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暗殺1905第一部》(6)

第六章《暗殺1905第一部》(6)

光緒帝的密旨

密旨

胡客沒想到自己還能活過來。

能在如此嚴重的傷勢下保住性命,絕對算得上是個奇迹,連回春堂的顧大夫都忍不住感慨說:“這年輕人的體質,真是世間少有,更為緊要的,是他內心希望活下來。”

強烈的求生意志,將胡客從死亡線的邊緣又拉了回來。他非但沒有變成姓陳的警探口中的“廢人”,反而一天天見好,並在一個多月後康復痊癒,只是在胸前留下了一道猙獰可怖的傷疤。

胡客第一次醒來,是在昏迷后的第四天。

睜開眼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舒適柔軟的大床上。

他的腦袋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只依稀記得,昏迷之前,黑衣人正準備執行六極刑的第二刀,此後發生了什麼,頭腦中再沒有任何印象。

久卧於床,身子有些疲乏,胡客打算活動一下麻木的手臂。可雙手微微一抬,頓時帶起嘩啦的清脆響聲。這一串響聲令胡客徹底清醒過來。他發現雙手雙腳都被銬了鎖鏈,與鐵床的腿柱子鎖在一起。再環顧四周,只見一盞昏黃的掛壁油燈亮在不遠處,照見了一根根粗壯的鐵柱子。

雖然身下睡的是一張舒適柔軟的大床,可這裏分明是一間牢房!

莫非是道上的牢獄?胡客暗想。

他喊了兩聲,四周無人回應,反倒有空曠的回聲傳來。在這間牢房的外面,還有極為廣闊的空間。

不久后,有腳步聲在遠處響起。一道人影走到牢房外,因為背對光亮,看不清容貌。“你醒了。”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隨即是一連串開鎖的響聲。

胡客渾身一震,他識得來人的嗓音。在巡撫大院被御捕門抓捕后,胡客與賀捕頭有過長達十多天的接觸。所以賀捕頭的嗓音,胡客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打開牢門走進來的人,果然便是賀捕頭。他手裏平端着一方托盤,盤中擱置着一隻黑色的瓷碗,一股濃重的藥味兒在牢房裏瀰漫開來。

“這是哪裏?”胡客的言語中充滿了敵意。

“御捕門京師大獄。”賀捕頭把葯碗湊近胡客的嘴邊,“這是回春堂顧大夫開的葯,你先把它喝了。”

“為什麼?”胡客盯着他。一句“為什麼”,涵蓋了太多的疑問。為什麼沒死?為什麼醒來會在這裏?為什麼御捕門要施藥救治……在這一刻,胡客的腦袋已經被各式各樣的疑問所佔據。

“喝了它。”賀捕頭只是冷冷地重複。

胡客盯着賀捕頭看了片刻,頭腦里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最終還是張口喝下了這碗湯藥。御捕門如果要害他,動手即可,用不着在湯藥里下毒,多此一舉。賀捕頭收起空瓷碗,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牢房。

此後的一個月內,每天都是賀捕頭親自送來飯食和湯藥,回春堂的顧大夫隔三岔五會來一趟,檢查胡客的傷勢,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出入牢房。

在御捕門京師大獄裏,胡客可以說是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只要顧大夫說需要什麼葯,無論多麼名貴多麼稀有,御捕門想盡辦法也要弄來。胡客一點也不像是犯人,反倒像是一位貴客。只不過他的手腳始終被鐵鏈鎖死,似乎御捕門在救治他的同時,卻又十分擔心他逃走。

胡客對這顯而易見的矛盾感到奇怪。但他卻不多想。賀捕頭端來湯藥,他張嘴便喝,送來飯食,他張口就吃,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他倒頭就睡。他把這一切看得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享受御捕門提供的“高級待遇”。

一個多月後,胡客感覺自己的身體差不多痊癒時,覺得有必要做些什麼了。他對送來飯食的賀捕頭說:“如果你不能做主,那就把能做主的人叫出來。”

賀捕頭沒有理會他。

隔天,胡客再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得到的結果仍是一樣。

第三天還是如此。

幾次三番之後,胡客終於失去了耐心。

“如果他再不出來見我,我就從這裏殺出去!”

興許是這句威脅的話起到了作用,這一次終於來了一個人,除賀捕頭和顧大夫之外的第三個人。這個人胡客見過,是御捕門的副總捕頭白孜墨,與他在漢口駛往盧溝橋的火車上照過面,而且還在車頂交過手。

白孜墨冷冷地盯着胡客,他忘不了胡客曾在隧道里偷襲他的那一刀。他的背上,還有那道問天留下的疤痕。他令賀捕頭解開了胡客手腳上的鎖鏈,換了一對精鐵手銬銬住。

“隨我來。”白孜墨出了牢房,沿獄道向左側走去。賀捕頭留守牢房,胡客則跟隨白孜墨前行。

獄道里光線晦暗,濕氣透骨,寒意侵體,一股濃厚的腐臭味瀰漫在空氣中。兩側是一間間的牢房,牆壁上昏暗的火光耀映出牢房中的各式刑具,有擊頂金瓜、刺頸重枷、椓刑棍、流洗刷、分肉倒刺刀、老虎凳等等,時不時還有刺耳的老鼠吱叫聲傳來,平添幾分陰森恐怖。所有的一切,彷彿並非行經在人間牢獄,而是遊走於陰曹地府之中。

“總捕頭是正黃旗赫舍里氏,名叫索克魯。”白孜墨走到獄道盡頭處的一扇鐵門前,停下了腳步,伸手推開了鐵門。

穿過鐵門,胡客走入的是一間由牢房改造而成的石室,並不明亮的光線由一碟昏暗的油燈發出。石室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木桌,桌子後面,一道人影坐在黑暗深處。

胡客徑直在桌前留出來的空椅子上坐下,開門見山地問:“你想要我做什麼?”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御捕門救下胡客,並想方設法治好他的傷,一定有事相求。除此之外,胡客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

坐在黑暗裏的人發出了和善的笑聲,輪椅緩緩向前滑動,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出現在光照下:“顧大夫說,你的身子尚未痊癒,你幾次提出想見我,我都沒有應允。這次實在是怕你把大獄攪得天翻地覆,這才不得不與你提前見面。我早前聽說刺客道出了一位後起之秀,行事作風與眾不同,今日一見,你果然有幾分特別。”

“有話直講。”胡客看不慣虛與委蛇這一套,“如果我不情願,殺了我也沒有用。”

和性情直接的人打交道,應該選用最直接的方式,這樣才不至於讓對方感到厭惡。索克魯不再拐彎抹角,拉開桌下的抽屜,取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推到胡客的身前:“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胡客低頭看了一眼,那是一封封口火漆已經剝落的密函。

“什麼意思?”胡客不明白索克魯的言下之意。

“你拆開看,看完以後,就會明白了。”

索克魯的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胡客不清楚。他打開密函,從中抽出了一方信紙,折展開來,看見了八個不大不小的墨字:“字從漫滅,落景遽斜。”

胡客不明白這八個字的含義,甚至連字面意思都理解得不太通透。

“這封火漆密函,是宮中的王太監偷偷給我捎來的。”索克魯很適時地解釋道,“這八個字,你可知道是誰所寫?”不等胡客回話,他神色肅然,兩手朝北面一奉,“這乃是當今聖上的御筆龍墨!這封密函,是聖上親筆書寫的密旨!”

索克魯說這番話時一臉肅容,然而胡客卻不以為意,別說是人間的皇帝,就是天上的玉帝王母、佛祖菩薩,也惹不動他情緒上的半分波瀾。

“你能解得出聖上的旨意嗎?”索克魯又問。

既然是需要通過太監偷傳的密旨,自然不會把意思寫得過於明顯。胡客能夠解透閻老頭留下的藏頭匿尾信,但對“字從漫滅,落景遽斜”這八個字,無論橫看豎看,始終沒有半點頭緒。

“我初拿到這封密函之時,也對聖上的旨意揣測不透。我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才解通了其中的含義。”索克魯從抽屜里取出一本藍皮的印花冊子,翻開到其中的某一頁,推到胡客的身前,“你看看這一頁,興許就能明白。”

那是一本有些年紀的蝴蝶裝詩集,翻開的一頁上印着李商隱的《江上》:

萬里風來地,清江北望樓。

雲通梁苑路,月帶楚城秋。

刺字從漫滅,歸途尚阻修。

前程更煙水,吾道豈淹留。

胡客剛剛讀完,索克魯又遞來另一本更厚的冊子,翻開的頁張上印着《冬日臨昆明池》,那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一首詩:

石鯨分玉溜,劫燼隱平沙。

柳影冰無葉,梅心凍有花。

寒野凝朝霧,霜天散夕霞。

歡情猶未極,落景遽西斜。

胡客立刻捕捉到了兩首詩中的關鍵點。

“刺西?”胡客抬起頭來。

密函中的八個字,取用了《江上》中的“刺字從漫滅”和《冬日臨昆明池》中的“落景遽西斜”,將兩句詩組合而成,只是隱去了其中的“刺”字和“西”字而已。

索克魯面浮笑意,倒回輪椅里,說道:“當今主政的慈禧太后,在早年垂簾之時,曾與慈安太后兩宮同治,因慈安太后居住在紫禁城東邊的鐘粹宮,慈禧太后居住在紫禁城西邊的儲秀宮,所以世稱慈安太後為東太后,稱慈禧太後為西太后。”索克魯說到這裏,言下之意已十分明顯,“聖上被慈禧太后囚禁,已有七年之久。聖上與太后關係不和,甚至相互仇視,朝野皆知,所以聖上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聖上擔心這封密函落入旁人手中,對他造成不利,是以將真正意思隱於‘字從漫滅,落景遽斜’這八字當中。若非我遍查典籍,恐怕也很難解出聖上的旨意。”

“你要我入宮替你刺殺慈禧?”

“你的確很聰明。”面對胡客的問話,索克魯微微一笑。

當初他第一次看透密函中的旨意時,嚇得渾身寒戰不斷,如同在大冬天裏掉進了冰窟窿中。對他而言,擺在面前是一個艱難無比的抉擇。一方面,慈禧當政,權傾天下,刺殺慈禧,絕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如果失敗,難逃凌遲處死、株連族人的厄運。可另一方面,雖說眼下是慈禧當政,但畢竟慈禧年事已高,人再厲害也勝不過天,是人就有垂暮老死之日,反觀光緒,雖遭囚禁,成為一個徒有虛名的傀儡皇帝,但他正值壯年,等到他日慈禧壽終正寢,駕鶴西去,大清的權力勢必落回光緒的手中,此時如果不聽受光緒的旨意,等到將來他親政之日,第一批要收拾的人里,必定就有他索克魯的名字。

這個兩難的抉擇,着實糾纏了索克魯好一陣子。最終他決定,為將來的前途着想,聽受光緒的密旨,秘密組織人手刺殺慈禧!

然而御捕門之中,且不說有沒有人願意領受這項任務,即便有人自告奮勇,索克魯也不會把事情交給他去做。一來,御捕門的人雖然擅長抓捕刺客和暗扎子,但卻從沒有行過刺殺之事,欠缺這方面的經驗;二來,如果派御捕門的人去做,一旦失手,追查起來,整個御捕門都會受到牽連,索克魯作為御捕門的總捕頭,必定首當其衝難辭其咎。基於這些原因,索克魯決定物色一個精於刺殺之道而又與御捕門、與他索克魯沒有絲毫關聯的人去做。哪怕失敗了,朝廷追查起來,索克魯兩手一推,自然不會有任何瓜葛。

有了這樣的打算,索克魯密令白孜墨持金鷹腰牌南下,召集天地字號御捕齊聚漢口,隨後親自南下,準備以鐵良為引,活捉揭了賞金榜的暗扎子荊棘鳥。

在鐵良乘坐的那班火車上,雖然由白孜墨在明處調度,實則索克魯也偽裝成乘客潛伏在車上,一切事務都由他暗中指揮。自從雙腿殘疾之後,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親自行動過了,但這件事實在關係重大,如果他不親身參與其中的每一個環節,始終會覺得提心弔膽。

原本一切都在索克魯的掌控之中,可沒想到刺客道的胡客和屠夫會以鐵良為目標來展開守殺的爭奪。假扮成廚子的屠夫,分散了御捕門的注意力,胡客的出現,則徹底改變了格局,使得荊棘鳥在爆炸中死於非命。

面對荊棘鳥的屍體,索克魯當機立斷,追捕胡客。荊棘鳥死了,那就讓殺死荊棘鳥的人來代替。

胡客在保定府境內換乘馬車,這給了索克魯等人騎快馬追趕的機會。早在抵達盧溝橋之前,索克魯就已經悄悄追上了胡客的馬車。他是親眼看着胡客進入北京城的,他也是親眼看着胡客走入頭號當鋪的。

北京城是清廷的權力中心,天子腳下發生的事,幾乎全在御捕門的視線之中。刺客道在頭號當鋪集結力量對付胡客,這件事早已被御捕門的探捕秘密探知。索克魯一進京,探捕就向他稟報了這一情況,當時情勢太過緊急,來不及回御捕門調集人手,索克魯急忙找附近負責巡防的陳守業借巡警隊一用,好歹搶在刺客道動手之前,將胡客救了下來。

“你要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壞事。”索克魯說,“戰國末年,燕太子丹結交荊軻,定下割地獻圖計,謀刺秦王政,使得荊軻千古流芳。如今慈禧弄權,天下人皆唾罵不止,你若能入宮刺殺慈禧,即便沒有成功,也必定會同荊軻一樣,名流百世,萬古頌揚。”

從同治年間起,四十餘年來,慈禧一直是紫禁城中真正的帝王。古往今來,敢於刺殺帝王的刺客屈指可數,其中成功者更是寥寥無幾,只有楊玉夫刺殺宋后廢帝劉昱、耶律察割刺殺遼世宗耶律阮、辛古刺殺遼穆宗耶律璟等幾個成功的案例,個中難度可想而知。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對光緒自然沒有任何感念之心,對御捕門更加不會有任何好感,為一個毫不相干的理由潛入紫禁城刺殺慈禧,這種蠢事,恐怕只有傻子才肯去做。

胡客理所當然地拒絕了索克魯。他還肩負着其他的使命,不能如此草率地拿身家性命來開玩笑,就算要刺殺慈禧,也絕不會是為了“名流百世,萬古頌揚”這樣荒誕無稽的理由。

“你一定會願意的。”索克魯卻顯得信心十足。他從桌下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樣事先準備好的東西,放在了桌上。他相信,這樣東西的出現,一定能令胡客改變主意。

果然,當胡客看見這樣東西時,他的臉色有了一些變化。

那是一串項鏈,以蔓草紋相纏的水晶瓔珞。對胡客而言,這串項鏈意義非凡。世間的每一樣東西,都代表着一段獨一無二的回憶,這串項鏈也不例外。在那個皓月當空的夜晚,胡客與姻嬋在湘江畔的江神廟中拜天地的場景,總會因為目睹這串項鏈而歷歷在目。儘管胡客努力地剋制,不想讓內心的情緒波動表露出來,可臉色的細微變化,還是被索克魯注意到了。

“我不會強求你。”索克魯很顯然精於談判之道,“我一開始就說過,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你替我刺殺慈禧,我還她自由,並且替你二人安排好事後的一切。哪怕大清的土地容不下你們,我也會給你們安排一個海外的好去處,我保證讓你們這輩子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她在哪裏?”胡客抬起頭來。

胡客並不知道,那天姻嬋在貨運車廂里醒過來后,因為擔心他的安危,所以在最近的集鎮上搶了一匹馬,一路飛馳,終於在彰德府過後的一個中腰小站追上了火車。她雖然巧妙地避開了日月庄的那群人,卻在還沒來得及找尋胡客的時候,就陰差陽錯地撞見了曹彬。曹彬對這位在八寶洲秘密監獄裏救走胡客的“姻小妹”恨之入骨,早就把姻嬋的容貌深深地刻入了腦海,化成灰也能認出來。姻嬋身上的毒早已用光,在曹彬的面前幾乎喪失了反抗之力。

胡客雖然不知道姻嬋是怎麼被御捕門抓住的,但他十分後悔,後悔那一天把姻嬋留在了貨運車廂上。如果讓她跟隨在身邊,雖然也要面臨無數不可測的危險,但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讓她落入御捕門的掌控。

“你大可放心,她現在待在一個很安全也很舒適的地方。只要你肯接手這筆交易,即便沒有成功,我也保證,她一定會毫髮無損地回到你身邊。”

“好,我答應你!”這一次,胡客不再有任何猶豫,“不過我有條件。”

“儘管說。”索克魯將身子微微前傾,“無論什麼樣的條件,我都答應你。”

“我身上被你們搜走的東西,必須全數歸還。另外,我還需要三樣東西。”胡客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動,“一柄足夠鋒利的短刀,出入京城的憑證,再額外給我十天的時間。”

“好,一切都應允你。”索克魯不假思索地說,“你身上的東西,會全部還給你,我府上收藏了不少寶刀,供你挑選,出入京城的憑證,我今天就能給你,十天的時間也有,我定好的刺殺計劃,是在半個月後才進行。”接着又試探性地說,“那我現在跟你說說我的計劃吧。”

“不必了。”胡客猛地站起身來,“把我要的東西給我,十天後如果我活着回到這裏,再聽你說。”

索克魯有些不理解地望着胡客。他不知道胡客要這十天的時間去做什麼。但他知道,買賣談到最關鍵的時刻,是決不能說出“不”字的。

“好,”他頷首應允,“所有事情,一概依你。”

雖然不知胡客為何要十天的時間,但索克魯深知,他可以派人跟蹤胡客,秘密地監視胡客的一舉一動,以防胡客在這十天的時間裏做出任何對他不利的事,比如說告密。

復仇

胡客要這十天的時間,不為其他,只為復仇!

他懷揣着從索克魯府上挑選的一柄鋒利的短刀,化裝成一名腳夫,在御捕門總領衙門的斜側街口坐下。

北方的春季並不暖和,穿堂入巷的春風,還裹挾着絲絲縷縷的余寒。街上行人不多,偶有過路者,大都是進入御捕門總領衙門辦事的官員。

胡客在街口一坐就是一天,目不轉睛地盯着總領衙門的大門。他在搜尋一個人。在頭號當鋪那天,黑衣人因情況緊急,把胡客丟給了巡警便急匆匆撤離。黑衣人原本是打算處死胡客的,所以胡客堅信,黑衣人一定會派人前來總領衙門打探他的死訊。只要他沒死,這個打探死訊的人,就一定會三番五次地前來,想搞清楚胡客目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況。

胡客要等的,就是這個前來打探他死訊的人。

從清晨初起,到黃昏降臨,一個白晝的時間過去后,終於,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總領衙門的大門前——頭號當鋪的老闆。

當鋪老闆把身子裹在厚實的大衣里,頂着寒風走到總領衙門的門前,找看門的守衛攀談。守衛對這個連續一個月都來詢問的中年男人已經習以為常,如果哪天當鋪老闆沒來,他反倒覺得奇怪。當鋪老闆還沒開口,守衛就搖起了頭:“今兒個還是沒信兒。”索克魯需要胡客去刺殺慈禧,當然早就嚴令不許走漏胡客的任何消息,所以這個小小的守衛,自然打探不到胡客的准信兒。

當鋪老闆一臉失望,又暗暗不解,心裏想:“人都關進去一個多月了,怎麼還沒被處死?該不會出什麼變故吧?”

當鋪老闆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裹緊了大衣,朝幾條街外下榻的客棧走去。

當穿過一條巷子時,他的身後響起了迫近的腳步聲。

當鋪老闆回頭,見是一名趕路的腳夫,便沒在意。

那腳夫加快腳步,超過了當鋪老闆,在巷子的中段,忽然轉過身來,將當鋪老闆的去路攔住。

當鋪老闆向左移,腳夫也向左移,當鋪老闆向右挪,腳夫也向右挪,總之是不偏不倚地攔住了去路。

當鋪老闆懊惱地仰起頭來:“我說你這人……”

他忽然認清了腳夫的臉,霎時間瞠目結舌,已到嘴邊的話,又一字字地咽了回去。他不禁扭頭看了看前後,整條巷弄空空蕩蕩,連一個可以呼救求援的人都沒有。

當鋪老闆望着扮成腳夫的胡客,眼神里透出了絕望:“你,你怎麼會活着……”

他話未說完,一道寒光忽從眼角掠過,右手一涼,大拇指帶着血絲,掉落在了地上。當鋪老闆急忙捂住血流如注的傷口,卻連一聲呻吟都不敢發出,只是疼得渾身發顫。

“這封信,你帶回去,交到他們的手上。”胡客收回帶血的短刀,將一封信放到當鋪老闆的左手上,“如果帶不到,你就等着給自己收屍吧。”

當鋪老闆咬緊牙關,連連點頭。大冷天的,他的額頭上卻早已汗出如漿。

事關身家性命,當鋪老闆不敢有絲毫怠慢。胡客一離開,他便急忙去醫館簡單包紮了傷口,然後雇了一匹良駒,連夜奔出北京城,沿官道向南飛馳。

三個時辰后,他飛奔進了東口有一株百年老槐樹的倪家坳,闖入西口一家單門獨戶的農家小院,飛快地敲打板門:“快開門,開門!是我!”

這戶農家小院,正是刺客道眾人的藏身之處。黑衣人帶人離開北京城后,就藏身於此,令當鋪老闆返回京城,打探胡客的死訊,一旦有消息,火速趕來通報。

一個多月過去了,眼看始終沒有想要的訊息捎來,黑衣人不免起急。會不會出了什麼變故?他猶豫着要不要親自回一趟北京城,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然而這時候,當鋪老闆卻在一個深夜騎着快馬趕到了。

聽到如此急切的敲門聲,黑衣人頓時猜到事情不妙了。他打開門,當鋪老闆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講述了胡客還沒死的事,並將信件交到了黑衣人的手裏。黑衣人急急忙忙拆開封口,卻發現信封內是空的,並沒有信紙。

“信呢?”

“我……我沒有動過啊。”當鋪老闆急忙解釋。

“當真?”

當鋪老闆連連點頭。

“那他是……是什麼……什麼意思?”黑衣人手握信封,不解地望着當鋪老闆。當鋪老闆也用同樣不解的眼神回望着黑衣人。

就在兩人相互對視的時候,偏屋裏忽然傳來了兩聲慘叫。

這兩聲慘叫短促而凄厲。

偏屋裏住着兩名青者,看來多半出事了。

黑衣人和當鋪老闆急忙沖入偏屋,果如所料,兩名青者一個橫卧在床,一個斜躺於地,房中鮮血四濺,兩人的臉上,都有兩個潦草的血字:“廿七”。左側窗戶敞開,尚在微微搖晃。

黑衣人衝到窗前,朝外面眺望。夜色漆黑,看不見任何人影。黑衣人走回來,看了兩名青者臉上的血字,又俯下身查看了傷口,均位於胸前,既薄且深。

“是他!”黑衣人面色冷峻。他瞬間明白過來,胡客之所以讓當鋪老闆送信,並不是為了傳什麼話,而是想讓當鋪老闆做他的引路人。當鋪老闆心急火燎地連夜趕到倪家坳,胡客正好暗中尾隨,輕而易舉就找到了刺客道眾人的藏身之處。

黑衣人心中懊惱,狠狠地瞪了當鋪老闆一眼。然而這時候責備當鋪老闆,已然於事無補。

“當初沒……沒殺死他,真是悔……悔之莫及!”黑衣人內心起急,口吃更加嚴重,“快……快把人都……都召集起來!”

當鋪老闆匆忙跑出偏屋,把所有人召集到偏屋。此行總共一十四人,眼下已死了兩個。剩餘的十二人,齊聚屋中,共同商討對付胡客的法子。

胡客是青者,黑衣人等人也是青者。同為青者,黑衣人對胡客的進攻方式揣摩得十分準確。他知道,胡客雖然身手厲害,一對一時有必勝的把握,但若一對十四,就沒有絕對的勝算。當沒有足夠的勝算時,一個成熟的青者是不會輕易選擇出擊的。所以,胡客雖然尾隨當鋪老闆來到了倪家坳,卻沒有直接現身,而是先出其不意地偷襲了住在偏屋中的兩個青者,得手后迅速逃遁。胡客採取的進攻方式,是分而擊之,逐個擊破。

黑衣人當即決定,剩餘的十二個人,從此刻起,無論做什麼事,哪怕是去上茅廁,也要聚在一起,防止落單的情況出現。胡客被視為刺客道數十年一出的奇才,與之對決,單個個體勢必落於下風,但如果將十二個人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對付胡客,就有了相當程度的勝算。

這一晚,十二個人緊繃著神經,聚集在偏屋之中,輪流守夜,不讓胡客有任何可趁之機。依靠嚴絲合縫的看守,一直到天亮,都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出現。

一夜無事,反倒令黑衣人更加擔心了。胡客是懷揣着復仇之心來的,但他卻能忍住仇恨,蟄伏整晚,如同一隻張開血口吐着信子潛伏於草叢深處的毒蛇,哪怕獵物近在咫尺,但只要最佳時機沒有來臨,就絕不會發動致命的一擊。越是冷靜鎮定的敵人,就越是可怕。

長時間留守在倪家坳,和藏身暗處的胡客乾耗下去,絕非長久之計。所以天亮后,經過又一番合計,十二個人決定,即刻離開倪家坳,趕往南方。刺客道的勢力集中在南方,所以大部分的青者都在南方活動,十二個人這樣決定,是要尋求庇護的意思。

日升日落,趕了一天的路,傍晚時分,十二個人來到一個叫茅革集的地方。人不休息,馬也要休息,於是十二個人在此過夜,住進了鎮口的客棧。掌柜見一群人進了客棧,本以為來了一單大生意,熱情洋溢地迎上去,沒想到十二個人卻只要一間房。掌柜的熱臉頓時有如六月飛霜。

晚上睡在二樓的客房裏,十二個人仍然輪流守夜。

但是到午夜時分,還是出事了——客棧失火了。

和漢口大智門的四海客棧一樣,火也是從廚房裏燒起來的。因為是午夜,忙了一天的伙夫和小二都睡下了,無人控制的火勢越燒越大,最終蔓延至整家客棧。滾滾濃煙中,刺客道的人迅速從房間裏撤離,然而聚到客棧外一點人數,卻發現少了三個人。

“果然跟來了!”

黑衣人神色凝重,這少了的三個人,多半已在剛才的混亂中慘遭毒手。看來茅革集也非久留之地。黑衣人一招呼,剩下的九個人從馬廄里牽出坐騎,連夜向南方趕路。

至黎明時分,經過一片果林時,一個叫陸橫的青者,在壓抑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無法忍受下去了。

“你們先走,我一個人留下來對付他!”

往常都是讓別人承受死亡的恐懼,而今卻徹底顛倒過來。陸橫不想再逃了。橫豎是一死,與其在逃跑的途中死得不明不白,還不如正大光明地與胡客對決而死。

黑衣人了解陸橫的脾氣,沒有勉強他,帶上其餘的人速速離開了。

陸橫一個人留了下來。

他手握一對吳鉤,立在果林中。

晨曦穿透枝椏的間隙,灑滿他的全身,將他的影子扯向西方,拉得斜長斜長。

“出來吧!”陸橫橫眉怒目,“我知道你就在附近!都說你是兵門的後起之秀,難道就只會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嗎?”

他渾厚的話音剛落,一條魁偉的身影,從一株樹後轉了出來。

陸橫斜仰起頭,眯縫雙眼,望向初起的朝陽。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欣賞人間的日出了。他有些留戀地多看了幾眼,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緊了緊握吳鉤的雙手。

陸橫在道上的綽號是“趙客”。“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古老的燕趙之風造就了世代相傳的燕趙俠氣,是以自古以來,燕趙之地就多感慨悲歌之士。陸橫是河北人,與生俱來了這種俠的氣質。自入刺客道起,十餘載寒暑,他始終秉承替天行道的原則,只殺該殺之人,若任務的目標是他覺得不該死的人,他便拒絕執行。這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令他在道上頗具俠名。

在這樣一個晨曦明媚的清早,在這樣一片靜謐安寧的果林,吳鉤與短刀相撞,星火四濺。剎那間驚鳥啁啾,振翅紛飛。一場生死對決,就此展開!

陸橫早就聽說過胡客的強大,一上來絕不輕敵,使出了全力,發動了一輪疾風驟雨般的進攻。然而這輪拼盡全力的疾攻並沒有對胡客造成太大的麻煩。當迅猛的浪潮平息后,胡客的反擊開始了。剎那間,陸橫左右支絀,顯得手慌腳亂。對陸橫而言,能勝過屠夫一招半式的胡客實在是過於強大了。只不到三十個回合,在胡客的“龍轉扶搖”中,陸橫回鉤不及,被短刀侵入中宮,敗下陣來。

吳鉤掉落於地,吳鉤的主人則閉上了眼睛。

“你走吧。”出人意料地,胡客並不打算取他的性命。

陸橫睜開眼睛:“為什麼?”

“你敢留下與我對敵,還算有些骨氣。你在道上的名聲不壞,快走吧,別再讓我看到你。”胡客在道上行走六年,聽過不少青者的名頭,然而能讓他佩服的人並不多,陸橫身手並非翹楚,但人品德行出眾,算是其中的一個。胡客收起了短刀,與陸橫錯身而過,頭也不回地向南邊走去。

陸橫像丟了魂魄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敗於胡客之手,卻能保住性命,讓他有些錯愕。在這份錯愕中,他忽然意識到,胡客的為人,似乎並非如道上傳言的南家人那般。片刻后,他忽然轉過身,沖走遠的胡客大聲喊道:“他們會在九龍道設伏,你不要再追下去了。”

“那我就在九龍道破伏!”胡客的聲音堅如磐石,步伐一往無前。

陸橫提到的九龍道,位於果林南面三里地外的兩道山樑之間。九龍道左傍山,右臨澗,迂迴蜿蜒,有如龍身九曲,因地勢險要,自古以來就是兵家戰地。從春秋戰國起,在此地發生的大小戰役以數十次計。據說此地的鄉民,在道旁的山澗中刈草時,常常能拾得鏽蝕的斷戟殘劍,多為前朝之物,也有不少被流水衝散的遺骸殘骨,零星地散佈在亂石淺草之間。

黑衣人不願意坐以待斃,也知道陸橫不是胡客的對手,所以當胡客被陸橫暫時阻擊在果林中時,他帶餘下的七個人趕到九龍道,在第七拐的荒草叢中設伏,按住兵器,屏息以待,準備依靠九龍道的險要地勢,給胡客以致命的伏擊。

山澗深處流水嘩啦,滿山林莽鳥啼蟲吟。在潛伏的殺氣四周,卻是一派融融其樂的春景。

等待了片刻,在灑滿陽光的山道盡頭,胡客的身影出現了。

第一拐,第二拐,第三怪……第六拐……

當胡客走入第七拐的埋伏圈時,黑衣人彈了一個指嘯,八個人同時從荒草叢中躍出,四前四后,將胡客夾擊在狹窄逼仄的山道拐點上,隨即亮出兵器,展開了迅猛的圍攻。

胡客早就知道九龍道有埋伏,是以並不慌張,背倚山壁,出刀如電,單拳兩腳翻轉蹈動,片刻間化解了八個人的三波攻勢。

眼見集合八人之力,竟還是無法奈何胡客,黑衣人立即收起兩刃刀,取出藏在懷中的問天,窺準時機,一刀砍出,正好擊中胡客的短刀刀面。咔哧一聲脆響,胡客手中的短刀雖說是索克魯的藏品,也算得上是一柄寶刃,但在問天面前,還是如麻雀之於蒼鷹,蜉蝣之於鯤鵬,頓時折為兩截。

短刀一斷,胡客身手再怎麼厲害,充其量也只是肉拳肉腳,打在身上,頂多一陣陣痛,並不至於斃命。少了這層顧慮,八個人膽氣一壯,攻勢密如急雨,諸般兵器朝胡客周身招呼,勢要畢其功於一役。

胡客仍不顯慌亂。越是危急的時刻,越能看出一個人的沉着與冷靜。

胡客在刀縫劍隙間閃轉躲避,忽而伸手一捉,扣住一名青者的手腕,將其整個人拉至身前,左手按住其後頸窩上的要害,將其充作肉盾,一面舞動該青者的右臂,迫使他動用手中的鷹嘴彎刀,抵禦另外七個人的圍攻。

這一招以敵制敵,委實出人意料。七個人投鼠忌器,出招變得畏手畏腳,生恐誤傷同伴。而在胡客的控制下,那名青者的每一刀都狠辣無比,毫不留情。

這一下局勢瞬間顛倒!

眼見情況對己方不利,黑衣人只好又使出先前的那一招,看準時機,問天的赤芒劃過,鷹嘴彎刀應聲折斷。兵器折斷,被控制的青者就失去了用處,胡客催動手勁,將半截斷刃插回那青者的胸口,隨即飛起一腳,將其整個人踹落山澗。胡客旋即使出一門古怪的手法,趁七個人尚未回過神來之際,又將一人擒住,依葫蘆畫瓢,一面制住其身充作肉盾,一面迫使其揮舞龍頭刀應敵。

黑衣人咬牙切齒,狠下心來,又一次用問天斷其兵刃,胡客也用同樣的方式斃了手中的青者。黑衣人發一聲喊:“留心,別再讓他拿住!”

然而他的話音還沒落,胡客那怪異的手法又使了出來。

這一次倒霉的是那位當鋪老闆。當鋪老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已落入胡客的掌控之下。

見胡客同樣的手法竟然一連三次得逞,黑衣人不由得氣急敗壞。怒火攻心之下,他不再顧惜同伴的性命,發動了一輪強攻。胡客以當鋪老闆的身體抵擋。轉瞬間,當鋪老闆身中七刀,口涌血沫,雙眼死死地盯住黑衣人,漸漸斷了氣息。

當鋪老闆死後,胡客奪下他手中的單刀,斜向撩出一刀,攻擊黑衣人的左肋。黑衣人仗着問天鋒利,既不閃也不避,將問天的刃口迎向單刀,妄圖再次格斷胡客的兵器。

胡客正是要引黑衣人出擊!

兩刀相交的瞬間,胡客的怪異手法第四次使出。黑衣人只覺眼前一花,倒霉的已變成了他自己,他的手腕落入了胡客的擒拿之下。但黑衣人身手當真了得,情急之下,手腕一翻一轉,竟從胡客的掌下逃脫出來,只是問天卻被胡客夾手奪去。

問天重回手上,胡客頓時如虎添翼。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問天在手,剩下的五個人,再不用放在眼裏!

胡客沒有問天時,八個人非但奈何不了他,反而還折損了三人,如今胡客問天在手,剩下的五個人都知道眼前的敵人變得多麼強大。五個人不約而同地退卻了幾步,一時之間,竟原地逡巡,不敢再圍攻上去。

寂靜之中,山道的兩側傳來陣陣清脆的馬鈴,有趕早路的商賈隊遠遠行來,至第七拐前,被眼前的一幕嚇住,急忙勒住馬韁,遠遠駐足觀望。

這一瞬間,胡客想起了走入頭號當鋪的那天,想起了他被鎖在窄椅上動彈不得的情景,想起了刑刃冰冷的尖鋒一點點地劃開胸膛的感覺。胡客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出騰騰的殺氣。他緩緩地將問天翻轉,刃口翹起,反握於掌下,目光冷漠無情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令人膽寒的肅殺之氣瀰漫開來,連鳥鳴都似變得尖銳刺耳,連陽光也似變得冰冷無情。當胡客出手,問天的殺氣裹挾着血雨漫天飛舞,一道道妖艷奪目的赤芒彷彿要將這凝滯不動的世界割裂得支離破碎。兩個青者倒下了,緊接着是那使者,然後是青衣人。黑衣人雖然極力抵擋,卻也身負多處刀傷,血光飛濺。當兩刃刀最終寸寸斷裂,問天赤紅得發紫的弧形刃尖,最終刺入黑衣人的左胸,然後橫向一拉,劃開了黑衣人的胸肉!

“從今日起,我胡客正式脫離刺客道,將來是生是死,與刺客道再無半點干係!”胡客聲嚴辭厲,“你回去轉告姓雷的,不勞他派人尋我,只管讓他在天層等着,我胡客辦完手頭的事,一定會想辦法找到天道,親自上天層拜會他!”

胡客並沒有殺死黑衣人,他掌握好刺入的尺寸,只是報還了那開胸肉的一刀之仇。留下這番鏗鏘有力的話后,胡客轉身便走。

黑衣人抬起手,想觸摸鮮血流淌的傷口,卻因疼痛而縮手。他哽了哽喉結,嗓子裏吃力地擠出聲音:“你鬥不過……鬥不過整個刺客道的……”

胡客卻置若罔聞,大步向前。

遠處的商賈隊急忙讓路,絲毫不敢招惹這個烈焰騰騰的殺神。

直到胡客的身影消失在九龍道的盡頭,黑衣人才終於支撐不住身子,跪伏在地。他望着滿地的鮮血和同伴們的屍體,回想方才的一幕,心頭一陣冰涼。

七屍八命

原本預想的是十天,可只用了四天的時間,胡客就辦完了所有該辦的事情,返回了北京城。

賀捕頭奉索克魯之命,每日從早到晚在城門前等候。胡客一出現,等候多時的賀捕頭就迎了上來,一邊將胡客引上一抬轎子,抬至鴻賓酒樓,一邊派人前去通知索克魯。

當晚,索克魯包下鴻賓酒樓的整個二樓,命賀捕頭親自看守樓道,不許任何人上樓來打擾。他在二樓位置最好的雅間裏設宴,親自款待歸來的胡客。

胡客心情不好,胃口也就不好,只隨意動了動碗筷杯盤,就不再理會滿桌的美酒佳肴。他知道,索克魯包下整個二樓共八間雅間,絕不僅僅只是為了吃一頓飯。所以他停下筷子后,就安靜地靠着椅背,等待索克魯把話題引入正軌。

酒過半晌,索克魯取出兩張票樣,對胡客說:“這是半個月後去日本的船票,事成之後,你可以帶上她去海外避一避風頭。當然,如果你們不想遠走海外,我會給你們安排國內的去處。你先把這兩張票拿着。”

待胡客接過船票,索克魯又說:“自從‘庚子西狩’的途中遇刺之後,老太婆從此學了個乖,減少了在大場合露面的次數,再加上最近幾個月京城發生了不少怪事,如今紫禁城守備森嚴,除了極少數心腹親信外,大多數人連入宮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面見老太婆了。”雖然包下了整個二樓,但畢竟身處人多混雜的酒樓,不是御捕門大獄裏的秘密石室,所以索克魯不敢直言慈禧二字,代之以“老太婆”三字,倒也含了譏諷之意在其中。

“想接近老太婆,唯有等到她過壽之時。那時百官朝賀,歌舞鬥豔,雖有禁軍保護,但人員複雜,是以有機可趁。可她的壽辰在十月,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可等不了那麼久。不過,”索克魯語氣一變,“最近京城發生了震驚朝野的‘三大案’,雖然令紫禁城加強了守備,卻也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胡客想起一個多月前,押着鐵良進京那天,城裏滿大街的告示牌上,貼滿了通緝“三大案”兇手的懸賞令。胡客雖然來北京城有一段時日了,但進城當天就遭遇黑衣人的算計,后得索克魯救命,此後一直被關在御捕門京師大獄裏養傷,出來后就直接去報仇,所以始終沒有機會了解“三大案”是怎麼回事。這一次通過索克魯的講述,總算得知了“三大案”的來龍去脈。

當初胡客在北方接連刺殺七位朝廷命官后,御捕門奉旨緝拿兇手。當賀捕頭和曹彬率領一批捕者南下追捕胡客時,遠在北方的京城,接連發生了三宗撲朔迷離的滅門凶殺案!

第一宗案子,發生在弘騰煙館。崔承德夫婦在三號私房的煙床上,被刺身亡。

第二宗案子,發生在孟家飯莊。崔延壽一家三口在此用飯時,全部中毒而死。

第三宗案子,發生在光華戲院。柳青及其妻子余湄兒在後台被殺,一刀斃命。

這三宗案子,發生在短短的三天之內,相互間只間隔一天,前後總共有七人被殺,其中余湄兒死的時候懷有身孕,所以實際上又是七屍八命。

按理說,三件凶殺案的死者,既非朝廷重臣,也非皇親國戚,沒有理由激起太大的波瀾。但實際上這三件案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內製造出了無與倫比的轟動,究其原因,是因為這三件案子相互間休戚相關,並且共同指向了同一個人——崔玉貴。

崔玉貴,時任宮中的二總管太監。此人早年凈身進京,在慶王府當過太監,後來宮中為迎合慈禧,成立了昇平署戲班,崔玉貴因身手不錯,被推薦入宮,進入戲班子演戲。因他演得討好,博得了慈禧的歡心,再加上又是李蓮英的同鄉,所以從此得以發跡,很快平步青雲,升任二總管太監,授三品銜,成為慈禧身邊的紅人。

自古以來,太監就沒有生育能力,只能靠收養義子,使自己名義上得以傳宗接代。崔承德和崔延壽二人,就是崔玉貴所收的義子。而柳青和余湄兒,則是跟隨崔玉貴學京劇的徒弟。

三天內接連發生三件凶殺案,死者都與崔玉貴有關,很難說這只是巧合。坊間猜測,兇手定與崔玉貴有深仇大恨,只因崔玉貴常年在宮中行走,極少露面,且出行都有眾多護衛保護,不好下手,所以這才接連殺死與崔玉貴最親近之人,連小孩和腹中的胎兒也不放過,大概是覺得讓崔玉貴家破人亡還不夠,要他“斷子絕孫”才甘休。

這等人倫慘劇從天而降,年近半百的崔玉貴如何承受得住?他日夜慟哭,數日不振,竟險些因此一命嗚呼。

死去的三家人,平日裏仗着崔玉貴的權勢,驕橫自大,死了倒也沒人覺得可惜,甚至有不少人拍手稱快。

但官府的反應就不同了。

因死者系崔玉貴的親屬,官府追查兇手時相當賣命,但始終查不到線索。兇手就像是一陣風,來去無影,過往無蹤。

眼看三件案子就要隨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平息,偏偏在這時候,紫禁城裏發生了詭異的“鬼影事件”,一下子令三件案子再度被炒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不知從哪一天起,紫禁城內忽然有風聲走出,說接連數日,宮中都有女鬼出沒。據說有宮女在宮牆下看見過一個穿白色滿服的女子出沒,還有看守瀛台的太監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在中南海的冰面上飄蕩。傳言者言之鑿鑿,聽受者將信將疑。於是乎,珍妃冤魂不散的說法,在北京城內不脛而走。

說起這位珍妃,那倒真是一出人間慘劇,也難怪一出現冤魂鬼影,宮中的宮女太監們第一個就會往她的身上想。

這位大名鼎鼎的珍妃,就是當朝皇帝光緒的寵妃他他拉氏。

七年前,戊戌變法失敗后,光緒被慈禧囚禁於頤和園的玉瀾堂,后遷囚於中南海上的瀛台。作為光緒最寵愛的妃子,珍妃的下場和光緒一樣,也遭到了囚禁,先是囚禁於紫禁城內的北五所,后遷囚於景祺閣。

由於光緒長久以來的不合作,慈禧在囚禁光緒后,產生過廢帝另立的念頭。然而,自從戊戌變法之後,西方列強一直高度關注中國的政局。對西方列強而言,一方面,保持中國政局的穩定,有助於他們從中國攫取利益,而皇帝的更換,無疑只會造成政局的動蕩,製造不穩定的因素;另一方面,讓年輕而又開放的光緒當政,不再實行某些排外或閉關的政策,更有利於他們從中國獲利。因此,早在戊戌變法剛剛失敗時,英國公使竇納樂就直截了當地向李鴻章發出警告,不可對光緒輕舉妄動。在這種壓力下,慈禧雖有廢黜光緒的想法,但也只能採取溫和的手段徐徐圖之,不敢操之過急。

光緒二十五年,慈禧將端郡王載漪的次子,十五歲的溥俊封為大阿哥,實際上就是立其為皇儲,作為大清的皇位繼承人。接着,為了給大阿哥繼位做鋪墊,慈禧對外大張旗鼓地宣佈光緒已經病重。

各國公使不相信慈禧的話,要求派一位醫術高超的西醫為光緒看病。慈禧起初不同意,但後來迫於廣泛的輿論壓力,勉強同意讓法國名醫德對福入宮,為光緒看病。這位法國醫生在看完病後對外宣稱:“皇帝血脈正常,沒有任何病症。”並將診斷結果公佈在報紙上。

如此一來,慈禧的騙局被徹底戳穿,冊封大阿哥的決定遭到了所有外國公使的強烈反對,並一致表示絕不承認溥俊的大阿哥身份,甚至有傳言稱,洋人要“勒令太后歸政”。這讓慈禧惱羞成怒,對各國公使懷恨在心。

恰巧在此時,山東地界的義和團打出扶清滅洋的旗號,如火如荼地開展反洋教鬥爭。慈禧從中看到了機會,密令直隸總督裕祿放義和團入京,利用義和團來攻打各國使館,在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勝利后,慈禧竟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發佈《宣戰詔書》,言道:“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正式對英美法等十一國宣戰。

在經歷最初的小範圍失利后,西方列強調集了多達三萬人的軍力,組建八國聯軍,對清廷展開反擊。

一旦動起真格的來,在那個武器裝備足以決定一切的年代裏,腐朽落後的八旗軍和赤膊上陣的義和團脆弱得不堪一擊。

於是,在短短兩個月後,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

慈禧慌忙攜光緒從西華門出逃,駕幸西安,史稱“庚子西狩”。臨行前,因珍妃跪求皇帝留京,主持京城事務,觸怒了絕不可能讓光緒掌握實權的慈禧,慈禧遂對珍妃動了殺心。

慈禧是一個只要敢想就一定敢做的女人。

於是在庚子年的七月二十一日,崔玉貴從慈禧那裏獲得了命令。這位綽號叫“催命鬼”的太監,將珍妃從景祺閣後面的小院裏放出來,以“洋人入城,免受污辱”為由,將珍妃架到八寶琉璃井前,活生生將她推入井中,因怕珍妃爬出,竟在井口上壓了一塊巨大的圓石。

珍妃死後,屍體在井裏泡了一年有餘。直到第二年辛丑迴鑾后,經瑾妃再三請求,慈禧才派人移開八寶琉璃井上的圓石,打撈起珍妃的屍體,重新裝殮厚葬,並將殺死珍妃的罪責一古腦兒推到崔玉貴的頭上,象徵性地削去崔玉貴二總管太監的職務,送還慶王府,但不久后又將他召回宮中,官復原職,仍留在身邊伺候。

這件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只因當事人涉及慈禧,人們只敢竊竊私議,不敢公開談論。

轉眼四年過去,此事已經告一段落,偏偏此時“三大案”發生,偏偏被殺的人都與崔玉貴有關係,偏偏紫禁城中又出現了冤魂鬼影,所以京城一下子就熱鬧了,“三大案”的輿論影響也隨之急劇升級。人人都在說,“三大案”的兇手是珍妃的冤魂,是珍妃的冤魂回來找崔玉貴報仇索命了!

這還沒完。

據崔承德家中的僕人說,自從崔承德夫婦死後,一到晚上,崔承德的卧房裏就會傳出窸窸窣窣的奇怪響聲,嚇得僕人們一到晚上就鎖在自己房裏不敢出來,而崔延壽家中的僕人更是發現,後院一口水井裏的水,不知為什麼竟變成了鮮紅色,水質粘稠,帶着一股腥味兒,根本無法飲用。

這些風言風語全都傳入了慈禧的耳中,作為害死珍妃的幕後推手,年事已高的慈禧不免有些疑神疑鬼。她命令相關官員火速查辦此案,但左查右查,一兩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頭緒。

和慈禧一樣,崔玉貴同樣擔驚受怕到不行。因義子崔承德家中一到夜晚就不安寧,坊間傳言是崔承德的鬼魂在作祟,為了讓義子的亡靈安息,崔玉貴命僕人前去九虛觀,將道士田景池請來,準備在崔承德的卧房裏做一場法事。

這位道士田景池,在京郊一帶久負盛名。早在“三大案”發生之前,田景池就因替九虛觀附近的鄉民尋龍點穴、驅魔除災而聲名遠播,連直隸總督袁世凱都曾請他到府中開壇祈福。所以崔玉貴打算做法事時,第一個就想到了田景池。

田景池來到崔承德的家中,往卧房裏灑了九把送神米,又燒了十盤赤色香,閉門熏足一個下午。到了晚上,崔成貴的卧房竟徹底安寧了,連日來一到夜間就傳出的奇怪響聲消失得無影無蹤。崔玉貴見田景池果然如傳說中那般神通廣大,於是又請他去崔延壽的家中看看水色變紅的水井。田景池第二天就去了,揭開密封的井蓋看了看,聞了聞,往井裏倒了一包白色的粉末,蓋上竹笆封住,三天過後,揭開竹笆一看,井水竟重新恢復了清澈。

崔玉貴常在慈禧身邊走動,見慈禧為鬼影事件憂心忡忡,於是就向慈禧推薦了神通廣大的田景池,說只要讓田景池在宮中做一場大型法事,徹底把珍妃的魂魄震住,她就沒法再興風作浪。

慈禧正躊躇無措,一聽之下,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辦法,當即點頭應允。

因珍妃的事見不得光,慈禧沒有直接宣旨召田景池入宮,而是讓崔玉貴私下去找田景池,務必將此事做得秘密。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田景池入宮一事,還是被索克魯探知,並且探得田景池在挑選黃道吉日時,選定了五月初五,也就是端午節這天,入宮開壇做法。

聽完索克魯的講述,屈指一算,離端午節只剩下十天的時間,胡客明白了,田景池入宮,就是索克魯所說的由“三大案”創造的絕佳機會。

“我得到準確的線報,宮中已經開始在八寶琉璃井前搭建御覽台,這說明田景池入宮做法,老太婆一定會親自前往觀看。”索克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這絕對是一個值得利用的機會,只要把握好,不愁大事不成。”

索克魯啜了一小口清茶,潤了潤有些發乾的嗓子,直起輪椅里的身子,微向前傾,正要向胡客講述刺殺的計劃。這時,雅間的門忽然響了。

“誰?”索克魯神色一緊。

門外一個聲音回答:“總捕頭,是我。”

“有什麼事?”索克魯聽出是賀捕頭的聲音,不由鬆了一口氣。

“有急電!”

索克魯把身子倒回輪椅里:“進來吧。”

賀捕頭推門而入,看了胡客一眼,附在索克魯的耳邊,低聲說:“總捕頭,駐日公使楊樞發來急電,逆犯孫文,昨日已由橫濱赴港,恐謀滋事。”

索克魯心頭頓時一震!

孫文上一次從橫濱秘密趕赴香港,還是在八國聯軍攻佔北京城的時候。那時因為清廷不聽話(慈禧公然向十一國宣戰),洋人想直接覆滅清廷,有立李鴻章當中國皇帝的意思,劉學詢和港督卜力也極力地鼓動李鴻章以兩廣獨立。劉學詢是李鴻章的心腹幕僚,他秘密聯絡遠在日本的孫文,以李鴻章欲以兩廣獨立為由,邀孫文回國協助。孫文抱着將信將疑的態度,與平山周、宮崎寅藏等人秘密抵達香港,密商此事。只可惜李鴻章最後放棄了兩廣獨立的想法,選擇了北上代表清廷與列強交涉,繼續做大清的“裱糊匠”。如今孫文再次由橫濱赴港,必定又有重大圖謀。

索克魯的眉頭不禁微微擰起,問:“我們派去的人呢?”

“沒有一個回來,想必都失手了。”

“知不知道他這次赴港要做什麼?”

“不知道。”

索克魯的眉頭擰得更加厲害了,凝思片刻后問:“此事袁總督知道嗎?”

賀捕頭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議,你先且退下。”索克魯說,“記住,看緊樓道,勿放任何外人上來。”

賀捕頭應了聲“是”,拉上門出去了。

賀捕頭一走,索克魯就沖胡客很不自在地笑了笑:“總是公務纏身,連吃飯都不得空。”他把一整杯茶都喝盡了,收整心情,盡量不被孫文赴港的消息所影響,然後向胡客逐步講述了端午節的刺殺計劃。

索克魯講了大約有半個時辰,不過最後歸結起來,整個計劃大體上分為四步。

第一步:入宮。

借田景池入宮開壇做法的機會,想辦法混進田景池的法事隊伍,隨田景池的隊伍進入紫禁城。

第二步:刺殺。

慈禧會在端午節當天親臨現場觀看法事,這是難得的與慈禧面對面的機會,胡客尋找最佳的機會動手,刺殺慈禧。

第三步:潛伏。

白天紫禁城內眼線很多,想逃出紫禁城是很困難的事,所以胡客在刺殺后,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趁亂逃離現場,趕到宮中相對隱僻的慈寧花園潛伏,等待夜晚的來臨。

第四步:脫身。

潛伏到夜間子丑時分,胡客溜出慈寧花園,趕到紫禁城的西華門。索克魯已經買通當夜值守西華門的一名守門禁軍。胡客只需在附近的城牆下學三聲鳥叫,這名守門禁軍就會悄悄從宮牆上拋下繩索,助胡客越牆脫身。出紫禁城后,繞道往東,趕到東安門,御捕門會有人在東安門接應胡客出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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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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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暗殺1905第一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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