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Episode 50
新開導演終於對夕晴失去了耐心,他第一次對這位當紅女星發了脾氣,用詞毫不客氣,甚至稱得上有些尖刻,壓根不顧夕晴的老闆還在旁邊看着,就將這位享有“日劇女王”美譽的lme“一姐”罵得抬不起頭來,就算其他演職人員早就已經散場離開,片場只剩下導演、寶田社長與敦賀蓮,夕晴仍然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
似乎除了在美國剛開始跌跌撞撞着入行時,她已經久未遭受過這樣的斥責了。
又累又難堪,她真恨不得昏過去了事。
唯一支撐她的,也就只剩下那點可憐的尊嚴,叫她在這樣的責罵之下依然挺直腰背,倔強地抿緊嘴唇。
新開終於發泄夠了他的不滿。他對演員的挑剔在業內無人不知,夕晴在參演時就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然而直面他的怒火時仍然叫她身心俱疲。她一向是專業的,對事不對人,也明白為了追求片子的質量,身為導演要求嚴格也是理所應當,況且的確是自己表現不佳,但連日來精神的疲累已經耗光了她的心血,如今站在這裏也不過是憑着一股子自尊罷了,哪裏還有多餘的力氣維持理智?能控制着不還嘴已經是不易,心裏的不快當然多多少少表現了出來。
這一來,更加讓新開不悅。
還是看在等在一邊的寶田與敦賀蓮,一個是夕晴的老闆,一個是男友的份上,才咽下了即將脫口而出的批評,沖她揮了揮手。
一個簡單的動作,令夕晴的臉都白了。
她知道,這是這位導演對人感到失望甚至預備放棄她時的表現。
渾渾噩噩跟着敦賀蓮走出了片場,寶田社長早就不知哪裏去了,夕晴也沒精力想那麼多,一關上車門,她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癱倒在車座上,連安全帶都顧不上系。
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叫囂着疲憊與絕望,鋪天蓋地的失落擠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少女時代,備受寵愛的名嘉不知天高地厚,理所當然地認為只要她想要,這個世界上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在美國改頭換面重新開始的夕晴經歷過失敗,也獲得過成功,所以她也一直以為,她不會被打敗,至少不會失去信心。
但是現在,夕晴空洞而茫然地盯着保時捷黑色的車頂,腦海中想到的卻是父親躺在病床上那張蠟黃的臉。
以及新開誠士怒吼着的責罵。
她虛弱地動了動手指,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不行?”良久,夕晴才低低地出聲,與其說是問敦賀蓮,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她的臉隱在車廂半暗的光中,眼中的迷茫擴散到整張臉上。
敦賀蓮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張了張嘴,默默地看着夕晴。他想安慰她,但他知道,對於夕晴來說,任何安慰的話語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於是他沒有說話,從旁邊探過手來,握住了夕晴冰冷的手指。
慘淡的苦笑從美麗的嘴角流出來,夕晴費力地抬起另外一隻手,將手臂搭在眼睛上,深深地呼了口氣,末了,敦賀蓮清楚地聽見了不可抑制的顫抖。
“也許,我再也演不了戲了。”夕晴哽咽着說。
敦賀蓮從未想到,這件事對夕晴的打擊如此之大,甚至讓她懷疑起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他悚然變色,瞪大了眼睛近乎震驚地盯着夕晴,卻只看見她平靜的嘴角。
“我以為付出終歸能有回報,以為我重新開始生活,總會獲得新的人生。”她似乎已經走出了失敗帶來的打擊重新變得平靜,但這種蘊含著絕望的冷靜卻讓敦賀蓮心驚膽戰,“我一直都懷抱着希望,明確地知道我的努力在一點點為我贏得財富和籌碼,但現在我明白了,總有些事,我是辦不到的。”
如果她還是鶴崗名嘉,她不會有機會知道這個道理,她也許會在生命的最後都仍然堅定地認為,這一輩子,沒有什麼是她想要而不能屬於她的。她將永遠飛揚跋扈,永遠刁蠻任性,這固然很幼稚,但她卻能生活在父母為她鑄就的伊甸園裏,到死都不會有人比她更幸福。
那樣的話,高城孝對她的不喜,也許就會變成她人生最大的挫折,她也許仍然會難過,但她還能擁有更多其他的。
至少,她不用連見一見父親,都如同做賊,連擺脫過去帶來的陰影,都無能為力。
耳垂上涼涼的,夕晴才知道自己是哭了。
成串的淚從緊閉的眼角湧出來,沿着太陽穴,打濕了圓潤的耳垂,冷冰冰、黏膩膩的,她的淚流得很兇,呼吸卻異常平穩,嘴角平靜得如同與身體分離。恍惚中,夕晴想,自己最後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了?三年前?五年前?這麼想着,她才恍然意識到,其實她並不愛哭。
從前她是驕傲的,得不到,就伸手搶,搶也搶不到,她便不再稀罕,哭在她看來是軟弱的表現,只有無能的膽小鬼才會流眼淚。
父親下獄,母親自殺,祖父戴着慈悲的面具榨取她身為女孩子唯一的價值,昔日信任的長輩露出和藹背後尖利的獠牙,她沒有哭;改名換姓,遠渡重洋,天之驕女失了象牙塔,在摸索的路上跌跌撞撞,漂亮的黑髮黑眸成為惡劣的白種人輕蔑的借口,她也沒有哭。
如今,她終於意識到,她不是上帝的寵兒,只是命運的玩物,從前被認為最無用懦弱的“認命”兩個字,變成了她唯一能做的選擇,她想,還堅持什麼呢?
希望的風箏墜了下來,如山的疲憊壓垮了夕晴最後一根堅韌的神經。
她不能不哭。
就算沒有看見,敦賀蓮也知道,夕晴在流淚。這是一種類似第六感的直覺,他並沒有什麼根據,甚至夕晴連呼吸的頻率似乎都沒有改變,但敦賀蓮就是肯定地知道。
不是小時候看到京子哭便出借寶石逗她開心那樣的念頭,這一次,敦賀蓮甚至都沒想要怎樣才能讓夕晴笑出來。他唯一的感覺就是憤怒。
她這麼美好,這麼辛苦,這麼堅韌而倔強,他們憑什麼讓她難過呢?他想。
於是他擁抱了她,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將她壓進自己的胸膛,說,你還有我。
敦賀蓮不知道夕晴是否明白了他這句話的含義,話說出口其實他就後悔了。現在的夕晴不會信任任何人,她甚至對自己都喪失了信心,更不用說提起風花雪月的念頭,敦賀蓮生怕自己一時衝動說了那樣的話反倒將對方遠遠推開。
幸好似乎夕晴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安靜地讓他抱着,像是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儘管那含義明顯得振聾發聵,但這樣的發展無疑讓敦賀蓮鬆了口氣。
雖然緊隨而來的,就是對夕晴不解風情的懊惱。
不過相比在這種不合適的情況下被自我保護欲過強的夕晴拒絕和疏遠,敦賀蓮還是願意選擇眼下的結局。
他們在黑暗的車廂里擁抱了十幾分鐘,這個姿勢發生在狹窄的空間裏令人十分不舒服,等到夕晴終於平靜下來時,兩人都不免覺得身體僵硬,似乎連骨骼都開始叫囂着疼痛了一般。
這段時間,以該隱希爾的身份生活,敦賀蓮的頭髮便染回了原本的金色,只在上其他通告時才戴上褐色的假髮恢復成公眾熟悉的模樣,在昏暗的、只有兩人獨處的車廂里,他摘掉了假髮,露出了金燦燦的髮絲,這顏色是夕晴極為熟悉的。
她看着他,昏暗的光線中依稀勾勒出他的輪廓,竟像是真的回到了在美國的時光。
於是,在低沉的引擎轟鳴聲中,夕晴睡著了。她太累、撐得太久了,短暫的發泄之後,疲憊感再也無法承受。
敦賀蓮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汽車開進地下車庫,敦賀蓮拔下鑰匙,夕晴便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睛。她睡眠一向輕,饒是累得狠了,也沒有陷入沉睡。
等待電梯上升的空隙,敦賀蓮並沒有提今天令夕晴覺得尷尬的任何一件事,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她在片場的難堪和在車廂里的軟弱,一頭耀眼的金髮生機勃勃。
他說,他可能猜到了寄快遞的人選。
當年生活在父親的光環下,敦賀蓮的心情是壓抑的,他曾經叛逆桀驁,打架、飆車、抽煙、酗酒。他的朋友rick勸過他,但他走不出心裏的怪圈。桀驁不馴的他沒想過自己的任性會給周圍人帶來多少麻煩,rick就像個寬容的大哥一樣包容着他,直到他又一次酣暢淋漓地打了架,被實在看不下去的rick痛罵一頓,氣頭上的敦賀蓮猶自不服氣,卻失手將對方推到了馬路上,被深夜活躍的暴走族當場撞飛,立時斃命。
rick的女友目睹了這場悲劇的全過程。她抱着rick漸漸冰冷的身體歇斯底里咒罵敦賀蓮是“殺人兇手”。後來他來到日本,改頭換面重新開始,這段黑色的經過被他深深埋葬在心底,除了寶田社長無人知道。
“既然會寄來這樣的快遞,想必是rick的女友maria。”他這樣對夕晴說著,冷靜得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