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暗殺1905第三部》(11)
蔣介石暗殺陶成章
調虎離山
至此,強敵盡去,在鬼門關口徘徊了一趟的胡客,最終活了下來。
胡客早已經精疲力盡,憑着常人難以想像的意志力堅持了這麼久,身體徹底透支,燭龍剛一消失,他就直接橫躺在了地上。
杜心五的情況雖然比胡客好一點,但他接連傷了右膝和肩膀,傷勢同樣不輕。
胡啟立是第一次見到杜心五。在了解此人是友非敵後,胡啟立需要面對的傷者又增加了一個。作為唯一沒有傷的人,他需要定奪接下來該怎麼辦。
胡啟立和胡客已經成為官府通緝的一等要犯,各地的通緝告示都已張貼出來,如果繼續南下長沙府的話,坐火車是不可能了,因為火車站一定是盤查最為嚴格的地方,如果換行官道,沿途同樣會遇到不少盤查的關卡,而且胡客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加上經此一戰身體透支,根本不適合長途跋涉。基於種種考慮,胡啟立決定暫不行動,就在保定城內尋一個隱蔽處藏身,躲上十天半月,一來讓胡客養傷,二來等風聲平靜。
聽胡啟立說完決定后,胡客立刻想到了一個好去處,並憑藉記憶,找到了這個地方——保定城內的兩江公學翠竹軒,光復會在北方的秘密集會地。
深夜造訪,前來開門的是光復會成員張嘯岑。
光復會這幾年組織各種政治暗殺和武裝起義,骨幹成員大都在江南、日本及南洋一帶奔波,守在兩江公學翠竹軒的張嘯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接待過“客人”了。
五年前大鬧紫禁城后,胡客曾跟隨吳樾、張榕和楊篤生等人來過這裏,張嘯岑當時也在此接待過胡客。張嘯岑記性好,時隔多年,居然一眼便認出了胡客。他將胡客等三人安置到了翠竹軒的客房,取來軒內所有治傷的葯,幫胡客和杜心五處理了傷口。
胡客早已力竭身乏,困頓不堪,處理完傷口后,躺在床上便睡著了,直到第二天午後才醒過來。
醒來的胡客,頭腦徹底清醒了。
他詢問張嘯岑,得知胡啟立一大早就出去了,杜心五則在隔壁房間休息。
胡客不顧傷勢,堅持由張嘯岑攙扶着,來到隔壁房間見杜心五。
胡客急着見杜心五,是要詢問姻嬋的事。他在法務部監獄親眼見到姻嬋被釋放,可是現在趕來保定府救他的卻不是姻嬋,胡客希望杜心五能多少知道一些姻嬋目前的情況。
事實上杜心五確實知道。他不僅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誰都要清楚。就算胡客不問,他也會找機會告訴胡客。現在胡客問起了,他便將胡客被捕入獄后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當日胡客闖入法務部監獄營救汪精衛等人,最終失敗被捕,被關在法務部監獄裏。姻嬋雖然生胡客的氣,氣他不顧自身安危去替革命黨人賣命,但當得知胡客一去不復返后,姻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立刻便要去法務部監獄實施營救。
杜心五深知法務部監獄經過一次劫囚后,勢必會增加守備,所以試圖阻止姻嬋魯莽行事,但得到的回應,卻是充滿怨恨的眼神。
杜心五知道,是他勸說胡客加入營救行動,現在營救失敗,胡客身陷囹圄,革命黨人卻沒有任何損失,姻嬋當然會心懷怨恨。杜心五想做點什麼來補救。他勸阻姻嬋不得,於是將心膽一橫,決定與姻嬋一同前去營救胡客。
杜心五身上的那包毒藥粉,就是在去救胡客之前,姻嬋交給他的。這包毒藥粉屬於迷毒的一種,可以直接使用,如果置於火上燃燒,效果會更好,能產生無色無味的氣體,使大量敵人中毒昏迷。可惜這包毒藥粉沒能在法務部監獄派上用場,因為監獄方面似乎知道夜裏會有人來劫獄,早已佈下了天羅地網,姻嬋一溜進監獄便自投羅網,杜心五尚未溜入即發覺不對,立刻轉身逃離,僥倖逃過了一劫。
杜心五沒有死心,他躲在暗處,盯着法務部監獄的動靜,看看能不能覓得營救胡客和姻嬋的機會。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姻嬋竟然從法務部監獄的大門裏走了出來,看樣子像是被釋放出來的。
姻嬋被釋放后,向外走了半條街。杜心五覺得奇怪,於是打算迎上前去接應她。可這時駐守在監獄外圍的巡警隊,卻快步追上,又將姻嬋抓了起來。這一次姻嬋沒有被押回法務部監獄,而是直接被押去了京師警察廳。
杜心五滿腹疑竇,敲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眼前這一幕究竟是怎麼回事。
杜心五請程家檉幫忙,打聽法務部監獄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胡客和姻嬋眼下情況如何。
程家檉這次打探花費了不少時間,直到兩天後的清晨,才帶來了令杜心五無比震驚的消息。原來姻嬋被釋放后立即又被逮捕,是肅親王善耆的門客下的命令,胡客則已經被這個門客救走,乘火車南下,但在保定府火車站出了事,胡客被另一幫人劫走了。
杜心五擔心胡客的安危,怕胡客再度落入清廷之手,所以決定立刻南下保定府,找到胡客並設法將其救走。
杜心五把營救姻嬋的任務交給了程家檉、胡漢民和吳玉章等人,然後快馬加鞭趕到保定府,盯上了保定府衙的巡警隊。他不知道去哪裏尋找胡客,但知道保定府的巡警隊一定會追查胡客的下落,只要跟定這幫巡警,就有找到胡客的可能。
杜心五的想法很快應驗。
當天夜裏,巡警隊在丘捕頭的帶領下,直奔黑祠堂向燭龍要人。
當燭龍和丘捕頭進入密室,暗扎子和巡警隊在黑祠堂里相互對峙時,杜心五知道,屬於他的機會來了。
杜心五摸了摸衣兜,那包毒藥粉還在。
黑祠堂內有上百號人,要將這麼多人全部毒暈,只有溜進黑祠堂,將毒藥粉點燃才行。點燃毒藥粉是很容易的事,但要在暗扎子和巡警隊對峙不動、黑祠堂內鴉雀無聲的情況下溜進去,卻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
就在杜心五頭疼的時候,一個手舉火把負責照明的巡警忽然悄悄退出了黑祠堂。原來這個巡警是因為尿憋得慌,偷偷溜出來小解。他一溜煙跑到街道轉角處的行道樹下,將火把插在地上,開始給行道樹澆水施肥。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杜心五立刻躡手躡腳地躥上去,沖那巡警的後腦勺狠狠一擊,將其打暈,隨即脫下巡警的衣服,麻利地換在了自己身上。
有了這身衣服的遮掩,杜心五埋低了頭,舉着火把走進黑祠堂。
黑祠堂內的幾十個巡警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對面的暗扎子身上,對一個小解歸來的同伴沒有過多的注意。
杜心五溜進黑祠堂后,站在數十個巡警的最後面。他悄悄取出那包毒藥粉,然後屏住呼吸,將一大半毒藥粉倒在了火頭上。
姻嬋親手配置的迷毒果然厲害,黑祠堂內上百號人很快成片成片地倒下。杜心五趁着混亂的局勢,衝上去拽住胡客就跑。
再往後的事,胡客全都知道了。
聽完杜心五的講述,胡客才知道上了胡啟立的當。
本以為姻嬋已經被釋放,沒想到胡啟立卻暗中玩了個花招,當著胡客的面釋放,背地裏又將姻嬋抓了起來。胡客太過輕易地相信了胡啟立。胡啟立曾是刺客道謀門之主,以“心”為代號,在二十八星宿中,心宿對應的是狐狸,胡客早就應該對這隻老狐狸心懷戒備。在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這隻老狐狸怎麼可能會放棄唯一能鉗制胡客的籌碼?
胡客上了一回當,對胡啟立頓時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他忽然想起,夜裏胡啟立現身之時,那個男守榜人——直到此時,胡客仍不知道那人的真實身份是賞金榜主——曾說過一句話。雖然當時他與燭龍惡鬥正烈,根本無暇分神,男守榜人說話的聲音也不大,但這句話還是鑽進了他的耳朵。“你可算來了。”胡客記起了這句話。
這五個字雖然沒有包含什麼實質性的內容,但至少說明男守榜人是認識胡啟立的,否則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胡客又想起男守榜人拿出鱗刺的那一幕。本以為鱗刺落入男守榜人之手,一定是胡啟立遭遇了不測,可現在看來情況似乎全然不同,胡啟立不僅沒事,而且似乎和男守榜人是相互認識的。胡客不清楚這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麼圈套,但他至少明確了一個判斷,事情絕非他看到的那麼簡單。
繼續往深處想,胡啟立講述他身世的那番話,又迴響在他耳邊。
現在胡客對胡啟立所有的言行舉止都心存懷疑,對這番關於他身世的解釋,同樣不例外。
按照胡啟立的講述,胡客和雷山沒有任何關係,而是永州府江華縣沙渠鄉一戶李姓人家的子嗣,是被胡啟立派人偷來,作為雷山之子的替代者撫養長大的。胡客原本已經信了七八分,但現在卻滿懷疑竇。如果自己的身世真是如此,當初覆滅刺客道之後,胡啟立為何不問原由,直接派十二死士追殺身受重傷的他,後來在紹興府圍殺失敗,還要在天口賭枱設局進行二次圍殺?等到三年之後需要從他的嘴裏問出鱗刺內竹筒的下落時,胡啟立才講出了這番曲折離奇的身世。胡客越發清醒了,他漸漸想明白,胡啟立當初想盡辦法追殺他,說明他的存在對胡啟立是一個極大的威脅,這就證明他和雷山之間一定存在某種非比尋常的關係,而三年後胡啟立之所以講出這番身世,自然是為了削減他心中對胡啟立的仇恨,以便更快地從他的嘴裏套問出鱗刺內竹筒的下落。
胡客以前便因為對胡啟立深信不疑,所以淪為棋子任其擺佈了二十年。現在他不想重蹈覆轍。只是眼下他重傷纏身,根本不是胡啟立的對手,所以擺在他面前的選擇只有兩種,要麼留下來陪胡啟立演戲繼續周旋,要麼想辦法從胡啟立身邊逃離,徹底擺脫胡啟立的控制,等到將來養好傷后,再找胡啟立算賬。
胡客選擇了後者。
論到演戲和周旋,胡客遠非胡啟立的對手,而且姻嬋受困於京師警察廳,還需要他想辦法進行營救,他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耗在胡啟立這裏。
既然做出了選擇,那就要儘快想辦法逃離。
胡啟立長時間出門未歸,這就是現成的機會。
胡客抬頭問張嘯岑:“你這裏有沒有隱蔽的藏身之處?”
“有,”張嘯岑應道,“書房裏有個暗室。”
兩江公學翠竹軒是光復會的秘密集會地點,藏身用的暗室自然必不可少,如果遇上緊急情況,比如有官府的人突擊搜查,光復會的人便可躲入暗室,避過危機。除此之外,翠竹軒內還備有各種服飾,士紳的、商人的、學生的、平民百姓的,供光復會的人隨時取用,用來遮掩身份。翠竹軒的院子裏還停有一輛馬車,拴着幾匹快馬,都是為了方便接送會內人士而準備的。
胡客查看了暗室,藏在書房西側的一排書架之後,非常隱蔽,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很難發現書架后藏有玄機。
有了這個隱蔽的藏身之處,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
“勞煩你趕着馬車,一路往南,”胡客對張嘯岑說道,“能走多遠走多遠。”
“我們就藏在暗室里。”他又轉頭對杜心五說。
胡啟立一向善計善謀,胡客卻準備跟胡啟立玩一回心機。他為胡啟立準備了一招調虎離山計。他和杜心五藏身暗室,張嘯岑則趕着馬車出門,一路往南跑。胡啟立外出返回,見翠竹軒里沒人,又發現停在院子裏的馬車不見了,一定會推斷胡客趁機逃跑了。大白天裏,保定城內大街小巷店鋪林立,路人往來,胡啟立只需尋翠竹軒附近的店鋪和路人一打聽,就會知道馬車去了哪個方向。他一路詢問一路追蹤,就會往南方越追越遠。到時候胡客和杜心五再從暗室里出來,往相反的北方而去,就可趁機擺脫胡啟立,趕回北京城設法營救姻嬋。
定下計策后,張嘯岑立刻動身。
“記住,”胡客叮囑道,“你一直跑到天黑,然後棄了馬車,躲上一陣子再回來。”胡客怕胡啟立發現上當后找張嘯岑算賬,所以他讓張嘯岑跑到天黑后就棄車,以免被胡啟立追上,然後在外面躲上一段時間,再返回翠竹軒。
胡客的叮囑,張嘯岑一一記在心裏。他趕着馬車出了門,一路向南。
胡客和杜心五躲在書房的暗室里,靜靜地等待。
胡啟立一早醒來,見胡客仍在熟睡,於是改換行頭,獨自外出,前去查探黑祠堂的情況,看看暗扎子在死了賞金榜主后,會作何反應,接着又去府衙附近,打聽官府有沒有什麼新的緝捕舉措。等到他查探完畢返回翠竹軒時,發現軒內靜悄悄的,當他走過院子時,一眼便注意到停在角落的馬車不見了。
胡啟立頓時意識到了什麼。他衝進客房,果然不見了胡客的蹤影。不僅如此,隔壁房間的杜心五,以及留守翠竹軒的光復會成員張嘯岑,全都不見了人影。胡啟立找遍軒內的所有房間,包括客房、廳房和書房,一個人都沒瞧見。
胡啟立知道胡客趁他離開之時逃跑了。
他在心裏暗暗地冷笑。
他走出軒門,沿着街道問了幾家店鋪夥計,得知馬車往南去了。
胡啟立走回軒內,取了院子裏的一匹快馬,立刻打馬出門。
他沒有往南方追,反而往北面馳去。
胡啟立不會那麼容易上當。
馬車是往南方去了,但這並不意味着胡客就在馬車裏。也許馬車往南,胡客另往其他方向逃跑,也是有可能的。
胡啟立已經猜到胡客用了調虎離山計。只不過他沒有猜到胡客還躲在翠竹軒里,而是猜想胡客逃去了其他方向。
胡啟立不知道胡客逃去了哪裏,但他知道只要往北面追,就絕對錯不了。
姻嬋還被困在北京城內,胡客無論逃去何處,總有一天會找回北京城去。胡啟立只需牢牢抓住這一點,守株待兔,總有一天能守到胡客。
隱居
在胡啟立離去半個多時辰后,確定外面長時間沒有任何動靜,胡客和杜心五才從暗室里出來。
胡客不知道胡啟立趕去了北京城,所以他的目的地沒有改變,仍舊是北京城。
胡客和杜心五的腿腳都有傷,兩人只好各取了一隻高腳凳,拄在身前,一步一挪地走到了院子裏。
院子裏拴了幾匹馬,但騎上馬背成了難事。
忍着傷口撕扯的疼痛,藉助高腳凳,兩人相繼翻上了馬背。
騎馬來到保定城的北門,遠遠望見一小隊巡警手拿通緝告示,在城門口盤查出城之人。
“衝過去!”胡客當機立斷。
兩人突然猛烈地抽動馬鞭,坐騎四蹄翻飛,加速沖向城門,過路之人在尖叫聲中慌忙躲閃。
守在城門處負責盤查的巡警,眼見兩騎馬瘋了似的狂奔而來,沒有絲毫要停蹄的跡象,急忙跳向兩側躲避。
胡客和杜心五縱馬衝過,帶起一溜煙的塵土,沿着官道望北而去。
到了天黑時分,路程已趕了將近一半。
“先去清潤店鎮看看。”杜心五說道。他在離京南下保定府之前,因為不知道這一趟幫援胡客之行需要花費多長時間,所以和胡漢民、吳玉章等人提前定下了約定,如果胡漢民等人成功救出了姻嬋,便速速離開北京城這個危險之地,到京南的清潤店鎮會合。
杜心五離京不過才兩天,這麼短的時間內,胡漢民等人要想從京師警察廳救出姻嬋,可謂比登天還難。杜心五心裏沒有抱任何希望,但世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總得去清潤店鎮看看才能放心。
趕到清潤店鎮,天色剛剛黑盡。
杜心五打馬直奔鎮上的桃源客棧。這是他和胡漢民等人約定好的會合地點。
剛到客棧門前,杜心五驚奇地發現,一個熟悉的老夥伴正倚在門邊吸煙。
那是胡漢民。
胡漢民望見了來人,一下子挺直了身板,一口煙堵在喉嚨里沒呼出,連連咳嗽了好幾聲。對於杜心五和胡客的到來,他同樣既驚且喜。
“你們不會已經……”
杜心五話還沒說完,胡漢民便已頻頻點頭。他知道杜心五是在詢問營救姻嬋的事。
高興勁一過,胡漢民便注意到杜心五和胡客都受了傷,甚至無法下馬,急忙進客棧叫人。
片刻間,吳玉章、彭家珍、鄭毓秀等參加此次營救汪精衛行動的革命黨人,全都興高采烈地趕了出來。
姻嬋也在其中。
姻嬋興奮地衝到門口,卻猛地定住了腳。她就那樣站着,隔了眾多忙碌的別人,望着馬背上的胡客。短暫的分離,卻如同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直到面對面相望,姻嬋仍覺得一切似墮夢中。
胡客亦是同樣的感覺。
五年前,也是在清潤店鎮,也是在桃源客棧,胡客和姻嬋在大鬧御捕門京師總領衙門后,曾在此有過一次會合。五年後,不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在經歷了更為兇險的困難后,兩人又一次在此相會。世間的重逢,總是如此奇妙,讓人欣喜異常卻又平靜安然,心悅神怡卻又恍如隔世。
能夠這麼快重逢,兩方人都是喜出望外。
在杜心五看來,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京師警察廳救出姻嬋,是絕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事實上胡漢民等人在營救的過程中,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困難。
“有錢能使鬼推磨。”談及營救的過程,胡漢民笑着道出了關鍵所在。
自從法務部監獄劫囚一事發生后,清廷從京師警察廳調動大批巡警,前往關押汪精衛等人的民政部監獄,嚴防死守,以防革命黨人二次劫囚。緊接着為了追查胡客逃獄一事,京師警察廳又出動了大批巡警。這樣一來,原本就看守不嚴的京師警察廳,守備變得更加空虛了。
正如胡漢民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程家檉花銀子暗中疏通,獲知了姻嬋被關押的確切地方,然後買通每日給京師警察廳送蔬菜瓜果的販子,讓彭家珍等人混在送貨的夥計里,溜進京師警察廳,經過一番努力將姻嬋營救了出來。
京師警察廳不比關押重犯的監獄,尋常人進出不會進行搜查,所以這種方法只能用在營救姻嬋上,想依葫蘆畫瓢營救汪精衛等人,是絕對辦不到的,要知道監獄重地,戒備森嚴,不僅尋常人不能進出,就連獄卒和巡警,出入時也要進行搜身檢查。
救出姻嬋后,程家檉回肅親王府繼續當他的家庭講師,胡漢民等人則喬裝打扮,帶着姻嬋離京南下,來到京南重鎮清潤店鎮,入住約定好的會合地點桃源客棧,等候杜心五的到來。只是胡漢民等人沒想到,杜心五這麼快便救出了胡客,而且在他們剛抵達桃源客棧不久,便趕來了會合地點。
別後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入住客房后,胡客沒有半點要休息的意思,問起姻嬋這幾天經歷了什麼事。雖然他從杜心五處已經聽過一遍,但聽姻嬋親口道來,卻又完全不同。
姻嬋立刻舒心地笑了,難得胡客對她表現出如此關心。所以儘管都是被捕入獄遭受折磨這類不愉快的經歷,但姻嬋講起來卻眉飛色舞,神采奕奕,連日來積聚在心中的壓抑,霎時間一掃而空。
相反,作為唯一聽眾的胡客,卻從始至終緊鎖眉頭,一點也笑不出來。
因為直到聽姻嬋親口講述后他才知道,姻嬋的右手,並不是那晚被捕時弄傷的,而是被捕后遭遇了胡啟立的嚴刑拷問,右手被上了夾棍,並且只在一個部位反覆碾夾,直至皮開肉綻,一隻手險些便殘廢了。胡啟立拿給他看的那件艾綠色的薄綢衫右側袖口處的血跡,就是拷問時留下的。
胡啟立知道姻嬋和胡客是夫妻關係,也知道這幾年姻嬋和胡客始終相陪相伴,所以他試圖從姻嬋的嘴裏逼問出鱗刺內竹筒的下落。可別看姻嬋生了一副嬌弱女子的模樣,骨子裏卻十分硬朗,能在刺客道毒門磨練十餘年的女人,少不了有那麼一股子韌勁。姻嬋閉口不言,任憑嚴刑折磨,始終不吐露隻言片語。
“我沒有說,”講到這裏時,姻嬋的語氣變得輕描淡寫,“如果我說了,不僅我會死,你也會沒命。”姻嬋深知胡啟立要逼問的東西,是她和胡客唯一的保命符,一旦說出來,兩人都會沒命,只要閉口不說,還有周旋下去的資本,還有一線生機。
正因為姻嬋始終不開口,胡啟立只能把突破口轉移到胡客的身上。他脫下姻嬋身上那件帶有血跡的薄綢衫,又當著胡客的面演了一出釋放姻嬋的戲,再輔以身世之言,最終撬開了胡客的嘴巴。
捧着姻嬋幾乎殘廢的右手,胡客眼睛充血,心中怒火翻騰。
他沒想到胡啟立竟然如此用心歹毒,嘴上說沒有對姻嬋用刑拷問,背地裏卻又是另外一套。更可恨的是,胡啟立的這些鬼話,他竟然全都當了真,甚至真的準備帶胡啟立南下長沙府取鱗刺內的竹筒。如果真讓胡啟立拿到了想要的東西,那就等於是他親自引路,將自己和姻嬋引上了通往陰曹地府的黃泉道。
想到這裏,怒火中燒的胡客兩手一緊,握住桌角,恨不得將其捏成粉碎。
只可惜他現在傷勢嚴重,否則的話,他立馬便要去找胡啟立算賬。
他在心裏暗暗發誓,將來傷愈之後,再見胡啟立之時,一定要讓他付出慘重的代價!
第二天一大早,杜心五來到了胡客和姻嬋的房間。
杜心五此次入京,雖然沒能救出汪精衛等人,但將營救一事鬧得舉國皆知,達到了既定的目的,完成了孫文交給他的任務。昨晚他和胡漢民、彭家珍等人商議過,胡漢民和吳玉章準備動身返回日本,彭家珍、鄭毓秀等人繼續留在京津一帶活動,杜心五則打算南下,去兩廣一帶聯絡會黨組織起義。杜心五一早來見胡客和姻嬋,是想問兩人接下來是什麼打算。
胡客昨晚已經和姻嬋商量過,眼下胡啟立一定在四處尋他,南北幫的暗扎子同樣視他為不共戴天的仇敵,他有傷在身,不宜拋頭露面,所以決定尋個地方暫避,先養好傷再說。
“打算去湖南,找個地方避一避。”胡客從小在湖南長大,對那片土地多少有些感情,而且鱗刺裏面的竹筒藏在湖南省長沙府的醉鄉榭,他遲早要去取,所以和姻嬋商量之後,決定到湖南省境內尋個地方暫避。
“我老家就在湖南的慈利縣,我在那裏尚有一處舊居,”杜心五說道,“如果你們不嫌棄,就去我那處舊居養傷,如何?”
胡客和姻嬋相視一眼,都從各自眼中看到了贊同的意思。兩人正愁沒有去處,杜心五的這個提議恰好解了燃眉之急,於是便領下了這番好意。
“那處舊居在白岩峪村,村子裏還有一些族內叔伯,”杜心五又說道,“我寫一封家書,你們帶回去,叔伯們看了自會明白,到時候你們放心住就是了。”說著找店家要來筆墨,當場寫成家書一封,交給了胡客。
養傷之地有了着落,除此之外,胡客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杜心五,那就是之前杜心五曾答應過的條件。
“你是說要我幫忙找人的事?”杜心五問。
胡客點了點頭。
“找誰?”杜心五問。當初胡客答應參與營救汪精衛等人的行動,唯一的條件是要革命黨人幫忙尋找一個人,至於找誰,當時胡客沒有言明。
“昨天被我們甩掉的那個人。”胡客答道,“他叫胡啟立。”
杜心五不由得微微一愣。胡客托他尋找的這個人,在保定府明明已經見到了,卻又想方設法地擺脫,現在又要尋找,這裏面的矛盾,讓他頗為不解。但他不是好事之徒,沒必要非得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既然當初他答應了這個條件,就決不會食言。
“我記得那人的長相,”杜心五說道,“我會找畫師畫出來,然後把畫像發給同盟會各個支部,讓大家多留意此人。一旦有所發現,我就立刻通知你。”
“多謝了。”胡客抱拳道了一聲謝。自從入刺客道以來,他幾乎從不對人說出“謝”字,這是他印象中的第一次。
杜心五急忙抱拳回禮。他先後兩次請胡客出手相助,均是冒性命風險的生死大事,而他給予胡客的回報,卻都是舉手之勞。別說幫忙尋找一個人,就是尋找十個八個,甚至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會義不容辭。
三撥人就此分別。胡漢民、吳玉章前往天津大沽口碼頭,乘坐客輪東渡日本;彭家珍、鄭毓秀等人返回北京城;杜心五則和胡客、姻嬋一道,沿大運河坐船南下,避開沿途官府的緝捕和盤查,到了長江口才分道揚鑣。杜心五隻身一人趕赴兩廣一帶聯絡會黨,準備在廣州組織起義;胡客和姻嬋則乘船溯長江而上,前往湖南省。
胡客和姻嬋先趕到長沙府的醉鄉榭,將藏在竹字號房房樑上的竹筒取了。
竹筒內塞着一團白布,裏面寫着一列數字:
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這顯然是一條代碼,胡客當初發現鱗刺的秘密時,便已經看過這條代碼,但沒有對應的腳文,根本無法進行破解。
取走竹筒后,兩人前往永州府江華縣的沙渠鄉。
胡啟立說胡客是此地一戶李姓人家的子嗣,為了驗證這番話的真假,打消心裏面的最後一絲疑慮,胡客尋來了江華縣。
果不其然,江華縣境內連沙渠鄉都沒有,更別說什麼丟失子嗣的李姓人家了。胡啟立的這番話,果然是為了騙取胡客的信任而隨口胡謅的,胡客心中的最後一絲疑慮,就此打消。
弄明白一切后,胡客和姻嬋趕往澧州的慈利縣,到白岩峪村找到了杜心五的舊居。杜心五在家書中把事情寫得清楚明白,兩人把家書交給杜心五的族內親戚看過後,順利地住進了這處舊居。
在姻嬋的悉心照料下,胡客的幾處傷口慢慢地痊癒。在傷情好轉的同時,胡客也在耐心地等待杜心五的消息。
對於胡啟立,胡客已經沒有絲毫感情了,只剩下滿腔的仇恨。
當然,他不會被這仇恨的熊熊火焰燒昏頭腦。
如果革命黨人真的找到了胡啟立的蹤跡,胡客不會再貿然行事,與這隻老狐狸正面為敵。屆時,他會重拾刺客道兵門青者的身份,化身為暗處潛行的刺客,做他該做的,用他最擅長的手段,解決胡啟立,了結一切恩恩怨怨。
暗殺陶成章
杜心五、胡漢民和吳玉章等人離去,汪精衛、黃復生和羅世勛等三人也就此開始了長達近兩年的鐵窗生涯,直到武昌起義爆發,清廷在重壓之下宣佈開放黨禁,釋放在押的政治犯,三人才得以恢復自由身。
兩年的時間,國內形勢已經大變。汪精衛等人謀刺攝政王的壯舉,以及接下來同盟會志士設法營救汪精衛等人的行動,徹底扭轉了不利的輿論形勢,加上繼之而來的廣州起義,革命聲勢逐漸高漲。武昌起義爆發后,革命風潮迅速席捲全國,南方各省紛紛宣佈脫離清廷獨立,清廷的統治風雨飄搖,已是日沉西山難以挽回。
為了挽回頹勢,清廷重新起用袁世凱,在河南安陽韜光養晦了整整三年的袁世凱,終於等來了屬於自己的天賜良機,他率領北洋軍南下,很快從革命軍的手中奪回了漢口。袁世凱深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自然不會一心一意地對付起義軍,而是要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奪取更大的權力。他一方面命令北洋軍按兵不動,暗中與南方的革命黨議和,另一方面則利用席捲全國的革命風潮,反過來壓迫清廷。
在袁世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同時,南方的革命黨絲毫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迅速在南京成立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並選舉孫文為臨時大總統。只不過在選舉過程中,革命黨內部卻鬧出了一些不愉快。選舉之前,光復會的元老級人物章太炎四處宣稱:“若舉總統,以功則黃興,以纔則宋教仁,以德則汪精衛。”章太炎曾公開批評孫文侵吞革命經費,掀起過一股“倒孫風潮”,這次選舉臨時大總統,他推舉了黃興、宋教仁和汪精衛,唯獨不提孫文的名字,顯然是在排擠孫文。但孫文依靠他在同盟會內部的威望,以及“洪門大佬”黃三德以致公堂的名義發動各界僑團大力擁戴,另有他的左膀右臂陳其美動員青幫勢力大造聲勢,最終得以成功當選。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在推選浙江都督時,同盟會和光復會的矛盾進一步升級。
浙江是光復會的大本營,所以在推選浙江都督時,光復會副會長陶成章的呼聲很高,章太炎也通電力薦陶成章“代理浙事”。陶成章本人卻力辭不受,當徵求他本人的意見時,他表示“賢能者均可,唯陳其美不可”。陶成章知道陳其美一直有入主浙江之心,身為光復會副會長的他,因為陳其美在此前推選滬軍都督時公然排擠光復會一事,早就對其極為不滿,是以公開反對陳其美出任浙江都督一職。
這件事傳到陳其美的耳朵里,陳其美自然怒不可遏。陶成章聲稱賢能者均可出任浙江都督,唯獨陳其美不可,這明擺着是在諷刺陳其美既無賢也無能,而他在浙江籍人士中的影響力極大,這句話一出,陳其美原本還有入主浙江的可能,現在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正因為如此,再加上同盟會和光復會素來有矛盾,陳其美對陶成章可謂恨之入骨。
陳其美雖是孫文的左膀右臂,是同盟會的領袖級人物,但他做慣了青幫大佬,行事風格素來狠絕,對於那些明面上擺不平的人,他自有暗地裏將其除掉的辦法。
陶成章是光復會的副會長,身份地位非同小可,將陶成章秘密除去這件事,陳其美必須交給絕對值得他信任的人來做。思來想去,他最後想到了自己的結拜兄弟蔣志清,於是把蔣志清叫來府上密會商談。
了解陳其美的意思后,蔣志清立刻拍着胸脯攬下了這件事,並承諾數日內一定辦成。
“王竹卿可以幫你。”陳其美對蔣志清說出了這句話。王竹卿是光復會成員,暗中投靠了陳其美,現在陳其美要除掉光復會的副會長,熟悉光復會內部情況的王竹卿自然有用武之地。
蔣志清知道王竹卿可以幫到他,同時也聽明白了這個“幫”字的深層次含義。暗殺本是隱秘手段,加上目標又是陶成章,所以務必要做得密不透風,按理說由他一個人行事最好,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一分走漏風聲的危險。但多一個人也有多一個人的好處,那就是多出了一個背黑鍋的替死鬼。暗殺陶成章之後,把王竹卿推出來做替死鬼,蔣志清則可以趁機脫身,置身事外。陳其美的這句話,其實是在告訴蔣志清,事成之後不會對他卸磨殺驢,讓他免去後顧之憂。
有了把兄的這句話,蔣志清大可以放開手去做。
但他還有一個請求:“我想請賀先生相助。”
“姓賀的只對江湖幫會的事感興趣,他多半不肯參與此事。”陳其美搖頭道,“再說他這人城府很深,做事又由着性子來,讓他動手行刺,我反而不放心。”
“他無須動手,”蔣志清說道,“只需負責接應我就成。”
陳其美知道蔣志清是在為自己的後路做考慮,有賀先生做接應,無論他最終暗殺成功與否,至少可以保證他活着脫身。
想到這裏,陳其美點了點頭,同意了蔣志清的要求。
接下了這項棘手的暗殺任務,蔣志清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陶成章身在何處。
這就要靠王竹卿了。
王竹卿雖然只是光復會的基層成員,不知道陶成章的行蹤,但他通過會內的逐層關係,打聽到光復會成員張偉文與陶成章聯繫密切,因此引薦蔣志清前往拜會張偉文。蔣志清見到張偉文後,表達了來意,聲稱自己是代表陳其美前來,希望能拜會陶成章,雙方開誠佈公,捐棄前嫌。張偉文暗自琢磨,覺得能藉此機會化解雙方的矛盾,不失為一件好事,於是告訴蔣志清,陶成章患了病,住在上海廣慈醫院,並將醫院地址和病房號告訴了蔣志清。
就這樣,蔣志清順利完成了第一步。
緊接着的第二步,就是熟悉廣慈醫院周圍的環境和內部的路徑情況,以制定相應的暗殺計劃。
按照張偉文告知的地址,蔣志清攜帶禮品,孤身一人來到位於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的廣慈醫院,走進了陶成章所在的病房。
兩人相見,滿臉堆笑,相互說的都是客套話,一個表達作為後生的仰慕之情,並代表陳其美為此前推選滬軍都督一事致歉;另一個則表示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希望將來能精誠合作共圖大業,接着兩人又聊了一些關於當前南北形勢的話題,這次會面便在和睦融洽的氛圍當中結束了。蔣志清表示以後還會再來探望,然後向陶成章告辭,離開了醫院。
蔣志清沒有說場面話,他的確還會再來探望,只是探望的方式,是陶成章決不會料想到的。
蔣志清的這次探望,一來給陶成章製造了假象,讓陶成章放鬆了警惕,原本陶成章對陳其美留了個心眼,但現在這個心眼徹底打消了;二來以探望的名義,蔣志清名正言順地進出醫院,趁機勘察了醫院內的路徑和周圍的環境,回去后便制定了具體的暗殺計劃,順利地完成了第二步。
最後一步,就是將制定好的暗殺計劃付諸實施。
西曆一月十四日凌晨,漆黑的夜幕下,兩道黑影出現在了廣慈醫院的大門外。
蔣志清和王竹卿按照制定好的計劃,偷偷來到了廣慈醫院。
廣慈醫院的大門是柵欄式的鐵門,從裏面上了鎖。兩人望了望鐵門裏面,又望了望四周,確定四下里無人,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工具,迅速地撬開了門鎖。兩人溜進大門,穿過一片草坪,躥入醫院大樓,悄無聲息地走上二樓,來到過道中段一間病房的門外。
為了方便醫生進出,房門是虛掩着的,這倒省去了撬鎖破門的工夫。
蔣志清輕輕地推開房門,與王竹卿魚貫而入。
病房內陰晦昏暗,瀰漫著一股藥味。陶成章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勻平順,想必是在做着某個安穩的夢。
蔣志清沖王竹卿打了個手勢,讓王竹卿守在門邊把風,然後躡手躡腳,一步步地靠近病床。
熟睡中的陶成章毫無反應,墮入夢鄉的他,哪裏能察覺到正在逼近的危機?
走到床邊,蔣志清將手槍拔了出來,對準了陶成章的頭部。
閉眼側頭,深吸一口氣,蔣志清最終心膽一橫,扣動了扳機。
子彈躥出槍口,從左額射入,斜穿胸部,陶成章腦袋一歪,當場沒了動彈。
一舉得手,趁着槍聲還沒吸引來人,蔣志清和王竹卿急忙躥出房門,奔下樓梯,倉皇地逃出了醫院大樓。
剛出大樓,醫院大門外便出現了亮光,一輛掛着燈籠的馬車,停在了醫院門口。
深夜有馬車趕來醫院,多半是有突發疾病的病人,這大大出乎蔣志清的意料。他暗呼僥倖,幸好下手及時,如果慢上片刻,就一定會被發現。他和王竹卿放棄了從大門出逃的打算,奔到另一邊的圍牆,麻利地翻牆逃出。
幾乎在同一時刻,醫院的大門被推開,三個人走了進來。
藉助燈籠的亮光,三個人發現門鎖有被撬開的痕迹,接着又朝遠處的圍牆望了一眼。兩道黑影越牆而出,正好被這三人瞧在眼裏。
三人以為是夜裏入醫院行竊的小偷,沒有過多在意,走入醫院大樓,來到二樓陶成章所住的病房外。
無巧不巧,這三人正好是來找陶成章的。
過道里其他幾間病房打開了門,幾個被槍聲驚醒的病人探出頭朝這邊望,一個值班的醫生被吵醒,一邊披衣服一邊朝這邊走來。這些人都聽到了響聲,但以為是什麼東西碰撞發出的聲音,根本沒想到那是槍聲。
來找陶成章的三人,和值班醫生幾乎同時抵達病房門口。
值班醫生看了三人一眼,見房門沒有掩好,於是直接走進病房,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弄亮了電燈。
燈光一亮,滿床的鮮紅色立刻刺入眼帘。
值班醫生當場嚇呆了,剛打完哈欠的嘴巴,保持着張開的狀態。全身僵硬的值班醫生被推向了一邊,一個人從他的身後衝過,大聲喊着“陶先生”,撲向床邊。
這人正是光復會成員張偉文,隨他而來的另外兩個人,卻是胡客和姻嬋。
站在門口,胡客望見陶成章的傷口還在往外流血。這說明陶成章中槍只是頃刻之間的事。胡客立刻想起進醫院大門之時,曾看見遠處有兩道人影越牆而過。
“你看看他還有沒有救。”胡客對姻嬋說道,“我去去就回。”也不管姻嬋答應與否,他撂下這句話,立刻奔下樓去。
胡客追到兩道人影翻牆的地方,越牆而出。
牆外是一條寬闊的街道,一端通向醫院的大門,另一端則通向法租界深處。馬車停在醫院的大門口,那兩道人影翻出圍牆后,不可能朝大門方向逃,所以只可能逃往租界深處。
胡客向租界深處追去。他當初在法務部監獄和保定幫暗扎子處受的傷,得到姻嬋的悉心治療,早已痊癒,雙腿奔走無礙。他一口氣追出老遠,在一個路口看見三個人聚在街對面的轉角,其中兩個人弓彎着腰,看樣子似乎在大口地喘氣。
胡客沒有佯裝路人經過,而是直接朝三人走去。
兩個彎腰喘氣的人正是蔣志清和王竹卿。兩人發現有人直衝沖地走來,意識到不對勁,立刻連氣也不喘了,沿着街道就往遠處跑,另一個人則留在原地。留下來的這個人非但不逃,反而手一抖,向胡客迎面走來。
手一抖,武器已在手。這人以為蔣志清和王竹卿做事不利落,引來了追兵,他向胡客走來,是打算截斷胡客這條尾巴。
胡客以前來過上海,知道這裏幫會橫行,還是南幫暗扎子的老巢,稱得上是藏龍卧虎之地。眼前這人不打招呼就直接動手,可謂強橫之極。胡客不敢大意,他的右手從腰間抹過,問天一出,兩人便動起了手。
夜色漆黑,互不視面,但剛一交手,兩個人便錯身分開,對峙而立。
只是眨眼間的一招半式,胡客已經猜到眼前這個人是誰了。
曾經的御捕門天字號捕頭賀謙,與胡客有過多次交手,那種交手的感覺胡客永遠也忘不了。
這位蔣志清口中的“賀先生”,似乎也洞悉了對手的身份。他知道對手的能力,因此暫時選擇了對峙。
雲岫寺一別,已近七年,如今在這樣的場合偶然重逢,胡客和賀謙都是始料未及。
不同的命運
當年在雲岫寺中,賀謙自知抵擋不了胡客,於是棄“奎”而逃。
他逃下雲岫峰,進入雲岫村,與十五年前秘密安插他入御捕門的王者雷山見了面。雷山已經得知雲岫寺一戰的具體情況,知道兵毒二門的青者幾乎全軍覆沒,擺在刺客道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劫難。雷山命令賀謙帶領天層的人撤離雲岫村,讓刺客道不至於就此覆滅,他則獨自留下來迎戰胡啟立和胡客。
“如果我抵擋不了南家後人,”在賀謙離開之前,雷山取出了一塊片狀的白色菱形墜,交到了賀謙的手裏,“將來重振我道,就着落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了。”
賀謙原本擁有一塊黑色的菱形墜,那是他年幼之時,雷山親手掛在他脖子上的。雷家屬於天層的正脈,刺客道的每一任王者,皆從正脈雷家所出,幼年時便被選定,通過一系列艱難的考驗后,方能繼承王者之位,統率整個刺客道。雷山的獨子被韓亦儒奪走,不知生死,此後他再無子嗣,只能從天層的偏脈中挑選繼任者,賀謙成為了百里挑一的幸運兒。那塊黑色的菱形墜,便是王者繼任者的象徵。賀謙進入御捕門秘密潛伏,正是雷山對他的培養和考驗。現在雷山將白色的菱形墜交給賀謙,聚齊象徵刺客道替天行道、黑白分明的雙色墜,意味着雷山正式將刺客道王者之位傳給了賀謙。
賀謙遵從雷山的命令,帶領天層偏脈共計二十餘人,撤離雲岫村,向東南方向轉移。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撤離途中,胡啟立沒有沖雷山而去,反而率領眾死士追殺而來。
天層的正脈和偏脈,均是刺客道創始人的後代,但血緣關係有親疏之別,這裏面除了王者實力強勁外,其餘人大都沒什麼武力,畢竟身居天層不用出任務,自然而然便荒廢了武力。天層偏脈雖有二十餘人,但根本不是胡啟立和眾死士的對手,很快便被屠殺殆盡,只有賀謙負傷后逃了出來。
兵門、毒門齊滅,天層偏脈被屠,賀謙只好又潛回雲岫村,卻發現王者雷山也已身死。整個刺客道除了串人外已全數喪命,刺客道運行了近三百年的組織構架徹底分崩瓦解,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覆滅了。
御捕門回不去,刺客道又已瓦解,作為天字號捕頭兼王者繼任者的賀謙,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家寡人。但他知道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韓亦儒,那個現已改名為胡啟立的南家後人。在天層偏脈被屠之時,賀謙和胡啟立照了面,他記住了胡啟立的模樣。
賀謙雖然無力重建刺客道,但他可以報仇,所以養好傷后,他開始尋找胡啟立的蹤跡。這一點倒是和胡客驚人的相似。但胡客和姻嬋以兩人之力,想盡各種辦法也找不到胡啟立,賀謙只憑一人之力,當然無法獲得收穫,以至於後來他不得不委身於青幫,試圖依靠青幫龐大的勢力網,覓得一些關於胡啟立的蛛絲馬跡。陳其美說賀謙只關心江湖幫會的事,對革命大業卻視若無睹,正是緣於此。
賀謙出現在這個路口轉角,是為了接應蔣志清和王竹卿,如果兩人行刺時不小心露了馬腳,引來大批追兵,賀謙就負責斷後,掩護兩人逃離,沒想到卻因此遇到了胡客這位老熟人。
從當年清泉縣巡撫大院的緝捕開始,賀謙和胡客作為死對頭打過太多交道,彼此間十分熟悉。賀謙知道胡客是南家後人,覆滅刺客道有胡客的份,但他卻不知道雷山是胡客所殺,更不知道胡客和雷山的真實關係。在他眼裏,身為南家後人的胡客,是絕對意義上的死敵。
“就你一個人?”賀謙問道,“胡啟立呢?”賀謙知道他和胡客之間必有一戰,但在動手之前,他希望獲知胡啟立的下落。胡客和胡啟立是父子關係,胡啟立藏身何處,胡客必然知道。
“我也在找他。”胡客的回答,令賀謙頗覺詫異。
胡客一直都在尋找胡啟立,這次來到上海,正是為了此事。
不久前,在白岩峪村隱居了一年多的胡客,終於收到了杜心五捎來的消息。
杜心五作為孫文的保鏢,身在南京。他從南京發來電報,托湖南省的同盟會成員赴慈利縣白岩峪村,將電文轉交給胡客。電文中說,陶成章在上海發現了胡啟立的蹤跡。
安寧日子過了太久,是時候活動活動筋骨了。胡客與姻嬋立刻動身,趕往南京見杜心五。杜心五隻知道陶成章捎來消息說有所發現,但不清楚具體發現了什麼。南京臨時政府剛剛成立,杜心五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無法陪同胡客和姻嬋前往上海,所以他把陶成章在上海的住處告訴了胡客,讓胡客親自去找陶成章了解清楚。
胡客和姻嬋不做休整,連夜趕來上海,找到陶成章的住處,但陶成章不在,只找到張偉文。張偉文得知兩人由杜心五介紹而來,而且是為了急事,所以不顧夜半更深,叫來一輛馬車,帶兩人趕來廣慈醫院見陶成章,誰知卻撞上陶成章遭人暗殺,這才有了接下來胡客追擊兇手、碰上賀謙的事。
但是賀謙不信胡客的話。“不用裝模作樣了,”他說,“叫胡啟立出來,他一定就在附近。”
胡客不想多做解釋。他本想將暗殺陶成章的兇手抓回去,但有賀謙阻攔,而且蔣、王二人已消融在夜色深處,所以他不打算再繼續追了。他準備返回廣慈醫院,看看陶成章現在情況如何。
賀謙搶過來一步,攔住了胡客回去的道路。
“我不想和你動手,”胡客聲音低沉,“讓開。”
“你我遲早要決一死戰,”賀謙道,“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見生死!”賀謙知道自己的能力要遜胡客一籌,但他不會因實力不濟便避而不戰。他全身緊繃,手腳蓄力,準備迎戰他一生中遇到過的最為強勁的對手。
胡客沒有動手的打算。經歷了一系列的變故,如今他已認定自己是王者雷山的後人,而賀謙是刺客道的人,所以他不想與賀謙為敵。“我與南家沒有任何關係。”他說道。
漆黑無人的大街上,這句話讓賀謙有些錯愕。
胡客舉步從賀謙的身邊走過。
賀謙不依不饒,伸手將胡客攔住。
“你把話說清楚。”賀謙道。
胡客轉頭看着賀謙,隱約能看見賀謙滿臉胡茬,盡顯滄桑之色,哪裏還有幾年前英氣逼人的瀟洒模樣。胡客不知道賀謙在道上是什麼人物,但算起來,如果不把串人計入在內,再將他本人除外,賀謙恐怕是刺客道的最後一人了。賀謙執着於南家後人一事,如果不知道真相,恐怕會一直糾纏下去。以前無論面對何人何事,胡客從來不做解釋,他獨來獨往慣了,即便是被人冤枉遭人陷害,也覺得無所謂。但這一次面對賀謙,他覺得應該要說點什麼。
用最簡單的語言,胡客還原了事情的脈絡,最後說道:“比起你,我更想找到胡啟立。”
這番講述顛覆了賀謙的認識。當年雷山的獨子被韓亦儒搶走,這件事賀謙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變故,也輪不到他來繼承王者之位。賀謙早已接受了雷山獨子已死的事實,可現在這個曾與整個刺客道為敵的南家後人,卻自稱是王者雷山的獨子,是天層的正脈之後,賀謙如何能不震驚?
但是賀謙知道,胡客沒有理由說謊。曾經有不少人為了活命,向身為天字號捕頭的他撒謊,但胡客的實力在他之上,不用求他什麼,所以根本沒有撒謊的必要,而且他多多少少了解胡客的為人,不是那種能隨口說出如此複雜謊言的人。
“你找到他沒有?”良久,賀謙才問道。
“還沒有,”胡客應道,“不過陶成章知道他的下落。”
陶成章這三個字,讓賀謙頓時訝然。
因為暗殺陶成章這件事,賀謙今晚出現在了這裏,不僅機緣巧合遇上了胡客,而且覓得了有關胡啟立的線索,可這條線索偏偏又指向剛剛被暗殺的陶成章,世間的巧合在這個循環里體現得淋漓盡致。
賀謙不再阻止胡客離開,反而跟着胡客一起去了廣慈醫院。此時他的想法和胡客一樣,都希望蔣志清和王竹卿沒能得手,陶成章尚有命在。
可惜事與願違。
陶成章中槍后,沒有立刻斷氣,醫生進行緊急搶救,姻嬋也在旁邊幫忙,但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在胡客和賀謙趕回醫院病房的同時,陶成章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死在了病床上。
陶成章被暗殺后,消息一經傳出,頓時震驚了整個南方。
陳其美是滬軍都督,上海是他的管轄範圍,所以孫文致電陳其美,要求他“嚴速究緝,務令兇徒就獲,明正其罪,以泄天下之憤”。陳其美是暗殺陶成章的幕後主使,但他不會公開承認此事,反而要做足與此案無關的樣子。案發後,他立刻大張旗鼓,一方面重金懸賞捉拿兇手,並派出大批巡警四處偵查,另一方面則派出暗探,秘密趕赴嘉興抓捕王竹卿。王竹卿替陳其美暗殺了陶成章,躲在嘉興避風頭,滿心以為能從陳其美那裏撈到不少好處,沒想到陳其美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掉過頭來拿他做替死鬼。案發後沒幾天,王竹卿即被抓捕歸案,押解回上海巡警總局。對王竹卿的審訊,全部由陳其美的人負責,巡警總局很快便向外界公開了審訊結果,說王竹卿和陶成章有舊怨私仇,因此“挾私復怨,擅行仇殺”,王竹卿很快被秘密處死。這一手卸磨殺驢、殺人滅口,陳其美做得可謂滴水不漏。
作為同一暗殺事件的元兇,蔣志清的命運卻和王竹卿截然相反。
案發之後,陳其美兌現了他的諾言,沒有拿把弟蔣志清開刀,而是送蔣志清去日本躲避風聲。在日本,蔣志清出任《軍聲》雜誌的編輯,並以“介石”為筆名,發表了不少議論軍事政治的文章。和汪精衛一樣,蔣志清從此被人以筆名相稱,呼作蔣介石。數年後,避過風頭的蔣介石回到國內,投奔了孫文。當年光復會與同盟會矛盾重重,作為光復會的領袖人物,陶成章曾多次公開反對孫文,蔣介石暗殺了陶成章,不僅替陳其美出了一口惡氣,也算是為孫文除去了一個政壇上的勁敵。正因為如此,蔣介石回國后便直接投奔了孫文,孫文也似乎因為刺陶一事而對蔣介石格外信賴,從第一次見面起,便對蔣介石賦予了絕對的信任。蔣介石從此登上歷史舞台,一步步地邁向整個國家政治權力的頂峰。
陶成章是光復會的創始人之一,一生之中極為推崇暗殺這一暴力手段,曾兩次入京謀刺慈禧太后,光復會在他的統率下,製造過多起震驚海內外的暗殺事件。這位暗殺界的鼻祖,最後卻死於暗殺,實在令人唏噓不已。光復會的會長雖然是蔡元培,但實際領導人卻是陶成章,陶成章死後,光復會也隨之瓦解,迅速地消逝於歷史長河當中。