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0）

上午九點多鐘，老公爵、柯茲尼雪夫和奧布朗斯基坐在列文家裏，談了談產婦的事以後，就聊起別的事。列文聽他們聊，聽着聽着，不由得想起往事，想起這天上午以前的事，想起自己昨天在這之前的情形。從那時到現在好像過了一百年。他覺得自己在高不可攀的天上，他盡量地往下落，免得使一起聊天兒的人感到不快。他一面說話，一面不住地想着妻子，想着她現在的種種情形，想著兒子，竭力使自己養成有個兒子的觀念。整個女性世界，在他婚後增添了意想不到的新意義，如今在他心目中達到了他無法想像的高度。他聽着他們談昨天在俱樂部里的宴會，心裏卻在想着：“這會兒她怎樣了？睡著了嗎？她身體怎樣？她在想什麼？兒子德米特里在哭嗎？”正在說話的時候，話說到一半，他霍地站起來，就朝外面走。

“你叫人告訴我，能不能去看她。”老公爵說。

“好的，就叫人來。”列文回答說，也沒有站住，就朝她房裏走去。

她沒有睡，正小聲和母親說著話，商量以後施洗的事。

她已經梳洗得好好的，戴着很漂亮的藍花睡帽，仰面躺着，把兩臂擱在被子上。她用眼睛迎接他，那目光是叫他過去。她的目光本來就很明亮，而他越走近，那目光就越發明亮。她臉上起了從人間到天堂的變化，就像死人臉上那樣；不過那是訣別，這是相會。他心裏又是一陣激動，就像他在嬰兒降生時那樣。她拉住他的手，問他是不是睡過覺。他回答不上來，自知感情脆弱，就轉過臉去。

“我都打過盹兒了，柯斯加！”她對他說，“這會兒我覺得精神好極了。”

她望着他，可是她的表情忽然變了。

“把他抱給我，”她聽見嬰兒啼哭聲，說道，“給我，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他也要看看。”

“好的，讓爸爸看看吧。”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說著，抱起一個紅紅的、奇怪地蠕動着的東西，走了過來。“請等一下，讓我們先打扮打扮。”於是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把這個紅紅的蠕動着的東西放到床上，解開包布，用一個手指頭托着，翻轉着，撲了些粉，又重新包起來。

列文望着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竭力要在自己心中找到一點兒父愛的痕迹，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只感到對他厭惡。但是，在解開包布，露出那紅紅的、細細的胳膊和腿，那上面也有手指和腳趾，而且大拇指和其他的手指顯然不同，在他看到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把像柔軟的彈簧似的挓挲開的兩條小胳膊收攏起來，往小被子裏包的時候，他突然憐憫起這個小東西，擔心起來，擔心她把他弄傷了，所以他拉住她的手。

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笑了起來。

“您別怕，別怕！”

等到嬰兒打扮好了，變成一個結實的布娃娃，麗莎維塔·彼羅芙娜把他晃悠了一下，好像在誇耀自己的本事，然後就閃到一旁，讓列文好好看看兒子的全部英姿。

吉娣也目不轉睛地斜眼朝那邊望着。

“給我，給我！”她說著，甚至要爬起來。

“您怎麼啦，卡捷琳娜·亞力山大羅芙娜，可不能這樣亂動！別急，我抱給您。我們先讓爸爸看看，我們長得有多帥！”

於是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一隻手托着這個奇怪的、晃來晃去、老是把頭往小被窩裏縮的紅紅的東西，另一隻手只用兩個手指頭扶住直搖晃的小腦袋，把他送到列文面前。但是這小東西也有鼻子，還斜着眼睛看人，吧嗒着嘴唇。

“多麼漂亮的孩子呀！”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說。

列文傷心地嘆了一口氣。這個漂亮孩子在他心中喚起的只是厭惡感和憐憫感。這完全不是他所預期的感情。

當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把嬰兒放到沒有餵過奶的胸前時，列文轉過了臉去。

他突然聽到一陣笑聲，不由得抬起頭來。這是吉娣笑了。嬰兒吃起奶來了。

“噢，夠了，夠了！”麗莎維塔·彼得羅芙娜說，但是吉娣不肯放開他。他就在她懷裏睡著了。

“現在你看看吧。”吉娣說著，把嬰兒轉過來，好讓他看清楚。那張皺皺巴巴的小臉忽然皺得更厲害了，嬰兒打了個噴嚏。

列文微微笑着，好不容易忍住感動的淚水，吻了吻妻子，便從幽暗的卧室里走了出來。

他對待這個小東西的心情，完全不是他所預期的。這種心情絲毫不是愉快的和歡樂的，相反，這是一種新的很厲害的擔心害怕心情。他感覺到自己在又一方面的軟弱無能。他這種感覺開頭十分強烈，對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將來會受苦擔心得厲害，因此，在嬰兒打噴嚏時他產生的那種莫名其妙的高興以至自豪心情，都沒有引起他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