掛在房裏的欄杆上,很快就離開了興津。
回到京都后,一方面因為搭乘夜車十分疲累,另一方面因為整理行囊十分費事,所以回來后的第一天就無意間溜走了。第二天,宗助才有時間返回校園打探情況。走進校門一看,教師並沒有全部返校,學生也比平日稀少,更令他不解的是,原該比自己提早三四天就回來的安井,竟然四處不見人影。宗助覺得非常納悶,從學校返家時,特地繞到安井的宿舍看了一眼。安井住在加茂神社旁邊,附近的樹木繁茂,河水充沛。暑假開始之前,安井告訴宗助,他以後要閉門讀書,所以想搬到環境幽靜的郊區。才說完不久,安井就在這偏僻得像農村似的鄉下找到一間屋子,搬進來住下了。這棟房屋修整得古色古香,門外兩邊圍着土牆。宗助還從安井那兒聽說,房屋的主人原本是加茂神社的祭司,妻子四十多歲,京都話說得非常好,安井的日常起居都由這女人負責照料。
“說是照料,其實只是每天三頓,做些味道很糟的料理端進房間來而已。”安井剛搬進去,馬上就對房東太太感到不滿。宗助曾到這兒來找過安井兩三次,所以認識那個做菜難吃的女人,而那女人也記住了宗助的面孔,所以這天一看到宗助,她連忙卷着柔軟的舌頭殷勤問候,接着,又向宗助問了一個宗助本來要向她打聽的問題:安井到哪兒去了?據這女人表示,安井返鄉到現在,一個字也沒寄來過。宗助聽了很意外,懷着滿腹疑問回到自己的宿舍。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宗助每天放學推開教室門的瞬間,心底總是隱約地升起某種期待:“今天能看到安井吧?”“明天會聽到安井的聲音吧?”結果卻是日日懷着隱約的失望踏上歸途。那一個星期到了最後三四天,宗助心中的感覺已不只是想要早點見到安井,而是覺得安井跟自己關係匪淺,所以開始擔心安井的安危。想當初安井特地寫信通知宗助說出了點狀況,他要先行出發了。然而宗助左等右等,一直等到現在,也沒看到他的身影。宗助找過所有的同學,向他們打聽安井的下落,卻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只有一位同學告訴宗助:“昨晚在四條路上的人潮里,看到一個穿浴衣的人長得很像安井。”宗助真是不敢相信。“那會是安井嗎?”他暗自疑惑。不料,就在他聽到這消息的第二天,也就是宗助返回京都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之後,安井突然出現在宗助的宿舍門口,而他身上竟然真的穿着傳言裏的那身衣服。
宗助望着這位身穿居家服的朋友,看了老半天。安井手裏拿着草帽,宗助覺得他臉上好像多了些什麼新的東西,是暑假之前沒有的。安井的滿頭黑髮上塗了髮油,髮絲從中分向兩邊,整齊得引人注目。“我剛去過理髮店。”安井像在辯解什麼似的說。
這天晚上,安井跟宗助閑聊了一個多鐘頭,他那含混不清的語氣,說起話來一副想說又說不出口的模樣,還有左一個“可是”右一個“可是”的口頭禪……一切都跟從前的他沒什麼兩樣,但對於自己為何趕在宗助出發前到橫濱去,安井卻沒有多加說明,也沒解釋究竟在哪兒耽誤了行程,結果弄得比宗助還晚到京都,只告訴宗助,他是在三四天前才到達京都的。接着又說,暑假前租下的那個住處,直到現在都還沒去過。
“那你現在住哪兒?”宗助問。安井把自己投宿的旅店名稱告訴了宗助。那是一家位於三條附近的三流客棧。宗助也聽過那家旅店的名字。
“為什麼住到那種地方去呢?要暫時一直住在那裏嗎?”宗助一連問了兩個問題。“因為出了點狀況。”安井只答了一句,接下來,又向宗助宣佈一個令人意外的構想,“我已經不想再當寄人籬下的寄宿生了。我想去租一處獨門小院,地方小一點也無所謂。”宗助聽了大吃一驚。
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安井真的按照自己的構想,在學校附近租下一座幽靜的院落。這種專供出租的房舍面積非常小,建築結構充滿了京都共有的陰森氣氛,樑柱和木格門都漆成紅褐色,故意弄成老舊的古屋形象。院落的門口有一棵不知屬於誰家的柳樹,修長的枝葉隨風搖曳,幾乎掃到屋檐。庭院倒是稍微整修過一番,跟東京的院子大不相同。院裏隨處點綴着石塊作為裝飾,正對客廳的位置,安置了一塊較大的石頭,石頭下面儘是充滿涼意的青苔。屋子後面有一間倉庫,門檻已經腐爛,屋裏空無一物。庫房後面是廁所,進出廁所時可以望見鄰家的竹叢。
宗助到安井的新家拜訪,是在十月里快要開學之前。那時秋老虎依然猖狂,他記得那段日子上學和放學的路上都還需要撐一把蝙蝠傘。那天,走到院落的木格門前,宗助收好了傘,探身朝院內張望,看到一個女人穿着條紋粗布浴衣的身影一閃而過。木格門裏有一條鋪着水泥的小徑,一直通往院內深處。走進院門后,若不立即登上右側的玄關台階,即使在光線很暗的時候,也能看清小徑深處的景象。宗助駐足,一直等那浴衣的背影消失在後門附近,他才伸手拉開木格門。就在這時,安井從玄關走了出來。
安井帶他走進客廳,兩人閑聊了一會兒。剛才那女人再也不曾現身,既聽不到她的聲音,也沒聽到任何響動。房屋的面積並不太大,宗助猜想那女人應該就在隔壁的房間,可是那間屋子卻安靜得像一間空屋。而那個像影子一樣安靜的女人,就是阿米。
安井聊起家鄉、東京、學校的課程等,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但對阿米的事隻字不提。宗助也沒有勇氣問起,那天就在這種狀況下告辭回家了。
第二天跟安井見面時,宗助仍在心裏惦記着那個女人,可是他沒有流露隻言片語。安井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儘管他們以往無話不談,那些青年好友之間口無遮攔的話題,他們也都盡興暢談過無數次,但眼前的安井卻顯得有些慌張。而宗助的好奇心呢,倒也不至於強烈到非得讓安井解釋清楚不可。所以兩人心裏雖然都有那個女人,卻都不肯說破,很快,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星期天,宗助又拜訪安井。這次來是為了談某個團體的事情,宗助跟安井都跟這個團體有關,所以宗助這次拜訪的動機非常簡單,可說跟那女人完全無關。走進客廳之後,他在上次來時坐過的位置坐下,剛抬起頭,就看到那棵種在牆根的小梅樹,這時,眼前又清晰地浮現出上次坐在這兒的情景。那天,客廳外面也像現在這樣靜悄悄,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實在無法不在腦中想像那個寂然獨坐在同一片靜默中的年輕女人,宗助很肯定地認為,那女人今天也絕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就在他暗中得出這個結論時,安井卻出人意料地把阿米帶到他的面前。當時,阿米身上穿的並不是上次那身粗布浴衣。她從隔壁房間出來時,一身出門做客的裝扮,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出門,或是剛從外面回來。宗助對她這身打扮感到很意外,但那和服的色彩和腰帶的光澤並沒嚇倒他。而且阿米對剛剛相識的宗助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少女嬌羞,只是顯得比較沉默寡言。宗助看出阿米在生人面前也很沉着,就跟她躲在隔壁房間裏一樣,因此推測阿米那麼沉靜低調,倒也不完全因為羞於見人。
“這是我妹妹。”安井就用這句話介紹了阿米。宗助跟他們相對而坐,三人閑聊了四五分鐘,宗助發現阿米的發音里完全聽不出一絲方言的腔調。
“一直住在老家嗎?”宗助問。阿米還沒來得及回答,安井就搶先答道:“不,在橫濱住很久了。”宗助從他們聊天當中聽出,兄妹倆這天原本打算上街購物,所以阿米才換下日常服,而且還不顧天氣炎熱,特地套上一雙新的白布襪。宗助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來訪耽誤了他們辦事,感覺有點抱歉。
“別在意。因為我們剛剛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嘛,每天都會發現有新的東西要買,所以每周都得上街一兩趟。”安井說著笑了起來。
“那我跟你們一起走到大路那邊。”說完,宗助立即站起身來。“順便參觀一下屋子吧。”安井建議道。宗助只好順着主人的意思四處瀏覽一番,只見隔壁房裏放着一個長方形桌式火盆,盆心的爐子是白鐵皮做的,還有一個色澤黃得非常廉價的黃銅水壺,以及放在舊水池旁邊的新水桶,新得有點刺眼。三人一起走出大門后,安井在門上掛了一把鎖,接着又說他要把鑰匙放在後面那戶人家裏,說完,便向屋后奔去。宗助和阿米等待安井回來的這段時間,兩人隨意閑聊了一會兒。
當時在那三四分鐘內說過的話,宗助直到今天還記得非常清楚。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平凡男人向平凡女人表達人類善意而脫口說出的一些問答而已。若用另一種方式形容,那種問答的內容像流水般淡薄無味,就像他在路上跟任何陌生人打招呼時說過的一樣,那種談話早已不知重複過多少遍了。
每當宗助細細回想這段極為短暫的交談,就覺得每句話都那麼平淡,平淡得像是一幅未曾着色的圖畫。但令人感到奇妙的是,那透明得不可捉摸的聲音,竟能把他們的未來染成一片鮮紅。隨着歲月流逝,這片鮮紅現在已失去光彩,曾經炙烤過彼此的火焰,現在也自然地變成一團焦黑。就這樣,宗助和阿米的生活已陷入一片昏暗。當他再度回顧從前,反覆品味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發現當時那段平淡的交談,曾給他們的歷史抹上了多麼濃厚的色彩。一想到命運的力量竟能讓一次平凡的邂逅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他就覺得非常恐懼。
宗助記得他跟阿米站在門前,兩人的半個身影曲折地映在土牆上;還記得蝙蝠傘遮住了阿米的腦袋,映在牆上的身影頭部只有形狀不規則的傘影;他也記得那逐漸西斜的初秋陽光,熾熱地照在他們身上,阿米撐着傘,直接把身子退到並不涼快的柳蔭下。宗助更記得自己那時還退後一步,將那鑲白邊的紫傘與綠意未褪的柳葉相互交映的配色好好欣賞了一番。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很明了了,所以也就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他跟阿米一起等待着,等到安井的影子再度出現在土牆上,三人便一起走向商店街。邁步前進時,兩個男人並肩走在前面,阿米踏着草履跟在後頭,行進時的閑談主要是由兩個男人負責,都是些簡短的句子。不一會兒,走到半路上,宗助向兄妹倆告辭后,獨自一人回家。
然而,那天發生的事情卻一直在宗助腦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回到家中,洗過澡,在燈下坐定之後,安井和阿米的身影卻像塗了顏色的畫片一樣,不斷閃現在眼前。不僅如此,當他躺下準備就寢時,腦中還浮現一個疑問:安井介紹時說阿米是他妹妹,阿米真的是他妹妹嗎?這個疑問不親口向安井求證很難獲得解答,宗助卻立即私下做出主觀的推測。他認為自己的推斷完全有可能是事實。宗助躺着想到這兒,不免覺得可笑,也認為自己死抓着這種臆測想來想去,實在太無聊。這時,他才“噗”的一下吹熄了剛才忘了熄滅的油燈。宗助跟安井的交情並未因為這件事而疏遠,兩人也不至於必須等到彼此都忘掉最近發生的事,才能繼續見面。他們不但每天在學校相見,平時也跟暑假前一樣互相來往。不過,宗助每次去安井家,阿米不一定會出來打招呼,大約他拜訪三次,阿米才會出來一次,有時雖不出來相見,卻會跟當初剛認識的時候一樣,躲在隔壁房間偷聽。宗助倒也沒有特別留意這些,不過兩人之間的關係卻漸漸拉近了,過沒多久,他們已親近到能夠互相開玩笑的程度。
接着,秋天來了。宗助實在不想像去年一樣,又在京都重複相同的秋天,安井和阿米便邀他一起去采蘑菇。出發的那天,天氣十分晴朗,宗助聞到清新的空氣里飄出一種新鮮的香氣。三個人還一起觀賞了紅葉。從嵯峨登山後走向通往高雄的路上,阿米捲起和服下擺,將纖細的傘柄當作拐杖,在她布襪的上方,可以看到被襦袢(15)遮住一半的小腿。他們登上山頂向下望去,只見陽光普照,一百多米下方的河水清澈無比,遠遠就能望穿河底。
阿米不禁贊道:“京都真是個好地方。”說著轉頭望向另外兩人。站在她身邊一起觀賞的宗助也覺得京都確實是個好地方。
他們三個人就像這樣,經常一起出遊,而在家裏相聚的機會,當然就更多了。有一次,宗助又像平日一樣拜訪安井,剛好安井不在,只有阿米獨自坐在屋中,彷彿被遺棄在一片孤寂的秋意里。“很寂寞吧?”宗助向阿米問道,說完,心有不忍,就走進了客廳。兩人隔着火盆相對而坐,一面閑聊一面烤手取暖。聊着聊着,兩人竟聊了很長一段時間,宗助才告辭回家。又有一次,宗助靠在宿舍的書桌前發獃,他正難得地發著愁,不知如何打發無聊時光。就在這時,阿米突然跑來找他。阿米告訴宗助,因為她剛好出門購物,所以順便繞過來探望一下。宗助便招待她喝茶吃點心,兩人悠閑地暢談一陣之後,阿米才告辭回家。
類似的狀況屢屢發生,不知不覺中,樹上的葉子皆已被吹落,一天早上起來,大家發現遠處高山的山巔全都白了。一陣風吹雨打之後,河邊的原野變成純白,橋上的人影踽踽前進。這一年,京都的冬季陰冷難熬,寒氣不動聲色地侵入肌骨。就在這股兇惡的寒氣襲擊下,安井罹患了嚴重的流行性感冒,發燒時的體溫也比普通感冒高出許多。阿米最初也被安井的病狀嚇壞了,所幸高燒只是暫時性的癥狀,安井的高熱很快就退了下來。阿米以為他的感冒已經痊癒了,不料那熱度卻反反覆復,時高時低,簡直就像黏糕似的粘着安井不放,那每日熱度升降帶來的痛苦令他感到無法應付。
這時醫生向安井極力推薦說:“或許因為呼吸器官遭到了病魔的侵害,你最好到外地療養。”安井對醫生的意見雖然不以為然,卻也只好從壁櫥里拿出柳條箱,準備出門療養。衣箱裝好之後,再用麻繩捆緊,阿米在他的手提箱上掛了一把鎖。宗助將兄妹倆送到七條后,又陪着他們一起走進車廂。一路上,他故意不斷說些引人開心的話題,直到火車即將出發,宗助才走下月台。兄妹倆都從車窗里向他呼喚。
“有空來玩呀。”安井說。
“請你一定要來啊。”阿米說。火車慢吞吞地駛過氣色極好的宗助面前,眨眼間,就噴着蒸汽朝神戶直奔而去。患者在療養地迎來了新年。從他們到達目的地的那天起,安井幾乎每天都給宗助寄來圖畫明信片,而且每次必定再三重複“歡迎有空來玩”,阿米也必定會順便寫上一兩行字。宗助特地把安井和阿米寄來的這些圖畫明信片堆在書桌上,每次從外面回家,一進門,桌上的明信片立刻躍入他的眼帘。宗助經常拿起來一張張反覆閱讀、欣賞。後來,安井寄來的一封信上寫道:“我的病已經痊癒,即刻便可打道回府。但遺憾的是,難得來到這裏,卻沒能在這兒跟你相見。”宗助才收到這封信,又立刻收到安井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寫道:“來玩吧!即使時間短促,也來一趟吧!”宗助正閑得發慌,這十幾個字完全具備了打動他的力量。於是他立刻登上火車,當天晚上,便趕到了安井投宿的旅店。
明亮的燈光下,三人久別重逢的瞬間,宗助立刻發現患者的臉色變好了,甚至可說比他出發前更好了。安井也深有同感,還特地捲起襯衫的衣袖,自得地撫摸着露出青筋的手臂。阿米眼中也充滿喜悅的光輝,在宗助看來,阿米那活潑生動的眼神顯得特別稀奇,因為到現在為止,阿米在宗助心中留下的印象,是個身處聲光刺激之中仍能波瀾不驚的女子。宗助這才明白,阿米的穩重形象絕大部分是由她那沉穩的眼神造成的。
第二天,三人一起出門眺望遠處的深色海面,鼻中吸着夾雜松脂味的空氣。冬季的太陽赤裸裸地從低空劃過后,安靜穩重地落向西邊天際。夕陽即將消失之前,低空的雲層有紅有黃,全被染成爐火似的顏色。天黑后,風勢漸停,只有松濤聲不時傳入耳中。宗助住在那兒的三天,都是暖洋洋的好天氣。
宗助向安井提議再多玩幾天。阿米也說,那就再玩幾天吧。安井表示贊同說,大概是因為宗助來了,天氣才變得那麼好。但他們最後還是提着衣箱和皮箱回到了京都。不久,寒冬若無其事地挾着北風往北方退去。高山之上,那些看似斑紋的積雪正在逐漸消失,緊接着,大地像在發芽似的一下子冒出了青綠。
每當宗助憶起當日的情景,心中不免感慨,若是自然在那時停住腳步,讓自己和阿米頓時變成化石,說不定他們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事情是在冬季的後半、春季即將降臨時開始的,等到櫻花飄盡,櫻花樹枝頭換上嫩葉顏色時,整件事情才告結束。從頭到尾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那種痛苦宛如青竹被火燒炙得正在滴油。他們毫無心理準備,卻被突然而至的狂風颳倒在地,等他們從地上爬起來,整個世界已被塵沙埋沒,他們發現自己滿身塵沙,卻不知自己是何時被颳倒的。
世人將違背道德的罪名毫不留情地強加在他們身上。但從道德的角度進行良心譴責之前,他們卻感到茫然無措,懷疑自己的頭腦有問題,因為在兩人的眼中,在認清他們是一對可恥的違背道德的男女之前,卻先看到一對不按常理出牌的奇男怪女。這一切,他們無可辯解,也令他們痛苦難忍,悔恨不已,因為殘酷的命運隨手一揮,猛然擊中了無辜的兩人,並且惡作劇般地把他們推下陷阱。
等到陽光毫無遮攔地從正面射向眉心時,他們才熬過了違背道德的痙攣之苦。兩人乖乖地挺起額頭,接受了火焰般的烙印。他們這才明白,兩人已被一條無形的鎖鏈拴在一起,不論走到哪兒,他們都必須攜手齊步,並肩前進。他們已經拋棄了父母,拋棄了親朋好友,說得廣泛一些,他們已經拋棄了整個社會,或者也可以換成另一種說法,他們是被親朋好友和社會拋棄了。至於學校,當然也拋棄了宗助,但是對外解釋時,卻說是他自己辦理的休學,好讓他在外人面前留些顏面。
以上,就是宗助和阿米從前的故事。
(1)高等學校:指舊制高等學校,相當於現代的大學預科。根據一八九四年日本政府頒發的《第一次高等學校令》設置。后又根據一九四七年《第二次高等學校令》,大部分舊制高等學校都被新制的大學教養學部或文理學部吸收。
(2)京極:指京都河原町通從三條到四條的這一段,這塊繁華區一直到戰國時代為止,都是京城的極限,因而得名。
(3)大悲閣:京都千光寺觀音堂的別名。千光寺位於京都市右京區嵐山的半山腰。
(4)即非:即非如一(一六一六—一六七一),江戶前期的禪僧。擅長書法。一六五七年跟隨日本黃檗宗開山始祖隱元一起從中國福建赴日,先到長崎的崇福寺當住持,繼而前往小倉建立福聚寺。
(5)平八茶屋:位於京都市左京區山腳的料理茶屋,兼營旅館業。創業於一五七六年。
(6)裁着褲:一種和服長褲,上半部像裙褲,十分寬鬆,膝蓋以下像綁腿。原本是武士的服裝,由於方便行走,普遍深受樵夫、獵人、工匠、舞者等各種職業人士喜愛。
(7)凈琉璃:日本的一種說唱表演,通常使用三味線伴奏,內容多為敘事,說唱者叫作“太夫”,現分八個流派。流行於京都、大阪地區的凈琉璃叫作“上方凈琉璃”,與“江戶凈琉璃”有所區別。
(8)中間土山雨紛紛:原本是鈴鹿地方的民謠歌詞,后因凈琉璃作家近松門左衛門(一六五三—一七二四)在他的作品《丹波與作待夜之小室節》當中收錄了這首馬夫趕馬時吟唱的民歌而變得有名。“土山”是日本滋賀縣東南部鈴鹿山麓的一處驛站,也是守護東海道沿途的鈴鹿關的重要據點。江戶時代東海道的驛站制度完善之前,土山不是可住宿的驛站,而只是兩大驛站之間提供臨時歇腳的中間站。
(9)《江戶名所圖會》:江戶城的地圖。齋藤幸雄編,長谷川雪旦繪,一八三六年出版,共有七卷二十冊。
(10)《江戶砂子》:有關江戶時代的地理書,作者是菊岡沾涼。
(11)土用:原指立夏、立秋、立冬、立春等“四立”之前的十八天,后一般是指立夏之前的“土用”。
(12)炮烙灸:將扁平陶鍋覆蓋頭頂,然後隔着陶鍋進行艾灸。
(13)鳶鳥:老鷹。
(14)二百十日:立春后的第二百一十天,通常是九月一日。
(15)襦袢:和服的內衣,形狀跟和服相仿,尺寸較為貼身。當時洋服已傳入日本,但一般人還是習慣穿和服,不過喜歡把洋服的高領白襯衣當成和服內衣穿在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