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暗殺1905第一部》(7)
紫禁城內,生死博弈
偷天換日
鴻賓酒樓的宴席結束后,胡客又回到了熟悉的御捕門京師大獄。
接下來的十天,胡客都是在養傷時待過的牢房裏度過的。他被徹底限制了人身自由。只有讓胡客時刻處在眼皮子底下,索克魯才能放心。
對胡客而言,這十天是來之不易的休息時間,然而他卻休息得很不自在。過去的六年裏,胡客的生活千篇一律,機械地重複馬不停蹄的東西奔波和南北穿梭,日日夜夜繃緊神經,在血與黑暗的世界裏踽踽獨行。過慣了風馳電掣的生活,忽然間放緩節奏,反倒有些不習慣,以至於分分秒秒,他都覺得是那麼的百無聊賴。
胡客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對着索克魯給的一張皇城佈局圖,推想刺殺計劃中的每一步,細想什麼地方可能存在紕漏,什麼地方又可能遭遇危險。“出刺”的兩年裏,胡客每一次完成任務都如探囊取物,然而在外人看似輕易的刺殺背後,卻是他一次次的苦思冥想和縝密推敲。世上沒有所謂的天賦異稟,只有後天不懈的努力和付出,方能換得一番成就,哪怕身為刺客,也逃不出這條法則。
胡客曾刺殺過的最高官員,是總攬一省軍政大權、鎮撫一方的封疆大吏,雖然官居一品,但和慈禧比起來,仍小到不值一提。所以胡客更要做足準備,把可能遇到的所有情況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地設想數遍。過去的經驗告訴他,只有準備充分,才能真正做到隨機應變。
十天的時間,緩慢似度日如年,但終究還是一分一秒地成為了過去。
端午節終於到來了。
這一天,天還未亮,賀捕頭就打開了牢房的門。他給胡客帶來了一套奇形怪狀的衣服,讓胡客換上,然後領着胡客走出牢房。御捕門的副總捕頭白孜墨,鐵青着臉等候在獄道的盡頭。三個人走出京師大獄,繞後門小道,出了總領衙門。
刺殺慈禧,是極為機密的事情,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風險。白孜墨是索克魯的拜把兄弟,也是御捕門的二把手,賀捕頭則是白孜墨的親傳弟子,是御捕門的得力幹將,也是御捕門未來總捕頭的不二人選,這兩人都是索克魯的絕對親信,索克魯放心地將此事交給兩人辦理,至於其他的御捕,連參與了捉拿荊棘鳥計劃的幾位天地字號御捕,對此事都毫不知情。
“辦妥后,在金魚衚衕會合。”留下這句話,白孜墨隻身離開。
賀捕頭帶着胡客,朝另一個方向行走,不多久,來到了一家彩妝店外。
彩妝店的老闆尚在夢裏還鄉,便迎來了端午節的開張生意。
按照賀捕頭的要求,老闆仔仔細細地給胡客繪上了又濃又厚的彩妝。繪好后,對着鏡子一照,滿臉的五顏六色,狀同妖魔鬼怪,連胡客都認不出鏡中的人是自己。
繪完彩妝出來,天色已經微明。賀捕頭帶着胡客趕到賢良寺外的金魚衚衕。白孜墨還沒有到,於是兩人在轉角處靜候。
沒過多久,白孜墨從南面趕來,沖賀捕頭點了點頭。
日出東方,物影西斜,一切佈置已經妥當。
刺殺計劃的第一步,正式開始。
就在胡客、賀捕頭和白孜墨守候在金魚衚衕里時,東街客棧里的田景池,正在諸多繁瑣的準備工作中忙得焦頭爛額。
他忙着清點桃木劍、生火粉、凝煙香、請魂銅鈴、柳葉八仙桌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法事器具,忙着指導四個仙舞者的彩妝和換裝,忙着指揮鑼鼓隊和炮仗隊列隊演練……
在紫禁城內開壇做法,對田景池而言,無疑是無上的榮耀。儘管崔玉貴一再叮囑,此行要低調行事,但田景池表面上答應,背地裏卻不打算這麼做。放眼天下,有多少凡夫俗子終其一生,能進得一回紫禁城?如此難得的機會,田景池自然不想敷衍了事。既然要去,就不能寒磣,反而要隆重響亮,最好是弄得風風火火,滿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朝陽慢慢爬上天際時,田景池凝視東方,深深吸了一口氣。
“出發!”他大聲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一行二十餘人,走出東街客棧,響鑼打鼓,一街一炮仗,極盡招搖之態,浩浩蕩蕩地開往皇城的東安門。
沿途有零星的日出而作者,站在街邊圍觀這難得一見的熱鬧。幾家四合院中奔出好些個還未梳洗的半大小童,追在隊伍的後面,嘻嘻哈哈地跳着腳,不停地拍手亂叫。
田景池坐在一頂露天大轎上,一身玄色道袍,手握太乙拂塵,背披桃木赤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一路上,他正襟危坐,目視前方,然而眼角的餘光,卻時不時地瞟向四周,但凡見到路人艷羨的神色,就不自禁地飄飄然起來,心想天底下有幾個道士能像自己這般風光?這一輩子,總算沒有白活!
田景池一直保持着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心態,直到行至離東安門只剩下兩條街的金魚衚衕三岔口。
一支穿着打扮毫不遜色的鑼鼓隊,忽然從左側的金魚衚衕里走出,與田景池的隊伍撞了個正着。這支斜刺里殺出的鑼鼓隊拉着一條橫幅,上書“鐵門衚衕飯莊開張大吉”的字樣。所謂鴻運當頭,這喜慶事自然要搶頭彩,兩支隊伍相遇,誰都不想走在對方的屁股後面。一時間為了爭先,你推我擠,互不相讓,爭到急處,對面的鼓手率先舉起木槌打人。田景池的隊伍不甘示弱,一個個捲起袖腳,揮舞鼓槌鑼面就動起了手。眨眼之間,大街上陷入一片混亂。
田景池的隊伍終究人多勢眾,一番毆鬥后,將對方的鑼鼓隊揍得灰溜溜地逃走了。雖然打贏了這場架,自身卻損傷不小,好些人鼻青臉腫,衣衫殘破,以這番形象入宮,實在有失體統。更重要的是,田景池難得的好心情被徹底破壞了。如此喜慶的日子,想不到一大清早出門就掉坑,田景池的鬱悶可想而知。
鬱悶的田景池並不知道,兩支鑼鼓隊的遭遇,是有人刻意為之。在剛才的混亂中,四個仙舞者中的一個,已經被調了包。仙舞者面繪靈魔彩紋,身披綵衣縞裙,負責在做法事時跳敬神舞,念敬神咒,是開壇做法必不可少的環節。白孜墨一手安排了這場混亂,在混亂之中,將一個仙舞者打暈,給他披上一件不顯眼的大衣,夾雜在鑼鼓隊中帶走,而換好行裝繪好臉彩的胡客,則趁亂混入人群,加入到四個仙舞者的行列。四個仙舞者都繪着厚厚的臉彩,臉上沒有一處乾淨的皮膚,根本瞧不出本來的面目,而胡客的身高和體型都與被帶走的仙舞者相似,所以一場混亂過後,竟沒人知道自己的隊伍里已混入了外人,連田景池也沒覺察出來。
雖然隊伍里不少人鼻青臉腫有失體面,但抗旨不遵,那是殺頭的大罪。田景池只好硬着頭皮,叫所有人撿起各自的東西,整理好隊伍的次序后,繼續朝東安門走去。只不過經了這一場混亂,好比戰場上中了埋伏的軍隊,士氣變得十分低落,人人垂頭喪氣,再看不出絲毫喜慶之色。
北京的整個皇城,呈“回”字形的佈局,內部是宮城,即紫禁城,外圍一圈則是皇城。這樣的回字形結構,有利於防衛。一旦發生動亂,即便外圍的皇城失陷,只要城高牆厚的紫禁城不被攻破,皇帝便不會有事。
東安門,正是外圍皇城的東城門。
田景池等人行至東安門前,被守城的清兵攔下。田景池百般解釋,清兵死活不放行,直到一個太監持總管太監令牌趕到。
“你們這是……”太監詫異地望着這群鼻青臉腫的人。
田景池尷尬地賠笑,急忙解釋了一通。
太監似乎對田景池的遭遇不感興趣:“得了,都搜一下吧,隨我進去。”
清兵開始搜身,查了查這批人是否夾帶武器,確認無誤后,方才放行。至於鑼鼓隊和炮仗隊,則由田景池發放酬銀,就地遣散。
走進東安門,就算入了皇城,再向前走了不遠,恢宏的宮城,也就是紫禁城,便出現在眼前。
紫禁城東華門的守門禁軍攔下了這批人,再一次搜身之後,由太監將田景池、兩個道童以及四位仙舞者領入了東華門。
一入紫禁城,那就是入了皇宮,踏足於皇帝的家中。諸般磅礴大氣的景緻,立刻驚得田景池等人目瞪口呆。胡客也是第一次踏足紫禁城,雖不如田景池等人驚異,倒也覺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古時星象學稱,紫微垣位於中天,乃天帝所居,天人對應,是以自古以來,皇帝的居所便被稱為紫禁城。
儘管清王朝已經日暮途窮,但整座紫禁城仍保有千百年來的雄偉壯闊之氣。身處其中,放眼望去,紅牆黃瓦綿延不絕,畫棟雕梁井然有序,殿宇樓台鱗次櫛比,遠近高低錯落有致,四面俱堪金碧輝煌,八方皆是巍峨大氣,於朝暾燁煜中,宛若人間之仙境。
“都利索點兒!”太監暗暗譏笑這群鄉巴佬,不耐煩地催促,“崔公公可在景祺閣候着,別讓他老人家等急了。”
“是,是!”田景池在太監面前點頭哈腰,轉過身就開始催促其他人,“快點兒,都緊趕幾腳!”
景祺閣位於紫禁城的東北角,在寧壽宮的背後,一行人穿行於紫禁城中,往北面疾行。
眼見田景池的隊伍已經入宮,並一步步地走遠,把守東華門的禁軍領班,急忙沿城門石階,小跑上了宮城城樓。
“奴才叩見索大人。”領班朝輪椅上的人下跪,“奴才已按大人的吩咐,將田景池等人放入了宮中,現下由耿公公領着去了。”
“我都看到了。”與領班對話的,正是御捕門的總捕頭索克魯。他一大早沒有出現在御捕門總領衙門,而是安排白孜墨和賀捕頭帶着胡客行事,正是因為他趕來了紫禁城。坐在輪椅上,一直眺望着遠處的索克魯,轉回頭來說:“你做得很好,回頭事成了,少不了你一份功勞。”
“這是奴才分內的事,奴才豈敢居功?”領班話雖這樣說,但得到索克魯的誇獎,心中仍少不了竊喜,“說到勞苦功高,得非大人莫屬。”
“今天還要辛苦你一整天,記住,招呼你的手下,看死東華門,沒有老佛爺的懿旨,休放任何人出入!”叮囑完領班,索克魯招呼身邊的一名侍衛,對侍衛比劃了一個手勢,說:“是時候了。”
禁軍領班和侍衛雙雙領命,快步下了城樓,辦各自該辦的事去了。
城樓上,索克魯又轉回頭眺望紫禁城的北方。
田景池一行人早已湮沒在殿宇樓閣之間,不見了蹤影。
索克魯雙手平握,一絲笑容,忽然在他的嘴角綻放。
在經過閱壽堂和頤和軒后,田景池等人來到了景祺閣的門外。
一個老太監候在閣門前,田景池見過崔玉貴的面,知道那老太監不是崔玉貴。領田景池等人入宮的耿公公趕忙迎上前去,施禮道:“奴才見過權公公。”
權公公掃了田景池等人一眼,說:“崔公公臨時有事,方才去了,得過一陣子才能回來。你先帶他們進去吧,到西迴廊里候着。”
耿公公領了命令,將田景池等人引入景祺閣內,走到西側小院的迴廊,停下腳步說:“你們就在這裏候着吧,等崔公公他老人家來了再說。可長點記性,不要胡亂走動,皇宮大內,踏錯了腳面,那是要掉腦袋的!”想是還有要事在身,叮囑完這些話,他喚來幾個小太監看着田景池等人,便急匆匆地走了。
將所有器具放置好后,田景池一行人在迴廊的廊台上坐下休息。
因珍妃死在這裏,景祺閣這幾年顯得格外孤僻和冷清,單說那宮牆的牆頭,早已爬滿了不知名的草藤,一直無人清理。不過這倒成就了景祺閣蕭索與靜雅並存共融的景色。
方才進紫禁城時,當著耿公公的面,田景池一行人沒有停過地東張西望,對各處景緻指指點點,此時耿公公一走,身處幽謐靜雅的景祺閣內,一個個反倒靜坐下來,不言不語。尤其是田景池,臉上的喜色已經不見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覺的凝重神色。自進入景祺閣后,他一直顯得心事重重。
坐了片刻,田景池忽然站起來,開始在迴廊里來回踱步。末了,他走到一個仙舞者的身旁,緊挨着坐下,瞅了瞅站在迴廊口的幾個小太監,小聲地說:“今天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兒,我看……這事還是不要幹了,老老實實地做完法事,就回去吧。”
假扮成仙舞者的胡客,坐在四個仙舞者的最右邊,田景池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領頭的仙舞者扭頭盯着田景池,壓低聲音說:“我們耗費了多少心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這種時刻,你怎麼能說出這等話?”
田景池的喉結哽了哽,又看了看遠處那幾個小太監,嘆了聲氣:“好吧,權當我沒有說過。”他把屁股挪到一邊,後背靠住一根圓柱,單獨坐在那兒,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顯得無比緊張。
所有人又不再言語了,四下里重歸寂靜。
刺殺
坐了良久,始終不見崔玉貴到來,也不見其他管事的太監,田景池有些不高興了:“怎麼把我們干晾在這裏?”忽地變了臉色,“該不會……漏了風聲吧?”這一句話壓得極為小聲,以免迴廊口的幾個小太監聽見。其餘人聽田景池這麼一說,都抬起了長時間低垂的頭,望了望景祺閣的閣門,臉上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唯獨之前和田景池對過話的仙舞者一臉鎮靜,壓低嗓音說:“事情做得如此隱秘,絕不可能走漏風聲。就算真走漏了風聲,在皇城外就該把我們抓起來。你不要胡猜亂想,再等等看。”
話音剛落,就聽見迴廊口幾個小太監異口同聲地喊道:“見過耿公公!”
一個太監走進了迴廊,正是之前領田景池等人入宮的耿公公。田景池立馬站起:“見過公公,您可算來了。”
“崔公公他老人家有事在身,眼下是來不了了,就由我帶你們進去吧。”耿公公說,“田師父,把你的人都叫上,隨我來。”說完頭也不回地朝景祺閣背後的小院走去。田景池等人急忙收拾器具,小心翼翼地跟上。
來到閣后小院的空地上,首先竄入眼帘的是一口淺白色的漂亮窄井。這口窄井正是吞噬珍妃性命的八寶琉璃井。從外形看,八寶琉璃井通體混白,別具一格,在一叢翠竹的依傍下,透出一股異域風情,乃是紫禁城中一處較為特殊的景緻。若非當年珍妃死在此地,就憑八寶琉璃井的景緻,景祺閣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般清冷蕭索無人問津的地步。
見到八寶琉璃井的第一刻,田景池等人心頭都禁不住一跳。這口井的井口實在太窄小了,稍胖一些的人必定被卡於井口,瘦削的人若不小心掉下去,連掙扎的空間都沒有。聯想到當年珍妃被推入井中,在井下垂死掙扎的情景,田景池等人頓時不寒而慄。
離八寶琉璃井不遠的地方,搭建起了一方御覽台,檯面的正中央擺放着一把精緻大氣的寬椅,鋪着柔軟的金色緞墊,想必是供慈禧從高處觀看法事所用。
田景池要做的是一場陰事法事。道教的陰事法事有許多講究,其中必須遵守的一條,就是在陽氣最重的午時準點開壇。離午時尚有一段時間,此時的小院內寂靜安寧,空無一人。雖然時辰尚早,但開壇前的各項準備工作必須提前做好。田景池招呼兩個道童把帶來的器具一一取出,按照內兩儀中四象外八卦的方位,圍繞八寶琉璃井擺置整齊,並不斷地做細微的調整,直到他滿意為止。
當準備好一切,所有人都坐下來歇氣時,一隊腰掛佩刀的大內侍衛小跑進了小院,將御覽台四周團團護衛起來。又過片刻,另一隊侍衛進入小院,層層站樁,把守各處門徑和通道。再過片刻,一些宮女太監走入小院,手捧鮮花、盆栽等物,將御覽台佈置得十分漂亮,還擺上了精緻的茶具,似乎慈禧來此並不是觀看陰事法事,而是為了聽曲看戲。
田景池等人按耿公公的要求,挪到小院的西北角,最後一次整理穿着打扮,然後靜候慈禧的到來。
等候的過程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言。
良久,之前和田景池對過話的仙舞者忽地壓低聲音說:“記清楚了,是最後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千萬不要出差錯。”其他人都會意地點了點頭。
胡客不懂這話的意思,但觀察田景池等人,臉色全都緊張無比。尤其是田景池,臉色發白,額頭上竟冒了一層虛汗,怎麼看都不像是因為要在慈禧太後面前做法事而緊張,倒像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一般。
午時到來時,一聲“太后駕到”,所有人齊刷刷地跪伏在地上。慈禧在一班太監宮女的簇擁下,一步步登上御覽台。踏上最後一階時,慈禧忽然趔趄了一下,驚得身後的李蓮英和崔玉貴同時“啊喲”一叫,伸手攙扶。慈禧的臉色有些奇怪,沖李蓮英尷尬地一笑,入座正中央的寬椅。所有人齊聲道:“老佛爺吉祥,老佛爺聖安!”
慈禧微微抬了抬手,李蓮英會意,讓所有人免禮平身,然後沖御覽台下的耿公公點了點頭。
耿公公快步走到西北角,吩咐田景池等人:“該你們上了,可千萬別搞砸了!”
田景池深吸一口氣,整了整道袍的邊角,當先走出,兩個道童一左一右侍行,四個仙舞者隨後。
先前說過話的仙舞者一邊走一邊低聲說:“孝通兄、士元兄、默庵兄,眼下已無回頭路可走,唯有一心向前。清室興亡,大業成敗,皆在此一舉!”
這番話雖然小聲,卻鄭重莊嚴,尤其是“清室興亡,大業成敗”八個字。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胡客證實了心中的猜想,田景池這一行人,果然暗藏其他目的,多半也抱有冒死犯上之心。
胡客忽然感到了一絲緊迫。如果只是他一個人行刺,倒還好辦,如今田景池等人也牽涉進來,只怕會壞了他的計劃。眼見四周大內侍衛守備森嚴,正如那仙舞者所說,眼下已沒有回頭路可走,胡客唯有儘可能地鎮定,如果發生意外狀況,只有見機行事了。
來到八寶琉璃井前,一行人先向慈禧請了安。田景池走到柳葉八仙桌前,搖響銅鈴,手握桃木劍,豎在額前。兩個道童一持凈水,一持凈土,站在八仙桌兩側。胡客此時要做的,就是學另外三個仙舞者,見三人分別走向井口的南北東三側,知道是分立四方,於是走到井口的西側站定。
田景池開壇做法,用桃木劍穿符咒,焚於燭前,然後腳踩八卦,劍舞九宮,圍繞八寶琉璃井疾走,口中念念有詞:“蕩蕩遊魂何處留存,虛驚異怪墳墓山林,今請山神五道路將軍,當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收回附體,築起精神,天門開、地門開,千里童子送魂來!”
“來”字一落,他已走回到八仙桌前,往燭火上揚了一把灰,竄起一大串火焰,大喝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敕令!”
四個仙舞者各從八仙桌上抓起一塊形似笏板的木條,邁步走到御覽台前,面朝八寶琉璃井跳起了奇形怪狀的舞蹈,齊聲念誦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殊刀殺,跳水懸繩。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胡客不會咒詞,只好翕張嘴唇,舞手蹈足,做了一回濫竽充數的南郭處士。
在四個仙舞者念誦咒詞的同時,田景池在兩個道童的洒水鋪土中,妖魔化般地揮動桃木劍,一步步走向八寶琉璃井的井口。
這場法事雖然只有七個人,卻做得眼花繚亂,連李蓮英、崔玉貴等人也看得面浮笑意,頻頻點頭。唯獨慈禧,一臉魂不守舍的樣子,對眼前的法事漠不關心,倒時不時地看一眼南側的院門,彷彿那裏有什麼東西更加吸引她似的。
四個仙舞者繼續念誦:“……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為男為女,自身承當,富貴貧賤,由汝自招。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急急超生”四個字一出,胡客的神經猛地一跳,瞬間想起了之前那仙舞者叮囑過的話:“是最後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
胡客剛想到這裏,第二遍“急急超生”已經從三個仙舞者的口中吐出。
剎那間,只見三個仙舞者擰開木條的下端,原來木條中空,用於藏物,三把小型的匣子槍立刻掉出。三個仙舞者猛地回身,舉槍朝御覽台上的慈禧射擊!
這一下出其不意,三槍齊發,兩槍打偏,一槍命中,慈禧頓時胸口中彈,額外打死了兩個企圖護駕的太監。慈禧倒在寬椅里,胸前鳳服浸透鮮血,氣息只出不進,眼看要害中彈,活不成了。李蓮英在槍響的瞬間,便趴倒在枱面上,嘴裏不停地大喊:“護駕!護駕!”崔玉貴趴在離李蓮英不遠的地方,用更為尖厲的嗓音喊道:“來人啊,抓刺客!”
宮女太監們爭相逃命,四周幾十個大內侍衛團團圍了上來。南側的院門外早已埋伏了數百侍衛,聽聞響動,潮水般湧入。三個仙舞者打光了子彈,抓起柳葉八仙桌上的法事器具,與田景池等人一起同眾侍衛肉搏。但終究寡不敵眾,兩個道童被當場砍死,田景池和仙舞者皆負傷被擒。
一個仙舞者見慈禧倒在座椅上不再動彈,狂笑起來:“狗太后已死,大事成矣!哈哈,哈哈……”被一名侍衛用刀背斫得門牙脫落,滿嘴流血,仍狂笑不止。
李蓮英和崔玉貴這時才站起身來,還沒有從驚恐中緩過神,臉上蒼白無血色。李蓮英竟沒管死去的慈禧,而是掃了一眼被抓的刺客,急忙問領頭的侍衛:“怎麼少了一個?”
侍衛們這才發現,先前有四個仙舞者,此時卻只抓了三個,地上也不見屍體,莫非是趁亂逃脫了?
三個被擒住的仙舞者相互看了看,因臉上的彩妝太厚,竟不知是誰得以逃脫。一個仙舞者張了一下嘴,瞧其口型是個“金”字。另外兩個仙舞者會意,一個露出“羅”字的口型,另一個露出“劉”字的口型。相互報完了姓氏,三個仙舞者頓時知道逃走的是誰,心中都想:“默庵兄不愧是梁先生身邊的人,竟有如此本事。”他們三人自然不知道,陳默庵早就在進入皇城之前,便被胡客掉了包,若是他當真進來了,未必能有逃出重圍的本事。
知道有刺客逃脫,接下來的任務自然是追捕。“傳令下去,關閉四方宮門,搜查各處角落,務必要……”李蓮英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一個侍衛從小院內的房屋裏衝出來,跪稟道:“李總管,屋子裏發現了馮公公的屍體!”
“什麼?”李蓮英眉角一翹。
逃掉的仙舞者,正是胡客!
在槍響的瞬間,胡客抽出藏在鞋底的問天,手起刀落,連殺四名撲上來的侍衛,隨即一頭扎入混亂的人群,抓住一個逃跑的太監,趁亂躥進旁邊的房屋。這間房屋佈置簡陋,正是當年囚禁珍妃的地方。胡客在屋中換上了太監的衣服和帽子,將太監一刀殺了,又取水洗凈了臉上的彩妝,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屋。
當時大群侍衛正在圍攻田景池等人,沒人理會四散逃命的宮女和太監。胡客換上了太監的衣服,假意慌張逃命,隨在幾個太監宮女中,出了景祺閣,也沒人發現不對。
在田景池等人被捕后,一名侍衛忽然看見身後房屋的門半開半閉,屋內似乎躺着一個人,於是走近細看,認出是太監馮吉祥,已被人一刀殺死,急忙奔出來向李蓮英稟報。
“定是逃走的刺客所為!”李蓮英心中篤定,“馮吉祥的衣服被扒了,這刺客想必是換上了馮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監,這才逃了出去!”想通這一節,便有了搜捕的方向。李蓮英即刻下達命令:“四處搜捕,遍查所有太監,一個都不能放過!務必要將犯上作亂的刺客拿下!”
眾侍衛聽令,留下十來個看守被擒的田景池等人,其餘侍衛則飛奔出景祺閣,分成十來個小隊,朝各個方向展開地毯式搜捕。
在朝正西方向搜捕的隊伍中,一名落在最尾端的侍衛忽然離開了隊伍,悄悄轉入一條小徑,三轉四折,跑進離景祺閣不遠的符望閣。索克魯、白孜墨、賀捕頭等人正候在閣內。侍衛一見到索克魯,立刻跪下稟道:“索大人,不好了,逃……逃走了……”
索克魯神色一凜:“胡客?”
侍衛點頭,說:“三個仙舞者被生擒,身上都帶着槍,由此看來,逃掉的那個,應該是胡客。”
索克魯一向面色和藹,極少發怒,但聽了這話,卻麵皮緊繃,開了臟口:“飯桶!不是讓你們盯緊的嗎?”
這侍衛是由御捕門的捕者所扮,向來沒見過總捕頭髮怒的他,此時嚇得不敢抬頭:“我們是盯緊了的,但……但當時場面太亂,我們撲上去的四個捕者,都……都被他殺了,然後他就沒了蹤影……後來發現了被脫去衣服的馮公公,想來他應該是換上了馮公公的衣服,假扮成太監才得以逃脫。李總管已經分派人手去追捕了。”
賀捕頭站在索克魯的右邊,走出一步說:“總捕頭,他既然假扮成太監,就不難尋。讓我帶人去抓他。”
索克魯搖了搖頭。他想起胡客在答應行刺后,曾向他要十天的時間,當時索克魯不知道胡客要去做什麼,心覺不妥,於是派白孜墨暗中跟蹤,結果發現胡客是前去報仇,只用了不到四天的時間,就把得罪他的十幾個青者盡數解決。索克魯知道這一情況后,對胡客的能力有了一個嶄新的認識,應該在荊棘鳥之上。他當時就開始擔心,害怕選錯了人,但由於時間緊迫,沒別的人替換,只好硬着頭皮讓胡客入宮行刺,想不到胡客果真在重圍之中逃脫了。
“此人厲害無比,讓他逃出景祺閣,要想再找到他,恐怕沒那麼容易。”索克魯讓跪着的侍衛退下,然後說,“我估計胡客還不知道我們的打算,他應該會按原計劃去慈寧花園潛伏。孜墨,你即刻調集人手,在慈寧花園內設伏,這一次,決不能再讓他逃脫!”
白孜墨拱手領命:“是!”
儲秀宮
逃出景祺閣后,胡客並沒有急着趕去慈寧花園,而是站在一座宮殿右側的石徑上。搜捕的聲音逐漸臨近,胡客卻鎮定自若,靜心以待。
很快,兩個大內侍衛從殿牆後轉了出來。
見一個太監遠遠立在宮牆下,有了李蓮英的命令,兩個侍衛都不敢大意,朝太監走去,老遠就問:“前面的公公,敢問你在哪處寶地當差?”
胡客一直低垂着頭,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壓根沒聽見。
兩個侍衛起了疑心,按住刀柄,走近問:“公公,你可是在這承乾宮中當差?”旁邊的宮殿,正是內廷東六宮之一的承乾宮。
胡客這時才抬起了頭。兩個侍衛看見胡客的臉上竟有稀稀拉拉的胡碴,匆忙拔刀。然而胡客的動作更快,兩人的刀只拔出三分之一,便被胡客的重拳擊中耳後兩分處,當即昏死在地。
胡客將兩人拖至隱蔽處,脫下其中一人的侍衛服,換在身上。之前換上太監的衣服,不但成功從景祺閣內逃出,還將宮中侍衛搜捕的注意力轉移到太監們的身上,此時再脫掉太監的偽裝,假扮成侍衛,正好避開搜捕侍衛們的眼線,實為金蟬脫殼之計。
換好侍衛服后,胡客手起刀落,兩條性命又葬送在問天的妖刃下。剛才不下殺手,是怕鮮血濺出,弄髒了侍衛服,此時下殺手,自然是為了滅口,兩個侍衛一死,就沒人知道胡客已假扮成大內侍衛了。
胡客此次入宮,是為行刺慈禧而來,然而沒想到的是,田景池一行人,竟也是為了相同的目的而來,而且搶在胡客的前面動了手。雖然不是胡客所為,但畢竟慈禧已死,從結果看,胡客的任務算是完成了。眼下要考慮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脫身。
在將兩具屍體藏好后,胡客按照既定的計劃,朝紫禁城的西邊走去。在御捕門大獄裏,胡客已將皇城的佈局圖爛熟於心,行走其間可謂輕車熟路,而有了大內侍衛這層外衣,胡客在紫禁城中更是暢行無阻。路上遇見的侍衛們,無不行色匆忙,都在急着搜捕刺客的下落,可誰也不曾想到,眼前擦身而過的“同行”,正是他們千辛萬苦要搜捕的對象。
很快,綠意蔥然的慈寧花園,出現在了胡客的視野里。
索克魯早已抵達了慈寧花園,在花園的東南隅和西南隅埋伏了不少人手,靜候胡客的到來。
慈寧花園是按照主次相輔、左右對稱的格局排布,園中樹木繁多,以松柏為主,間有梧桐、銀杏、玉蘭、丁香,乃是宮中妃嬪們遊憩和禮佛的地方。
在鴻賓酒樓里,索克魯告訴過胡客,之所以選擇慈寧花園作為行刺后的潛伏地,是出於三點考慮,一是慈寧花園離西華門近;二是花園四周守備鬆懈;最重要的一點,是園內花木繁多,比起其他宮殿來,更易於藏身。
在嘉慶年間,席捲楚、川、陝三省的白蓮教起義歷時九年多,最終被清軍鎮壓下去,然而全國各地,仍然秘密活動着不少白蓮教的殘餘勢力。嘉慶十八年九月間,嘉慶皇帝前往承德。白蓮教的支派天理教,有不少教徒已在京城潛伏了多日,總算等來了皇帝離京、京城防務空虛的機會。天理教的教徒們秘密聚集,出其不意地攻打皇宮。依靠幾個信奉天理教的太監的引導接應,教徒們輕鬆進入皇城,然後分別從東華門和西華門攻入紫禁城中。宮中侍衛們臨時在內宮各門組建防線。然而教徒們利用宮牆邊的樹木,爬上大樹后跳入牆內,竟連續突破宮中侍衛臨時組建的數條防線。大難臨頭,宮中人心惶惶,嬪妃們哭成一片,太監們四處逃竄,侍衛們亂作一團。幸虧此時在上書房讀書的皇子旻寧及時趕到,挺身而出,沉着指揮,並親自用火槍擊斃兩名天理教教徒。在他身先士卒的指揮下,原本亂作一團的侍衛們重新集結,振奮士氣,與天理教教徒們展開殊死搏鬥,最終平息了這場叛亂。旻寧在這場平亂中的出色表現,奠定了他未來繼承皇位的基礎,即後來的道光皇帝。這場叛亂雖然得以平息,但從承德還京后的嘉慶皇帝仍然心有餘悸,驚呼道:“從來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因天理教教徒靠爬樹越牆攻入紫禁城腹地,於是嘉慶皇帝“傳諭伐樹,遂不復植也”。
自嘉慶十八年後,紫禁城內的三大殿即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以及后三宮即乾清宮、坤寧宮、交泰殿等地,再看不見一株樹木。沒有了樹木的遮掩,想在紫禁城中的各處宮殿潛伏變得難上加難,唯有御花園、乾隆花園和慈寧花園等供帝后妃嬪們休憩的場所,仍是花木扶疏,古樹蔥蘢,方可藏身。整個慈寧花園內,東南和西南兩隅花木最為繁茂,最適合潛伏,索克魯相信,胡客只要進入花園,必定會來到這兩隅中的一隅潛伏,是以事先將人手埋伏在這兩處,守株待兔。
雖然等了好一陣子,別說胡客了,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但索克魯依舊堅信,胡客一定會來的。那些原本可能成為胡客藏身處的林木叢中、矮橋底下,埋伏着大內侍衛和御捕門的捕者,每個人都按住亮了刃的兵器,屏息以待。
慈寧花園進入了胡客的視野。
正如索克魯所言,慈寧花園四周的守備確實鬆懈。這種鬆懈不是一般的鬆懈,而是連一個看守的侍衛都沒有。胡客放心了,大步走向花園的北門。
在即將跨入門檻的那一刻,胡客忽然停下了腳步,已邁出的右腳,又縮了回來。他退後幾步,望着眼前的這座皇家花園。
花園內很安靜。在這個端午節陽光明媚的午後,禽鳥蟲豸們似乎都睡過了頭,竟沒有任何啼吟之聲。這座佔地超過十畝的龐大花園,栽種了品種繁多的花木,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片小型的森林,又正值春夏之交,總不至於蟲鳥絕跡吧。
胡客繼續往後退步,一步步地遠離了慈寧花園。
蟲不鳴、鳥不啼,這絕對是一個危險的訊號。胡客不是傻子,不會傻到去以身犯險。雖然他不知道慈寧花園內到底有什麼危險,但直覺告訴他,這座花園進去不得。他躲進了慈寧花園北邊的壽康宮,並始終在暗中留意慈寧花園方向的動靜。
索克魯等得有些着急了。
躲在一株梧桐樹后的他,時不時探頭望上一眼。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的判斷出現了錯誤。直至整個下午過去,日薄西山之時,他的臉上,終於顯露出一絲垂頭喪氣的窘態。
然而,一串響亮的腳步聲,又喚起了他的精神。
索克魯舉起了手,所有埋伏的侍衛和捕者都打起了精神。可最終所有人都失望了。奔進來的人並非胡客,而是一名傳訊的侍衛。
“索大人,袁總督正在隆宗門等候。”侍衛向索克魯親面稟告,“袁總督有要事相商,着奴才來請索大人前去。”
此時天色已晚,看來胡客是不會出現了。索克魯原本有放棄埋伏的打算,但礙於面子,一直死等,袁世凱的傳話,讓他有了解散埋伏的借口。在遣散所有侍衛和捕者后,白孜墨問他:“西華門還需不需要佈置?”索克魯想了想,點頭說:“一切照舊。”
索克魯在賀捕頭的陪同下,出了慈寧花園,滑動輪椅,向北側的隆宗門行去。
袁世凱已在隆宗門前候了一段時間,見索克魯在遠處出現,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去。
袁世凱本來有話要說,但看了一眼索克魯身邊的賀捕頭,欲言又止。
索克魯道:“袁大人,有話儘管說,賀謙不是外人。”
有了索克魯這句話,袁世凱放心了。“聽說你找來的人逃掉了,抓到了嗎?”袁世凱的口氣略帶責問。他當年依靠在戊戌變法中向慈禧告密,從此獲得慈禧的信任,眼下官居直隸總督,無論官職的品階,還是朝中的聲望,都要高過索克魯一截。
索克魯口吻平靜:“袁大人不必驚慌,四方宮門都已派人看死,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則決計逃不出去。”
“老佛爺召我覲見,眼下刺客沒拿住,你讓我如何向老佛爺交代?”
“袁大人,我隨你一同覲見,如何?老佛爺若問起刺客的事,就由我來回答。”
“你有把握?”
“十成把握不敢說,但七八成總是有的。”
“此事關係重大,你我的身家性命都搭在裏面。索大人,在老佛爺的跟前,可別說錯了嘴。我袁某人就全仰仗你了!”
“袁大人哪裏話?”索克魯右手一抬,“請吧!”
三人一起往北行走。伴着輪椅的軲轆聲,三人穿過隆宗門,經養心殿、永壽宮、翊坤宮和體和殿,最後來到儲秀宮的宮門前。
此時天色已黑,宮門四周有大批侍衛嚴密守護,只因這儲秀宮中居住的,正是手握天下權柄的慈禧太后!
儲秀宮是內廷西六宮之一。早在咸豐二年,被封為蘭貴人的慈禧,就住進了儲秀宮,並在這裏生下了載淳,也就是後來的同治皇帝。光緒十年,已經在長春宮居住的慈禧,因過五十大壽時,懷念起曾在儲秀宮中度過的歲月,一時間心血來潮,竟斥資六十三萬兩白銀,翻修儲秀宮,使儲秀宮成為西六宮中最為考究的一座宮殿,隨即移居此宮。
賀謙官階不夠,不得進入,只好留守宮外。袁世凱和索克魯進入了儲秀宮,來到後殿麗景軒,由把門太監通傳了,進入軒中。慈禧正與一個老太監在桌前弈棋,一絲檀香味兒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遊走。因刺客的事,宮中已經吵翻了天,然後慈禧卻仍有心情在此下棋,且舉棋落子,無不顯得從容不迫。袁世凱和索克魯不敢打擾,輕聲請了安,候在一旁。
“說吧,逃走的刺客,抓到了嗎?”良久,慈禧盯着棋盤上的楚河漢界,忽然有些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袁世凱看了索克魯一眼,索克魯回話說:“回老佛爺,刺客逃出景祺閣后,在宮中躲藏起來,大內侍衛和御捕門的捕者,正在四處搜捕。”
慈禧睨過眼來,斜視了兩人一眼,又把目光轉回到棋盤上,隨口問:“姓劉的老宮女呢?死了嗎?”
“回老佛爺,劉宮女當場中槍,已經死了。”袁世凱回答。
“她是代我而死,該當厚葬。”
“是,奴才一定照辦。”袁世凱忙道。
“這一次多虧有你二人,事先探得刺客一事,該記上一功。”慈禧慢條斯理地說,“若非如此,此時死的,可就不是那姓劉的老宮女了。”說著又落了一子。
聽聞慈禧誇讚,兩人急忙跪下謝恩。原來在景祺閣內被刺身亡的“慈禧”,並非慈禧本人,而是由一名姓劉的老宮女所假扮。
“抓住的刺客,可有審過?”
“回老佛爺的話,已審過一次。”袁世凱應道。
“都是什麼來歷啊?”慈禧問道,“為什麼不要性命,入宮來行忤逆之事?”
“刺客的嘴都很硬,審了一個下午,沒一個開口。不過,倒是從另外一個地方,有了一些發現。”袁世凱說。
“什麼發現?”袁世凱的話,勾起了慈禧的好奇,她抬起頭來。
“從景祺閣內逃走的刺客,是換上太監馮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監才得以逃脫的。他逃走時匆忙,脫下來的衣服,全都丟在了景祺閣內。奴才在檢查刺客的衣服時,在衣服的夾層中,發現了一封密函。”袁世凱從懷中取出一封密函,畢恭畢敬地呈上。
慈禧接過去,拆開封口,抽出信紙看了一眼,臉色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問:“字從漫滅,落景遽斜,這八個字何解?”
“奴才才疏學淺,想了一二個時辰,仍想不明白。”袁世凱低眉俯首。
慈禧盯着信紙看了片刻,冷冷一笑,說:“逃走的刺客,務必要生擒,我想親自瞧瞧,他是何方神聖。至於其他的刺客,就算是用鐵釺撬,也要把他們的嘴撬開。”說著揮了揮手,“你二人下去吧,有新消息時,再來見我。”
袁世凱和索克魯跪了安,躬身退出了麗景軒。
兩人走後,慈禧顯得有些神思恍惚。她盯着局勢複雜的棋盤看了片刻,心不在焉地落了一子,卻是錯棋一着。
與她對弈的老太監,名叫廉琦,供職於御膳房,乃是宮中有名的棋痴,此時一心專註在棋局上,忽見慈禧棋錯一着,立刻擺車直進,樂呵呵地說:“奴才殺老佛爺的馬。”
此話一出,不知如何觸怒了慈禧,慈禧瞬間神色劇變,勃然大怒:“你殺我的馬,我便殺你全家!”不由分說,喚來宮外侍衛,將苦苦哀求的老太監廉琦拖了下去。
廉琦嘶啞的喊叫聲漸去漸遠,麗景軒中陷入一片死寂。
慈禧又重新拾起那封密函,目不轉睛地盯着信紙上的八個墨字。雖然她不明白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但是字跡卻是化成灰都認得。每一處的點線勾畫,若飛若動,均是當朝天子的筆墨,她絕不會認錯。
天子的筆墨竟出現在刺客的衣服夾層里,慈禧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一抹冷笑爬上了她的嘴角,她心說:“三十年前,你乃垂髫小兒,我便能將你捧上天去;三十年後,我雖古稀老婦,卻也能將你摔下地來!”
慈禧喚入了候在門外的把門太監。把門太監見了方才廉琦被拖下去的一幕,心中尚且惴惴不安。慈禧年事已高,人越老就越容易喜怒無常,這幾年慈禧時不時不問緣由殺一兩個人,已成了家常便飯,是以把門太監被慈禧傳喚時惶恐萬分。慈禧沒有殺他泄憤之意,只是將他喚至身前,吩咐了一番話。
把門太監不敢怠慢,連連點頭,提了一盞燈籠,急匆匆離開了儲秀宮。他在夜幕中邁着惶急無比的步子,數次險些摔倒,幾乎是一路小跑,朝東南方向奔去。他心中只記得一個地名,那就是南三所以東的太醫院,除此之外,他還記得一個人名——太醫院醫士冷德全。
突圍西華門
當儲秀宮被遠遠拋在了身後,袁世凱緊懸的心總算是稍微放了放,當然,仍不免有一絲擔憂。“不點透密函的意思,”當四下里寂靜無人時,袁世凱才小聲地說,“老佛爺能明白嗎?”
“袁大人,你多慮了。”索克魯說,“懂不懂密函的意思,並不重要,只要老佛爺認得字跡就行。旁人的字跡,老佛爺興許記不得,但聖上的御筆,老佛爺絕不可能忘記。老佛爺要我等生擒逃走的刺客,就說明她已認出了聖上的字跡。她命我等生擒刺客,就是想親自審問這封密函的來歷。”索克魯的語氣十分肯定,“這招借刀殺人之計,袁大人,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袁世凱急忙噓了一聲,左右顧盼,說:“此事關係重大,須謹言慎行才是。”隨即壓低了聲音,“此事若成,你我各取所需,都有好處。只盼索大人將來最好能忘了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索克魯會意,撫着胸口笑道:“袁大人的話,索某謹記在心。”
兩人各懷心事,默默走了一截路,來到了中右門。索克魯要去西華門佈置埋伏,袁世凱要走東華門出紫禁城,一西一東,在此分別。
“逃走的刺客,一定要儘快抓住。”袁世凱臨走時不忘叮囑,“這刺客一刻在外遊盪,總感覺要捅出什麼婁子,我這心吶,便一刻也放不下。”
“袁大人儘管放心,我趕去西華門,正是為了此事。”
“要真抓住了我才能放心。”袁世凱拱手道,“此事就拜託索大人了。”
和袁世凱分開后,索克魯由賀謙陪同,向西華門趕去。
默默不言,一路疾行,走到凝道殿外時,賀謙忽然壓低聲音說:“總捕頭,有尾巴。”
“沒有聽錯?”
“錯不了。”
“繼續走,切莫回頭。”索克魯深知,身後尾隨的人不聲不響,極有可能是胡客,而以胡客的能力,他和賀謙加在一起也沒有幾分勝算。
“近了。”賀謙忽然說。
“更近了。”賀謙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索克魯感到了一絲緊張。身後尾隨的人若是胡客,他越走越近,那就是要動手的前兆。
“賀謙,依你之見,今晚胡客會不會去西華門?”索克魯忽然提高嗓音,大聲發問。
“恐怕不會。”賀謙說出了內心真實的想法。胡客既然沒有按原計劃去慈寧花園潛伏,多半已經有所察覺,自然也就不會再按原計劃走西華門出城。
索克魯卻笑了:“我和你的想法正好相反,依我看,胡客此番一定會去西華門!”他的笑容里透出無與倫比的自信,“別忘了,我們手裏還握有一張王牌。”
賀謙的臉上流露出不解。但他聽見,身後尾隨之人的腳步聲,明顯減緩了,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似乎是想聽索克魯會說些什麼。
“胡客這人,別看他外表冷血,實則是個外冷內熱之人。”索克魯極有把握地說,“為了那個女人,他一口便應允入宮行刺。所以我想,只要把他的女人押到西華門來,即便西華門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會來的!”索克魯說得尤為大聲,有意要讓身後尾隨之人聽見。
說話間,兩人轉過一道彎,來到了武英門外,燈火通明的西華門已經遙遙在望。賀謙急忙加快腳步,推着輪椅,片刻后趕到了西華門。
“後面的人沒有跟來。”賀謙回頭望了一眼。
“但願他的耳朵夠靈敏,聽清了我剛才說的話。”索克魯說。
兩人登上西華門城台,進入了城樓。
白孜墨早已在城樓里候了多時。“總捕頭,全都佈置好了。”他迎上來,向索克魯稟報。
“一共埋伏了多少人?”
“三隊捕者,每隊十人,共計三十人。另有三隊捕者,分別守在東華門、神武門和午門,以防胡客走其他門出宮。”
“胡客一定會來西華門,三十個捕者遠遠不夠。”索克魯又想起胡客只花四天就解決掉十多個青者的事,“此人好比是先秦時期的聶政、南北朝時的劉桃枝,絕不可小視。保險起見,把另外三隊捕者通統調到西華門來。對了,再派人去總領衙門通知曹彬,讓他火速去我府上,押解姻嬋來西華門。”
半個時辰后,另外三隊捕者先後趕至西華門集結,算上已有的三隊,總計六十個捕者,其中五十個捕者埋伏在城門兩側和城台上的隱蔽之處,另有十個捕者,跟隨在索克魯、白孜墨和賀謙的身邊,隨時聽候調遣。
一切都已完備,現在就只等曹彬把姻嬋押解來了。
然而,索克魯左等右等,卻始終等不來曹彬。
小半個時辰后,索克魯有些坐不住了。他打算派出一個捕者,回總領衙門去看看,曹彬為何遲遲不至。
可就在這時候,西華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沉悶而又短促的嗚鳴。
那是御捕門的緊急訊號!
白孜墨和賀謙霍地站了起來。
嗚鳴聲是從西南方向傳來的,聽起來還有一段距離。皇城之內,御捕門的所有人都集中在西華門,而西華門外卻忽然傳來御捕門的緊急訊號,那只有一個可能,便是押解姻嬋的曹彬,在趕來西華門的途中遇到了危難!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索克魯絲毫不敢輕率,畢竟這是皇城之中,而且西南方向是皇家園林的西苑。他急忙命賀謙率一隊捕者趕過去。
賀謙率領十個捕者火速趕到了聲源地。
出事的地方,是皇家園林西苑的一條林蔭小徑。
發出緊急訊號的正是曹彬,他已身受重傷,另有兩個捕者死在地上,被押解來的姻嬋已經不見了蹤影。據曹彬說,他和兩個捕者押解姻嬋從天安門方向進入皇城,經過西苑時,忽有一人從暗處殺出。兩個捕者來不及做出反應,咽喉便已中刀,曹彬奮力抵擋,仍然身負三處刀傷,所幸都沒有傷及要害。曹彬發出了緊急訊號,那人急忙劫走姻嬋,朝西邊去了。
“西邊?再往西走,那就是瀛台了!”賀謙暗暗吃了一驚。瀛台是光緒被囚禁的地方,能不能追上行兇者奪回姻嬋倒在其次,首要的,是保證瀛台不能出事。賀謙不敢怠慢,留下一個捕者照料曹彬,領着另外九個捕者,飛速朝瀛台趕去。
趕到中南海的南海北岸,賀謙放眼望去,南海上的瀛台一片漆黑,不見一星半點的燈火。
瀛台孤立於南海之上,四面環水,只有一座木橋與北岸相連。往常有兩個太監把守在木橋的橋頭,日夜輪替,以防止光緒逃跑,此時兩個太監卻全沒了蹤影。賀謙當機立斷:“你等守在橋頭,休放任何人通過,我去對面看看。”
一個捕者急忙阻攔:“賀捕頭,沒有太后的懿旨,擅闖瀛台重地,那是殺頭的死罪啊。”
賀謙卻管不了這麼多。如果讓那行兇者上了瀛台,攪出什麼事來,同樣是死罪難逃。
“如果瀛台有事,我會發出訊號,到時你們就趕過來增援。”賀謙提了一盞燈籠,徑直踏上木橋,快步走向橋對面的瀛台。那盞孤零零的燈籠,慢慢地消失在瀛台的黑暗深處。
曹彬,以及另外兩位捕者的屍體,很快被弄到了西華門。
曹彬傷得不輕,索克魯看過傷勢,吩咐一個捕者趕去太醫院請太醫。白孜墨檢查了兩具屍體的傷口,向索克魯說:“刀口斜長,又寬又厚,傷在喉結下兩分處。”說著微皺起眉頭,“這和馮則之的傷口,倒是很像。”
索克魯問:“是刺客道的人乾的?”
“很有可能。”白孜墨說,“在回京的火車上,殺死馮則之的,是一個廚子,我與那廚子交過手,瞧他的身手,肯定是行家人。”
“那他為什麼要劫走姻嬋?”索克魯又問。
白孜墨搖了搖頭。
“他劫了姻嬋,當真往西苑的西側去了?”索克魯問曹彬。曹彬點了點頭。索克魯的想法和賀謙一致,他說:“西側就是瀛台了,瀛台可萬不能出事。孜墨,你趕緊增派兩隊捕者,去瀛台支援賀謙。”
賀謙已經帶去了一隊捕者,再派兩隊去,那麼留守西華門的,就只剩下三隊捕者了。“如果這時候胡客來了呢?”白孜墨不無擔憂地問。
“不管胡客來不來,總之必須先保證瀛台不出事!”索克魯清楚這兩件事孰輕孰重,所以命令無比堅決。白孜墨急忙安排兩隊埋伏在城台上的捕者,火速朝瀛台方向趕去增援。
這兩隊捕者前腳剛離開西華門,一個守門禁軍後腳就飛奔上了城樓,向索克魯稟報說:“索大人,太醫院醫士冷德全,奉了太后之命,說要出宮辦事,現在正候在城門前,不知可否放行?”
索克魯想了想,說:“帶我去看看。”他下了城台,親自查看了冷德全的出宮令牌,問道:“這麼晚了,冷先生還要急着出宮,不知是去辦什麼事?”
冷德全並不打算照實回答,只說是老佛爺的吩咐。
“冷先生,西華門外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出宮吧。”
冷德全面露苦笑:“老佛爺的旨意,向來說一不二,說二不一,我這做奴才的,也是沒有辦法啊。”
索克魯微微一笑:“那就祝冷先生辦事順利。”回頭命令守門禁軍開門。
西華門緩緩開啟,冷德全左手拎起藥箱,右手提着燈籠,腳步匆匆地出了城門。
城門剛剛關合,索克魯等人正準備返回城台上,一個人忽然從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卻是個大內侍衛,渾身上下都是觸目驚心的鮮血:“刺……刺客……”他伸手指向身後,神情驚恐無比。據他所言,他與三個侍衛巡邏至武英門外時,遭遇了襲擊,三個同伴當場送命,只有他僥倖逃脫,奔來最近的西華門求救。
索克魯問明了情況,說:“過去兩個人,看看是怎麼回事。”
兩個捕者提着燈籠,小心翼翼地朝武英門方向走去。兩人越走越遠,漸漸被黑暗包裹,只剩兩點燈光,在無邊的黑暗深處移動。
忽然,兩點燈光一齊滅了。兩聲慘叫響起,隨後寂靜無聲。
敢在皇城之中殺死大內侍衛和捕者的,除了躲藏在宮中的胡客,還能有誰?
“去一隊人,”索克魯急忙說,“其餘人死守城門!”
白孜墨伸手摸向腰間,扶住十字棱刺的柄端。終於有機會,可以報隧道里的一刀之仇了。他率領一隊捕者,向燈籠光滅掉的地方趕去。
還未靠近,白孜墨等人在半途就遭到了襲擊。兩個提燈籠的捕者首當其衝,被殺死在地,兩盞燈籠也被人弄滅了,四周又陷入黑暗。白孜墨抽出十字棱刺,向出事的地方撲去,卻撲了個空。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敵人藏身何處。
“撤回來!”遠處忽然響起來了索克魯的命令聲。黑暗是對刺客最有利的環境,索克魯深切地明白這一點。
白孜墨雖然報仇心切,但總捕頭索克魯下了命令,他也不敢違背,只好率剩餘的捕者撤回西華門。
剛撤回西華門前,眾捕者的心神還沒定下來,索克魯忽然一聲大喝:“圍起來!”留守城門的兩隊捕者,聞聲而動,將撤回來的這批捕者團團圍住。
索克魯微微一笑:“胡客,你裝扮成太監,能夠逃出景祺閣,可那不代表你就能裝扮成捕者,從我索克魯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說這話時,索克魯的目光掃了掃,最終落在一個捕者的身上。
索克魯深知,胡客一整天躲藏起來沒有動靜,卻忽然襲擊四個巡邏的大內侍衛,而以胡客的本事,竟然還會讓其中一個侍衛逃脫,並且跑來西華門求救,這太反常了。索克魯略微一想,便猜到了胡客的計謀。
白天裏,胡客沒有進入慈寧花園,而是躲入了壽康宮中,極為耐心地熬過了整個下午。
時近黃昏,忽有大批侍衛和捕者從慈寧花園中撤出,索克魯也在賀捕頭的陪同下往北邊走去。這一切印證了胡客的猜想,慈寧花園中果然潛伏着危險。只是讓他略感吃驚的是,要對付他的,竟然是指使他入宮行刺的索克魯!
胡客出了壽康宮,悄悄尾隨在索克魯等人的身後。他想看一看,索克魯究竟要做什麼。
他跟着來到了儲秀宮外,儲秀宮守衛森嚴,他沒法跟進去,只好在外等了一段時間。索克魯出來后,他又跟着向南走。跟蹤到武英門外時,他打定決心,準備向落單的索克魯和賀謙動手,但卻聽到了索克魯故意大聲說出的要將姻嬋押到西華門來的那番話。燈火通明的西華門已然在望,再往前走就將暴露身份,於是他停止跟蹤,就近躲了起來。
如今整座紫禁城四門封鎖,便如一座巨大的牢籠,將胡客牢牢地困在了其中。但胡客絲毫不擔心脫身的問題。他沒有打算逃出宮去,而是打定了主意要救姻嬋。若非為了姻嬋,他當初也不會答應入宮行刺。然而西華門一定設有重重埋伏,要想營救姻嬋,必定千難萬險。
這一天一夜之中,胡客先是假扮成仙舞者,進入了紫禁城,然後又假扮成太監,順利逃出了景祺閣,接着再假扮成宮中侍衛,成功避開了宮中的大搜捕。所以當面臨營救姻嬋這一難題時,胡客再一次想到了假扮。要想混入西華門,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扮成御捕門的捕者。然而這一次,卻終於沒能逃過索克魯的法眼。
索克魯猜到了胡客魚目混珠的計謀。當看見遠處的燈籠連續兩次熄滅時,索克魯便知道,那是胡客在製造魚目混珠的機會。所以他當即下了命令,讓白孜墨等人撤回來。而當白孜墨率領剩餘的捕者撤回時,索克魯果然準確地在捕者當中找到了胡客。
被識破了計謀,就無須再隱藏下去!
胡客動手了,問天的赤芒爆裂開來,在火光的照耀下肆意地躍動。
三隊捕者,外加十幾個守門禁軍,人數約有半百,在索克魯的指揮下,將胡客重重包圍在垓心,不給胡客任何突圍的機會。雖然慈禧曾說過要生擒逃走的刺客,但索克魯似乎不打算照辦。所有捕者和禁軍都使出了全力,要致胡客於死地。
索克魯將輪椅向後滑動,與激斗的圈子保持一定的距離。“束手就擒吧。”他冷笑着勸說。
胡客的字典里沒有投降二字。
身陷重圍,胡客卻始終保持着沉着和冷靜。看起來,他似乎沒有任何脫逃的機會,然而他卻擁有一個十分利己的優勢——穿着捕者的衣服。在這黑夜之中,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下,在一群捕者的扎堆之中,胡客瘋狂地左衝右突,電光石火之間,他的身影便融入了眾多捕者之中。
這才是真正的魚目混珠!
雖然實現了包圍,可捕者們卻相當被動,接連傷亡了好幾人,不少捕者卻連胡客身在何處都沒有看清。
這時候,白孜墨出手了!
他靜立在圈子外,旁觀了片刻,目光一直鎖定在胡客的身上。無論胡客如何變換位置,他的目光始終像一枚釘子,牢牢地釘死了胡客。
報仇的機會到來了!
白孜墨撥開了幾個捕者,十字棱刺準確地刺向胡客的後背!
胡客很清楚白孜墨的實力,這個人曾在火車上和屠夫交手,且長時間不分勝負。但是面對白孜墨的攻擊,胡客卻沒有閃避,而是轉過身來正面迎擊。
這是胡客與白孜墨的第一次正面交鋒!
身處困境,胡客沒有絲毫的保留,每一次抵擋和反擊都使出了全力。簡單的幾個回合后,白孜墨感受到了來自胡客的壓力。對於他而言,胡客比當初在火車上和他交過手的廚子,似乎更難以對付。
上一次在火車上與屠夫交手,胡客用的是左手,已能勝出一招半式。這次他的右手已經恢復,自然更為厲害。
胡客不但身手厲害,兵器上更是佔了極大的便宜。白孜墨的十字棱刺,雖也是一件名匠打造的利器,但在兩千多年前鑄劍大師歐冶子鍛造的問天面前,仍然遜了一籌。隨着一聲脆響,十字棱刺折斷成兩截。問天直進,胡客在白孜墨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寸長的刀傷。
舊仇未報,又添新恨!
眾捕者急忙合圍而上,護住受傷的白孜墨。但胡客鬥志正盛,趁勢而進,成功尋找到了突破口,一舉殺出了眾捕者和守門禁軍的包圍圈。
衝出重圍的胡客,沒有逃離西華門,而是飛快地沿石階奔上城台,躥入了城樓。
胡客並不知道,姻嬋已在來西苑的路上被人劫走。他沖入城樓,本是為了營救姻嬋,但姻嬋沒有看到,卻看到了身受重傷的曹彬和兩個捕者的屍體。
胡客的臉色頓時發生了劇變。“他怎麼也來了?”兩具捕者的屍體上,那又寬又厚的傷口,像極了屠夫的傑作。就在胡客驚愕之時,身後追來的捕者,已經衝上城台,將城樓團團圍住。
索克魯大手一揮,十幾個捕者小心翼翼地進入了城樓。
城樓里的燈火,忽然一齊滅了。剛進入樓中的捕者們,頓時陷入黑暗,而伴隨黑暗一起襲來的,還有死亡的恐懼。
胡客再一次製造了黑暗的環境。他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他在黑暗中實施了襲殺。同伴的慘叫聲,令沒遭受襲擊的捕者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撤退。胡客要的就是這個機會。他隨在十幾個捕者中,從城樓里一擁而出。
這是又一次魚目混珠!
然而白孜墨眼尖無比,胡客即便化成了灰,也無法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從身旁的捕者手中抓過一柄刀,朝湧出城樓的捕者們沖了過去。他一刀砍向其中一人,正是胡客。
白孜墨對手臂上的傷勢不管不顧,向胡客發動了猛烈的進攻。遇上如此難纏的對手,而且還是御捕門的副總捕頭,換了其他的刺客,恐怕心裏只有叫苦不迭,然而此時的胡客卻暗自興奮。
因為,只有這樣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對手!
幾個回合后,白孜墨的兵器又被問天斫斷。他揉身而上,徒手與胡客搏鬥,又受多處刀傷后,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方才撤陣。雖然落敗,但白孜墨爭取到了時間。分散在四周的捕者紛紛圍攏,再一次將胡客困在垓心。
胡客雖然厲害,但是從城門前到城樓里再到城台上,幾番被圍困,幾番突圍,又再次被圍困,長時間的惡鬥,已令他的力氣一分一毫地流失。再這樣斗下去,即便是神仙,也有力竭被擒的時候。
“索克魯,姻嬋到底在哪裏?”胡客忽然大聲問。
遠處的索克魯冷冷一笑,什麼話也沒說。
胡客已經進城樓里看過,姻嬋不在裏面。整個西華門,只有城樓可以藏人,其他地方都暴露在眼皮底下,如此看來,姻嬋絕對不在西華門。胡客心想,索克魯在武英門外說的那番話,看來只是誘騙他上當而已。
姻嬋不在,胡客便沒有了留下的理由。他奮起餘力,將捕者的包圍圈殺開一個缺口,移步到城台邊上,忽然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城台高三丈有餘,胡客縱身躍下,下墜的力道極大!
落地之時,他雙腿一曲,向前連續翻滾了四圈,終於消去下墜之力,隨即幾個躥步,消失在了西華門外蒼茫的夜色之中。
白孜墨率人追去西華門,然而夜色茫茫,早已不知胡客逃向了哪個方向。
“不用追了,直接去瀛台。”索克魯滑動輪椅,從後方緩緩跟出來,“只要把姻嬋抓在手裏,不愁胡客不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