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深
第2章春深
無數個冗長繁複的夢中,我看見你的臉,漸漸消失在彌散的霧氣中,再也尋不見。
001
大約過去了半個小時,面前的歷史系才子才從貞觀之治的宏偉大論中收回來,唾沫星子橫飛地又開始了孔子的論語典故。那高潮迭起的手勢加上悶騷的小眼神,倒和龔琳娜唱《忐忑》時的樣子有幾分相似。
自從我自作主張地點了兩杯卡布奇諾后,他就從男女平等問題談到女德,又從女德談到唐玄宗的長孫皇后。我一度以為他會從孔子追溯到地球的起源,沒想到說到激動處的他突然話鋒一轉,扶了扶眼鏡正色問道:“紀同學,你認為呢?”
正端着咖啡往嘴裏送的我愣了半晌,然後尷尬地沖他呵呵地笑起來,他該不會以為我有聽進去他那段長篇大論吧。就在我僵着笑容不知道如何接話的時候,駱蔻蔻如天降神靈般頂着小寒風,風風火火地衝進咖啡廳來,四處張望着。
我蹭地一下跳起,沖她揮手:“蔻蔻,我在這裏!”
駱蔻蔻聞聲望來,一看到我,圓圓的大眼立馬凜成一條縫。她朝我大步走來,一手拎起我的包,一手拽住我的胳膊說:“我操,紀桑夏你還有閑情在這紅杏出牆,你那個小情人顧潮聲就快死了!”
雖然覺得駱蔻蔻拿人命開玩笑的行為很沒有公德心,但我還是應景地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抱歉地朝歷史系才子道了個別,就同駱蔻蔻一起跑出咖啡廳。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推開玻璃門的剎那,我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一道凌厲的目光,等我反射性地回頭尋找時,只來得及瞄到一個穿着淺色襯衫的背影,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沉重,還有,莫名的熟悉。
沒有細想,駱蔻蔻就拉着我坐到出租車上。
“師傅,去人民醫院。”
聽見駱蔻蔻向司機報出人民醫院的地址后,我才噗嗤一下笑起來,晃着腦袋說:“駱蔻蔻啊駱蔻蔻,你還真入戲。”
她瞪着眼莫名其妙地盯着我:“入什麼戲?”
我白了她一眼:“都甩掉那個話癆了,你還裝什麼裝。”在那個歷史系才子兀自說得歡暢的時候,我偷偷給駱蔻蔻發了個求救短訊,十分鐘不到她就出現在我們面前,演了場戲,順利把我解救出來。
瞧瞧,多敬業啊,要不怎麼說電影來自於生活,人人都有拿奧斯卡的潛質。
我正樂着呢,駱蔻蔻一掌就朝我頭上拍過來:“說你沒良心你還真沒良心,姓顧的那小子再怎麼粘人,也是因為你才進醫院,人家現在昏迷不醒,你奶奶的還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她這番話可把我懵住了,我皺着眉問:“你不是收到我的短訊為了將我從那裏解救出來才編的?”
駱蔻蔻說:“放屁,我壓根沒收到什麼勞什子短訊,再說了,誰有空拿這個開玩笑。”
我狐疑地拿出手機,這才發現屏幕上寫着“發送失敗”四個大字,回過神來的我大喝一聲:“我靠,你不早說!”
002
趕往醫院的路上,駱蔻蔻向我敘述了顧潮聲進醫院的始末,大抵是我的第前N任男友在背後詆毀我的時候,剛巧被前去找我的顧潮聲聽到,於是視我為水仙花般純潔的顧潮聲就衝上去一個過肩摔和他扭打起來,本來佔下風的是前N任男友,可是戲劇性的是,打完人後的顧潮聲,一邊笑一邊咳出了血,然後兩眼一黑轟然倒地,被人送進了醫院。
聽駱蔻蔻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駱蔻蔻是我結交的第一個同性朋友,初中時的某日,我們分別因遲到被罰到操場跑步。熊熊烈日下,駱蔻蔻在跑了半圈后,就拉着我來到學校外面的小賣部,請我吃了一根鹽水冰棒。
我和駱蔻蔻一見如故,很快就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拿駱蔻蔻的話來說就是乾柴烈火可以燎原直衝雲霄一發不可收拾,駱蔻蔻在文學上的造詣一直是我不敢恭維的,雖然,她自己渾然不覺,張口閉口就是一連串的成語。我曾想要阻止,只是這個念頭還沒說出口,就被她扼殺在搖籃里,她說:“紀桑夏,我又不像你,學啥精啥,這十幾年來就被我媽逼着背成了一本成語字典,這點東西你都不給我顯擺,我還要怎麼混啊。”
我惶恐地點頭,在心底默默感嘆起駱蔻蔻她媽的偉大。
所以,以我對駱蔻蔻的了解,顧潮聲頂多只是破了點皮劃了點小傷口流了點血。
可是當我看到顧潮聲時,心卻倏然收緊,我第一次見到人的臉可以白成這樣,緊閉的雙唇更是沒有一點血色,如果不是他的胸口有規律地起伏着,我真會以為躺在我面前的,是個死人。
我轉過頭小聲問駱蔻蔻:“他睡了多久了?”
“啊?從送進來到現在,差不多六個小時吧。”駱蔻蔻正饒有興緻地打量顧潮聲的睡顏,罪惡的手甚至還朝他的胸口伸了過去,“我估摸着,這小子外表是假象,鐵定是內傷。”
我一掌拍掉她的手:“去你的,我看是你武俠片中毒太深。”
“哎,我好歹也是個學醫的,專業的!”駱蔻蔻不滿地控訴。
我呵呵地笑了兩聲,駱蔻蔻的確是學醫的,獸醫。兩年來,慘死在她手下的小白鼠小白兔不計其數,我曾想過勸她換個專業,但是轉念一想,好強如她,若是遭到別人的質疑,指不定就叫她繼父出錢給她換到醫學院去了。
我想,這也是即使駱蔻蔻每年補考的科目有一長串,獸醫學院也不開除她的原因,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估計是我和駱蔻蔻聲音過大,一直沉睡的顧潮聲竟醒了過來,清亮的眼睛眨巴了下,對我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你來啦。”語罷,便直起身子親昵地挽住我的胳膊。
我盯着他浮腫的臉沒說話,駱蔻蔻見狀,借口有事離開了病房,臨行前還朝我曖昧地挑挑眉。門剛關上,顧潮聲立馬整個人從被子裏鑽出來,雙手揪着耳朵,可憐兮兮地說:“桑夏,我下次再也不打架了。”
那副小媳婦樣瞬間澆熄了我一肚子的火,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於他,我從來就是這樣毫無辦法,只得板起臉零零碎碎地數落他幾句,直到值班的護士來詢問我是要離開還是留下過夜。
“留下!留下!”
還沒等我回答,顧潮聲就嚷嚷起來,腆着臉對我說:“桑夏,我很不舒服,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顧潮聲的臉色要比方才蒼白許多,我突然不放心起來,便應允了他。
顧潮聲欣喜地拉着我的手躺下來,又和我嘰嘰喳喳地聊起來,言語中明顯透露着深深的疲憊。我打斷他,問:“你不是不舒服嗎?早點睡吧。”
他怔了怔,眼裏的光黯了下去,聲如蚊蚋:“我怕我睡著了,就醒不過來了。”
我呸了聲,伸手就去戳他腦門:“說什麼胡話呢,放心睡,明早有我叫你。”
顧潮聲點點頭,乖巧地閉上眼。沒多久,偌大的病房裏就只剩下他淺淺的鼾聲。我走到陽台,推開窗戶,點燃一支煙,邊吸邊回頭看他。
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就像是一個謎,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我混亂不堪的生命里,除了他的名字年齡,以及每個月都會消失一個星期,其他的我一無所知。
更讓人猜不透的是,對於他,我始終都有種強烈的熟悉感。
而當我把這樣的感覺告訴駱蔻蔻時,她笑了半天,最後總結出“我和顧潮聲,在上輩子有一場孽緣”純屬扯淡的結論。
那段時間的駱蔻蔻正沉迷於一部關於前世今生的紀實片中不可自拔,甚至每晚都聽着催眠大師的錄音入睡,企圖探知自己的前世之旅。
我卻不以為然,因為比起這些,我更願意相信,顧潮聲或許曾出現在我空白的八年裏。
003
——你的記憶是從哪刻開始?
是還掛着鼻涕時上躥下跳的樣子?還是偷偷打碎了媽媽心愛的水晶盒?不管怎樣,十三億人就有十三億個不同的答案。
我的記憶,始於八歲那年,我在嘈雜的病房裏醒來,懵懂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腦海里和窗外紛揚落下的雪一樣,一片空白。“我是你媽媽,他是你爸爸。”女人指着坐在窗前抽煙的男人這樣告訴我。
媽媽?爸爸?我的腦中自動搜尋起有關這兩個詞的畫面,卻一點也記不起。我捂着隱隱作痛的頭,哭着把這樣的恐懼告訴母親,她只是淡淡地說:“記得和記不得又有什麼要緊,總有一天會忘記的。”
父母從不喜歡我問過去的事,所以我想,或許掩下自己強大的好奇心,他們就會多喜歡我一點吧。八歲,是個尚且懵懂的年紀,獨獨對愛有種強烈的渴望。
可是,從搬到安寧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與其他小孩是不同的。別說父親不會像小寶他爸那樣給騎大馬,母親不會給我織半條圍巾,就連最普通的微笑,他們,都不願給我。
時至今日,年少的記憶已然模糊,可想到那些獨自行走的日子時,我還是會感到徹骨的寒冷。
我掐滅了煙,抱緊了自己。
夜,彷彿更涼了些。
我就這樣靠在陽台抽了一夜的煙,天亮的時候在顧潮聲的堅持下給他辦了出院手續,目送着他坐到出租車上,才返回宿舍,一沾到枕頭,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我做了許多關於安寧巷的夢。
我又夢見了八歲那年的夏天,彼時的我正坐在高高的槐樹上捉知了,橘色的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矩形,在微微掠起的風中發出燥熱的氣息。
那隻我注意好久的亮殼知了在我接近的剎那,突然飛起,我驚呼一聲,順着它飛行的弧度望去,眼睜睜地看着它撞在一個少年的白襯衫上。
他怔了下,撿起被撞暈的知了,抬頭的瞬間,目光同我的撞在一起。他沒有像安寧巷的其他人一樣,看我的眼中總帶着嫌惡與同情。我的心口陡然滋生出暖暖的熱流,於是,我竭力朝他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
可是,他卻淡淡移開了目光,帶着有些傲嬌的表情牽着身旁老人的手路過我棲身的槐樹,隨手把知了放在樹下的石桌上。
我的笑僵在臉上,盯着他逐漸消失的背影難過了許久。
夢境的最後,我從樹上跳下來想去追上他,不想,原來的水泥地面變成了冰冷的湖水,他站在岸邊冷冷看我,我拚命掙扎呼救,直至驚醒。
“做噩夢了?”
我傻瞪着面前的駱蔻蔻半晌,才緩過神來。初春的風從敞開的窗外徐徐吹來,臉上突然傳來一陣不自然的冰涼。我慌忙搖了搖頭,轉身跑進了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盯着鏡子裏滿臉潮濕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氣。
從衛生間出來時,我已換上了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假裝沒有注意到駱蔻蔻探究的目光,拿出手機和她討論今天約會的對象。
“我算是認識到了,找男朋友一定不能找學歷史的,各個都是唐僧,喏,這個藝術系的就不錯,說不定還會唱兩句二人轉呢,多喜慶啊,就他了……”我兀自說的開心,手已經按捺不住地準備按下撥號鍵。
“夢見宋楚予了。”駱蔻蔻開口,語氣平靜的像在述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的動作倏然僵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紀桑夏,你也就這點出息,以前這樣,現在和他離了十萬八千里還是這樣。”駱蔻蔻越說越有氣,索性大步走了出去,丟下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宿舍里對着已經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發愣。
三年了。
即使我和駱蔻蔻從不談起他,避免想起他,他卻還是像個夢魘,糾纏於我每個夢境中,不得安生。
宋楚予。這三個字,是我心底永遠不可觸碰的傷口,因為溫暖,所以不能癒合。
004
顧潮聲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和躲雨時新結識的帥哥在甜品店裏眉來眼去,他底氣十足地在電話那頭嚷嚷:“紀桑夏,你在哪兒呢?”
我總不能實打實地告訴他我在和別人打情罵俏吧,於是裝模作樣的捏着嗓子說:“上課呢,等下課了我打給你……”
“騙子!”話還沒說完,顧潮聲的嗓門立刻放大了十幾倍,炸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我揉着耳朵抬頭,就看見顧潮聲站在我對面的玻璃落地窗外瞪着我,眼睛和駱蔻蔻經常帶回來做實驗的小兔子一樣,紅通通的。
傾盆的大雨打在他的身上,讓本來就瘦弱的他顯得更加單薄,好像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我愣了幾秒,旋即一個箭步衝出去拉住他就走,默默在心底哀悼了下夭折的艷遇。古有云:帥哥誠可貴,生命價更高。以顧潮聲這衝動的性子,再擱這待下去,指不定他又會上演一幕中國功夫。
還沒走幾步,顧潮聲就猛地甩開我的手義憤填膺地說:“紀桑夏,你怎麼就這麼作踐自己!”
我冷笑着看他,一手搭在他肩上,說:“我怎麼作踐自己關你屁事?還是你也想和他們一樣,和我牽手接吻搞曖昧?”
顧潮聲躲開我的手,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咬着牙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突然有些自責,我說的話會不會太重了些。
我拍拍他的肩:“回去吧。”
“不是這樣的……”
轉身的時候卻被顧潮聲一把抓住,我回頭看他,他蒼白的臉上寫滿倔強,眼裏帶着我讀不懂的痛楚,一字一頓地說:“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有那麼一瞬間,我彷彿隔着重重時光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是和顧潮聲現在這樣,有着柔軟的內心,信奉“他好,我就好”這樣的話。只是那些,到頭來卻成為我最致命的傷。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掙開他的手,抬手招了輛出租車,一頭扎了進去。
“T大南校區。”我一邊向司機大叔報出地名一邊抹去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的液體。
司機大叔透過後視鏡打量我,意味深長地說:“小姑娘,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
我說:“大叔你真愛說笑,人家都叫我伐木員呢,大興安嶺我都光顧過了,下一個目標是征服亞馬遜雨林。”
司機大叔的臉明顯黑了黑,手一晃,把車開得飛快,很顯然,他一定不會覺得我是個好姑娘,所以,原本半個小時的路程,他只用了十五分鐘就到了目的地,然後在我風情萬種地目送下迅速消失。
回到宿舍,駱蔻蔻正在上網,一看見我,立馬合上筆記本。我眯着眼湊近她:“你剛在看什麼?”
“沒、沒什麼?”駱蔻蔻呵呵地笑,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
“是嗎?”我懷疑地看她便秘一樣的臉,每次駱蔻蔻出現這樣的表情,就是在糾結要不要告訴我某件事。
就像初二那年,我們還是不諳世事的小蘿莉,對女性生理知識的了解屈指可數。駱蔻蔻第一次來月經時,正好在上政治課,她就帶着這樣便秘的表情看了我半節課,就在我忍不住要衝到廁所看看我的臉上是不是有什麼髒東西的時候,她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吼一聲:“媽的,我流血了!”
政治老師是個剛畢業的實習小夥子,那天是他第一次以老師的身份站在講台上,短暫的沉默后,他紅着臉脫下自己的外套圍到駱蔻蔻腰上,拉着駱蔻蔻走了出去。十五分鐘后,駱蔻蔻一臉鐵青地回到座位上,任憑我如何詢問,她打死都不說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得知真相的我,固執地認為,那個政治老師之所以在實習考核通過後還毅然決然選擇離開,完全是因為駱蔻蔻帶給他的陰影。
如我所料,半夜我睡得正香時,駱蔻蔻突然搖醒了我,丟出句可以媲美原子彈的爆炸性的話:“宋楚予要來了。”
我還處於混沌狀態的腦子在短暫的怔仲后清晰了起來,下一秒,我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胡亂往包里塞了幾件衣服,奪門而出。動作之快,連駱蔻蔻都沒反應過來,等她意識到我跑路了后,只來得及站在陽台上中氣十足地對我霹靂俠一般矯捷的背影大吼一聲:“紀桑夏,我操你大爺!”
就這樣,我紀桑夏,唯一一次被全校大範圍的討論,是因為我大爺被操了。
005
宋楚予是誰?
淺顯點來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若說得深刻點,他為我頭破血流,我為他生不如死。
我一直以為他是這世上最懂我的人,甚至,在他如大力神附體般狠狠地把我扇進湖裏,在我撲騰着泅水時絕塵而去,我依舊將他的話當做唯一的信仰。他說:“紀桑夏,你讓我覺得臟,我不想再看見你。”我便灰溜溜地滾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把自己變得更臟,在無數個不眠夜,揪着一顆冰涼的心,想他想得找不着北。
雖然我從小沐浴在冷暴力的陽光下,但我本不是一個自虐的人。所以,我便立誓忘記他。
忘記一個人最快的方法是什麼?十個人中有九個人會回答,開始另一段愛情。駱蔻蔻常說這是個傻逼才用的方法,而我更是被她視為傻逼中的戰鬥機,因為人家好歹也是在一起過,而我僅僅只是單戀了宋楚予十年,本質上根本不符合條件,所以比起“開始另一段愛情”這個方法,她由衷認為我還是站在馬路上認準一輛車撞上去,走奈何橋的時候多喝幾碗孟婆湯比較靠譜。
我婉轉表示這個方法太過血腥,不符合我安詳老死的夢想。駱蔻蔻甩給我一記白眼后,又給我分析,據權威數據表示,百分之七十的人在撞車後會死亡,百分之十五會殘廢,百分之十變成植物人,百分之五會失憶。我覺得她純屬扯淡,從小到大我沒中過半毛錢東西,所以根本不可能會有幸成為那百分之五中的一員。
於是,在經過慎重地考慮后,我決定好死不如歹活,說不定還會瞎貓撞上死老鼠,遇見一個不那麼愛的人,結婚生子,在兩鬢斑白的時候,和我的孫子或孫女說年輕時的凄美愛情。
我太清楚自己若是在這個時候見到宋楚予,那些好不容易築起來的決心,頃刻間便會潰不成軍。
所以,我選擇了三十六計里的番外計,落荒而逃。
我抱着行李在路邊攔車,那些原本正常時速的車在快靠近我時總會加大馬力呼嘯而過。此時正是半夜兩點,我又只穿了睡衣,在這樣一個什麼狗血事件都有可能發生的時代,換做是我也不會隨便把車停下來。
春寒料峭從來都和冬天不相上下,沒多久,我已經凍得牙齒直打顫了,再這麼下去,我恐怕真要去奈何橋走一遭了。我一邊跺着腳做高抬腿一邊給明天報紙的頭條想標題,“T大女生凍死於校門口,疑似為情自殺”,我越想越覺得憋屈,索性往馬路上一跳,張開雙手,呈大字型的蹦躂。
這一招果然有效,一輛車打着警示燈在快貼到我身上時及時剎住了車,我想都沒想,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說:“師傅,對不起了,我真有急事,麻煩你把我送去火車站。”
司機師傅沒有答話,沉默了片刻后,默默開起了車,還細心地開了車載空調。
我舒了口氣,一邊打量着真皮車墊,一邊規劃逃亡路線。我打算直接去雲南,然後南下大理,接着去麗江邂逅一段艷遇,如此便能耗掉半個月的時間,那時宋楚予應該走了吧,就這麼決定了。
“去雲南!”我喃喃地掏出手機給駱蔻蔻發短訊,還沒按下一個鍵,駕駛座上突然傳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
“嗯,我也覺得雲南不錯,夠遠,夠乾淨,適合拋屍。”
我握住手機的手一顫,我靠,我不會這麼倒霉,碰到那些變態殺手吧,我偷偷伸過頭,目光剛好撞上後視鏡里正饒有興味看着我的司機,狐狸一樣的丹鳳眼微微彎起,漂亮中透着狡黠。
而那張臉,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化成灰我都認得!
我一個九陰白骨爪對着那張桃花臉抓了過去,一邊抓一邊嚎:“我操你大爺的卓良!”
“你瘋了?!”卓良沒料到我會突然來這手,尤其是車還在高架上行駛的情況下,騰出一隻手拉着我的手往下扯,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力道之大,讓我嗷嗷地叫了起來。我氣極,索性整個人從後座撲了過去,對着他唯一握住方向盤的手就咬了上去。
一聲慘叫后,車子搖晃着撞上了護欄。
006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我僅僅為咬到卓良報了仇興奮了一秒,就欲哭無淚了,卓良的車在和護欄巨大的撞擊下,安全氣囊全部彈了出來,所以,我們兩個就維持着撞上護欄那刻的動作被卡在車裏,動彈不得。
卓良沉默了半晌,從牙縫裏蹦出三個字:“瘋女人!”
我的頭因為撞擊而貼在他的腹部,臉朝下,這個姿勢頗為尷尬,因為我得努力攀着他的手不讓自己的身體往下滑,雖是如此,我依舊死鴨子嘴硬地回了句:“誰叫你大半夜的裝變態嚇我。”
“你媽的自己跟土匪一樣上了我的車還好意思賊喊捉賊!紀桑夏,你行啊你,越來越不要臉了。”卓良把牙咬得咯吱作響,我相信,若不是此刻他動彈不得,他一定會揪着我的衣服把我整個提起來,丟出車外。
就在我尋思着該怎麼解釋我的土匪行為時,車窗突然響起敲擊聲,我看不到,只聽見標準的大叔音扯着嗓子說:“喂,不要擔心,我打了電話給交警了,他們馬上來。”
“謝謝你啊,大叔。”我嚎了聲。
大約過去了十分鐘,救護車和交警就趕來了,他們詢問了情況后,就拿起工具撬起了車門。
我的脖子因為懸空了太長時間,不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以示抗議,我不滿地嘟囔:“什麼破車,小撞一下就又彈氣囊又要撬車門的。”
如果我能預知後面的事,我一定會見好就收,偏偏我這人有點人來瘋,別人越不和我計較,我就越得瑟,所以,在卓良自認倒霉懶得搭理我后,我特有成就感地繼續說了起來:“所以我說嘛,要麼就不要開車,要開就開拖拉機,耐撞!”
“FUCK!”我的話剛落音,卓良咬牙切齒地動了動手,巧的是,我們敬愛的交警也在同一時刻撬開了車門,安全氣囊也瞬間消了下去,所以卓良被我枕着的手就輕而易舉地從我頭下抽了出去,絲毫沒有準備的我,轟地一下整個人趴了下去。
我清楚地感覺到卓良深深地倒抽了口氣,而原本混雜着機器聲人聲的環境也突然安靜了下來,沉寂了十幾秒后,空氣里響起了清脆的“咔嚓”聲,我一個激靈,掙扎着爬起來,邊抹嘴邊回頭,就傻了眼。
那個大叔不僅叫了警察救護車,還叫來了記者,此刻,他們正目瞪口呆外加一臉興奮地看着我和卓良。我在心底默默哀嚎了聲:“完了……”
半個小時后,我和卓良坐在醫院裏大眼瞪小眼。護士阿姨一邊給卓良處理手臂上的牙印一邊有感而發:“現在的年輕人喲,真是熱情如火,怎麼能在開車時還……”
“不是這樣的阿姨,我們是打架來着。”我連忙擺着手企圖辯解。沒想到護士阿姨卻朝我曖昧地笑了笑,說:“我懂,我也年輕過,只不過還是要注意下地點嘛。”
我整個人都風中凌亂了,拚命朝卓良甩白眼球。我想我上輩子不是他殺了我全家,就是我殺了他全家,以至於這輩子我們的氣場如此不合。
我和卓良在第二天就成為三姑六婆們八卦的對象,清遠日報用了整整一個版面來報道此事,專家教授還就此表達了下對社會現狀青少年成長性教育普及的擔憂。
我曾偷偷買過一份當期的報紙,報紙的首頁掛着碩大的標題——小情侶高架激情險送性命!!!後面還加了三個感嘆號,以示震驚。下面的照片上,我穿着睡衣趴在卓良兩腿之間,而卓良,則是瞪大了眼,一臉摸到屎的表情。這讓我飽受刺激,他憑什麼一副被強姦的樣子!受害的明明是我!我在心底無聲地吶喊。
後來駱蔻蔻為了羞辱我,還把那張照片剪了下來,掃描,放大,過塑,裱到了宿舍的牆上。那段時間常有其他宿舍的人慕名前來觀望,對我的敬仰猶如潮水滔滔不絕,就連宿管大媽都沖我豎起大拇指,感嘆:“江山代有才人出!”
007
卓良的車被拖到了修理廠,從醫院出來的我們只得改成了徒步。
趁卓良不注意,我踮着腳悄悄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還沒走幾步,就被人從後面揪住了衣領。
“你去哪?”
“我……尿急。”我嬉笑着回頭,對上一臉陰鶩的卓良。
“我們出來之前你剛上過廁所。”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實。
我語塞,瞪着他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話,無奈之下只能任由他拉着我走進路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屋。卓良打了通電話,給我叫了杯絲襪奶茶,就脫下自己的外套扔到我身上,然後自己靠着椅背閉起眼睛小憩。
我捧着杯子偷偷看他,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兩年,我離開得太狼狽,確切來說,是我有意想要躲開他,所以,趁着他為了手裏的案子忙得焦頭爛額時,躲到鄉下,等到他按計劃被他老爸支去美利堅后,才灰溜溜地跑到福川和駱蔻蔻會合。後來駱蔻蔻說,在我當鴕鳥的那段時間裏,為了逼問我的下落,卓良就差沒拿把槍指着她的頭了,可她為了朋友義氣愣是連屁都沒放一個。
對此我深信不疑,駱蔻蔻吃軟不吃硬,我是料定以卓良那“沒有事情能波動哥的情緒,但波動起來要你命”的性子,在駱蔻蔻那討不到半點便宜。但是我也知道,以卓良的本事要找到我根本不是件難事,卻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
我看得太過投入,沒有注意到卓良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眼,淡然地和我對視起來。
二十八歲的卓良,還是那麼好看,好看到隔了這麼久的時光我還是忍不住唏噓,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在心底偷偷靠了聲,埋怨上帝不公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他。
被這樣一張臉注視很難不心神蕩漾,我咽了咽口水,紅着臉咳了聲:“喂,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嗯?”他挑眉,笑道,“你猜。”
“猜你妹!”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他還是笑,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樣子,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車的喇叭聲,我循聲望過去,就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坐在黑色轎車內對我們招手。卓良拿過我的行李說:“走吧。”
我皺着眉跟在他身後,越來越覺得這背影熟悉,腦子裏恍然閃過一個畫面。
我靠,是他!我一拍大腿,跳起來對着他的頭就是一掌:“你大爺的卓良,你跟蹤我!”
“你又發什麼瘋!”卓良遭遇到我的突然襲擊頗為不滿,回頭狠狠拽住我的手,眼裏的光炙熱得可以殺死我。
就是這樣的目光!在和那個歷史系才子約會的咖啡廳里,難怪我那天總覺得自己的脊梁骨發涼呢。我又一想,他哪有這麼巧在半夜出現在我們學校門口,而且車門還沒上鎖,這些小細節此刻全清晰了起來。得,不用說了,八九不離十是駱蔻蔻那兔崽子出賣了我。
我氣不打一處來,猛地甩開他的手:“離我遠點,我不想和你有瓜葛。”說著,就撲過去和他搶起行李來,無奈雖然我一直是個很MAN的女人,但力氣和他相比,還是甩了幾條街。很快,不僅行李沒搶過來,還被他桎梏住了雙手,拖着我往車上走。
“快放開我!我弄死你我!”我一邊掙扎一邊被他丟進了車內,下一刻他也擠了進來,扯了扯領帶,目光深沉的看着我說:“紀桑夏,我有必要重新跟你申明下,我的耐性很有限,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釁。”他這麼一說,我立刻就噤了聲。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卓良他真的生氣了,見識過他發怒的樣子的人,絕對不會再想見第二次,偏偏我就是那個無數次挑戰他理智不怕死的那個人。
我嘟嘟囔囔地坐好,別過頭不去看他。
“嘖嘖,真激烈啊。”第三者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
“閉嘴!”我和卓良這時候倒默契起來,異口同聲,瞪向那個正回頭饒有興味地看着我們的司機。
他聳聳肩,在我們足以殺死人的目光下豎起食指在嘴前打了個叉叉,轉過頭髮動車子。
一路上,我都沒開口,默默聽着卓良和那個叫做司徒豫的司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那個司徒豫是個醫生,嘴裏張口閉口都是他的一個得了先天性心臟病的病人,我想那病人不是對他的職業生涯有着重大的影響,就是他的愛人。大約過去了二十分鐘,車子在一幢二層的小洋樓前停下,卓良首先下了車,開了門,見我沒有動靜,他走過來,彎下腰,沖車裏朝他直翻白眼的我笑得國色天香:“要我把你抱出來?”
“不必了!”我嗖地一下鑽出來,動作太快還撞到了頭,我摸摸鼻子,在司徒豫的嘲笑中憋屈地進了屋子。
門一關上,我立刻跑到沙發後面,瞪着卓良說:“我告訴你啊,你可別亂碰我,我不是隨便的人。”
他愣了愣,意識到我在說什麼后,目光掃了掃我的胸,發出一聲鄙視的哼哼,無聲地侮辱了我!
我怒了,一手環胸,一手拿起一個抱枕砸過去:“誰准你看我,我和你很熟嗎?!”
正在喝水的他把杯子一放,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曖昧地湊近我,鼻息就在我的頸邊:“要我用行動來提醒你,我們之間的關係有多深嗎?”
我恍惚了下,那一夜恥辱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還敢提!
“滾開!”我氣得發抖,一把推開他:“我這輩子唯一做錯的事,就是認識你。”
卓良的臉立馬凜了起來,他朝我走近一步,我便往後退一步,直到背貼到冰涼的牆上,沒有了退路,我才認命地昂起頭,努力鼓起勇氣直視他如潭水般幽深冰冷的眼。
他的臉貼着我的鼻尖停下,一字一句地說:“紀桑夏,從你招惹我那刻起,你就應該有所覺悟,你這輩子,除非我死,否則你永遠都別想和我扯開關係。”
我的心一緊,沉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