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暗殺1905第三部》(15)

第三十七章《暗殺1905第三部》(15)

塵歸塵,土歸土

佈局

胡啟立的辦法非常簡單,那就是查閱縣誌。

和大半個月後賀謙的猜測一樣,胡啟立也猜想這座井山曾經存在過,但後來因為某種原因更改了名字,所以他想到查閱縣誌。

縣誌存放在縣衙,胡啟立和燭龍需要去縣衙跑一趟。

此時清帝已經退位,但衙門的稱呼仍沒變,官老爺還是原來的知縣,甚至只是換了一身行頭,連辮子都沒有剪。不僅僅是官老爺,平民百姓同樣不肯剪去辮子,不僅僅是因為過慣了有辮子的生活,也是怕哪天皇帝突然又回來了,一旦秋後算賬,沒有辮子的人,肯定首先論罪當罰。

胡啟立用銀子打點了衙門的師爺,師爺將兩人帶到存放卷宗的房間,找出幾大本落滿灰塵的縣誌,擱在胡啟立的面前。

縣誌十分齊全,明清兩朝的都有,詳細記錄了數百年來平武縣境內的歷史沿革、地理變遷、人文風俗和物產貢賦等。胡啟立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入代碼,是清朝初年的事,所以着重查閱了清初以前的地理紀事,果然查到了井山。

根據縣誌的記載,井山位於縣東北部的藏族聚居地,又名水井山,因山中有一口老井而得名。康熙年間,知縣遊覽井山,因山頂有一塊半圓形的光滑巨石,形似月亮,因此將井山更名為月亮岩。井山改名月亮岩,已是兩百年前的事,又因為地處藏族聚居地,所以鮮有漢人知道這座山的來歷,井山的存在從此湮沒於世,到如今已無人知曉。

胡啟立和燭龍查到了井山的位置,立刻離開縣城,往東北方向行走,最終在距離水皮藏村不遠的山溝深處,找到了這座早已無人知曉的井山。

走進長滿槭樹的井山,胡啟立沒有尋找別的,直接尋找那口兩百年前就已經存在的老井。

這樣一座荒山,既沒有人居住過的痕迹,也沒有墾地開荒,卻平白無故鑿了一口井,當然很令人懷疑。

胡啟立的直覺極為準確。

他找到老井后,發現井內乾涸,於是直接下到了井底。

胡啟立用鱗刺敲擊井壁,敲擊聲大都十分低沉,但有一片井壁的響聲卻很脆,證明這片井壁的背後是空的。

胡啟立的身上只有鱗刺和陰陽,沒有能鑿壁的工具。他只好將鱗刺當鐵釺用,撬下來幾塊壁磚,露出了一個洞口,接着拿起撬下來的壁磚捶打井壁,將封住洞口的壁磚全部敲落。

燭龍弄好火把,下到井底。

兩人手持火把,走進了黑漆漆的洞道。

第一道鐵門很快阻擋了兩人前進的道路。

這道鐵門上刻有一個圓形的太極圖,但太極圖的正中心卻缺了一塊,似乎沒有刻完。太極圖形似兩條魚相互糾纏在一起,所以又叫陰陽魚,這讓胡啟立聯想到了陰陽,所刻圖案外圓內缺,又似乎是在暗示圓缺,因此胡啟立想到了描述陰陽的那句詩——“圓缺分陰陽”。

看破了提示,胡啟立很快發現太極圖上缺了的那一塊,可以向上推開一寸,並因此露出了一個方形的孔洞。胡啟立拿出陰陽,尺寸大小正好合適,堪堪插入孔洞。一推至底,陰陽沒孔而入,鎖閂應聲彈開,第一道鐵門就此開啟。

但是洞道內的第二道鐵門,卻讓一向足智多謀的胡啟立一籌莫展。他看出了斷腸圖是在暗示“十字毒斷腸”,也知道第二道鐵門的鑰匙是十字,但十字已被胡客奪走,所以他拿這道鐵門毫無辦法。除此之外,問天也在胡客的手上,就算他過得了第二道鐵門,前面還有第三道鐵門擋住去路。

尋找四條代碼並加以破解,已是千難萬險的事,好不容易才來到井山,踏上了井底下通往刺客道最後秘密的洞道,即傳說中的天道,誰會想到天道上還有四道鐵門阻隔,而開啟鐵門的鑰匙就是秦革四妖刃本身。早知道是這樣,胡啟立當年就不會把問天留給胡客當武器使用了。當然,正因為保護措施一環套一環,才顯得刺客道這個秘密有多麼重要,也更加堅定了胡啟立一定要找到這個秘密的決心。

胡啟立查看了洞道兩側的洞壁,發現是澆築而成,堅硬程度超乎想像,這讓他打消了繞過鐵門、直接從地面炸開洞道的想法。

為今之計,只有等胡客等人找來井山,讓他們打開第二道和第三道鐵門,反正鱗刺在自己手上,胡客等人必定打不開第四道鐵門,所以胡啟立不用擔心刺客道隱藏的秘密被胡客等人找到。

為了讓胡客等人儘快找到井山,胡啟立和燭龍重新回到平武縣城,然後從縣城出發趕往井山,沿途逢人便打聽井山在何處,由此留下明顯的行跡,使得胡客等人不會尋錯方向。緊接着,兩人回到井山的老井邊,故意在井口留下繩索摩擦過的痕迹,又在附近的槭樹上製造勒痕,以確保胡客等人從這裏經過時,能直接發現這口老井的不同尋常之處。

但胡啟立仍然覺得不放心。

雖然沿途留下了各種痕迹,但所有的痕迹只到達水皮藏村,從水皮藏村到井山要經過一條山溝,這條山溝無人行走,所以不會有人看到他們兩人。

必須想一個辦法,指引胡客等人來到山溝的深處,找到井山。

胡啟立想起了曾經用過的辦法,找一個人來指引胡客。

當年胡啟立讓十二死士中的閻子鹿和秦道權作為指引人,在避開刺客道眾青者的前提下,讓胡客順利找到了他留在辰州府十三號當鋪里的問天和扇形鬼金葉。現在為了讓胡客等人找到井山的確切位置,胡啟立打算用同樣的辦法。他在水皮藏村轉悠了一圈,物色了精明又貪錢的多吉老頭,許以重金,讓多吉老頭來辦這件事。

按照胡啟立的吩咐,多吉老頭給藏村裡每個人通了信兒,一旦有人來找井山,就直接回答多吉老頭知道井山在哪裏,待到尋找井山的人找上門來時,他就裝瘋賣傻,將人帶往山溝深處的井山,然後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答,直接返回村子。

胡客等人猜測胡啟立和燭龍之所以能找到井山,十有八九是靠多吉老頭的指引,殊不知正好猜反了方向,其實多吉老頭是靠胡啟立的告知,才知道了井山的位置。

胡客、姻嬋和賀謙退出洞道后,直奔水皮藏村,打算找多吉老頭詢問胡啟立和燭龍的去向。

三人走下山溝后,槭樹林的深處,現出了兩道人影。

在等待胡客等人到來的日子裏,胡啟立和燭龍一直藏身於水皮藏村。胡啟立讓多吉老頭四處散播他知道井山的消息,既是為了指引胡客等人找對方向,也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發現。試想,胡客等人長時間尋井山而不得,進入水皮藏村后,忽然聽說有人知道井山在哪裏,勢必直接上門去找這個人,心急意切之餘,必定不會注意藏村的其他地方。胡啟立和燭龍藏在村子裏,自然就安全了許多。

多吉老頭將胡客等三人帶到井山後,便立刻返回將消息告訴了胡啟立和燭龍。搜尋一遍井山,最多需要半個時辰,胡啟立和燭龍估摸時間差不多了,便動身趕往井山。

胡啟立料到胡客等人會發現鐵門的奧秘,進而打開第二道和第三道鐵門,然後在第四道鐵門前束手無策,最後不得不返回藏村,向多吉老頭詢問他和燭龍的行蹤。所以他和燭龍趕到井山後,立刻躲入槭樹林深處,靜候胡客等人離開。

胡客、姻嬋和賀謙的所有舉動,全都在胡啟立的預料當中,三人爬出老井后,果真折返回水皮藏村。

胡啟立和燭龍趁機現身,來到老井處,迅速地下到井底,重新走進了天道。

最後的秘密

前面三道鐵門都已開啟,擋在胡啟立和燭龍面前的,只剩下最後的第四道鐵門。

有鱗刺做鑰匙,第四道鐵門失去了作用,胡啟立和燭龍就此通過了整條洞道。

鐵門的背後,不再是洞道,而是一個洞廳。

洞廳內一片漆黑,濃重污濁的穢氣撲面而來。胡啟立咳嗽了一聲,洞廳里頓時滿是迴音,依據迴音來判斷,這個洞廳的空間極為開闊,似乎整座井山的內部都是空的。

胡啟立和燭龍的心中生出了一絲畏懼。兩人沒敢貿然入內,站在門口,高舉火把。

火光照亮的範圍有限,只有一小片空間,但就是在這有限的範圍內,隱隱約約出現了幾個人影。

胡啟立頓時吃了一驚,但驚訝之感轉瞬即逝。他發現那幾個人站在那裏,有的歪斜,有的筆直,姿勢各異,一動不動。那不是活人,看起來像是石像,又似乎是陶俑。

隔了一陣子,穢氣流散得差不多了,兩人才小心翼翼地步入洞廳。

隨着兩人的行進,火光逐漸往黑暗深處延伸,一個又一個的陶俑相繼呈現在火光下。胡啟立和燭龍走了十餘步,除了陶俑之外,沒有看到其他任何東西,似乎這個巨大的洞廳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存放這些陶俑。

這些陶俑無論大小還是形態,都與真人無異,既有高矮之別,亦有胖瘦之分,有的咧嘴嬉笑,有的橫眉怒目,有的神色冷漠,有的陰險狡詐,有的張嘴咆哮,有的猙獰痛苦。除此之外,陶俑的姿勢也各不相同,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歪着的、斜着的,各式姿態應有盡有。

胡啟立和燭龍繼續前行,逐漸接近洞廳的中心地帶,陶俑的姿態也逐漸出現了變化。

外圍的陶俑姿態各異,但靠近中心地帶的陶俑,卻統一了姿勢,全都面朝洞廳的最中心,以手加額,身子躬彎,呈朝拜狀。這些陶俑的臉上沒有露出五官,而是戴着臉譜。從凈臉譜到眉目鼻口臉譜,臉譜出現了等級之分,越靠近中心地帶,臉譜的等級就越高。以臉譜遮面,這是刺客道特有的規矩,而陶俑的朝拜姿勢,正是刺客道特有的拜竹禮。

把這一群行拜竹禮的陶俑拋在身後,再往前走了不遠,眼前又出現了四個陶俑,其中一個陶俑跪着,兩個陶俑將其按住,另外一個陶俑手持刑刃,正在切割跪式陶俑的胸膛。胡啟立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在執行刺客道的六極刑。

在六極刑場景的旁邊,是黃童拜拱的場景,此外還有其他各式場景,都是以陶俑代替真人,舉行刺客道所特有的儀式。

從踏進這個洞廳開始,胡啟立已經見到了數百個陶俑。這讓他意識到,這個洞廳很可能是一處墓葬,因為從先秦時期起,陶俑的存在,幾乎都是用於代替活人陪葬。

胡啟立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

在經過眾多儀式陶俑后,前方沒有再出現陶俑,而是出現了一口巨大的青銅棺槨。

這口青銅棺槨位於整個洞廳的最中央,外圍的真人陶俑、中間的拜竹禮陶俑和裏層的儀式陶俑,形成了三個圓環,將這口棺槨緊緊地圍護起來。

這個洞廳墓葬的主人,一定是刺客道某位極為顯赫的人物。

胡啟立這樣猜想的同時,邁步走到了青銅棺槨的旁邊,看到了棺蓋上刻滿劍刃圖案,在這些圖案的最中間,刻着一個碩大的“鱗”字。

這些年花費了太多的心血,到頭來只是找到一處墓葬,墓葬里沒有任何值錢的陪葬品,有的只是一口青銅棺槨,以及幾百個陶俑。按常理來說,胡啟立應該感到很失望才對,但此時的他,卻望着棺槨上的“鱗”字,冷冷地發笑。他一向深藏城府,任何心思都不會表露在外,很少露出這樣的笑容。

胡啟立之所以面露冷笑,是因為這個“鱗”字代表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刺客道最為重要的人物,是整個刺客道的創始人,也是三百年來最為厲害的刺客——雷鱗。

在刺客道的傳說中,生活於明末的雷鱗,是讓錦衣衛和東廠聞風喪膽的人物。他在萬曆年間與另外三位刺客,效仿唐代的“探丸郎”創立了刺客道,此後行刺天下無一失手,一手製造了明末的刺客殺潮。據傳雷鱗最後一次行刺,目標是閹黨魁首魏忠賢。他從京城出發,潛行數百里地,最終在阜城南關的尤氏旅店將魏忠賢縊殺,全程神鬼不覺,即便魏忠賢死後,也是無人察覺異樣,以自縊蓋棺定論,算是真正做到了“千里不留行”這一刺殺的最高境界。

雷鱗一手創立的刺客道,在明清兩代朝廷的剿殺中屹立不倒,勢力反而越發龐大,延續了近三百年的時間,最終被胡啟立潛心謀划二十餘載,歸於覆滅。

胡啟立和刺客道的仇恨太深了,他不僅親手將刺客道送進了鬼門關,還要斬盡殺絕不留任何余根。所以自從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着一個關於刺客道的秘密后,他便暗自發誓,要將這個秘密找出來,一併毀掉,讓刺客道從人世間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下任何痕迹。最終他做到了,找到了刺客道最後的秘密,來到了刺客道創始人雷鱗的墓前。

現在他要毀墓開棺,將雷鱗挫骨揚灰,讓刺客道徹底消失,不留下一絲一毫曾存在過的痕迹,方能解心頭之恨,報滅門之仇。

胡啟立將鱗刺刺入青銅棺槨的縫隙,撬起棺蓋,與燭龍合力將棺蓋推開。因為擔心青銅棺槨上塗有劇毒,所以兩人開棺之時,用袖子裹住了手,以確保不與棺槨直接接觸。

棺蓋推開后,讓胡啟立無比驚訝的是,青銅棺槨中竟然沒有骸骨,只有一個青銅四方盒。

和胡啟立的反應不同,燭龍沒有吃驚,反倒面露喜色。他來尋找刺客道的秘密,無非是為了求財,這是暗扎子的本性。然而洞廳內全是陶俑,沒有任何值錢的陪葬品,令他無比失望。此時棺槨中不見骸骨,反而出現一個青銅盒,他的失望頓時一掃而空。要知道刺客道設置重重守護,最後守護的竟是一個青銅盒,想必盒中之物一定貴重無比,甚至可能稱得上價值連城。

胡啟立卻猜測這是骨灰盒。他將青銅盒拿起,輕輕搖了搖,盒內傳出了金屬撞擊的清脆響聲。如此看來,青銅盒中盛放的應該是某件硬物,而不是骨灰。

這個青銅四方盒沒有盒蓋,而是一整塊青銅,六個面佈滿菱形花紋,正面有兩道指節長的縫隙,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開口。

胡啟立的注意力集中在正面的兩道縫隙上。他認定這是開啟青銅盒的關鍵,但任憑他心思迅敏,研究了一陣,卻始終不得其法。他想用鱗刺強行劃開青銅盒,然而這把出自鑄劍大師張鴉九之手的無堅不摧的妖刃,卻根本奈何不了青銅盒,只在盒面上留下了幾道徒勞無功的划痕。

打不開青銅盒,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它帶走,然後尋厲害的匠人,將盒子熔開。

兩人搜尋了洞廳內其他地方,除了各式各樣的陶俑外,沒有任何別的發現。

看來刺客道最後的秘密,就是這個青銅四方盒。現在青銅四方盒到手,是時候離開此地了。

胡啟立打算離開這裏,尋地方暫避一陣,待胡客等人離開平武縣后,再帶炸藥回來,將這個洞廳徹底炸毀,毀掉雷鱗的墓葬。至於胡客,他打算將來再想辦法收拾,眼下不急於一時。

可是當他和燭龍走到第一道鐵門處時,卻聽到老井方向傳來了說話聲。

那是胡客的聲音。

胡客、姻嬋和賀謙,在離開后不到半個時辰,便折返了回來。

胡啟立有些意外。他料到胡客等人會返回藏村,尋多吉老頭打聽他和燭龍的下落,所以提前吩咐多吉老頭,讓多吉老頭編個謊話,就說他和燭龍朝臨近的木座藏村去了,事成之後,他會重加酬謝。胡客等人聽到這樣的回答,一定會去木座藏村追查線索,耽擱的時間就會非常久。可是現在胡客等人不到半個時辰便折返了回來,令胡啟立頗為意外。

胡啟立當機立斷,和燭龍快速返回洞廳。

胡啟立讓燭龍藏身於西側的一群陶俑后,他自己則躲藏在東側。胡客、姻嬋和賀謙進入天道后,發現第四道鐵門開啟,一定會衝進洞廳查看。他們一開始會被林林總總的陶俑所吸引,但當看見青銅棺槨的棺蓋呈打開狀態時,注意力就會集中在青銅棺槨上。當他們靠近青銅棺槨時,胡啟立便突然從東側的陶俑后殺出,將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東側來,這時燭龍再從西側悄無聲息地現身,從背後偷襲,刺殺胡客。只要一擊得手,將胡客除掉,剩餘的姻嬋和賀謙便不足為懼。

時間太緊,空間有限,胡啟立只能想到這個聲東擊西的對策。他腿腳殘疾,只好充當誘餌,偷襲刺殺的任務則交給了燭龍。為了增加一擊即中的可能性,胡啟立將鱗刺交給了燭龍。鱗刺至陰至狠,乃是天底下最適合刺殺的兵刃。

兩人分藏於東西兩側,滅了火把,屏氣凝神,靜靜地等待獵物的到來。

聲東擊西

胡客、姻嬋和賀謙回到水皮藏村,在土坯草屋裏找到了多吉老頭。

多吉老頭一如既往地咧嘴憨笑,老臉上的皺紋擠作一團。

賀謙問起是否曾有兩個漢人來找過他,並且描述了胡啟立和燭龍的外形特徵。

多吉老頭收起笑容,似乎在努力地回憶,然後點了點頭。

“那兩人去了哪裏?”

面對賀謙的問話,多吉老頭沒有回答。他跑出屋門外,站在地壩邊緣,伸手朝西北方向一指。

那裏是毗鄰的木座藏村。

趁多吉老頭面朝西北,姻嬋悄無聲息地從背後欺近,突然伸出手指,在多吉老頭的後背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突如其來的疼痛感,讓多吉老頭“啊”地叫出聲來。

“既然不是啞巴,為什麼一直不說話?”姻嬋厲聲喝道,“早就看你不對勁了!”她抽出十字,刃身閃爍着暗青色的光芒,嚇得多吉老頭退避三尺。

胡客不想在這個古怪老頭的身上浪費時間,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多吉老頭的後頸,像蒼鷹捉住家禽一般,將其拖進了土坯草屋內。

“實話實說,別裝聾作啞。”胡客將多吉老頭丟在地上,手中亮出了問天那殷紅如血的弧形刃口。

多吉老頭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恐的神色,但很快恢復了鎮定,笑着說道:“你們給我錢,我就說實話。”這是他在胡客、姻嬋和賀謙面前說出的第一句話,沒想到一開口竟是要錢。

“你這老頭有點意思。”姻嬋以前遇到的人,在她露出兇相后,大都會跪地求饒,從沒有刀架在脖子上,還惦記着要錢的。“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她笑着問。

多吉老頭臉上的憨厚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狡黠與奸詐。“你不會的,”他極有把握地說,“我有你想知道的東西。”

姻嬋極為討厭這種陰險奸詐的表情,也很反感別人和她討價還價。她從胡客的手裏奪過問天,以極快的速度從多吉老頭的腿上劃過。“我確實不會殺你。”她收起了平常人的笑臉,露出了毒門青者狠絕的一面。

姻嬋的動作太快,多吉老頭愣了一下,看了看問天那沾血的刃口,再低頭看着自己的大腿,才發現腿上多了一道口子。他立刻咿咿呀呀地痛叫起來,捂住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流出。

多吉老頭是精明貪財的貨色,但與自己的性命比起來,錢財之物就要讓到一邊了。“我說,我說!”他急聲大叫的同時,驚恐的雙眼盯着姻嬋,始終無法相信這般嬌滴滴的美貌小姑娘,性情竟是如此窮凶極惡。

性命掌握在別人的手裏,多吉老頭立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股腦兒地將胡啟立的各種吩咐吐露出來。

姻嬋本來只是覺得多吉老頭裝聾作啞太過古怪,想讓他直接開口,把胡啟立和燭龍的去向說清楚,沒想到多吉老頭竟然一下子吐露出了這麼多東西。

多吉老頭還沒講完,剛講到胡啟立和燭龍偷偷溜去了井山,胡客便等不下去了。

胡啟立一向行蹤詭秘,一旦錯過這次機會,又不知要等上幾年幾載。

胡客立刻衝出屋門,朝井山趕去。姻嬋和賀謙大步追上。

來到老井邊,胡客才想起問天還在姻嬋的手上。

“問天。”胡客對急匆匆趕來的姻嬋說道。

接過問天,胡客立刻下到井底,也不等姻嬋和賀謙下來,便點燃火把,徑直鑽進了井壁上的小洞。

重入天道,胡客疾步趕到第四道鐵門前,發現第四道鐵門果然已經退入了洞壁,一個巨大的洞廳出現在眼前。

胡客左手高舉火把,右手斜握問天,保持着應有的警惕,走進了漆黑一片的洞廳。

一個又一個的陶俑進入視野,胡客環眼望去,四下里全是陶俑的影子,仿若妖邪鬼怪群魔亂舞。

姻嬋和賀謙相繼下到井底。見胡客早已沒了蹤跡,因擔心胡客的安危,姻嬋不等賀謙點燃火把,便一個人摸黑衝進了天道。她一口氣追到天道的盡頭,看見胡客手舉火把置身於洞廳之內,急忙趕到胡客的身邊。

兩人繼續往前走,很快來到了洞廳的最中央,看到了那口青銅棺槨。

青銅棺槨已經被打開,棺內空無一物。

見此情景,胡客以為胡啟立和燭龍已經捷足先登,奪取了刺客道最後的秘密,並且已經離開了這裏。他一路追尋胡啟立和燭龍的蹤跡而來,哪知最終還是被胡啟立算計,再一次撲空。他的情緒頓時一落千丈,失望和鬱悶交織於心頭。這是繼當年在“信雄丸”號輪船上情緒低落之後,他極為少見地再次出現類似的情況,整個人彷彿深深地陷入了泥淖當中。

就在胡客情緒無比低落之時,東側忽然響起了吼叫聲,一道人影從陶俑背後閃出,朝他殺奔而來。

胡客沒想到洞廳內還藏有其他人。

在悚然一驚的同時,他辨認出了偷襲之人,立刻撩起問天,迎向撲殺而來的胡啟立。

胡啟立發出那聲吼叫,既是為了吸引胡客和姻嬋的注意力,也是為了向躲在西側的燭龍傳遞信號。

在胡啟立現身的同時,燭龍也選擇了出手。

這位北幫中最為頂尖的暗扎子,對時機的把握可謂分毫不差。當胡客撩起問天迎擊胡啟立的時候,他已如鬼魅般躥至胡客的身後,鱗刺有如怒箭離弦,攜雷霆萬鈞之勢,刺向胡客的後背。

胡客察覺到了身後的異動,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情緒低落,胡客的反應速度,遠沒有精神高度緊張時來得那麼迅速。就是這一星半點的毫釐之差,令他無法躲過身後襲來的雷霆一擊。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胡啟立現身的那一刻,站在胡客身邊的姻嬋,注意到偷襲的只有胡啟立一人。

在胡客撩起問天迎擊胡啟立的同時,姻嬋卻下意識地回頭,看到了那道如鬼似魅般襲來的黑影。可是燭龍的速度實在太快,姻嬋看到他時,已經來不及提醒胡客。

電光石火之間,姻嬋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她斜着搶出一步,擋在了胡客的身後。

鱗刺穿心而入,十幾片鐵鱗箕張開來,倒刺而出。

姻嬋的胸前,頓時開出了一朵艷麗無比的紅蓮。

生離死別

鱗刺抽離身體的那一刻,心似被撕扯成了碎片,渾身的力氣在剎那之間流散,姻嬋緩緩地軟倒在了地上。

姻嬋感覺不到地面的硬實,甚至感覺不到胸口的疼痛。她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宛若一片隨風飄擺的落葉,遊盪在漫無邊際的黑暗當中。一束光忽然穿透了黑暗,她看到光影之中,好些生命里遇到過的人,站在那裏沖她微笑。這些人如過客般一閃而逝,然後無數的場景在光影深處閃現。那都是她曾經歷過的場景。這些場景栩栩如生,彷彿在她眼前再次發生了一般。眾多場景一掠而過,唯獨一幕場景長時間停留在她眼前。她看見了皓月下的江神廟,胡客和她共髻束髮,並肩而跪,於搖曳的紅燭前,叩天拜地……

眼前的光影逐漸消散,瞳孔中的光澤逐漸隱去。

姻嬋覺得好累,好想就這樣把眼睛閉上。

可是她知道就此睡去,便再也不會醒來。

她好想再看胡客一眼,只是一眼,可是洞廳里火光昏暗,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動,她無法看清心裏的那個人。她好想再叫一聲胡客的名字,可是嗓子不爭氣,發不出一絲聲音,唯有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呼喚。

她實在太累了,無法再支撐下去。

她終於聽見心裏響起了一聲幽長的嘆息,然後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就這樣永無知覺、永無夢境地睡去……

胡客本以為自己會死於背後的偷襲,可是他始終沒有感受到預想當中的疼痛。

他擋住胡啟立的攻擊,立刻轉過身來,正好看見姻嬋緩緩地倒向地面。

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扔掉火把,想將姻嬋攬住。

可是燭龍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沾染了姻嬋鮮血的鱗刺,筆直地向他刺來。

胡客被迫斜着讓開一步,用問天擋住了鱗刺。

火把掉在了地上,火光立刻變弱,洞廳里昏暗了數倍。

胡啟立和燭龍沒有給胡客任何喘息的機會,兩人一左一右,竭盡全力地瘋狂攻擊,要將胡客置於死地,將這個心腹大患徹底除去。

胡客的心思全都聚集在姻嬋那裏。

黯淡的光影中,他看見姻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心緒急切,苦於身陷圍攻,無法靠近姻嬋。

關心則亂,胡客一不留神,後背被陰陽劃破。

陰陽是一把鐵扇,扇面薄如刀刃,展開后如同半個環片刀,在胡客的背上割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在胡客躲避及時,只是被割破了皮膚,沒有傷及過深。

就在這時,天道里亮起了火光,落在最後的賀謙終於趕到。

賀謙看清洞廳內的場景,立馬將火把往地上一扔,抽出松紋匕,殺入了戰局,與胡啟立捉對廝殺起來。

賀謙的到來,大大緩解了胡客的壓力。

胡客奮力殺退燭龍,撲到姻嬋的身邊。

微弱的火光下,姻嬋面色蒼白如紙,胸前一片殷紅。

胡客捧住姻嬋的臉,冰涼的觸感,令他雙手急劇地發顫。

燭龍又從身後殺奔而至,胡客側頭讓過了鱗刺,問天反手削出,在燭龍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傷口。燭龍手背受傷,忌憚胡客趁勢反擊,急忙退開幾步,將鱗刺換到了左手。

將姻嬋輕輕地放在地上,胡客閉着雙眼,緩緩站了起來。他臉色陰沉,額頭青筋外凸,兩腮重重起伏,渾身肌肉如弓弦般緊繃在一起。他再睜開眼時,雙目已然通紅,兩道森然可怖的目光,死死在釘在燭龍的身上。

只是兩道目光而已,燭龍卻感受到了漫天蓋地的殺氣。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裏竟隱隱生出了一絲懼意,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反應。

火光變得更弱了,洞廳里越發昏暗,然而胡客盯住燭龍,卻覺得越來越清晰。

此時此刻,他的眼裏只剩下了燭龍。

胡客心頭的憤怒和仇恨,膨脹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這種程度的怒火和恨意,讓一個冷靜理智的刺客,變成了嗜血嗜殺的惡魔。以往無論陷於何種境地,胡客都能保持應有的冷靜,從未有人見過他發狂的樣子,連他自己都沒見過。沉着冷靜的他已然足夠可怕,然而當他發起狂來時,卻更加恐怖。因為這樣的他,足以摧毀世間的任何一個對手。

從胡客殺向燭龍的那一刻起,燭龍的結局便已經註定。

在胡客不知疲倦的瘋狂進攻中,燭龍感受到了不寒而慄的恐懼,並很快在這種恐懼當中丟盔棄甲。他握着鱗刺的左手被問天削斷,在他看着自己的左手從手腕脫落飛向空中時,鱗刺也已經被胡客奪去。在他還沒回過神來時,問天和鱗刺已猝然而至,同時刺入了他的胸膛。

胡客握緊刃柄,斜着狠狠一擰。

燭龍膽碎心裂,劇痛難當,裂聲慘叫。

胡客抵住刃柄,將燭龍推至青銅棺槨處,使他背抵棺槨,退無可退。

胡客倏地拔出問天和鱗刺,又倏地狠狠刺入,接着再拔出,再刺入,如此不斷地反覆。

鱗刺每一次進出,都能刮下十幾片指甲蓋大小的肉片,宛若凌遲之刑,燭龍的腳邊很快落滿了肉片。

胡客不斷地重複同樣的動作,直到燭龍渾身是血,胸前血肉模糊,被掏出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

一旁與賀謙廝殺的胡啟立,親眼目睹了燭龍的慘狀,親耳聽到了燭龍的慘叫。早已見慣了各種殺人場面的他,此時竟不由有些心魂撼動,頭皮發麻。他知道,燭龍一死,下一個便輪到他了。

胡客拔出了問天和鱗刺,立刻轉過身來,帶着滿身滿臉的鮮血,朝胡啟立大步走去。

一個賀謙,已令胡啟立倍感吃力,胡客殺至,則讓他徹底陷入了絕望。

胡啟立沒有任何辦法,只抵擋了數下,便被胡客殺傷手腕,陰陽掉落在了地上。

失去武器的他,又接連被問天和鱗刺殺傷了多處,渾身傷痕纍纍。

胡啟立知道一切已經走到盡頭,剎那間心灰意冷,徹底放棄了抵抗。他看着鱗刺和問天刺來,沒有再躲閃,胸口一寒,已被兩件妖刃刺穿了心臟。

胡啟立渾身抽搐了一下,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臉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一輩子精於算計,為了覆滅刺客道,一手將胡客培養成最為厲害的刺客,到頭來卻死在了胡客的手上。但是他絲毫不覺得後悔,也沒有任何遺憾,能憑一己之力將存活近三百年的刺客道送入地獄,報了南家的滅門之仇,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從年少時踏入練殺山的那一刻起,胡啟立就選擇了最為艱難的道路,這一走便是三十多年,直到此時此刻,終得解脫……

接連手刃燭龍和胡啟立,胡客卻沒有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感。

相反,他心裏滿是瘡痍。

胡客鬆開了雙手,任由問天和鱗刺留在胡啟立的胸口,然後踉踉蹌蹌地撲到姻嬋的身邊。

胡客癱坐在了地上,把姻嬋抱在懷裏,如石化般木然不動。

他和姻嬋雖然結為夫妻,但兩人都是刺客道的青者,生活中向來只有殺戮,是以根本不懂得愛為何物。姻嬋不明白世人的愛情為何充滿了世俗勢利、鈎心鬥角甚至你死我活,她只知道她愛着胡客,就希望胡客能一直平安無事。所以這些年裏,她無數次在暗處守護胡客,無數次為了胡客涉危犯險。其實她早已厭倦了殺戮不止的生活,無比嚮往恬靜平淡的日子,但胡客固執己見,一心要尋胡啟立復仇,作為妻子的她,唯有陪丈夫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她懷念在紹興大通學堂度過的那一年半的時光,總是暗暗地對自己說,等胡客大仇得報后,就能從此過上那樣的日子。可是她未曾想到,那記憶深處的一年半載,竟然真的永遠成為了記憶,成為了她人生中僅有的快樂時光。其實比起姻嬋來,總是一意孤行的胡客,更加不懂得什麼是愛。直到此時生離死別,他感覺心似被撕成碎片,又似根本感覺不到心的存在,才真正體會到了人世間最為獨特的感情。

靜靜凝視懷中的妻子,胡客的心緒混亂到了極點。

姻嬋的容顏模糊不堪,渾濁的淚水順着胡客的臉頰流下。自孩提時代以來,胡客從未流過眼淚,這還是第一次。

無能為力,痛不欲生,胡客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他就那樣抱着死去的妻子,長時間地癱坐在黑暗之中……

徐夫人毒匕

賀謙的心頭十分壓抑,也十分失落,但不是因為輸掉了競殺之約,而是因為姻嬋的死去,因為癱坐着痛哭不止的胡客。

賀謙拾起快要熄滅的火把,火焰重新明亮了起來。

走到胡客的身邊,賀謙將火把豎在一個陶俑的腿上,讓胡客能夠看清楚懷裏的妻子。

他不忍打擾胡客,輕輕搖了搖頭,轉身走開了。

走到胡啟立的屍體旁,賀謙拔出鱗刺和問天,又撿起了地上的陰陽。這是刺客道的東西,他雖無力復建刺客道,但這幾件妖刃卻要好好地保存。

收起三件妖刃后,賀謙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青銅棺槨上。

棺蓋上的“鱗”字,讓他知道了這是何人的墓葬。

雖然棺槨內空空蕩蕩不見骸骨,但他還是面朝棺槨肅然而立,以手加額做六伏躬,畢恭畢敬地行了拜竹禮。

賀謙將棺蓋推回原位,拾起另一支火把,在洞廳內四處走動,看看雷鱗的墓葬中還有什麼。

在胡啟立埋伏過的東側,賀謙發現了一個青銅四方盒。那是胡啟立從青銅棺槨內取出來的,被他放置在東側一個陶俑后。他本打算除掉胡客等人後,將青銅四方盒帶走,找厲害的匠人熔開,看看盒子裏到底藏了什麼,竟能代替雷鱗的屍骨存放在青銅棺槨里。可是他永遠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和胡啟立一樣,賀謙也發現除了正面的兩道縫隙外,這個青銅四方盒沒有任何開口。但是盒面上的菱形花紋,以及兩道縫隙的長度,卻提醒了賀謙,讓他想起了兩樣東西。他從身上掏出了一黑一白兩塊菱形墜,那是象徵著刺客道替天行道、黑白分明的雙色墜,也是王者繼任者的身份象徵。

賀謙原本只是想嘗試一下,沒想到兩塊菱形墜不大不小,正好能插進青銅盒正面的兩道縫隙里。

伴隨着“啪”的一聲輕響,青銅四方盒沿着正中央的菱形紋理,向兩邊分開了一道寸長的縫隙,如同張開了鋸齒狀的嘴巴。

兩塊菱形墜正是青銅四方盒的鑰匙,胡啟立和燭龍想盡辦法也無法開啟的青銅四方盒,轉眼之間就被賀謙打開了。

隨着青銅四方盒的開啟,三樣東西依次呈現在賀謙的眼前,分別是一張繪滿魚鱗彩紋的竹刻臉譜、一卷以鐵線串成的竹簡和一柄青綠色的匕首。

魚鱗紋臉譜,暗合一個“鱗”字,賀謙猜想那是雷鱗身前行刺時所戴;鐵線竹簡,上面寫滿文字,賀謙看了幾列,認出是刺客道的道規;至於那柄青綠色的匕首,刃身上刻有一個篆體的“徐”字,賀謙猜測那是雷鱗行刺時所用的兵刃,但他卻不識得這柄匕首的來歷。

其實這柄匕首的來歷,就在刃身上的那個“徐”字。

這個篆體的“徐”字,指代戰國時期的鑄劍大師徐夫人。這柄青綠色的匕首,則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徐夫人毒匕!

徐夫人,戰國時期趙國人,是一位青史留名的鑄劍師。徐夫人並非別稱,而是這位鑄劍師的本名。

徐夫人之所以能在歷史上留下他的姓名,是因為他鑄造了一柄匕首。這柄匕首後來落入荊軻之手,在咸陽宮中圖窮匕見,用於刺殺秦王嬴政!

戰國末期,秦國國勢日盛,秦王嬴政謀划兼并諸侯,吞滅六國。秦軍一出,勢如破竹,兩年內並韓滅趙,鋒芒直指燕國。

唇亡齒寒,燕國太子丹為保國土,決定派遣刺客潛入秦國,刺殺秦王。只要秦王一死,秦國大將在外獨攬兵權,將無人牽制約束,必生內亂,到時候燕、魏、齊、楚四國合縱,必定能扭轉戰局,一舉擊敗秦國。

經處士田光的引薦,太子丹選擇了荊軻,作為刺殺秦王的刺客。

秦王嬴政深居咸陽宮,宮中守備森嚴,要想接近他,除非有正當的理由。

荊軻經過一番思慮,向太子丹提出取樊於期的首級與燕國的督亢地圖,一併進獻給秦王,他作為進獻使者,便能接近秦王。

樊於期原本是秦國將領,因伐趙兵敗於李牧,致秦軍損失慘重,畏罪不敢回國,逃往燕國避禍,被太子丹收留。秦王誅殺了樊於期的父母宗族,並以千金加封邑萬戶來懸賞樊於期的人頭,如果能得樊於期的首級進獻,秦王一定會接見。

但太子丹卻不願意這樣做。樊於期在窮途末路之時投奔於他,要他取其首級進獻秦王,他實在於心不忍。他搖了搖頭,讓荊軻另謀辦法。

荊軻知道太子丹不忍心,於是私下裏去見樊於期,直接表明了來意。

樊於期的父母宗族因他畏罪潛逃而被秦王誅殺,他心裏既痛苦又憤恨。這些負面情緒整日整夜地折磨他,讓他早就產生了輕生之意。如果自己的首級能幫助荊軻刺殺秦王,那也算報了父母宗族被誅之仇,樊於期自然願意。他立即取來利劍,當著荊軻的面自刎而死。

太子丹得知此事後,雖然悲痛,卻已無法挽回,於是將樊於期的首級裝入匣子,密封起來。

有了樊於期的首級,督亢一帶的地圖也已準備好,就差行刺用的兵器了。

三百年前專諸刺殺吳王僚時,用的是赫赫有名的魚腸劍,現在荊軻要去刺殺秦王,自然需要一柄鋒利無比易於行刺並且配得上此次刺殺行動的利刃。

太子丹派人四處尋求利刃,得知趙國鑄劍師徐夫人鑄有一柄匕首,勇決罕見,鋒利無匹。他立刻派人找到徐夫人,以重金將這柄匕首購來,然後命工匠在淬火時把毒藥浸至匕首上,使這柄匕首變得劇毒無比。他拿人來做試驗,只要被這柄毒匕割傷,哪怕只是細微的傷口,也會立即中毒死亡,可謂見血封喉。

為了讓荊軻能夠順利完成刺殺秦王的任務,太子丹除了準備利刃之外,還找來了一個勇士作為荊軻的助手。這個勇士名叫秦舞陽,十三歲時便殺過人,因為生得彪悍,常人甚至不敢同他正眼對視。

一切準備就緒,荊軻準備上路了。

太子丹知道荊軻此去,無論成功與否,勢必一去不返,因此率領門客前去送行。太子丹和眾門客頭戴白帽,身穿白衣,將荊軻送至易水岸邊。

荊軻的至交好友高漸離也在送行之列。

深知好友有去無回,這一別便是陰陽永隔,再無相見之日,高漸離不禁悲從中來。他回憶起以往與荊軻擊築唱和、縱情痛飲的日子,當即迎風擊築,錚聲悲響不絕。荊軻就着節拍,高聲唱和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歌聲豪邁卻又悲壯。送行之人為之動容,全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荊軻縱聲大笑,轉身跳上馬車,驅車而去。他去意已決,始終不再回頭看上一眼。

帶着樊於期的首級和燕國督亢一帶的地圖,荊軻和秦舞陽來到了秦國。

要覲見秦王,須有人引薦,於是荊軻帶着千金厚禮,以燕國使者的身份,拜訪了秦王的寵臣中庶子蒙嘉。

蒙嘉見錢眼開,哪裏能想到荊軻竟是刺客。他受人重禮,便替人辦事,當即進宮向秦王嬴政進言,說燕王懼怕秦軍,不敢派兵抵抗,願意稱臣納貢,為表誠意,特砍下樊於期的頭顱,奉上燕國督亢地圖,派遣使者前來進獻。

秦軍滅趙之後,進抵燕國南境,尚未進攻,燕國便來請降,不僅送來叛將樊於期的首級,還獻上督亢一帶的土地,嬴政自然大喜過望。為表示隆重,嬴政親自選定吉日,安排九賓儀式,準備在咸陽宮中接見燕國使者。和蒙嘉一樣,嬴政根本沒有料到燕國竟如此大膽,派來請降的使者,竟是謀奪他性命的刺客。

到了入宮覲見這一天,荊軻一大早便起了床,仔細檢查了兩個匣子。

兩個匣子裏分別裝着樊於期的首級和燕國督亢一帶的地圖,而在捲起來的地圖當中,徐夫人毒匕靜靜地躺着。在咸陽宮中,連最受嬴政寵信的大臣都不能攜帶武器,更別說他這個來自燕國的使者。要想把徐夫人毒匕帶進去,就必須藏在不被人發現的地方。宮門前的侍衛,一定會搜他的身,也會打開匣子查看,但決不會把卷好繫緊的地圖展開。那是進獻給秦王的東西,沒有哪個侍衛膽敢提前打開查看,就像當年專諸向吳王僚進獻梅花鳳鱭炙一樣,沒有哪個侍衛膽敢提前分開魚肉進行檢查。

帶上兩個匣子,荊軻和秦舞陽入咸陽宮覲見秦王。

接受完細緻的搜身後,兩人分別手捧裝盛頭顱和地圖的匣子,來到大殿之前等候。

很快,秦王嬴政宣燕國使者進殿。

在秦國群臣的注目下,荊軻鎮定自若地步入大殿。

秦舞陽緊緊跟隨在荊軻的身後,看了看兩側威嚴肅立的群臣,心裏忐忑難安。這位名震燕國的勇士,竟然手足發抖,臉上流露出了懼怕之色。大殿內的群臣發現了秦舞陽的不對勁,都投來了奇怪的目光。

荊軻看了一眼秦舞陽,上前替他向秦王謝罪,說道:“北蕃蠻夷之人,未曾見過天子,是以心驚膽戰,望大王稍加諒解。”

燕國來的使者嚇得臉色發白,更顯秦之威嚴,秦王嬴政對此倒頗為滿意。他沒有多想,命荊軻將督亢地圖取來。比起樊於期的首級,他更加渴望得到燕國的土地。

荊軻打開秦舞陽所捧的匣子,取出地圖,雙手捧持,畢恭畢敬地走上台階,來到嬴政的面前,垂首跪地,將地圖奉上。

嬴政拿起地圖,緩緩展開,目光在地圖上游移,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地圖即將全部打開之時,徐夫人毒匕便露了出來。

圖窮匕見,荊軻當機立斷,左手一把抓住嬴政的衣袖,右手猛地抽出徐夫人毒匕,一躍而起,刺向嬴政。

嬴政反應迅速,驚駭之餘,掙扎着往後躲避。可是他的衣袖被荊軻死死地扯住,根本躲不開這一刺。

眼看徐夫人毒匕泛着青光,就要刺中嬴政,卻聽“嗤”的一聲響,衣袖在嬴政的奮力掙扎和荊軻的死命拉拽下,竟然從肩膀處裂開,斷成了兩截。嬴政因為慣性向後倒退,堪堪避過了徐夫人毒匕的鋒芒。荊軻竭盡全力的一刺落空了。

一刺不中,二刺即出,荊軻立刻向嬴政殺去。

嬴政驚魂未定,急忙伸手去拔御座旁的寶劍。可是荊軻來得太快,嬴政根本來不及拔劍,徐夫人毒匕便刺到了身前。嬴政只好縮回手臂,向旁邊躲閃。荊軻不依不饒,繼續追擊。嬴政手無寸鐵,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繞着旁邊的銅柱躲避荊軻。

突如其來的劇變,把大殿內的秦國群臣嚇傻了。進入大殿的群臣,不能攜帶武器,那些持有武器的侍衛,全都在宮殿外的台階下列隊而立,沒有秦王的命令不能上殿。

眼見嬴政被荊軻追殺,情勢危急無比,群臣來不及召喚階下的侍衛,倉促之間一擁而上,有的圍住了秦舞陽,有的則沖向荊軻。

只要徐夫人毒匕刺中嬴政,哪怕只是傷及皮毛,便足以令嬴政中毒喪命。

可幾次眼看就要刺中,卻都被嬴政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

成敗就在毫釐之間,只差那麼一星半點。

可荊軻卻始終越不過這一星半點的距離。

群臣已經沖了上來,侍從醫官夏無且沖在最前面,拿起手裏的葯袋,對準荊軻砸了過去。

荊軻急忙抬手一擋,將葯袋打落在地。

就是這眨眼間的耽擱,嬴政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急忙沖向御座,再次向寶劍伸出了手。

荊軻疾步追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嬴政刷地拔出了寶劍,回身便是一劍,砍向追來的荊軻。

劍長匕短,荊軻又沖得過猛,根本躲避不及,頓時被利劍斬斷了左腿!

荊軻站立不住,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際,他奮死一擊,將徐夫人毒匕擲向嬴政。

嬴政急忙往右邊一閃,徐夫人毒匕剛好從他的耳邊掠過,擊中了身後的銅柱。

趁着荊軻失去武器,嬴政手起劍落,向倒在地上的荊軻連砍了八劍。

荊軻渾身是血,卻大笑起來。

他在笑這命運,笑這造化,也在笑功虧一簣的自己。

大殿外的侍衛雖未受到召喚,但知曉殿內發生劇變,不顧一切地沖了進來,將荊軻和秦舞陽雙雙斬殺。

在堂堂大秦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咸陽宮中,居然遭到了燕國刺客的刺殺,秦王嬴政雷霆震怒,立即增兵前線,命令王翦率軍伐燕。秦軍一發,勢不可擋,很快攻陷了燕國國都薊城,燕王喜被迫退守遼東,秦軍繼續緊追不捨。

燕王喜認為秦軍伐燕,完全是由太子丹的謀刺陰謀引起,於是誅殺太子丹,獻首求和。但這只是苟延殘喘一時,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滅國之禍。

秦王嬴政始終不忘荊軻行刺一事,即使在吞滅六國之後,他立號為皇帝,成為天下之主,仍然憤恨難消,下令通緝太子丹和荊軻的門客。

作為荊軻的至交好友,高漸離只好更名改姓,隱藏在宋子城裏。

高漸離思念好友荊軻,常常想起易水邊的別離,想起與荊軻最後一次擊築唱和時的場景。每每念及於此,他心中便悲苦難受,只能靠擊築來宣洩悲傷。那些聽到他擊築的人,被築聲中的悲傷情緒感染,忍不住傷心落淚。高漸離擊築的名聲自此在宋子城裏不脛而走,富人家爭相請他去府上做客。

秦始皇統一天下后,擔心六國餘孽謀亂,因此在各地廣布眼線,宋子城也不例外。高漸離擊築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秦始皇的耳中。

秦始皇知道高漸離和荊軻的關係,但憐惜他擅長擊築,於是赦免了他的死罪,將他的眼睛熏瞎,命他進宮表演擊築。秦始皇聽了之後,對高漸離擊築的水平大加讚賞,於是經常召他入宮擊築。

高漸離雖然眼瞎,但心卻不瞎,從始至終對秦始皇恨入骨髓。這種深仇大恨,既是因為他的眼睛,也是因為好友荊軻。他暗懷異志,決心效仿荊軻的壯舉,刺殺秦始皇!

高漸離每次入宮擊築,都表現得極為淡然,以此來麻痹秦始皇,讓秦始皇逐漸放鬆警惕。

一段時間后,高漸離覺得時機成熟了,便悄悄地把鉛置於築中。

當再次奉召進宮擊築時,他從秦始皇的說話聲判斷其方位,然後在擊築至高潮處時,忽然一躍而起,舉築撞擊秦始皇。築中藏鉛,重如鐵石,如果秦始皇被築擊中,定然非死即傷。

可惜高漸離雙目俱瞎,撞擊的方向偏差了分毫,沒有擊中秦始皇。

秦始皇又驚又怒,當即召入侍衛,誅殺了高漸離。

經此一事,秦始皇彷彿落下了心病,終身不敢再接近六國之人。

此後但凡想起荊軻和高漸離,秦始皇除了憤恨之外,還多了一絲懼怕。他甚至害怕見到兩人留下的東西。他將高漸離的築毀成了齏粉,至於荊軻所用的那柄徐夫人毒匕,則被他函封起來,藏於深宮,永不見天日。

後來劉邦率軍攻入咸陽,咸陽宮中一片大亂,徐夫人毒匕就此下落不明。

這柄因為荊軻刺秦王而青史留名的匕首,再度重現人間時,已是明朝萬曆年間,而持有它的主人,便是刺客道的創始人雷鱗。

賀謙沒有認出這柄青綠色匕首的來歷,但他可以想像三百年前雷鱗手持這柄匕首,在無數個暗夜潛行秘伏、殺人於無形的場景。

他懷着深深的敬畏,將青銅四方盒合上了。

他沒有動青銅四方盒內的任何一樣東西。

雖然是刺客道繼雷山之後的下一任王者,但是賀謙深切地明白,世道已經徹底變了,刺客道已經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相比於刺客橫行的亂世,他更希望有那麼一個時代,不需要任何刺客的存在。

賀謙推開了棺蓋,將青銅四方盒放進了青銅棺槨中。

在他準備將棺蓋推回去時,他停下來了想了想,又將陰陽、問天和鱗刺放了進去。他轉過身來,火光之下,已不見了胡客的蹤影,姻嬋的屍體也不見了,只留下地上的一攤鮮血,以及那柄暗青色的十字。賀謙將十字拾起,一併放入青銅棺槨,然後合上了棺蓋。

是時候離開了。

賀謙再次向青銅棺槨行了拜竹禮,也是最後一次。他把胡啟立和燭龍的屍體留在了洞廳里,然後默然地退出了天道。

賀謙在井山轉悠了一圈,搬來大大小小的石塊,一一丟入老井中,直至將整口老井填滿。接着他去水皮藏村借來了鋤頭,挖起泥土填入石塊間的縫隙,直到井口徹底被泥土覆蓋,看起來與地面無異。

多年之後,這裏將會綠草成茵,甚至長出參天大樹。刺客道的所有秘密,將從此湮沒於世,徹底不為人所知。

賀謙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面露微笑,轉身下行,離開了井山。

只是離開之時,他心中終不免懷有疑問。

天道盡頭處的洞廳,分明是雷鱗的墓葬,可是那刻有“鱗”字的青銅棺槨內,卻沒有雷鱗的骸骨。刺客道設置了種種玄機,必定是為了保護雷鱗死後不受驚擾,可是這位創始人卻沒有葬入其中,實在是令人費解。

這個疑問,使得賀謙走出山溝之後,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只是回望一眼,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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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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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暗殺1905第三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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