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安娜·卡列尼娜.下》(94)
“哦,又是她!我又全明白了。”馬車一走動,搖搖晃晃地在石子馬路上發出轆轆的聲音,一個接一個的感觸就湧上心頭,她在心裏說。
“哦,我剛才那樣頂真地想着的是什麼呀?”她竭力回想着,“是理髮師邱濟金吧?不,不是。對了,想的是雅什文說的話:‘人與人之間的唯一關係,是生存競爭和仇恨。’哼,你們跑出去沒什麼意思,”她在心裏對一夥坐馬車到城外遊玩的人說,“你們帶着狗出去,也沒有用。你們擺脫不了煩惱。”她隨着彼得轉身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一個喝得半死不活的工人,搖晃着腦袋,正被一個警察帶着往什麼地方去。“這人倒是不錯,”她想道,“我和伏倫斯基伯爵就都沒有找到這種樂趣,雖然很希望有這種事。”於是安娜第一次用她那明察一切的明亮眼光去觀察她和他的關係,這在以前她是不肯去想的。“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麼呢?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虛榮心的滿足。”她想起他們結合的初期他說的那些話和他那種像馴順的獵狗似的表情。現在一切都證實了她的看法。“是的,他是因為虛榮心得到滿足感到得意。當然,也有愛情,但多半是勝利的自豪感。他因為我感到很榮耀。現在這都過去了。沒有什麼榮耀的了。不是榮耀,倒是恥辱了。他能從我身上得到的,都得到了,現在他用不着我了。他把我當累贅,卻又盡量裝作不是忘恩負義。昨天他說走了嘴,說是為了不走回頭路,就要離婚和結婚。他愛我,可是怎麼愛法兒呢?味道沒有了[1]……這人想出風頭哩,多麼神氣呀。”她望着一個臉色紅紅的、騎着一匹好馬的店員,想道。“是的,他覺得我已經沒有那種味道了。如果我離開他走掉,他會打心眼兒里高興的。”
這不是猜測,這是她那明澈的眼光看透人生意義和人與人關係之後,清清楚楚看到的。
“我的愛情越來越熱,越來越希望愛情專有,他卻越來越冷,所以我們相離越來越遠,”她繼續想道,“而且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也越來越要求他把全部心思放在我身上。他卻越來越想離開我。我們在結合之前是往一塊兒走的,後來就一個勁兒地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了。而且這是無法改變的。他說我無緣無故嫉妒,我也說我無緣無故嫉妒,但這不是事實。我不是嫉妒,是我不滿足。不過……”她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個想法,使她激動得張大了嘴,並且在馬車裏挪動了一下位子。“假如我做別的什麼,而不是死心眼兒做他一個人的情婦,那就好了;可是我不能也不願意做別的什麼呀。我就因為有這種願望引起他的反感,他也因此引起我的憤恨,而且這不能不是這樣。難道我不知道他不會欺騙我,他對索羅金娜小姐無意,他不愛吉娣,不會對我變心嗎?這一切我全知道,但我並不因為這樣就輕鬆些。如果他不愛我,而是出於責任感對我好,對我溫存,卻沒有我所渴望的愛情,那這比仇恨還要壞一千倍!這是地獄!然而就是這麼回事。他早就不愛我了。愛情一結束,仇恨就開始了……這些街道我完全不認識了。一座座山,全是房子,房子……房子裏全是人,都是人……有多少人呀,簡直沒有數,都是互相仇恨的。哦,讓我想想,為了能幸福,我希望什麼來着?就是我能離婚,卡列寧把謝遼沙讓給我,我和伏倫斯基結婚。”她一想起有關卡列寧的事,立刻分外真切地想像出他這個人,就好像真人出現在她面前,那溫順、無生氣、無神的眼睛,那白手上的青筋,那說話的腔調和扳指頭的聲音,又想起他們之間那種也稱為愛情的感情,不禁厭惡得打了一個寒戰。“就算我能離婚,成為伏倫斯基的妻子吧,那又怎麼樣,吉娣就不再像今天這樣看我嗎?不會的。謝遼沙就不再問我或者想到我嫁過兩個丈夫嗎?在我和伏倫斯基之間又會有什麼樣的新的感情呢?不要說什麼幸福,就是免於痛苦,有可能嗎?不可能,不可能!”她現在毫不猶豫地自己回答了。“不可能!我們是在生活中越走相離越遠的,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無法改變,我也無法改變。什麼辦法都試過了,螺絲壞了,擰不緊了……哦,一個帶着孩子要飯的女人。她以為別人會可憐她呢。難道我們被拋到世上來,不就是為了相互仇恨,所以才折騰自己和折騰別人嗎?那是幾個中學生來了,在笑呢?那麼謝遼沙呢?”她不禁想道,“我也是以為我愛他,並且還常常因為自己的母愛深深感動呢。可是我沒有他還不是照樣過日子,我拿他去換取另一種愛,而且在滿足於另一種愛的時候,並沒有後悔這種交換。”於是她帶着厭惡的心情想起那另一種所謂的愛。她現在看清楚了自己的生活和一切人的生活,感到非常高興。“我是這樣,彼得、車夫菲道爾、那個買賣人也是這樣,住在伏爾加河上,就是這些廣告請人去的地方,那裏所有的人也是這樣,到處都是這樣,什麼時候都是這樣。”她想着想着,她的馬車來到下城車站矮矮的站房前,有幾個搬運夫迎着她跑來。
“夫人,買奧比拉洛夫卡的票嗎?”彼得問。
她完全忘記了她要上哪裏去和為什麼要去,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明白他問的是什麼。
“是的。”她說著,把錢包交給他,拿起一個紅色小提包,就下了馬車。
在她穿過人群往頭等候車室走的時候,漸漸想起自己的種種狀況和她還在猶豫彷徨、沒有完全定下來的打算。她又開始時而感到有希望,時而感到絕望,使一顆受盡摧殘、恐懼地怦怦跳動着的心痛上加痛。她坐在星形沙發上等待火車,帶着厭惡的心情望着進進出出的人們(她覺得他們都很討厭),一會兒想着她怎樣到達那個車站,怎樣給他寫封信和在信里寫什麼,一會兒想着他現在怎樣對母親訴說自己的苦惱(因為他不知道她有多麼痛苦),想着她怎樣走進去,對他說些什麼。一會兒她想到,生活還是能夠幸福的,她是多麼愛他,又多麼恨他,她的心又跳得多麼厲害呀。
[1]原文為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