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6

第二百三十一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6

柯茲尼雪夫來到波克羅夫村的那一天,是列文最苦惱的日子之一。

這是農活兒最忙的時候,這時候所有的農民在勞動中表現出非凡的忘我精神,這在任何其他生活領域都是沒有的。如果表現這種精神的人自己將這種精神看得了不起,如果不是年年如此,如果這種努力的成果不是如此簡單的話,那這種精神會得到極高評價的。

收割黑麥和燕麥、裝運、割草、翻耕休閑地、脫粒、播種冬小麥——這一切似乎又簡單又平常;可是,要想及時把這一切做好,所有鄉下人,從老到小,就得不停地幹上三四個星期,天天比平時多干幾倍的活兒,但只喝點兒克瓦斯,吃點兒大蔥和黑麵包,夜夜打場和裝運,每夜睡覺不超過兩三小時。全俄國年年都是如此。

列文因為一生大部分時間在鄉下度過,同農民關係又極其密切,所以在農忙時間裏總覺得農民這種普遍的昂揚情緒感染着他。

一大早他就騎馬去看先播種的黑麥,又去看正在裝運堆垛的燕麥,在妻子和姨姐起身前趕回家之後,和她們一起喝過咖啡,就又步行到村子裏去,那裏新安裝的打穀機準備打穀留種了。

這一整天,列文不管是和管家、庄稼人說話的時候,還是在家裏和妻子、陶麗、她的孩子們以及和岳父說話的時候,心裏老是想着近來除了農事之外他最關心的問題,而且在各方面為自己的問題尋找答案:“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這是在哪兒?我為什麼在這兒?”

新搭的谷棚是用剝了皮的新鮮白楊做梁,榛樹釘在上面做桁條,榛樹還帶着芳香的樹葉,用麥秸蓋頂。列文站在新谷棚的陰涼里,時而透過敞開的大門裏旋轉飛舞着的又干又苦的糠屑,望着驕陽照耀下的打穀場上的青草和剛從棚子裏抱出去的新鮮麥秸,時而望着啁啾叫着飛到檐下,又扑打着翅膀在門洞裏停下來的花斑頭、白胸脯的燕子,時而望着在灰塵飛揚的幽暗谷棚里忙活着的人們,頭腦里出現了種種奇怪的念頭。

“這都是為什麼呀?”他想道,“為什麼我站在這兒,讓他們幹活兒?他們為什麼都這樣忙活,拚命在我面前表示自己很賣力呢?我熟識的瑪特廖娜老婆子為什麼這樣起勁兒呀?(那一次失火,一根大梁落到她身上,我給她治過傷。)”他望着那個瘦瘦的老婆子在高低不平的干硬的打穀場上緊張地捯動着曬得黑黑的光腿,耙着麥子,想道:“當時她的傷是好了,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再過十年,她就會入土了,也就什麼都完了。就連那個穿紅裙子、那樣乾淨利索地簸麥子的漂亮姑娘也會完的,也會把她埋葬的。”“就連那匹花斑騸馬也很快就要完了,”他望着那馬肚子一起一伏、張大鼻孔急促地喘着氣的老馬,踩着在蹄下不停轉動的傾斜的輪子,想道,“也會把它埋葬的。還有那個打穀機上的菲多爾,鬈曲的大鬍子上落滿糠灰,襯衫破得露出白肩膀,他也會被埋葬的。可是他還在解麥捆,指手畫腳,吆喝婆娘們,動作麻利地調整飛輪上的皮帶。尤其是,不光是他們,我也會被埋葬,什麼也不會剩下的。這都是為什麼呀?”

他這樣想着,同時也看著錶,好算出一個鐘頭能打多少麥子。這一點他要知道,也好定出一天的工作定額。

“已經快一個鐘頭了,才開始打第三堆。”列文想道。於是他走到送料的菲多爾跟前,用壓倒機器轟隆聲的大嗓門兒告訴他,要他每次往裏面少放一點兒。

“你放得太多了,菲多爾!瞧,都堵住了,所以打得不快。要放均勻!”

菲多爾那汗津津的臉上沾了一層灰,一張臉黑乎乎的。他大聲答應了一句,但做起來還是不像列文所希望的那樣。

列文走到鼓輪前,把菲多爾推開,親自動手把麥束往裏送。

他差不多一直干到庄稼人吃午飯的時候,才和菲多爾一起走出谷棚,走到打穀場上堆得整整齊齊的一垛留種的黑麥跟前站住,很起勁兒地聊起來。

菲多爾是很遠的一個村子裏的,列文以前就是把那個村子的土地租給庄稼人合夥耕種的。現在他把那裏的土地租給一個管院子的了。

列文和菲多爾談起那片地,並且問他,同村的那個富裕而善良的普拉東明年會不會租種那片地。

“地租太貴,普拉東付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菲多爾一面從汗淋淋的懷裏往外掏麥穗,一面回答說。

“那麼基里洛夫怎麼付得起呢?”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米久哈那傢伙(菲多爾這樣鄙稱管院子的基里洛夫)怎麼會付不起呢!那傢伙就會壓榨別人,自己撈便宜。他對庄稼人是不會憐憫的。普拉東大叔會剝人的皮嗎?誰要拖欠,就讓誰拖欠。他從來不催討。人和人不同呀。”

“那他為什麼讓拖欠呢?”

“就是說嘛,人和人不一樣呀。有的人只是為自己活着,比如米久哈那傢伙,只是為了填滿他的大肚子,普拉東大叔卻是一個忠厚的老頭子。他是為靈魂活着。時刻記着上帝。”

“怎樣記着上帝?怎樣為靈魂活着呢?”列文幾乎叫起來。

“大家都知道應該怎樣,就是堂堂正正地做人,照上帝說的做人。人有各種各樣的嘛。就拿您來說吧,您也不會欺負人的……”

“是啊,是啊,再見吧!”列文激動得喘着粗氣說。於是他轉過身去,拿起手杖,很快地朝家裏走去。他一聽到菲多爾說普拉東為靈魂活着,堂堂正正地做人,照上帝說的做人,許多模糊不清但十分重要的念頭就好像衝破閘門,一齊涌了出來,湧向一個目標,在他頭腦里盤旋起來,並且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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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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