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遠夏
第5章遠夏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早已忘記,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往昔。
001
足足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用意念讓殷若看不見我,或者突然出現地縫供我鑽進去。我甚至狠狠掐了下大腿,以確定這一切是不是個夢境。
但是遺憾的是,肉體的疼痛讓我徹底清醒起來。
殷若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不請自來了。”
我低着頭揪手指,心想這話說的可真彆扭,人都自來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殷若每朝我們走一步我的心跳頻率就加快一度,最終她停在司徒豫面前,遞上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笑道:“Happybiethday,阿豫,你也真是的,生日都不叫上我。”
司徒豫打哈哈:“你不是在美國嗎,什麼時候回福川的,怎麼不和我說聲,好給你洗塵啊。”
“前段時間回來過一次,剛下飛機就被人趕走了,我只好偷偷摸摸的來啊。”說著,殷若看了眼卓良。
我也把目光移向卓良,他正面無表情地把玩手中的打火機,幽藍色的火光一熄一滅間,襯得氣氛更加詭異。
這時,司徒悅驀地叫囂起來:“那個誰,你倒是打啊,難不成你想耍賴?”
我們又紛紛轉頭去看僵在門口的駱蔻蔻。
我記得小時候看趙忠祥的《人與自然》,上面有一期介紹到沙漠的響尾蛇,這種蛇盤踞在沙堆里,不輕易攻擊人類,但只要人類碰到它一點點,它就會報仇,就算人類僥倖離開了沙漠,它也會找到他,至死方休。
我覺得,拿這種蛇來形容殷若再適合不過了,因為我自己就是個慘痛的教訓,所以也不難想像,如果駱蔻蔻這巴掌打下去,殷若會怎麼報這一掌之仇。於是,我用眼神示意駱蔻蔻,寧做小人不做好漢。
誰知道駱蔻蔻在和我對視幾秒后,便昂着腦袋說:“急什麼急,沒看見姐在醞釀情緒!”然後,大步朝殷若走去,閉着眼揚起手,我想都沒想就衝到了殷若面前。
啪的一聲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已經睜開眼的駱蔻蔻張大嘴,大吼:“我操,你是傻逼啊,你衝過來幹啥。”
卓良手裏的打火機重重拍到桌子上,幾步走到我面前:“有沒有事?”
我連忙搖搖頭,天知道駱蔻蔻那掌扇得有多重,半邊臉除了麻就是辣,嘴裏也跟着泛起了血腥味。但是在這麼多人的行注目禮下,我只有扯着僵硬的臉表現出生龍活虎的樣子。
卓良陰沉着臉,轉身走了出去。
殷若好奇地看了看駱蔻蔻,又看了看我們:“你們在做什麼?”
“殷若姐,我們玩遊戲呢,她要打開門遇見的人一耳光,那麼不巧,剛好是你,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司徒悅笑得無比可人,眼裏卻滿是幸災樂禍。
殷若眨了眨眼:“可惜老天沒給你個聰明的腦袋。”
兩人言語間充斥着濃濃火藥味,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駱蔻蔻湊近我耳邊,說:“司徒悅、殷若,加上你,整個一三國鼎立啊。”
我沒好氣地朝她翻了翻白眼,坐到沙發里玩手機遊戲。
駱蔻蔻跟着坐了過來,問:“你剛才幹嘛要為她擋那巴掌。”她瞄了瞄正招呼大家唱歌的殷若。
我說:“你傻不傻啊,那巴掌要真扇到她臉上,你還有好日子過嗎?”
駱蔻蔻生氣地說:“你還說呢,剛才我一看是殷若都打算耍賴了,誰知道你給了我個鼓勵的眼神,我還以為你要藉此機會報仇呢。”
我差點沒暈過去,會錯意實在是件很悲催的事。
又過了幾分鐘,卓良回來了,手裏拎着一袋東西。司徒悅風情萬種地迎上去,卓良看都沒看她,直接朝我走過來,掏出一個冰袋遞給我;“敷到臉上。”
雖然這個動作讓我虛榮心被膨脹得滿滿的,但同時我又悲哀地想,司徒悅對我的敵意肯定上升到百分之兩百了,想到這裏,我偷偷地瞄了眼殷若,發現她並沒有看向我這邊,不由鬆了口氣。
卓良看了眼假裝睡覺的駱蔻蔻,轉頭對我道:“下次再做傷害自己的事,無論是誰,我都會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我惶恐地點了點頭,清楚地感覺到靠在我旁邊的駱蔻蔻顫抖了下。
那天的後來,我都坐在角落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結束,整個人已經處於混沌狀態。
司徒豫說:“今天這個生日宴,真是讓我終生難忘,希望明年我們還能在一起慶祝。”
大家很給面子的鼓起掌來。
我和駱蔻蔻不好意思地對視了眼,汗顏地笑笑。
一幫人勾肩搭背走到酒吧門口,互相道別,駱蔻蔻因為怕卓良找她麻煩,早就混在人群中溜了。司徒豫送司徒悅和殷若回家,卓良也順道去拿車,我正暗自慶幸這驚心動魄的一夜終於過去了,一轉頭,就看見本來應該離開了的殷若站在馬路對面巧笑倩兮地看着我。
她將風吹亂的頭髮別過耳後,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紀桑夏,你的記性真是不好,我說過的話你怎麼這麼快就忘了呢?看來,你還不夠痛。”
002
你還不夠痛。
還不夠痛。
殺死自己一半的生命,毀掉一生的信仰,如果這還不夠痛的話,我不知道,什麼才算是痛。那個被我塵封在記憶里的夏天,此刻像是傾閘地洪水般,尖嘯着,奔騰而來。
一切都要從那天說起,高二進高三的那個暑假,僅僅逍遙了十天後,我們就開始返校補課。補課的第一天,學校搞了個動員大會,全體高三學生在悶熱的小禮堂內,頂着酷暑聽校長激昂奮進的發言:“機會都是給有準備的人,早起的鳥總能吃到最美味的蟲子,我們要贏在起跑線上……”
身後的駱蔻蔻小聲嘀咕:“校長沒聽過槍打出頭鳥么!”
周圍的同學低低笑出聲來,我回過頭看了看左後方的宋楚予,他的嘴角也掛着淡淡的笑意,撞見我的目光后,輕輕眨了眨眼。這個細微的小動作讓我沉浸在他的美色中不能自拔,甚至連班主任走到我旁邊都沒發現。
駱蔻蔻拚命對我使眼色,以其滑稽的模樣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笑着說:“您這是面癱還是抽筋啊。”
駱蔻蔻的嘴角抽了抽,抬起腳預備踩我,我本能地閃開,她收不住的踩到班主任的高跟鞋上。
我張了張嘴,半天才對着班主任鐵青的臉嘿嘿道:“林老師,這麼巧啊,呵呵呵呵。”
動員大會結束后,我和駱蔻蔻毫無懸念地被拎到操場罰站,又毫無懸念地在班主任離開后不久就坐到樹下乘涼。
許純水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我們視野里的,她穿着中規中矩的白色長裙,打着一把碎花遮陽傘,被一個虎背熊腰的男生擋住了去路。
駱蔻蔻說:“喲,那不是小百合么?”
小百合是我們給許純水起的外號,因為她只穿白色的衣服,駱蔻蔻曾特別不屑地說:“她以為她誰啊,仙女?”
可是在我看來,許純水特有當仙女的資本,父親是市醫院的院長,母親是大學教授,上學放學都有專車接送,若生在古代,就是一大戶人家的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每年學校的大小晚會上,都會有她的古箏獨奏,清新脫俗的模樣更是惹得一幫青春期的少男心神蕩漾,紛紛把她列為夢中女神。
而這個女神此刻正面臨著被強吻的危險境地。
我和駱蔻蔻對視了一眼,同時站了起來,沖了過去。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駱蔻蔻在跑的同時順便操起路邊的垃圾桶作為兇器,負重過大導致速度降低,以至於節奏沒把握好,舉起的垃圾桶直接砸到後來居上的我身上。慘叫一聲后,我瞬間撲倒在地,並出於本能在最後關頭拉住正前方那個非禮許純水的男生的褲子。
空氣里傳來幾聲抽氣聲,以及,布料撕裂的聲音。
我看了看手裏的布料,緩緩抬起頭注視眼前那片紅,短暫的沉默后,我說:“同學,你這內褲哪買的,挺貼身的呵。”
上帝作證,那是我腦子在經歷了空白之後唯一能想到化解尷尬的話。可是事後,駱蔻蔻說我那時跟個山代王一樣,言語裏充斥着對良家婦男的調戲。
那個男生大概也是這樣以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后,大叫一聲即刻跑得不見蹤影。
我納悶道:“咦……他怎麼跑了?”
“太有才了,對付流氓果真是要比他更流氓!”駱蔻蔻一臉崇拜,然後她盯着我看了會,好奇道:“你怎麼還不起來,地上很涼快嗎?”
我白了她一眼:“操你大爺的,剛被你那一砸,我膝蓋磕到地上疼得都沒知覺了。”
駱蔻蔻趕緊過來扶我,看見我膝蓋上兩塊被磨出血的傷口倒抽了口氣。一直傻眼愣在旁邊的許純水沖了上來,從包里掏出礦泉水對着我膝蓋的傷口澆了上去:“傷口沾了沙子和灰塵很容易感染,我們趕緊去校醫室吧。”
那天我被駱蔻蔻和許純水攙扶着去校醫室的路上剛好被出來上廁所的同學看見,他驚恐地跑回教室,和其他人交頭接耳起來,以至於我的一點皮外傷傳到宋楚予耳朵里就變成了“紀桑夏被太陽曬流產了,整個人昏迷不醒”這個版本。
所以,當宋楚予氣喘吁吁地趕來校醫室的時候,我驚訝地張大了嘴:“你怎麼來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紅着臉說:“哦,聽說你流產了……”最後幾個字細如蚊吶,我半天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回了句:“誰的?”
“噗。”許純水忍不住捂着嘴低低笑起來。宋楚予這才注意到我和駱蔻蔻的黃金二人組多出了一人,不由朝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微風從窗外徐徐吹進,白色的窗帘如水流般飄揚,橘色的夕陽淡淡灑在許純水身上,如瀑的長發垂在白裙子上,當真如一朵出塵不染的小百合似的。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遇見。
003
那個流言散播者在事後被我和駱蔻蔻狠揍了一頓。
本來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可很快我們就發現,許純水開始頻繁對我們示好,雖然她是文科班,我們是理科班,但仍阻止不了她來向我們借書借筆記的頻率,還回來的時候還會附上小禮物。那段時間我們班的男生都很蕩漾,書包里終日塞滿各個學科的書籍,上課也不再交頭接耳開小差,認真記筆記,這讓我們班主任很欣慰,感嘆同學們這麼快就進入了高考的狀態,實在是令人很感動。
我悲哀地想,她一定沒看到當許純水來我們班門口張望時,男生們前赴後繼地迎上去熱情地表示自己可以提供更完整的筆記。
駱蔻蔻特別驚恐地說:“她不是想要以身相許吧?”
我迷茫地搖搖頭。
駱蔻蔻更加驚恐了:“她看上的是你還是我?”
於是,那一整天我都陷入在巨大的憂慮之中。
是夜,當我再一次做錯宋楚予和我講解了五遍的題目后,他放下了筆,扶了扶眼鏡,正色道:“桑夏,你這一整晚都在想些什麼呢?”
在聽完我和駱蔻蔻的擔憂后,宋楚予伸手笑着戳了戳我腦門:“你和駱蔻蔻真是一對火星來的活寶,沒看出人家許純水是想和你們交朋友嗎?”
我說:“那她幹嘛不直說啊。”
宋楚予沉默了會,半晌說:“或許她從沒交過朋友,所以才會這樣小心翼翼。”
優秀的跟個天仙似的許純水會沒有朋友?我低下頭又陷入了深深的惘然之中,沒有看見望着窗外的宋楚予眼裏透着不同尋常的光芒,有些溫暖,還有些疼惜。
第二天去學校,我把宋楚予告訴我的話給駱蔻蔻重複了遍,她也陷入了惘然之中,最後她一拍桌子道:“靠,直接把小百合拽來問問不就行了。”
而當許純水在我們的質問上紅着臉說出“我想和你們做朋友”時,我和駱蔻蔻雙雙張大了嘴,當她瞄了我們兩眼,挺不好意思的繼續說出“我從來沒有過朋友”時,我和駱蔻蔻已經按捺不住想要衝到宋楚予面前,大叫一聲宋半仙。
許純水說,她家教甚嚴,從小就被一個又一個的“不許”和“必須”約束着,就連彈的爐火純青的古箏,都是她無比厭惡的。每天母親都要翻查她的書包和手機,不允許她和男生來往,還差點被送入女子高中讀書,而除了文化課外,同時還要上幾門課外班,這就導致她的時間太過緊湊沒空和其他人交流,在他人面前造成清高不食人間煙火的假象,從而沒有女生願意和她做朋友。
我和駱蔻蔻同情地表示,在這樣一個變態的家庭下還能長大成人實屬不易。
那時候,許純水已經和我們成了黃金鐵三角,過去想做不敢做的通通在我們的帶領下嘗試了遍,比如像現在這樣,逃掉課外班,坐車去郊區的果園遊玩。
果園的阿木伯已經和我們很熟,熱情地拿出壓箱底的果酒招呼我們。全然忘記了當初我和駱蔻蔻、宋楚予第一次來這時,因為順手偷摘了幾個蘋果,就被他舉着棍子追了大半個山頭。
駱蔻蔻噘着嘴不滿道:“阿木哥你可真偏心,小百合來就又是果脯又是果酒的,怎麼就沒見你這麼招待過我們啊。”
微醺的阿木伯笑嘻嘻地瞪了駱蔻蔻一眼:“你又奈我何?”
駱蔻蔻氣得直跳腳。
許純水坐在一邊安靜地看着我們,臉上始終掛着恬靜的笑意,微風輕輕揚起她的長發,潔白的裙子上沾染了新鮮的碎草沫,身後是層層疊疊的果樹,和湛藍如寶石般的天空。
這是我記憶里對那麼多關於許純水的場景中最清晰的一幕,直到現在,每每回想起時,我彷彿都能聞到空氣中淡淡的果香味,那麼那麼真實,好像隨時都可以回到那一年。
你看,人總是在失去與緬懷中度過,因為太過美好的東西,只有靠記憶來保鮮。
004
我從十歲開始暗戀宋楚予,到現在年剛好是第十個年頭,人們常說的七年之癢不僅沒有出現,反而,我對他的依戀越來越深。而我之所以從未向他坦白這份感情,是因為,我一直以為,經過這麼多年,我和他終究會在一起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記得當初告訴駱蔻蔻這番話時,她頗為不屑:“你不過是為自己那可恥的自卑心找個借口,說實話你是害怕被拒絕吧。”
我咕嚕咕嚕喝掉半瓶水,不甘示弱地回了句:“你等着以後參加我們的婚禮吧。”
駱蔻蔻冷哼了聲,沒有說話。
如今想來,到底是那時的我太過年輕,很多輕而易舉能看懂的事情都被我盲目的自信給淹沒。以至於,當駱蔻蔻第一次和我說,她覺得宋楚予對許純水有些不同時,我只是認為她言情小說看多了,杞人憂天。
之後沒多久我就因為我爸的事情惹上了卓良這個二世祖,基於他這個人比較愛玩神秘,所以每天我都提心弔膽的,就怕他有如瘟神降臨般出現在我面前。
自從那天他和他的卡宴成為我們學校的焦點,就有一些流言風傳開來,大抵不過是些我傍上了大款之類的話,老師還特地找我進行了一次談話。
談話結束后我的臉一直很臭,全身散發著一種“不要靠近我”的氣場,最後一節體育課索性拉着駱蔻蔻翻牆逃課。
我幾下就翻了過去,駱蔻蔻隨後跳了下來,張大嘴看着我。我正美滋滋地想她一定是被我矯捷的身手震撼了,下一秒我的書包就被人從身後揪起,卓良帶着玩味的聲音貼着耳邊響起:“親愛的小桑夏,好久不見。”
我一聽是他的聲音,身上的雞皮疙瘩全都起來了,拔腿就要跑,無奈動彈不得。我正準備脫掉書包跑,卓良一手撈住我的腰就往後走,駱蔻蔻見狀,連忙跑上前拉住我的手,和卓良形成了對峙。
我正感激涕零着呢,卓良回過頭冷冷地說了聲:“放開。”
駱蔻蔻有如雷擊般驀地鬆開了我的手。
我大吼:“駱蔻蔻你奶奶的,你怎麼這麼沒情操!居然給我鬆手!”
駱蔻蔻看上去都要哭出來了:“你別急啊桑夏,我記下他車牌了,要是你沒回來,我一定給你討公道去。”話音剛落我就被卓良扔進了車裏。
他朝我露出兩排白瓷一樣的牙齒:“放心,你別忘了我做哪行的,我就是想怎麼樣也絕對不會留下證據的。”然後,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我心裏頭雖然害怕,嘴巴依舊硬着,我說:“你有種就把我挫骨揚灰,否則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卓良說:“我哪捨得讓你挫骨揚灰啊,好不容易遇上個像你這麼有趣的小姑娘,我不好好玩個夠本都對不起我自己。”
我顫抖着指着他:“你這人怎麼這麼變態啊,人模狗樣的!”
他從後視鏡里對我嗤之以鼻:“有學問點好嗎,這叫衣冠禽獸。”
我支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看着他悠閑開車的樣子,忽然暴力的想照他後腦勺一掌拍下去。
接下來的一路我倆都沒再說話,卓良載着我穿梭在公路上,最後停在了安寧巷,我一下車就傻眼了,正驚訝他怎麼知道我住這裏時,他突然朝我走近,掏出一個亮閃閃的髮夾,動作輕柔地別在我頭上,然後退了一小步看着我笑。
卓良長得本來就好看,跟一電影明星似的,這如春風般的一笑更是把我迷得七葷八素的,臉也跟着紅了起來。
我愣愣地撫着髮夾說:“這是幹嘛。”
卓良有些彆扭地咳了聲,道:“我朋友說你般年紀的女孩應該喜歡這類東西……你戴着挺好看的。”然後,他拍了拍我的臉,開車離開。
直到他走遠了,我才恍然回神,轉身時看見宋楚予站在不遠的地方臉色凝重地看着我。還沒等我開口,宋楚予就說話了,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卓良離開的方向問:“你逃課就是為了和這個人出去?”
我說:“我……”
他說:“紀桑夏,人家那樣說你時我還不相信,現在居然讓我親眼看到。”
我說:“我……”
他說:“這麼多年來我都把你當妹妹一樣呵護着,可你卻做出這麼不自愛的事情!”
盛夏的黃昏,艷陽還未來得及收斂光芒,宋楚予的話卻有如一道破口而來的驚雷,炸得我整個人都陷入了空白與轟鳴之中,全身似灌鉛般的沉重。
005
那天宋楚予走後,我一個人在安寧巷口坐了好一會,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才站起來回家。
草草吃完飯後,我就鑽進被子裏,卓良別在我頭上的髮夾躺在我手心裏,我這才看見它的底部刻着小小的MC,這個牌子的專賣店在福川有很多家,只要在店內購買任意產品,就能終生享有專業髮型師為您盤發,廣告語更是美得不像話——每個女孩都有個公主夢,讓你美夢成真。
我和駱蔻蔻逛街路過時,總會對着門口的海報流口水,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在裏面變成公主,也僅僅只是幻想而已,因為店裏最便宜的髮夾都和一個普通工薪家庭一個月的生活費不相上下,是名副其實的奢侈品。
可是此刻,看着這個小小的髮夾,我沒有比此刻更清楚地認識到,就算戴上它,我也不會是誰的公主。
我有些傷感,決心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只有夢裏的世界,才不那麼讓人絕望。
我和宋楚予第一次陷入了冷戰中,不再一起上下學,在學校遇見了,也只是僵硬地打個招呼,我悲哀地想原來再熟悉的人,也會有如此陌生的一天。
察覺到我們之間的氣氛,駱蔻蔻和許純水決定組織一次郊遊。於是,趁着國慶節的假期,幾個人浩浩蕩蕩地爬上了位於福川郊區的螺螄山。
那天出門的時候,雞腿一直纏着我叫喚,雞腿是我八歲那年宋楚予在路邊草叢裏撿回來送給我的一隻小貓,特黏我,我想了想就把它放進籃子裏,一齊帶去。
山頂有個高高的碉堡,據說那是抗日戰爭時期留下的,牆壁上刻滿了極具現代氣息的字句,比如“某某某是王八蛋”“某某某愛某某某”,許純水拉着駱蔻蔻在碉堡下的山澗里裝泉水,倆人去之前還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明白了,她們是想給我和宋楚予製造一個單獨相處的空間。
我探頭和在山澗里玩得不亦樂乎的許純水招了招手,然後轉過頭看宋楚予,他抱着雞腿靠在碉堡的石欄上,眼神專註地望着下面。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許純水一腳踩空,尖叫聲驀地響起,宋楚予想都沒想轉身就往碉堡下沖,他忘記了他的手裏還抱着雞腿,此刻,它正發出凄厲的叫聲從幾米高的碉堡上直直跌落到山澗的石頭上。
駱蔻蔻和許純水止不住的大叫起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麼下去的碉堡,等到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跪坐在雞腿身邊,拚命喘氣。
雞腿小小的身軀不停地打顫,發出微弱的嗚咽聲,它身上的鮮血被汩汩流淌的泉水沖刷成一大片。
駱蔻蔻從旁邊抱住我發抖的身體,一遍一遍地說:“沒事,我媽說貓都是軟骨頭,它不會有事的。”
宋楚予也走過來,面色蒼白地說:“對不起桑夏,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責怪他只因許純水滑倒而放棄雞腿的生命?我忽然想起那年暑假,爸媽工作開始忙碌起來,上班的時候就會把我一個人鎖在家裏,我常常對着天花板發一天呆,感覺連靈魂都蜷縮成一團。直到宋楚予把巴掌大小的雞腿帶到我面前,日後很多個日夜裏,生性自由的雞腿陪我呆在牢籠一樣的屋子裏,趴在我身邊,聽我說話,和我分吃一碗飯,在寒冷的夜裏用自己小小的身體煨暖我冰冷的心,它對於我,不僅是只排遣寂寞的寵物,更是一個不會說話的朋友。
所以,我才會在失去它的這刻那麼絕望,因為隨它一起失去的,還有那個夏天裏,我所有的溫暖。
006
我抱起氣息漸弱的雞腿,宋楚予拉住我的胳膊,問:“你要去哪?”
我低着頭說:“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別跟來。”語罷,我掙開他的手,往山下走去。我漫無目的的沿着山腳延伸的公路行走,直到被一輛車擋住了去路,模糊的視線中,我恍惚看見卓良大步朝我走來,扶住我的肩,道:“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馬路上……”他注意到我懷中的雞腿,聲音戛然而止。
我沉默了會,說:“你能送我回安寧巷么?”
卓良陪着我來到安寧巷後面的小山丘,以前我和宋楚予總愛帶着雞腿在這裏散心,低矮的山丘珍藏着的是我和雞腿曾經最快樂的時光。
老人們常說,貓死隨樹。我挑了株枝繁葉茂的梧桐,卓良脫下外套,捲起袖子,艱難地爬上樹,輕輕地把雞腿放到上面。我抬頭看着,陽光有些眩目,光與影的交替中,雞腿好像睡著了般,好像等它醒過來,還會是過去那個活蹦亂跳的小貓。
我問卓良:“下輩子的雞腿,還會記得我嗎?”
卓良點點頭,伸手輕柔地將我擁進懷裏,這個我有點畏懼還有點討厭的男人,此刻卻用他寬厚的肩膀,將我無法說出口的悲傷緊緊環繞起來,就像是一塊大大的吸鐵石,吸走我滿心的疲憊。我把頭埋在他的襯衣里,吸着鼻子悶悶說了句:“謝謝。”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雞腿獨自站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我叫了聲想跟上去,腳底卻像生了根怎麼也動彈不得,雞腿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朝遠方跑去,停在一個女人的腳下,我看不清女人的樣子,只覺得莫名親切,她伸手抱起雞腿,對着我揮了揮手,我努力睜大眼想要看清她的模樣,夢卻在此時被一陣鬧鈴聲打破。
後來我和駱蔻蔻說起這個夢,她篤定是雞腿託夢,告訴我它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
國慶剩下的三天假期里我都窩在家裏,宋楚予來找我都被我以各種借口閉門不見。其實我心裏明白,雞腿的死他要比我更加難過,真正讓我不能釋懷的是,碉堡上的那一幕,驗證了駱蔻蔻的話,宋楚予對許純水,的確是不同的,這其中的關懷甚至超越了我。
只不過這一切駱蔻蔻和許純水並不知道,她們僅以為雞腿掉下來是意外。
雞腿事件成了一個導火索,我和宋楚予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而和卓良的接觸,則越來越頻繁,因為我說他的車和他西裝革履的樣子會給我造成困擾,他便去買了輛自行車,來找我時就換身休閑裝。
駱蔻蔻頗為羨慕嫉妒恨,她說:“奶奶的紀桑夏,你家祖墳開了叉是不,怎麼就瞎貓撞上卓良這個黃金鼠!”
許純水就笑:“我覺得他們挺般配的啊。”
我朝她們拋了個媚眼,跳上自行車的後座,眼角瞄到宋楚予剛走出校門,站在那兒安靜得像座燈塔,我淡淡移開目光,別過頭環住卓良的腰。
卓良的屁股懸在離車座幾公分的地方,一邊無比High地蹬車一邊跟我笑:“你說我這樣帶你去吃飯會不會不讓進?”
我說:“你這麼多年書白念了啊,女的你就使美男計,男的我就犧牲下使美人計。”
卓良嗤了聲:“得了吧你,就你那小身板還美人計,也不嫌寒磣。”
我說:“我那是瘦!”
卓良很輕蔑地笑:“瘦點沒什麼,可瘦成前後不分就是殘缺,人家至少還能身殘志堅,多面發展,但是你這種沒大腦的人也只能到此終結了。”
我憤怒地狠掐他的腰,卓良大叫一聲,車子搖搖晃晃地栽倒了。幸運的是旁邊的店面正好在裝修,我們毫髮無傷地倒在門口的沙堆上,不幸的是當我和卓良灰頭土臉地來到餐廳時毫無懸念地被擋在大門外。
卓良黑着臉瞪我:“紀桑夏你是豬腦啊你,交通整治第一個就該抓你去,沒聽過開車時不要對司機動手動腳的嗎!”
我嘟囔着說:“你騎的是自行車……”
他伸手就朝我腦門上戳:“你還狡辯,不要臉倒還是一種精神了。”
我邊躲邊頂嘴:“總比你這個沒臉沒皮的傢伙要好。”
我和卓良在街上互相譏諷着,最後實在抵不住餓,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坐進了路邊的小吃攤。
等面的空隙,卓良不停拿餐紙擦桌子,我拿着筷子有節奏地敲着,調侃他:“卓大少,你長這麼大還沒來吃過這種路邊攤吧。”
他專註擦桌子沒答話,過了兩分鐘面端上來了,我吃了幾口發現卓良一臉苦逼的拿着筷子在碗裏挑來挑去,白色的衛衣灰濛濛一片,心想估計這嬌生慣養的大少爺這輩子都沒像現在這麼狼狽過,我有些過意不去,便把碗裏剩下的幾片肉夾到他碗裏,飽含深情地說:“這餐我請,你放開了吃,別怕占我便宜。”
卓良睜大眼看着我,我想他一定是被我感動了。
果然,為了證明他佔了我便宜,他大口並迅速地吃完了面。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卓良有嚴重的潔癖,尤其是在飲食上,要求近乎苛刻,跟自家人吃飯都是獨碗獨筷的,可想而知,當時他是忍着多大的痛苦才吃下去那一碗路邊攤上沾滿我口水的面啊。
007
得知卓良住院的消息已是兩天後,住的剛好是許純水她爸的醫院,許純水跟我說起這件事時,被我一臉茫然的樣子給刺激到了,很不能置信地說:“天啊!卓律師住院你居然不知道?”駱蔻蔻也覺得我這種行為簡直人神共憤,兩人湊錢給我買了束百合把我趕去了醫院。雖然我覺得,不知道卓良住院是件很正常的事,我又不是衛星導航儀,能觀測到他的健康狀況。
當我找到卓良住的VIP病房時,發現裏面除了卓良還有一個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長發美女,正在猶豫要不要打破他們的二人世界時,美女注意到了我,柳葉眉微微攢起:“是你?”
我猛然記起她就是卓良的女朋友,那天的烏龍事件漸漸在我的腦海里清晰起來,我尷尬地沖她招了招手:“嗨……”
她絲毫沒有理睬我的意思,轉頭問一臉不耐的卓良:“你就是因為她和我分手?”
按照彎彎言情劇的套路,一般出現這種對話時,身為男主角的卓良應該為我百般辯解,把炮灰目標轉移,或是柔聲細語地安慰前女友。可是卓良偏不按理出牌,他慢條斯理地靠起身,說:“殷若,我以為你這麼聰明的女人會了解我的,過去你說要當我女朋友,我沒拒絕,不代表就是答應,之所以由着你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自居,是為了甩開那些跟蜜蜂一樣的女的,你該慶幸她是現在出現的,分手總比離婚要好聽是吧?”
這一番話,連身為旁觀者的我都聽不下去了,更何況殷若,大顆大顆的眼淚順着她慘白的臉滑下,卻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我深深覺得,梨花帶雨這個詞,簡直就是為她而生。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殷若就奪過我手裏的百合,扔到地上用高跟鞋狠狠地碾踩幾腳淚奔了。
我盯着地上狼藉的百合感嘆,好一幕辣腳摧花啊。卓良當我是心疼,很不屑地說:“德行,小鼻子小眼睛的,反正那花你送我下場也是待垃圾桶里了此殘生。”
“誰說是送你的,我的愛慕者送我的好嗎?”我沒好氣。
卓良緊皺着眉頭,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是在醞釀羞辱我的話,沒想到他忽然蜷起身子,縮到被子裏。
我幸災樂禍:“嘿,你也有當縮頭烏龜的時候啊。”卓良破天荒地沒反駁,我這才意識到不對勁,連忙跑到床邊,一扯被子才發現他緊閉着眼,額頭冒着細細密密的汗珠。我急了,掰過他的肩膀問:“你怎麼了?”
卓良睜開眼瞪我:“還不都是你!非要去吃什麼路邊攤,害得我腸胃炎複發,現在又說這些話來氣我,我跟你是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啊,你不整死我不痛快是吧?”
“誰知道你的胃那麼金貴啊,我吃了這麼多年都沒事兒,我還冤呢我,怎麼招惹了你這個大麻煩。”我心虛地提高音量。
卓良又齜着嘴喘了會,我好心遞水給他,卻被他順勢抓住手。
我說:“你幹嘛,快放開我!”
卓良豎起中指放到唇邊,噓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剛才你都看見了聽見了吧。”
我點點頭。
“你得負責。”聲音鏗鏘有力,不愧是吃律師這碗飯的。
我瞪大了眼。
“所以,”他朝我眯眼一笑,“我們在一起吧。”
我張大了嘴。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臉:“說——好。”
“好……”還處於震驚狀態的我愣愣地順着他的話重複了遍,卓良露出滿意的笑,俊臉朝我靠近,我連忙往後仰,大叫:“你大爺的,套我話,剛才不算數……”
話音剛落,他的吻就落在我的唇上,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碰,卻讓我整個人都僵在原地,腦子裏像剛經過一場核爆炸,剩下的只有奔騰的蘑菇雲。
神志清醒過來的時候,卓良對我露着大牙笑,全身散發著一種病態美,但這並不能阻止我朝他揮去的拳頭。
008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卓良都在上演貓捉老鼠的遊戲,他堅持說過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我得為自己言行負責,而我則以現在是高考的衝刺期不宜談戀愛為由和他拖延,最後他忍無可忍,撂下狠話說:“好,我等,看你到時候還有什麼鬼把戲。”
我心裏想的是,像他這種少爺,長得又不賴,自然是被眾星捧月的,我這樣的人與他過去生活極不搭調的人,也許開始會產生強烈的興趣,但日子久了也就膩味了,也許還沒到我高考結束,他就沒了興趣。這就和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偶爾吃盤清淡的小蔥拌豆腐,但最終還是要回歸山珍海味是一樣的道理。
而不久之後,另一件事也讓我無暇顧及與卓良之間的事。一個叫韓諾的人對許純水展開了瘋狂的追求,他是個賽車手,第一次對許純水告白就集結了整個車隊的人,團團圍住來接許純水放學的私家車,眾目睽睽之下,他把一捧藍色妖姬以王子禮遞到許純水手中,惹得圍觀群眾各種羨慕嫉妒恨。
那天的最後,以許純水的媽媽一巴掌打在韓諾漂亮的臉上,然後把那捧藍色妖姬扔到了地上告終,我和駱蔻蔻以及周圍的女性朋友惋惜之餘又拚命阻止自己衝上去撿起來的衝動。但我卻清楚看到,被母親擋在身後的許純水,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那之後許純水被管的更加嚴厲,以至於上課外課時,她媽都會在教室外陪讀,即使是這樣,韓諾卻像個蒼蠅般,無孔不入,總能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在我們面前,然後送給許純水一枝帶着露水的玫瑰花。
對於這一切,許純水並沒有表示明顯的拒絕。這讓我的心裏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如果她接受了韓諾,那麼宋楚予必然就會死心,而他,或許就能看到這麼多年來默默站在他身邊的我。有了這樣的想法,也就不奇怪當許純水來向我詢問,她是否要答應韓諾的追求時,我表示了全力的支持。
許純水在情人節那天接受了韓諾,兩人在點滿蠟燭的天台上擁吻,駱蔻蔻一直看着我,半晌,她說:“你支持她,是完全為了她好?”
“純水是喜歡他的。”我心虛地別開眼,並沒有看到宋楚予就站在我們身後不遠處,眼裏升起濃濃水霧。
我一直知道許純水喜歡韓諾,從他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就像個關在牢籠里的小鹿,好吃好住,卻獨獨沒有韓諾身上那種不羈和自由,她把對自由的渴望全部傾注在這個男人身上,甚至不惜飛蛾撲火。
許純水和韓諾的事情很快就人盡皆知,她媽用盡各種方法為了阻止兩人來往,那幾個月的許純水頗為憔悴,常常在我和駱蔻蔻面前哭。我永遠記得那一年的五月十七日,許純水穿了件紅色的長衫,她送給我和駱蔻蔻一人一朵玫瑰,說:“我的人生一直都是為爸爸媽媽活,這一次,我想為自己而活……你們知道的,我很愛他。”然後,她牽起韓諾的手,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許純水。
我隔天才知道,那天,許純水是從家裏逃了出來,跟着韓諾勇敢地踏上再也回不去的旅途。
許純水私奔的事在學校鬧的很大,誰也沒想到,在離高考只有幾十天的日子裏,那麼柔弱的許純水,會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來,她的母親常常來學校哭,看見穿白色衣服的長發女孩總是會崩潰地迎上去。我遠遠地看着,心裏說不出的難受。我覺得,因為自己的私心,我毀掉的不僅僅是許純水的人生,還有一個母親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