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1
柯茲尼雪夫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莫斯科,所以沒有打電報叫弟弟接他。當柯茲尼雪夫和卡塔瓦索夫坐着在車站上雇的四輪馬車,像黑人一樣滿面風塵地於中午十二點來到波克羅夫莊園的大門前時,列文不在家裏。吉娣正和父親、姐姐坐在陽台上,一認出大伯,就跑下去迎接他。
“您怎麼都不通知一下啊?”她說著,伸出手給柯茲尼雪夫,並且把額頭湊過去讓他吻。
“我們順利到達,就沒有驚動你們。”柯茲尼雪夫回答說,“我一身灰土,真不敢碰你。我一直很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脫身。你們倒還是老樣子,”他笑嘻嘻地說,“依然避開潮流,在幽靜的港灣里享清福。你看,我們的朋友菲多爾·瓦西雷奇到底也來了。”
“我並不是黑人,等我洗乾淨了,還是會像一個人的。”卡塔瓦索夫用他慣用的戲謔口吻說著,齜着一嘴因為臉黑顯得特別潔白光亮的牙齒笑着,伸出手來。
“柯斯加一定會非常高興。他到村子裏去了,也該回來了。”
“還在忙農事呢。真是在幽靜的港灣里呀。”卡塔瓦索夫說,“可我們在城市裏,除了塞爾維亞戰爭,什麼也看不到。哦,我這位朋友是怎樣看的呢?一定有些與眾不同吧?”
“他嗎?也沒什麼,和大家一樣。”吉娣有些發窘地看着柯茲尼雪夫,回答說,“我這就叫人去找他。爸爸現在住在我們這兒。他剛從國外回來。”
吉娣派過人去找列文,又叫僕人帶兩位滿面風塵的客人去梳洗,把一位帶到書房裏,一位帶到陶麗的大房間裏,又吩咐過為客人備飯,就充分利用她在懷孕期間一度被剝奪了的動作迅速的權利,跑到陽台上。
“謝爾蓋·伊凡諾維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來了。”她說。
“哎呀,大熱天裏,真難為了!”老公爵說。
“不,爸爸,他這人挺好,柯斯加也很喜歡他呢。”吉娣發現父親臉上有嘲笑的神氣,就微微笑着,似乎帶點兒懇求意味說。
“我沒什麼呀。”
“你去照應照應他們吧,好姐姐。”吉娣對陶麗說,“他們在車站見到司基瓦了,他身體很好。我要去看看米佳。真糟糕,吃過茶點以後還沒有餵過他呢。他現在醒了,一定在哭呢。”她覺得乳房發脹,就快步朝孩子房裏走去。
確實,她不是猜到(她和嬰兒在生理上的聯繫還沒有斷),而是憑自己的乳房發脹確切地知道他餓了。
她知道,她還沒有去孩子的房間之前,他就哭了。果然他在哭。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加快了腳步。可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越響。他的聲音是好聽的、正常的,但那是飢餓的、焦急的聲音。
“哭了很久了嗎?保姆,很久了嗎?”吉娣急急忙忙地說著,坐到椅子上準備餵奶,“快把他抱給我。唉,保姆,你磨蹭什麼呀,帽子等會兒再系好啦!”
孩子因為餓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可是不行呀,少夫人,”差不多一直在孩子房間裏的阿加菲雅說,“總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呀。噢哈,噢哈!”她哄着孩子,不理睬做母親的。
保姆把孩子抱給母親。阿加菲雅帶着一張慈祥的笑臉跟着走過來。
“他認得人,認得人呢。一點兒不假,卡捷琳娜·亞力山大羅芙娜,他認得我哩!”阿加菲雅的聲音比孩子的聲音還大。
可是吉娣沒有聽她的。吉娣也和孩子一樣,越來越焦急了。
因為焦急,老半天沒有喂上奶。孩子含不着奶頭,生氣了。
在一陣拚命哭叫和抽搭之後,終於含到了奶頭,母親和孩子同時安定下來,不作聲了。
“哎呀,可憐的寶寶渾身汗淋淋的了。”吉娣撫摩着孩子,小聲說。“您怎麼知道他會認人呢?”她問道,一面瞅着孩子那一雙她覺得從小帽子底下調皮地望着她的小眼睛,瞅着那一鼓一鼓的腮幫子和那在空中畫著圓圈的粉紅色小手。
“不可能!要是能認得人的話,那他會認得我的。”因為阿加菲雅說確實認得,吉娣就又這樣說,可是她也笑了。
她笑,是因為,雖然她說他不可能認識人,但是她心裏知道,他不僅認得阿加菲雅,而且什麼都認得,什麼都懂得,而且還知道和懂得許許多多別人都不知道的事,就連她這個做母親的,也是虧了他才知道和懂得許多事情的。在阿加菲雅和保姆眼裏,在外公,甚至在父親眼裏,米佳只是一個需要在物質方面進行照顧的活物;但在母親眼裏,他早就是一個有精神生活的人,她和他精神上的交流由來已久了。
“等他醒來,說不定您會親自看到的。我這麼一來,他就高興得一個勁兒地笑呢,真是好寶寶。一個勁兒地笑,就像晴天的太陽。”阿加菲雅說。
“噢,好的,好的,那咱們等會兒看看吧。”吉娣小聲說,“現在您去吧。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