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門》(9)
八
“小六,要從起居室開始嗎?還是先弄客廳那邊?”阿米問。小六終於在四五天前搬到哥哥家來了,所以今天才不得已在這兒幫忙糊紙窗。以前住在叔父家的時候,小六也跟着安之助一起糊過自己房間的紙窗。那時他們大致程序都是按照正規手法進行,親手用盆攪拌糨糊,再手抓抹刀,塗上糨糊,但後來等到棉紙全乾,要把紙窗裝回去的時候才發現,兩扇窗的欞都變得歪歪扭扭,無法放進窗框的槽溝里了。後來,小六又跟安之助體驗過一次失敗,那次是因為聽了嬸母的吩咐,他們在糊紙窗之前,先用自來水嘩啦嘩啦地沖洗了窗欞,結果紙窗變干以後,整扇窗的欞都變得歪七扭八,幾乎沒法卡進窗框裏。
“嫂嫂,糊紙窗啊,一不小心就會失敗的。千萬不可用水沖洗喲。”小六一面說一面啪啦啪啦地扯掉起居室靠迴廊邊的窗紙。
從迴廊盡頭右轉再往前走,便可通往小六的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間,迴廊盡頭向左轉,則一直通向玄關。玄關外面有一道牆,剛好跟迴廊呈平行狀,也因此,迴廊跟那道牆圍之間圈出了一塊方形小院。每年夏天,院裏長滿茂密的大波斯菊。宗助夫婦發現花瓣在清晨滴着露水時,都非常驚喜。有時,他們還在牆角下插些細竹枝,讓牽牛花順着竹子往上爬。碰上開花的季節,他們總是從床上爬起來就忙着細數當天早晨開了幾朵花。兩人都對這件事樂此不疲。然而,到了秋冬之際,花草全都枯萎了,小院又變成一片小小的沙漠,令人看着覺得十分凄涼。而現在,小六背對這片積滿白霜的方形土地,正在專心致志地扯着窗紙。
寒風不斷吹來,從小六的背後刮向他的光頭和領口,颳得他真想立刻從冷風亂竄的迴廊躲進自己的房間裏。他默默地用那凍紅的雙手操作,在木桶里擰乾抹布擦拭窗欞。
“很冷吧?真是辛苦你了。真不巧,碰上這種陰雨天啊。”阿米討好地說著,把鐵壺裏的熱水倒進昨天煮好的糨糊里。
小六心裏其實很不屑做這種雜工。尤其又想到自己現在是因為處境大不如前,才會抓着抹布在這兒幹活,心裏不免有點屈辱。從前在叔父家雖然也干過相同的雜工,但那時把它當成消遣娛樂,別說心中沒有任何不快,他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做得非常開心。但眼下的狀況,卻像是周圍已對自己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就只能幹些這類的雜工。這種感覺又令他更加厭惡迴廊的寒冷。
小六根本不想和顏悅色地搭理嫂嫂。這時他想起那個同宿舍的法學院學生,那傢伙曾做過一次非常奢侈的事情。有一次,他只是散步順便經過“資生堂”,就一口氣買下一盒三塊的香皂,還有牙膏,總共花了將近五元。一想起那傢伙,小六心底就不能不發出疑問:“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得過這種窮日子?”他又想到兄嫂,看他們竟然如此享受這種窮日子,心中又不禁生出無限憐憫。兄嫂家裏重糊紙窗時,竟連美濃紙(1)都捨不得買,這種生活在小六看來,也實在太消極了。
“這種紙啊,沒過幾天又會破的。”小六一面說,一面拉開一卷三十厘米左右的零頭紙,對着太陽用力抖了兩三下。
“是嗎?不過我們家又沒小孩,這種紙也沒關係啦。”阿米一面應着,一面把蘸滿糨糊的刷子“咚咚咚”地敲在窗欞上。
兩人把那粘成長條的棉紙從兩頭用力拉扯幾下,想讓棉紙盡量不要起皺。小六不時露出厭煩的表情,阿米看他那樣,也就不敢要求太多,眼看紙張拼接得差不多了,就用刮鬍刀切斷零頭紙。糊完了一看,紙窗上到處都是皺褶。阿米看着剛糊好的紙窗靠在雨戶護板上,心底嘆息道:“真希望幫我的不是小六,而是宗助啊。”
“好像有點皺紋嘛。”
“反正靠我這手藝,是弄不好的。”
“不會呀。你哥哥的手藝比不上你呢,而且他比你懶惰。”
小六一句話也沒說,只接過阿清從廚房端來的漱口水,走到雨戶護板前面,用嘴把那紙窗上的棉紙全都噴得濕濕的。等到開始糊第二扇紙窗時,剛才噴上去的水已大致變干,皺紋也變平了很多。小六動手糊起第三扇窗戶時,開始嚷着腰痛,其實阿米從早上起就一直頭痛呢。
“再糊一扇,起居室就弄完了,然後便休息吧。”阿米說。
起居室的紙窗全部糊好時,午餐時間也到了,於是叔嫂兩人坐下吃飯。小六搬來之後這四五天,午餐時間宗助都不在家,所以總是阿米跟小六相對而坐地吃午飯。阿米跟宗助一起過日子之後,每天跟她吃飯的人,除了丈夫,再也沒有別人,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吃,這已是多年以來的習慣。現在突然叫她跟小叔子隔着飯桶相對進食,這對阿米來說,確實是一種奇異的體驗。如果剛好女傭正在廚房做事,倒也不覺得什麼,但是看不到阿清的身影也聽不到她的聲音時,阿米就會感到非常拘束。不過,阿米原就比小六年長,根據他們以往的關係來看,即使在彼此都感到緊張的相識初期,也不可能產生什麼異性間的特殊氣氛。阿米也曾暗自疑惑,自己跟小六一起吃飯的這種怪異心情,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消失呢?小六搬來之前,阿米從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狀況,所以她就更加不知所措,無奈中,只好盡量在吃飯時找些話題跟小六閑聊,這樣至少能夠填補些無話可說的空白。但不幸的是,小六今天卻無心也無暇體會嫂嫂這番苦心。
“小六,宿舍那邊的伙食很好吧?”譬如聽到嫂嫂提出這樣的問題時,小六當然不能像以前住在宿舍時那樣,輕描淡寫地隨意回答。
“也沒那麼好啦。”小六隻能這麼說,但因為他的語氣不太乾脆,阿米聽在耳里,有時就會以為“他是嫌棄我們對他不夠好吧”。而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小六偶爾也能猜出嫂嫂心裏想些什麼。
但是阿米今天腦袋很不舒服,不想像平常那樣在膳桌前那麼努力了。而且費了半天工夫,卻沒得到迴響,更令她泄氣。所以叔嫂兩人安靜地吃了一頓午飯,飯桌上說的話比剛才糊窗紙的時候更少。
下午重新開始工作時,或許因為技術比較熟練了,窗戶糊得很順利,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卻比午飯前更加疏遠。尤其因為天氣寒冷,兩人都覺得腦袋受不了。其實這天早晨起床時,天氣原本非常晴朗,一派秋高氣爽的景象,誰知天空剛剛呈現一片蔚藍的瞬間,就突然湧出厚厚的雲層,太陽也被完全遮住,好像隨時都會降下細雪似的,阿米也跟小六一樣把手放在火盆上取暖。
“哥哥明年會加薪吧?”小六突然向阿米問道。阿米當時正從榻榻米上撿起一片廢紙擦拭沾滿糨糊的雙手。聽了小六的疑問,阿米露出意外的表情。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看報上說,明年開始普通公務員都會加薪。”
阿米從沒聽過這種消息,小六便向她詳細說明一遍。阿米聽完后,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點點頭。
“真的應該這樣。現在這點薪水,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就拿切好的魚片來說吧,我來到東京之後,價格已經漲了一倍呢。”阿米說。提起魚片的價格,小六可就一竅不通了。現在聽了阿米的話,他才發現魚肉的價格竟然漲了那麼多。
小六心中升起一絲好奇,他跟阿米之間的談話也就變得比較平順。阿米最近才聽宗助說起屋后那位房東的事情,據說他十八九歲的時候,日本的物價非常便宜。阿米便把宗助說過的話,又轉述給小六聽。聽說當時一碗沒有配料的蕎麥麵,定價大約是八厘,面上加了配料的則是二分五厘。一人份的普通牛肉當時要價四分錢,牛肋條肉六分錢。聽一場演藝表演的門票三分錢至四分錢。學生若是每月由家裏接濟七元的話,就能過着中上的生活,如果是十元的話,就能過得非常奢華。
“小六,你若是生在那個時代,大概就能順利念到大學畢業吧。”阿米說。
“哥哥要是生在那個時代,日子就很好過了。”小六答道。
客廳的紙窗全部糊完時,已是下午三點多。再過不久,宗助就該下班回來,阿米也得忙着做晚飯了,於是兩人決定暫停,一起動手收拾糨糊和刮鬍刀。小六用力伸個懶腰,又握起拳頭“咚咚咚”地敲着自己的腦袋。
“真是辛苦你了。很累吧?”阿米向小六表示慰勞之意。其實小六倒也不累,只覺得嘴巴有點饞,便要求阿米從櫥里拿些點心給他吃。他說的“點心”,就是上次宗助送還文件盒的時候,坂井家贈送的禮物。阿米又給小六倒了一杯茶。
“那個叫坂井的傢伙也是大學畢業?”
“是啊。聽說是的。”
小六喝着茶,又抽了香煙,這才向阿米問道:“哥哥沒告訴您加薪的事嗎?”
“沒有,一句也沒說。”阿米答道。
“我要是能變成哥哥那樣,就行了吧。那樣的話,心裏連不滿什麼的,也都沒有了。”
阿米沒有答話。小六說完站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他嚷着“火熄了”,又抱着火盆走了出來。安之助曾經勸慰小六:“現在你先到哥哥家住着,雖然不太方便,但是過一陣子,或許還有機會回學校上學吧。”所以小六現在決定暫時聽從安之助的勸告,先以休學的方式解決眼前的難題。
(1)美濃紙:日本古時的美濃國(位置大約在今天的岐阜縣)從奈良時代起盛行製紙,尤以寺尾(位於現在岐阜縣關市)所產的棉紙最為著名。根據古籍《和漢三才圖會》記載,除了用來糊紙窗、紙門之外,還有被當作包裝紙、糊燈籠等多項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