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暗殺1905第三部》(13)
亂局
處心積慮
胡客突然出現,有如神兵天降,廳內的四個人悚然一驚,臉色大變,除了梁有慈因身體原因難以起身外,其他三個人立刻站了起來。
胡客推開廳門,沒有任何言語,不作絲毫遲疑,如同餓極的野獸般,直接向胡啟立撲去。
胡啟立還沒有做出反應,另一邊的博頭已經拔出了腰間的手槍。博頭參與了當年對胡客的圍殺,知道胡客的實力有多麼可怕,見胡客來勢洶洶,立刻掏出手槍阻擊。
胡客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博頭舉起了手槍,但他這一撲用勁過猛,根本收不住前撲的勢頭。
千鈞一髮之際,胡客閃電般地做出了判斷。他來了個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沒有退避,反而狠狠蹬踩地面,加劇前撲的勢頭,身體向前急傾。博頭扣動扳機的同時,胡客的身子已經壓低,子彈幾乎是擦着他的頭皮掠過。姻嬋和賀謙正打算衝進廳內幫忙,見博頭開槍,急忙躲回門外。“砰”的一聲響,子彈嵌進了門邊的牆壁里。
胡客向前急傾,避過子彈,立刻着地一滾,鑽進了桌子底下。博頭對準桌面開槍,槍聲砰砰連響,桌上杯盤盡碎,油漬亂濺。胡啟立和燭龍唯恐被誤傷,急忙躲開,遠離了桌子。
胡客萬分僥倖,幾顆子彈穿透桌面射下,竟然全都沒有擊中他。他飛起一腳,踢中桌邊的一隻凳子,凳子倏地滑出兩丈遠。這隻滑動的凳子成功吸引了博頭的注意力。胡客便在此時以背貼地,從桌子的另一側急速滑出,順手抄起身邊的一隻凳子,砸向頭頂的大吊燈。
“轟”的一聲巨響,大吊燈被凳子砸中爆裂開來,碎片嘩啦落下,廳內立時陷入一片漆黑。
驟然而至的黑暗讓博頭失去了瞄準的目標,唯恐誤傷自己人,他不敢輕易開槍。
賀謙沒有忘記競殺之約,廳內突然變黑,對他而言就是機會。他立刻躥入廳門,憑着燈碎前的印象,撲向胡啟立站立的位置。
但他這傾盡全身之力的一擊卻落了空,因為在燈滅的一瞬間,胡啟立沒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撲向了別的地方。
胡啟立的目標是東側的屏風。
胡啟立搶到屏風的背後,伸手摸到一方案桌,在案桌上摸索起來。他的手掌觸碰到了冰冷刺骨的東西,那是一隻鐵制的香爐。他立刻以袖裹手,從香爐上面拂過,拔起了一柄插在香爐里的短劍——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
胡啟立處心積慮數個月,直到這一刻,才終於達到了目的。
當初在保定府讓胡客逃脫后,胡啟立馬不停蹄地追回北京。他本想守株待兔,可沒想到關押在京師警察廳的姻嬋已經被人救走,這樣一來,他守株待兔的計劃便落了空。
胡客和姻嬋同時沒了下落,胡啟立四處查找,始終一無所獲。
胡客消失了,意味着鱗刺裏面的竹筒無從找起,但好在他知道了另外一件妖刃的下落:十字在天口賭枱。
要想破解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四件妖刃一件都不能少,所以胡啟立暫時放棄了對胡客的查找,南下來到上海,打起了天口賭枱的主意。
胡啟立多次扮成賭客,進出天口賭枱,但無論是親自尋找,還是着人詢問打聽,始終沒有找到任何有關十字的線索。
胡啟立暗自猜想,十字多半被梁有慈收起來了,要想奪取十字,必須與梁有慈打交道,而與梁有慈打交道的最好理由,就是胡客。胡啟立登門拜訪梁有慈,說了秦革四妖刃藏有秘密的事,甚至連他自己持有一條代碼的事也說了,然後提出共同設局來對付胡客,到時候各取所需,梁有慈報她的仇,他則拿走鱗刺的代碼。
梁有慈永遠不會忘記殺子弒孫的血海深仇,胡啟立一提出來,她立刻應允。梁有慈擔心南幫暗扎子的力量不夠——畢竟胡客曾以一己之力,突破了天口賭枱上百個暗扎子的圍殺,致使南幫損失慘重——所以她聯繫了同樣和胡客有仇的保定幫暗扎子的領頭人燭龍。
當初胡客從黑祠堂逃走後,保定幫暗扎子成為了替罪羊。私自劫走朝廷逃犯是頭等重罪,丘捕頭所率領的巡警隊又全都栽在了黑祠堂里,此案由肅親王善耆親自監督辦理,根本無法用錢來擺平,所以保定幫暗扎子在這件事上栽了大跟頭。以前保定幫暗扎子還能在明處活動,可自此之後,燭龍只能帶着眾手下轉入暗處,過起了被官府通緝、暗無天日的生活。燭龍自然恨胡客入骨,所以收到梁有慈的邀請后,他即刻動身,帶人南下上海,來到了天口賭枱。
有了燭龍的幫援,梁有慈仍覺得不夠保險,是以請沈杏山和黃金榮助陣,以確保這次設局不會再以失敗告終。
在此期間,胡啟立在上海城內有了意外的發現——有人拿着他的畫像。
胡啟立暗中調查,發現革命黨人一直在尋找他,再追根溯源,查到尋找他的人是孫文的貼身保鏢杜心五。胡啟立來上海之前,長時間待在北方,那裏是清廷統治的核心地帶,革命黨人活動較少,所以沒有遇到拿他畫像的人。但上海是革命黨人最為集中的地方,所以他來這裏沒多久,就有了這個意外發現。
胡啟立記得杜心五,當初在保定府同胡客一起消失不見的那個人。他和杜心五之間無仇無怨,杜心五沒有理由大張旗鼓地尋找他,所以極有可能是受胡客所託。胡啟立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在革命黨人面前公然露臉,看看能不能把胡客引來,而這個發現胡啟立蹤跡的革命黨人,恰好是陶成章。
為了準確地知道胡客是否被引來了上海,胡啟立讓梁有慈派出一批暗扎子,分散在上海城內的各條大街小巷,負責蹲點盯梢。與賀謙定下競殺之約后,胡客和姻嬋在城內四處搜尋胡啟立的行蹤,正好被這些盯梢之人發現了。
獲悉胡客確實來到上海后,梁有慈加快了步伐,以出讓華界煙土生意的兩成財源為代價,先後換取了沈杏山和黃金榮的點頭,同意派出八大股黨和青幫的人手前來幫援天口賭枱。得到了兩位幫會大佬的同意,梁有慈立刻設宴請胡啟立和燭龍聚頭,一來將這個消息告訴兩人;二來商討對付胡客的具體辦法;三來逼胡啟立吐出他所知道的那條代碼。在知曉秦革四妖刃的事後,梁有慈和燭龍一樣,對刺客道所要隱藏的秘密,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興趣。
但梁有慈有兩件事沒有料到,一是胡客悄悄進入了天口賭枱,並且攪了她的局;二是胡啟立同她接觸,除了對付胡客之外,還有其他目的,那就是奪取十字。
胡啟立與梁有慈接觸后,不止一次地進入天口賭枱三樓的大廳。這個大廳之所以不許外人擅自出入,是因為廳內供奉的吳馳國和吳麒崢的靈牌就在東側的屏風後面,而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便插在靈牌前的香爐里。
上一次圍殺胡客失敗后,梁有慈變得灰心喪氣。她自知年事已高,不確定有生之年還能否得報大仇,所以黯然地安葬了吳馳國和吳麒崢,讓兩人能夠入土為安,只留下靈牌供奉在賭枱內。那柄黑點密佈、通體流毒的暗青色短劍,梁有慈並不知道是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只當作是胡客遺留下來的一件兵器,插在靈牌前的香爐里,供奉子孫的在天之靈。
藉著與梁有慈商談事情的機會,胡啟立多次進入三樓大廳,找到了供奉在屏風后兩塊靈牌前的十字,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下手。直到此時胡客砸毀吊燈,大廳內陷入一片漆黑,胡啟立才真正覓得了機會。
十字到手,胡啟立的心裏湧起一股暗喜之情。當年若不是水老蟲壞了他的好事,這件妖刃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好在經過一番折騰后,十字最終還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然而就在他暗自高興的時候,身後忽然獵獵風響,一道黑影疾襲而來。
生死殺局
轉身、起手,胡啟立反應極快,剛剛到手的十字迅速地抬起,擋住了問天迅猛凌厲的一擊。
此時窗帘已被燭龍拉開,窗外有微光透入,廳內能模糊視物。胡啟立看見胡客就在身前,問天一擊不中,弧刃立刻旋轉,直削他的腰際。胡啟立既不攔擋,也不躲避,直接將十字刺向胡客。這是在以攻對攻,逼胡客收刃回救。胡啟立將腰際暴露在問天的刃口下,大不了挨上一擊,受些皮肉傷痛,但如果十字刺中胡客,劇毒流轉,哪怕是微小的傷口,也足以致命。
胡客看不清胡啟立拿的是什麼武器,但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這股腐臭味提醒了他,急忙撤步避讓。
剛剛躲過十字的刺擊,胡客的背後又有危險襲來。燭龍拉開窗帘后,看到一個魁梧的黑影閃入屏風後面,認出是胡客的背影,立刻撲了過來,見胡客正為躲避十字而後退,立刻舉起大砍刀砍向胡客的後背。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燭龍偷襲胡客,殊不知他的身後也有人殺到。
緊隨殺至的人是賀謙,他身背競殺之約,一心要手刃胡啟立,所以毫不遲疑地殺入了屏風背後。
賀謙是撲入這處角落的第四個人,博頭打算做第五個。有了窗外的微光,他能隱約分辨敵我,手槍頓時有了用武之地。但是他繞到屏風背後,沒能扣動扳機,因為第六個人殺到了。
姻嬋當然不會置身事外充當看客。她最後一個沖入廳內,趕到屏風後面時,正好撞見博頭舉槍,於是從背後偷襲了博頭。
博頭髮現身後有異,急忙轉身,還沒看清偷襲的人,手槍便被打落在地。他被梁有慈任命為天口賭枱的博頭,實力自然不弱,右手的手槍一被打掉,左手立刻從腰間抹過,拔出一柄小巧的尖鉤刀,反擊姻嬋。
屏風後面是供奉靈牌的角落,地方本來就不寬敞,卻一下子擠了六個人,再加上四下里光線昏暗,所以場面變得極為混亂。六個人廝殺成一團,每個人在應對正面敵人的同時,還要防備身後和身側敵人的偷襲,一旦遭遇偷襲,便不得不轉身應付,因此交手的對象也在不斷地發生變化。胡客一忽兒和胡啟立對敵,一忽兒變成與燭龍交手,一忽兒又同博頭過兩招,偶爾還莫名其妙地和賀謙對上兩手。身陷這等混亂無比的循環死局,不僅胡客如此,其他五個人的情況也大同小異。
置身局外的梁有慈,此刻已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但她年老體衰,有心報仇,卻無力動手。她被屏風遮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具體的戰況,只能聽見密如雨點的兵刃撞擊聲。這陣密集的聲響,撥亂了她的心神,饒是她經歷過各種大風大浪,此時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梁有慈心裏緊張,身陷戰局的六個人更為緊張。
胡客曾經歷過不少黑暗環境中的廝殺,比如在巡撫大院被數十個暗扎子圍殺,在東田寺遭遇兵門青者競殺等,這些廝殺遠比眼前的戰況慘烈。但那時候他孤身一人,凡在眼前出現的皆為敵人,只管悶頭殺敵便是,根本無所顧慮。但眼前的情況卻大為不同,六個人對半開,姻嬋和賀謙屬於他這一邊的陣營,對敵時就不得不多出一層顧慮,而且胡啟立手中的武器是十字,自己根本不敢被它傷到一絲半毫,對敵時務須小心謹慎。正因為如此,這一場廝殺的慘烈程度雖不及以往,但兇險程度卻要遠勝許多。
姻嬋面臨的困境還要勝過胡客。如果孤身對敵,她大可以拿出毒門的本事,在四周佈陣種毒,但因為廝殺中多了胡客,難免怕錯手誤傷,因而不敢用毒。不能用毒,只能使用匕首對敵,姻嬋的本事就要大打折扣,因此處處落在下風。
在這場既混亂又兇險的廝殺中,實力相對較弱的博頭接連挂彩,不能用毒的姻嬋次之,挨了兩刀,但好在都不是十字所傷,暫無性命之憂,只不過長此以往地斗下去,情況就不太好說了。
胡客注意到姻嬋的情況不容樂觀,他必須想辦法打破僵局,速戰速決。
擺在胡客面前最大的難題,是胡啟立手中的十字。這件屬於刺客道毒門的妖刃實在太過厲害,不解決它帶來的難題,就無法結束這場廝殺。
一開始,胡客的想法是搶奪十字,但胡啟立自身實力強勁,又有十字在手,胡客試着搶攻了幾次,始終無法近身,更別提實施搶奪了。很快胡客轉變了思維,不一定非要搶奪十字,只要限制十字讓它無法使用就行了。
思維一轉,辦法立刻應運而生。
胡客的攻擊重點一直是胡啟立,但他忽然轉變了目標,一個錯步移位,主動攻擊博頭。
博頭正與姻嬋苦戰,忽然遭到胡客從側面襲來的強勢攻擊,三兩下便招架不住。
胡客突然攻擊博頭,不是為了除去一個敵人,因為就算沒有博頭,胡啟立倚仗十字,再有燭龍從旁配合,胡客、姻嬋和賀謙也占不到多少便宜。胡客攻擊博頭的真正目的,是要拿他來當人肉盾牌使用。胡客用疾風驟雨般的進攻,三兩下便瓦解了博頭的防守,將其生擒。當年那個作為守靈人的小鬍子,算是南幫暗扎子中一等一的高手了,但在一招之內便被胡客擊殺,這個博頭能抵擋胡客三招,已是極為難得。
擒住博頭,胡啟立的十字也已刺到。
胡客右手一拽,博頭被硬生生地拽到身前,十字頓時刺進了博頭的後背,穿透心臟。
胡啟立殺錯了人,急忙回手,想抽出十字,但胡客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胡客用胳膊肘頂住博頭的胸口,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往前面推,逼得胡啟立連連後退,根本沒工夫拔出十字。
胡啟立連退數步,後背忽然一緊,抵住了供奉靈牌的案桌。
胡啟立被夾在博頭和案桌之間,這是胡客最好的進攻機會。胡客右手一送,問天從博頭的腋下穿過,迅猛地刺向胡啟立。
問天是從右側刺來的,被死死夾住無法移動的胡啟立,不得不鬆開十字,使右手空出來。他迅速地抬起右手,在電光石火之間抓住了胡客的手腕,問天的刃尖雖然刺中他的肋部,但只刺進去一小截。如果他的動作慢上半拍,現在身上已經多了一個透明窟窿。
好不容易將胡啟立逼到了絕境,眼看再加一把力,就能取胡啟立的性命。但偏偏這時候,燭龍擺脫賀謙的糾纏,搶過來救援,大砍刀劈向胡客的後背,逼得胡客不得不閃身躲避。
胡客閃身躲避的同時,一把將博頭拉倒在地,順勢拖出丈遠。十字插在博頭的背上,頓時遠離了胡啟立觸手可及的範圍。
胡啟立還想追上去拔出十字,但賀謙和姻嬋已經圍攻上來,他不得不取出鱗刺迎戰,根本沒有多餘的工夫理會十字。
胡客拖曳博頭躲避之時,燭龍不依不饒,大砍刀追着砍來。
胡客舉起問天擋住刀鋒,左手趁機拔起博頭背上的十字,刺向燭龍的下盤。燭龍跳開一步,避開了胡客的反擊。
至此,胡客憑藉一己之力,不僅令博頭葬送了性命,讓胡啟立負了傷,還將十字奪了過來。
這場廝殺的均衡就此被打破,局勢完全倒向了胡客這一邊。
人數上吃虧,武器上處於劣勢,胡啟立和燭龍知道局勢已經難以挽回。兩人且戰且退,從屏風後面退至大廳中央,被胡客、賀謙和姻嬋合而圍之。
隨着廝殺的進行,胡啟立愈發感到吃力。此番來到天口賭枱,他原本準備撒下天羅地網對付胡客,沒想到網還沒撒好,胡客就已經殺到,到頭來反而是他成了胡客和賀謙競殺的對象。他有一種感覺,今日多半要葬身於此。他從沒畏懼過死亡,只是千算萬算,卻沒算到自己會死在今天。
身陷圍攻的燭龍,卻不甘心死在這裏。他大聲吼叫起來。他在叫喊自己帶來的幾十個北幫暗扎子。他儘可能地扯開嗓門,希望吼叫聲能驚動二樓的暗扎子,只要這些暗扎子衝上來,局面就能立馬扭轉。
聽到燭龍的吼叫聲,姻嬋冷冷一笑。二樓的幾十個暗扎子,早已全都被她的迷毒放倒,因擔心有暗扎子假裝昏迷,她還特地找來一把鎖,把二樓洋場的大門鎖住了,燭龍吼叫得再大聲,也不可能有人衝上來。
可是冷笑剛剛爬上姻嬋的嘴角,她的臉色陡然就變了。
因為廳門外傳來了一大片腳步聲。
燭龍的吼叫果然起到了作用,一大撥人正沿着樓梯朝三樓而來。
大火
聽到成片的腳步聲響起,胡啟立和燭龍頓時精神一振,胡客、賀謙和姻嬋則大吃了一驚。
姻嬋滿頭霧水,迷惑不解,她明明已經用迷毒迷暈了所有暗扎子,以這種迷毒的毒性,中毒者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清醒過來。
姻嬋的判斷沒有出錯,南北幫的幾十個暗扎子,此時全都橫七豎八地躺在洋場內。這一大片腳步聲的製造者,並非二樓的暗扎子,而是黃公館的人。
黃金榮原本帶着眾手下回到了法租界的黃公館,但他坐在自家客廳里,越想越覺得吃虧。梁有慈請他出力幫忙對付仇家,條件是將華界的煙土財源分兩成給他。黃金榮一直垂涎華界的煙土財源,梁有慈提出的條件正好擊中他的心坎,因此他沒有多想就答應了。回到黃公館后,黃金榮仔細琢磨,南幫暗扎子勢力龐大,可梁有慈還要請他出力對付仇家,足見這個仇家有多麼厲害。他為了區區兩成煙土財源,就平白無故地招惹一個如此厲害的仇家,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冤大頭。
黃金榮坐不住了,連晚飯都沒吃,直接帶着人趕來天口賭枱,準備重新商談條件,提高價錢。兩成填不飽他的大肚子,少說也要翻一番才行。
黃金榮帶着人趕到時,只見天口賭枱的大門敞開,門口卻無人把守。他走進一樓大堂,只看到兩個橫躺在地上的暗扎子,之前熱火朝天的賭枱此時變得極為冷清,甚至還透着幾分詭異。
黃金榮正在納悶,樓上忽然傳來了吼叫聲。這吼叫聲來得突兀,竟把他嚇得兩腿哆嗦了一下。
穩住心神后,仗着人多勢眾,黃金榮決定上樓看看是怎麼回事,因此帶人走上樓梯,這才有了姻嬋等人聽到的一大片腳步聲。
二樓洋場的大門被姻嬋鎖上了,黃金榮帶人走上二樓時,看不到幾十個暗扎子躺倒一地的場景,否則的話,這壯觀的一幕恐怕會令他望而卻步。
黃金榮帶着幾十個手下衝上了三樓。
可是迎接他們的,卻是姻嬋佈下的凶終隙末陣。
聽見一大片腳步聲后,姻嬋立刻在進門處種毒佈陣。她不確定衝上來的是什麼人,但可以肯定一點,這撥人絕不可能是朋友。所以她決定先下手為強,搶先在進門處佈置毒陣,能解決幾個是幾個。
時間太短,姻嬋的毒陣只布了一小片,黃公館的人就踏進了廳門。幾個倒霉鬼闖入了這一小片凶終隙末陣,頓時眼睛一涼,隨即灼痛難忍,慘叫着倒在了地上。
大廳里一片昏暗,黃公館的人還沒看清廳內是什麼情況,就倒下了幾個人。其餘人吃驚不已,慌忙拔出刀具,刷刷刷的聲音不絕於耳。
胡啟立見來了一大撥人,知道這是保命的唯一機會。他和燭龍原本被胡客和賀謙擋住了去路,這時拼了命瘋狂地狂攻,終於逼得賀謙讓了一步。就是這讓出的一點空隙,讓胡啟立突破了攔堵,向廳門處那群黃公館的人衝去,嘴裏故意惡狠狠地大喊了一聲:“殺!”
胡客和賀謙怕胡啟立趁機逃走,緊隨其後沖了過來。
黃公館的人聽見喊殺聲,又見幾條黑影似離弦之箭般衝過來,以為是敵人,當即舉刀迎敵。
剎那間,黃公館這群人還沒摸着頭腦,連敵人是誰都沒看清,就和胡啟立等人廝殺起來,廳內陷入一片混亂。
胡客一頭扎進了人海,四周人影晃動,瞬間便追丟了胡啟立。他知道胡啟立一定會趁亂逃走,因此極盡全力殺向廳門。他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搶在胡啟立之前趕到廳門,守住唯一的出口,以防止胡啟立逃跑。
左手十字右手問天,兩柄妖刃同時發威,胡客很快殺到了廳門口。
胡客守住廳門,目光在混亂的人群中搜尋胡啟立的身影,同時試圖找到姻嬋被困在何處。他之前親手砸毀了大廳里的吊燈,現在卻恨不得能有一絲亮光,讓他可以看見兩人的位置。
彷彿老天能聽懂胡客的心聲,他的眼前真的亮堂了一些,那些剛才還是黑乎乎的人影,現在已能隱約看見面貌。
胡客很快找到了姻嬋。姻嬋正遠遠地躲在屏風旁邊,沒有涉入混亂的人群,這讓胡客懸着的心放了下來。
胡客繼續搜尋胡啟立,可是目光掃了幾個來回后卻一無所獲,倒是看到賀謙、燭龍和梁有慈等人都避在了外圍。大廳里如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的,竟然全都是黃公館的人,有些人甚至敵友不分,揮舞着刀具朝自家人身上招呼。
黃金榮和杜月生避到了牆邊,杜月生看清大廳內是自家人在毆鬥廝殺,急忙大聲招呼,但根本不起作用。
黃金榮罵了一句:“觸那娘!”掏出防身用的黃金手槍,衝著頭頂放了一槍。
“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大廳內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
這時大廳內又明亮了一些,眾人看清參與毆鬥的都是自家兄弟,不由得面面相覷。這場大騷亂雖然中止,但黃公館的人傷亡了近一半,其中大部分是被自己人誤傷。
胡客的目光還在搜尋,但在目所能及的範圍內,根本沒有胡啟立的影子。姻嬋站在屏風旁邊,如果胡啟立躲在屏風后,她肯定會有所示意。大廳內沒有別的可以藏身的地方,胡啟立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剛才發生騷亂時,胡客衝到廳門的速度已經足夠迅速,莫非胡啟立還能比他更快?世間的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胡客擔心胡啟立真的搶先一步逃出了廳門,因此立刻轉身衝下了樓梯。
就在胡客奔出廳門的同時,窗邊一個黃公館的人忽然大聲叫喊了起來:“着火了!”
黃金榮和杜月生離窗戶不遠,急忙搶到窗邊。
兩人隔着窗玻璃往下望,只見樓下一片通明,不知何時竟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沿着外牆往上燃燒,幾乎已快燒到二樓了。正是因為有了這片火光,三樓大廳里的黑暗才得以被驅散,剛才發生騷亂時,廳內才會一點點地變亮。
藉助火光,杜月生看見樓底下的街道上站着二十幾個人,全都是黑衣束身。這些黑衣人非但不救火,反而一字排開,抬起頭向上望。遠處有不少被大火吸引過來的圍觀群眾,但都遠遠地躲着,不敢靠近。
杜月生很快發現了圍觀群眾不敢靠近起火現場的原因,因為樓底下一字排開的二十幾個黑衣人,手裏全都握着一把手槍。
杜月生急忙扭頭,想把這個發現告訴黃金榮,可一聲“大哥”剛喊出口,黃金榮就陰惻惻地說道:“我看見了。”
黃金榮的確看見了。他不僅看見了這一排持槍的黑衣人,還看見了一個老熟人——應桂馨。
應桂馨站在這排黑衣人的最邊上,正舉頭盯着上方。儘管他換了一身便裝,還特意戴了一頂寬檐帽遮住了大半邊臉,但黃金榮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觸那娘!”黃金榮啜了一口濃痰,推開窗戶,對準應桂馨吐了下去。
樓底下的黑衣人見三樓有人露頭,立刻瞄準開槍。幸虧杜月生手快,在槍響的前一刻,一把將黃金榮拉了回來。
黃金榮吐出的那口濃痰,正好落在應桂馨的身前。
應桂馨低頭看了一眼,哈哈一笑。他知道黃金榮已經看到了他,索性摘下寬檐帽,不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舉頭上望。
“原來是姓應的混蛋!”杜月生咬牙切齒地罵道。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令他的臉色看起來陰晴不定。
“想燒死我們,沒那麼容易!”黃金榮惡狠狠地說道,“把所有人都點上,大伙兒殺出去!”
魚目混珠
二樓洋場的大門從外面上了鎖,不可能有人進去,所以從三樓衝下來后,胡客見掛鎖完好無損,便沒有進洋場搜尋,而是直奔一樓的大堂。
大堂外圍已經着火,胡客一下到大堂,便如同進入了一個濃煙滾滾、熱浪翻騰的蒸籠。
胡客掩住口鼻,沖向紅色鐵門,然而紅色鐵門已經關上了。為避免被燙傷,胡客用衣袖裹住手掌拉拽門把。但紅色鐵門紋絲不動,看樣子是從外面被鎖上的。
鐵門旁邊,還躺着兩個暗扎子的屍體,胡客清晰地記得,他解決這兩個暗扎子時,紅色鐵門是敞開的,但現在卻鎖死了,而且是從外面鎖上的,這意味着胡啟立已經逃了出去,並且從外面鎖住了紅色鐵門,封死了離開天口賭枱的唯一門徑。胡客在胡啟立的身上花費了好幾年的時間,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把胡啟立逼入絕境,想不到最後還是讓他逃走了。胡客素來冷靜鎮定,但面臨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拿鐵門發泄,狠狠地踹了一腳。
姻嬋和賀謙很快來到了一樓大堂,隨後衝下來的是黃金榮和他的幾十個手下。
發現紅色鐵門被鎖死,黃金榮破口大罵:“應桂馨這王八蛋,做得好絕!”
這句話提醒了胡客,莫非紅色鐵門被鎖,不是胡啟立乾的?
胡客眉頭一擰,立刻意識到胡啟立很可能還沒有逃出去,而是仍舊躲在賭枱內的某個地方。他當即沖向大堂兩側的福壽房,裏面沒人;他又沖回大堂,環顧四周,目光很快落在了一張張桌布遮蓋的賭桌上。
他從身前的一張賭桌開始,將桌布掀起,見桌底沒人,又沖向鄰近的第二張賭桌。
短時間內,胡客左右奔走,四處掀起桌布,惹得黃金榮一干人等投來詫異的目光。
黃金榮不識得胡客,也不知道在剛才三樓大廳那場騷亂中,胡客殺了他不少手下,否則的話,以他有仇必報的大佬脾氣,早就叫手下人抄起傢伙和胡客拚命了。
杜月生卻微微一愣,覺得胡客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大堂內濃煙翻滾,熱浪逼人,灼得臉皮發燙。黃金榮知道這裏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須立刻想辦法突圍。他大聲說道:“上二樓,從窗戶殺出去!”
黃公館的這幫人,立刻捂口掩鼻,返身衝上樓梯。
最靠近樓梯的一張賭桌,桌布忽然掀起了一角,一道人影閃電般鑽出,融入了黃公館的這群人,向樓梯上走去。
這道忽然現身的人影正是胡啟立。
三樓大廳里發生騷亂時,胡客因為身形魁梧,面對黃公館的一大撥人,只能靠一己之力殺出一條通向廳門的路。可胡啟立身材瘦削,卻能似泥鰍一般從人縫中擠過去,反倒比胡客搶先一步衝出了廳門。胡啟立以最快的速度逃到一樓大堂,準備逃出天口賭枱,卻發現紅色鐵門已被鎖死,想盡辦法也打不開。他知道胡客等人在三樓找不到他,很快就會衝下來,所以他必須先找地方躲藏起來。大堂里沒有什麼可供藏身的地方,唯一的選擇就是藏到賭桌下。
在眾多賭桌里,胡啟立選擇了最靠近樓梯的那張。
藏在桌子下面,仍能感受到空氣變得越來越熱,但比起這場大火,避開胡客才是更為緊要的事。胡啟立用鱗刺在桌布上戳了一個小洞,用來觀察外面的情況。胡客從樓梯上沖了下來,搗弄了一陣紅色鐵門,然後懊喪地沖鐵門踢了一腳,這一系列的動作都被胡啟立看在眼裏。他知道胡客誤以為他已逃走,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冷笑。
可是黃金榮的一句話,卻壞了胡啟立的好事。
看到胡客四處掀起桌布,胡啟立知道他很快就會暴露。好在黃金榮帶人衝上二樓,一大撥人從他藏身的賭桌旁經過。胡啟立當機立斷,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試圖趁着濃煙瀰漫,混在黃公館的人群里離開大堂。
胡客正掀起一張桌布,姻嬋在旁邊幫他的忙,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樓梯方向的異動。胡啟立這一手魚目混珠,險些就獲得了成功。
可惜的是,除了胡客和姻嬋外,大堂里還有第三雙眼睛。
在御捕門歷練過十五年,賀謙在搜捕方面可謂功力深厚。在胡客和姻嬋忙着掀桌布時,他沒有去幫忙,也沒有關注兩人,而是緊盯着其他還沒有被掀的賭桌。當黃公館的人沖向樓梯時,他立刻把目光鎖定在人流兩側的賭桌上。果不其然,他捕捉到了那一閃而沒的身影。
如同發現了獵物的蒼鷹,賀謙向人堆中的胡啟立追去。他沒有提醒胡客,因為胡客是競殺之約的對手。他不僅要親自手刃胡啟立為刺客道復仇,還要名正言順地戰勝他一生中所遇到過的最為強大的對手。
見賀謙如箭一般躥向樓梯,胡客立馬朝走上樓梯的人群望了一眼。他雖然沒有看見胡啟立的身影,但也明白鬍啟立必定混在人群當中,否則賀謙不可能突然出手。胡客不甘落後,拔足追上了樓梯。
胡客曾是刺客道最頂尖的青者,賀謙曾是御捕門最頂尖的捕頭,遇到這兩人聯手,胡啟立今天可謂倒足了大霉。
不過好在樓梯狹窄,黃公館的人全都擠在上面,賀謙和胡客追到時,離胡啟立雖然只有兩丈之隔,但中間隔了十來個人,一時無法靠近胡啟立,胡啟立趁機擠上了二樓。
二樓洋場的大門已經打開,鎖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掛在門把上,一半掉在地上。
這是燭龍所為。
燭龍從三樓追下來,見包括胡客、賀謙和姻嬋在內的所有人都在一樓大堂,於是沒有下到一樓。他惦記着帶來的幾十個手下,便用大砍刀劈開了大門上的鎖,衝進了洋場。
洋場內,幾十個暗扎子或趴於桌上,或橫在地上,雖然氣息尚在,但無論燭龍拳打腳踢,還是潑酒澆頭,全都沒有任何反應。畢竟這些暗扎子不是普普通通的昏迷,而是中了姻嬋精心配製的迷毒,沒那麼容易便清醒過來。
黃公館的人衝進洋場時,大火已經沿着外牆燒到了二樓,靠近窗戶的一些物品已經着火,洋場內煙霧瀰漫,情勢刻不容緩。
一衝進洋場,黃公館的人就如潮水一般撲向窗戶,沖在最前面的幾個人,砸開窗戶就往下跳。
候在樓下的一排黑衣人,等的就是這個時刻,紛紛瞄準目標,扣動了扳機。
跳窗的人尚在半空當中,便成了活靶子,身中數彈,帶着一身的鮮血摔在街上,抽搐幾下便沒了動彈。
黃金榮和杜月生急忙大聲喝止,黃公館的人全都退後數步,不敢再貿然跳窗。
黃金榮此次來天口賭枱,是打算和梁有慈重新商談煙土財源的分成,屬於幫會之間的事,所以沒有帶巡捕房的華捕,而是帶了黃公館的手下,這些手下都是地痞流氓,配備的武器是刀具,而不是槍。此刻被應桂馨帶人困住,武器上的差距便顯現了出來,如果黃公館的人帶了槍,大可從二樓開槍還擊,但可惜帶的是刀具,隔了一層樓的距離,根本拿應桂馨的人沒辦法。
黃金榮掏出那把防身用的黃金手槍,遞給杜月生,說道:“把姓應的王八蛋幹掉!”他肯把唯一的手槍交給杜月生,一是因為杜月生的槍法在黃公館這幫人里是最準的,並且深得他的信任;二是因為伏在窗邊開槍還擊,有被對方子彈擊中的危險,黃金榮可不願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杜月生知道這是極其危險的任務,但他沒有半點猶豫,接過手槍便俯身靠近窗邊。
杜月生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探起身來,隨即又俯蹲下去。
這一起一蹲之間,杜月生已經瞄準站在黑衣人最邊上的應桂馨開了一槍。
但因濃煙翻滾,視線有些受阻,這一槍並沒有命中,反而招惹來一通子彈。殘存的窗玻璃被擊打得噼哩嘩啦,玻璃渣子落了杜月生滿滿一腦袋。
黃金榮之前在三樓大廳時曾衝天花板開過一槍,現在杜月生又開了一槍,黃金手槍內的子彈只剩下四顆。杜月生依葫蘆畫瓢,將剩餘四顆子彈全部打完,可惜應桂馨有了防備,四槍都未能命中,反而是杜月生在最後一次探起身子時,被一顆子彈擊中右肩,半邊胳膊不能動了。
子彈打完,沒能幹掉應桂馨,杜月生反而受傷,到了這個地步,黃金榮是徹底沒轍了。
“黃探長,黃老闆!”窗外響起了應桂馨不可一世的笑聲,“你老人家怎麼學黃花閨女害起了羞,不敢露臉了?”
受困
站在火光映照的晝錦路上,望着被火光吞噬的天口賭枱,應桂馨志得意滿地縱聲大笑。
下午他帶巡警隊搜查天口賭枱,並不是為了查禁賭博和搜查兇犯,而是為了找一個人,這個人便是胡啟立。
定下競殺之約后,賀謙拿着胡啟立的畫像,在上海城內四處打聽胡啟立的蹤跡,終於在晝錦路附近有了收穫。他尋訪得知,有人曾見到畫像中的人走進天口賭枱。
賀謙假裝成賭客,連續兩天進入天口賭枱,從白天一直賭到天黑,始終沒有看到胡啟立的影子。他在一樓的國內場和二樓的洋場都賭過,唯獨三樓整日閉門不讓進,所以他懷疑胡啟立有可能躲在三樓。
南幫暗扎子越是攔着不讓進,他越是想進三樓大廳查探一番,於是他想到了藉助陳其美的力量。陳其美答應了他的要求,把這一任務交給了應桂馨,於是才有了應桂馨以搜查兇犯為名,率領巡警隊搜查天口賭枱。應桂馨記住了畫像中胡啟立的模樣,可是他在天口賭枱的三樓沒有搜到胡啟立,反而撞上了老冤家黃金榮。
應桂馨有些懼怕黃金榮,草草地搜查一番,收隊離開了天口賭枱。
回到巡警總局,應桂馨越想越覺得窩囊。如今的華界是陳其美的勢力範圍,也是他應桂馨的地盤,黃金榮在法租界耀武揚威,他沒有任何辦法,可現在黃金榮來到他的地盤上撒野,他竟然在照面之後連招呼都不敢打,便灰溜溜地逃了回來,此事若傳了出去,他在上海還怎麼抬頭?當年黃金榮在金絲娘廟當眾羞辱他,這筆仇他一直記在心上,眼下黃金榮在華界現身,正是他報仇的大好機會。
應桂馨坐不住了,立刻命令一批巡警穿上便裝,帶上手槍,前往晝錦路附近埋伏,準備等黃金榮從天口賭枱里走出來時,便一擁而上,將其亂槍打死。這種類似於暗殺的手段,向來是陳其美的拿手好戲,應桂馨在陳其美身邊待了幾年,耳濡目染,用起這一套來可謂得心應手。
但應桂馨不知道的是,在他返回巡警總局之後,黃金榮便離開了天口賭枱,回到了法租界的黃公館。他帶着人埋伏到天黑,沒有等到黃金榮從天口賭枱里走出來,反而等到黃金榮帶了一大撥人從北面急匆匆地趕來,重新走進了天口賭枱。
應桂馨立刻改變策略,派人鎖死進出天口賭枱的紅色鐵門,然後圍着賭枱放火。進出的唯一門徑已被鎖死,賭枱內的人一旦發現起火,一定會從窗戶逃生。天口賭枱的窗戶全都朝向晝錦路,應桂馨命令二十幾個便衣巡警在窗戶下方一字排開,但凡有人跳窗逃生,立刻開槍射殺,務求不放過一個活口。他事先已派人回巡警總局打過招呼,無論今晚發生什麼事,無論有多少人趕來報警,都不準出動任何警力。應桂馨已經鐵了心,要在今晚置黃金榮於死地,報當年的一箭之仇,絕將來的後顧之憂。
應桂馨處心積慮定謀設計,終於把黃金榮逼入了絕境。眼看大火已經燒到二樓的窗戶,仇人即將灰飛煙滅,他自然要笑上幾聲、說上幾句來奚落一番。
與樓下志得意滿的應桂馨相比,樓上的黃金榮,此時卻是灰頭土臉。
大火已經燒到窗戶,再不行動,就連跳窗的機會都沒有了。如果任由大火繼續燃燒,過一會兒就必須轉移到三樓,到了三樓仍只有跳窗一條路,可從三樓往下跳,就算不被亂槍打死,也會摔個七零八落。這樣一比較,倒不如現在就從二樓跳下去。
黃公館的這幫手下經常武裝搶土,一向把腦袋綁在褲腰帶上過活,絕非貪生怕死之輩。黃金榮一下命令,這些手下知道留在這裏終歸要葬身火海,與其被活活燒死,倒不如跳下窗戶,即便被亂槍打死,好歹是個痛快。再說了,跳下去未必就是死路一條,大伙兒一起跳,一顆子彈只能打中一個人,說不定有那麼一兩個人運氣好,能在槍口下逃生。如此打定主意,黃公館這幫人搬來幾隻着火的凳子,從窗戶扔了下去,趁樓下的黑衣人躲閃之際,一窩蜂地越窗而出,跳向地面。
槍聲頓時噼里啪啦地響起,快得像是放鞭炮一般。
黃公館這幫人大部分還沒落地便挨了槍子,有的僥倖躲過子彈,但落地之後沒跑上幾步,照樣被遲到的子彈取走了性命。轉眼之間,跳窗的人便全數命喪當場。
黃金榮遲疑了一下,最終沒有隨眾手下往跳下。杜月生見黃金榮沒有跳窗,於是留了下來,守在黃金榮的身邊。
看着眾手下紛紛倒地不起,黃金榮頓時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哀嘆道:“這是老天要亡我啊!”
杜月生肩部中槍,眼見四下里火勢滔天,又聽見黃金榮的哀嘆聲,情緒頓時低落到了谷底。但在黑道上混日子,打打殺殺見慣了,杜月生並不害怕死。他抬起頭來,準備安慰黃金榮幾句。
這一抬頭,杜月生的目光穿過瀰漫的濃煙,看到洋場中央有幾道人影正在交錯往來。杜月生頓時想起了一個人,立馬抓住黃金榮的手,不無激動地說道:“大哥,我們還有活路!”
黃金榮抬起頭,詫異地看着杜月生。
杜月生抬起左手,指向濃煙深處。
杜月生想起的那個人,正是胡客。
先前見到胡客時,杜月生覺得有些眼熟,但沒想起在哪裏見過,眼下到了生死時刻,他卻忽然在記憶里找到了這個人。五年前的黃浦江上,在梁老漢的渡船里,胡客在眨眼之間將潮州幫的人全部解決,救了杜月生一命,驚得杜月生目瞪口呆。當時杜月生想結交胡客,但胡客一靠岸便自行離去,令他無緣結識,扼腕嘆息。如今時隔五年,在天口賭枱里,他竟再一次遇見了胡客。
杜月生知道胡客身陷火海,如果要逃生,同樣只有跳窗這一個選擇。他親眼見識過胡客的能力,絕非黃公館這一幫手下可以比,如果胡客跳窗下去,說不定能衝破黑衣人的堵截,到時候他和黃金榮緊隨其後跳下,興許能有保住性命的機會。
只是四下里大火熊熊,杜月生口乾舌燥,臉皮滾燙,甚至能感受到鬚髮逐漸發焦曲卷,但胡客仍在濃煙深處與人惡鬥,似乎連半點突圍逃生的打算都沒有。
突圍
胡啟立奔上二樓時,因為樓梯的擁堵,尚能對胡客和賀謙保持兩丈的領先,但進入寬敞的洋場后,沒有了擁堵的情況,他腿腳殘疾的劣勢便顯現了出來。他本想衝到窗前跳窗逃生,可一瘸一拐地跑到洋場中央時,就被胡客和賀謙追上,攔住了他逃生的去路。
洋場內的幾十個暗扎子昏迷不醒,燭龍知道一定是胡客等人乾的,他必須儘快找到解救之法,否則這些暗扎子就將葬身火海。所以當胡客和賀謙衝進洋場后,燭龍立刻向兩人殺去。
很快,姻嬋也從一樓大堂追了上來。
繼三樓大廳里的生死混戰之後,五個人又在二樓的洋場裏交互廝殺起來。
胡客將十字交給姻嬋使用,他使用問天,再聯手賀謙,攔住胡啟立和燭龍逃往窗戶的道路,然後展開猛烈的圍攻。
胡啟立和燭龍不會任人宰割,即使處於絕對的劣勢,仍然極盡全力抵抗,一邊使用鱗刺和大砍刀還擊,一邊抓起桌上的碗碟擲向三人,還時不時拿起凳子往三人身上招呼。
儘管拼盡了全力,連扔雜物這種地痞流氓鬥毆時的招數都用上了,胡啟立和燭龍仍然左右支絀,險象環生。兩人抵擋了一陣,很快就在三人的輪番攻勢下接連受傷。但好在最可怕的十字是姻嬋在使用,而姻嬋在兵器上的造詣偏低,沒有傷到兩人,否則被十字擦破一點點皮,兩人這時已奔黃泉路去了。
到了這一步,這場三對二的廝殺,已經毫無懸念。
在五人惡鬥之時,洋場內的火勢越來越大,四下里能燒的東西幾乎都燒着了,烈焰翻騰,熱浪滾滾,一些昏倒在外圍的暗扎子,已被大火吞噬。這些暗扎子全身着了火,仍然沒有從昏迷當中恢復意識,足見姻嬋的迷毒有多麼厲害。
胡啟立本以為火勢越來越大,胡客等人就會罷斗逃生,可對方看起來沒有任何要撤離的意思,反而殺紅了眼,似乎鐵了心要在洋場內解決戰鬥。胡啟立無法擊殺對方,又沖不破對方的攔截靠近窗戶,再這樣下去,就算不死在對方的刃口下,也逃不掉葬身火海的厄運。
進不能,那就只有退。
二樓有窗戶可以逃生,三樓同樣有窗戶。胡啟立當即打定主意,決定退出洋場,奔向三樓。
想法一定,胡啟立立刻行動。
他突然撤出戰局,奔向洋場大門,奔行的過程中,還不忘抓起兩壇酒。
胡啟立一撤,燭龍壓力驟增。他很想解救幾十個昏迷不醒的暗扎子,可現在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也只能先顧着自己了。他抵擋了兩下,被問天割傷手腕,當即棄了戰局,返身逃向大門。
大門處火勢不小,胡啟立和燭龍相繼從火焰的缺口處躍過。胡啟立一逃出大門,立刻將兩壇酒砸碎在門前,大火猛地撲騰而起,緊追而來的胡客、賀謙和姻嬋只能止步。
“先離開這裏再說!”姻嬋見火勢太大,怕胡客繼續追趕會被大火困住,急忙伸手拉住了胡客。
胡客知道胡啟立逃出洋場,唯一的選擇就是從三樓窗戶逃生,所以他必須搶在對方的前面先逃出去,佔據窗戶正下方的要衝位置,到時候胡啟立不跳就會被大火燒死,跳下來則被他逮個正着。
“走!”胡客大吼一聲,拉着姻嬋的手奔向窗戶,賀謙在後緊隨。
杜月生抱着黃金榮,在窗邊等候了太久。他覺得渾身都快着火了,甚至和黃金榮抱在一起準備等死,終於等到三道人影由模糊變得清晰,從濃煙深處沖了出來。
胡客在廝殺之時,聽見了從窗戶方向傳來的槍聲,以及黃金榮等人的叫罵聲,便大概猜到是什麼情況。他奔到窗邊后,立刻從地上抓起一個昏迷不醒的暗扎子擋在身前,看準一處火焰的缺口,猛地躍窗而出。姻嬋和賀謙依葫蘆畫瓢,各自抓了一個暗扎子擋在身前,跳出了窗戶。
人在空中,槍聲已響。
有暗扎子擋在身前,胡客沒有被子彈傷到,順利落地。他繼續躲在暗扎子身後,殺向朝他開槍的黑衣人。賀謙緊隨其後撲入了戰團。
這二十幾個黑衣人,厲害之處便是手裏的槍,可胡客和賀謙有人肉盾牌,手槍便不足為懼。兩人一個殺向左邊,一個殺向右邊,頃刻間便將二十幾個黑衣人掃蕩一盡。
應桂馨沒想到竟會有如此厲害的人物突然殺出。
見勢不妙,應桂馨立刻腳底抹油,逃之夭夭。
賀謙在二樓洋場已經殺紅了眼,跳下樓之後便對開槍的黑衣人大開殺戒。直到殺死最後一個黑衣人,他才看見已經逃遠的應桂馨,頓時反應過來這些黑衣人是應桂馨的手下。
應桂馨一邊奔逃,一邊回頭望,藉助明亮的火光,望見黃金榮和杜月生從二樓窗戶跳了下來,同時也望見了大開殺戒的兩個人。他不認識胡客,但認識賀謙,下午他帶巡警隊來搜查天口賭枱,就是為了幫賀謙的忙。同為陳其美效力,他沒有想到竟是賀謙壞了他的好事。“姓賀的!”他一邊跑一邊回頭大喊,“我記住你了!”
賀謙殺錯了人,微微怔了一下,但隨即便釋然了。殺錯便殺錯了,只要能為刺客道報得大仇,就算把陳其美、應桂馨等人一併殺了,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早已不是御捕門的捕頭,而是刺客道的唯一餘脈,是雷山選定的下一任王者,殺錯了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麼。
杜月生和黃金榮鬚髮盡焦,灰頭土臉,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黃金榮望見應桂馨逃向遠處,消失在圍觀的人群中,頓時雙眼通紅,如同充血一般,咬着牙低聲罵道:“應桂馨你個王八蛋,別叫我逮着機會,否則定將你千刀萬剮,剁成肉泥!”
黃金榮雖然恨應桂馨入骨,但這裏畢竟是華界的地盤,他帶來的人又全部折損,如果應桂馨去而復返,再帶一幫人手來,那就萬事休矣。他立刻扶起受傷的杜月生,兩人相互攙扶,迅速地逃離了天口賭枱。
解除了黑衣人帶來的威脅,胡客才發現姻嬋坐在地上沒有站起來。姻嬋運氣不好,雖然有暗扎子擋在身前,但還是被斜刺里一顆子彈擊中了左腳踝。胡客立刻將姻嬋抱起,朝晝錦路的西側奔去。
“我不要緊,你快放我下來。”姻嬋望着胡客,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知道今天好不容易才將胡啟立逼入絕境,決不能因為自己的受傷,讓胡客放棄近在眼前的報仇機會。
姻嬋執意要求留下,胡客只好將她抱到街對面,讓她靠牆坐下。
“你去吧。”姻嬋強忍疼痛,臉上掛着微笑。
胡客神色堅毅地點了點頭,握緊沾滿鮮血的問天,走到天口賭枱窗戶的正下方,與賀謙一左一右地站立,仰頭盯着三樓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